不须归—— by麻辣烫多醋
麻辣烫多醋  发于:202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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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佑登时喊冤,“爹,瞧你说的,我哪敢对你有意见!”
裴老爷才懒得理会五小子,转脸问向闷不吭声的三儿,“景熙,你呢?”
裴景熙垂首应道,“父亲多虑了。”
裴老爷心说,没有才怪,但三儿不说,他若强行逼问,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半晌终是气哼哼地吩咐道,“不想吃就回你院子里去吧。”他说罢,又瞅向那不知事的小奴,“叫厨房多备些汤水点心。”
星竹惴惴点头,“是,老爷。”
他眼瞧着三儿叫小奴推着转出门厅,扭头一看,另外两个屁股也离了椅子,一副准备开溜的姿势,“我叫他走,叫你们也走了么,坐下吃饭!”
裴景佑跟大哥对视一眼,只好再一次乖乖坐下了,“吃,吃,这个肉炙真好吃,饼子也好吃是不是啊,大哥?”
“好吃,好吃。”裴景灏十分配合,连连应声。
“老大,你夫人那里,晚饭送去了没有,她有孕在身,要好生将养,不可大意。”
“有母亲安排,婧儿事事妥帖。”
裴老爷点点头,也不再多说,原以为理国不易,谁想治家更难,妻子孩儿一个个都跟他作对,真气煞人也。
老父究竟生哪门子气,裴景灏一清二楚,教唆皇子入山为匪,杀害朝廷命官,此事从头到尾,三弟未与家中商量半字,险叫老父措手不及,若先行递上去的是那份四州太守的联名奏疏,事后便是想再替六皇子遮掩也是万难,只不过老父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三郎理应心知肚明才是,两父子固执到一起去,才真真是让人头疼的事情。
“父亲……”他刚要再劝慰老父一番,却见院中侍卫急急忙忙奔进厅内,一脸惶恐高声传报,“老爷,大公子,六皇子殿下与府中暗卫在中院里打起来了!”
裴老爷气急败坏站起身来,“前院的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谁准他进来的!兔崽子,无诏不得返京,他当圣旨是什么,想造反么!”
分明一方晴夜,两尺飘渺星河,慕容胤却恍惚又见关外万里黄云,烈日如火。
刀光剑影缭乱夜色,形影移换间只有众人肩头鲜明的族徽频频入眼,他仰身避开横削头面的刀刃,提肩掖肘挡开突近身前寻机偷袭的卫士,行云流水擒住背后来敌,反手借他掌中刀顶飞身前逼近的暗箭。
他知晓自己头上顶着“无诏不得返京”的御旨,特地等到入夜时分才摸进城里。原本只是打算跟往常一样悄悄进去看看那人,说几句话就走,没想到这院子不单有死士卫护,还遍布机关,他一刚进来就叫檐下暗藏的连弩差点扎成刺猬,闹出如此动静,便是想不暴露也难,而眼前这些死士,上辈子俱在关外舍命护他,许多人的面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此刻虽受人围攻,但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当真与这些人动手。
“大胆贼人!”
他望着那年轻的暗卫猛然趋近的面容,熟悉得吓了一大跳,一时间竟分不出拔剑朝他迫近的,究竟是个鲜活的完人,还是记忆里那颗叫敌人阔刀斩断后,向他飞撞而来的头颅。
“柔然人追上来了,殿下快走!”面前人一脸风沙和着鲜血。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冲进灼热的沙海,“我们一起走。”
对方叫他扯了个趔趄,忙顿住脚步,回头望望身后呼啸而来的敌军,坚定地挣开他的手,“殿下先走,属下拦住他们,翻过那道沙丘殿下就安全了!”
“说了我们一起走!”
面前人机敏地避开他伸出去的手,再不多说,拔剑转身,大步迎向来敌。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没有停步,更未回头,只有耳畔烈烈呼号的风鸣挟来一句轻轻的呓语,“死士没有姓名,属下……序辛,列九。”

第78章 连暗卫都打不过
“你是……辛九?”剑上凛凛杀气倏然惊碎眼前血淋淋的梦境,就是这一刹那间的失神,来人掌中快剑已刺到了身上,若非他机敏地将身斜了半寸,只怕此际心肝已叫人挑将出来。
回廊下小奴见状,也不顾院中刀剑纷纭,冲上前去一头撞开挡路的卫士,“呜呜呜……你们这些坏蛋死定了!”
慕容胤捂住大臂上的伤口,一边暗怪自己疏忽大意,一边朝面前哭唧唧的小奴使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房中安坐的人,又拿唇语向他知会,“皮肉伤,不打紧,莫叫他听去了。”
星竹瘪着嘴点点头,“殿下你快走吧!主子吩咐又吩咐,他不去找你,你莫往府中跑,快走,快走,恐怕一会儿老爷就过来了!”
年轻的黑衣卫士望望手中滴血的剑,又看看面前叫他刺伤的人,一时竟呆在原地,“……殿下?”
慕容胤投去赞许的目光,“好功夫啊。”
辛九想问,死士从不在人前露面,殿下怎会认得他,甚至还知晓他的序号?可面前人只是冲着他笑,哪怕险些被他杀死,也没半点生气的样子,笑得他好生局促,简直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星竹不敢吱声叫屋里的主子听见,只慌慌张张掏出帕子给人按住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回头狠瞪一眼吓得脸红脖子粗的瞎眼侍卫,“哼!”
他瞪完扭回来再瞧,只听见说话,却找不着殿下人影了,“今日擅闯,得罪在先,劳烦管事将院中仔细打扫,莫留痕迹,祸累旁人,院中卫士,个个身手过人,忠心护主,理当嘉许,三哥,切莫漏了赏赐。”
星竹才不管什么赏赐不赏赐,见跟前这呆呆傻傻的家伙还杵着不动,手里沾了血的利器,瞧着都怕人,“你们怎么还不下去躲起来,真等着老爷一会儿过来叫人割你们脑袋么!”
他一嗓子吼罢,院中黑衣卫士才呼啦啦收敛兵器,退回暗处。
裴老爷慌忙急火赶往中院,未曾见着院中景象,先听到三儿房内的琴声,弦音清越,曲调悠长,一时颉入云端,一时流入长夜,一时乱如丝网,一时惊潮跌宕,可进了院子,哪见得半个人影!
他以为受了欺骗,恼羞成怒转向方才传报的侍卫,“你胡言乱语些甚么!”
侍卫一脸茫然又兼惶恐,“不……不可能啊,老爷,方才明明……”
裴景灏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望见院中湿漉漉的地面,明显是刚刚泼上去的水。
裴景佑走到花坛旁,掐下一朵红花,指腹捋过花瓣,果然见红,“爹,有血!”
尽管他到现在都还接受不了慕容胤那人模狗样的混蛋就是几次三番搭救他兄长的天玄正宗,可娘说他是,他肯定就是了。
裴正寰怒不可遏,“这些恶奴,都学会合起伙来诓骗老夫了,管事呢?滚出来!”
中院管事战战兢兢从廊柱后跑出来,连忙扑到家主脚下磕头认错,“老爷……老爷饶命!”
“说,那竖子何处去了?”
管事连连叩头,“老爷,殿下……殿下已经走了!”
裴正寰面露疑惑,“走了?”
“是,真的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管事估摸着时辰,“刚……刚刚走的。”
裴正寰虽恨兔崽子跑到他家里来行凶杀人,可谁叫他正牌皇嗣,尊贵无匹,莫说杀他几个奴仆,便是连他这个宰相也杀了,君要臣死,谁还能说他什么!他紧盯着跪在跟前的管事,“死的暗卫好生安葬,受伤的请个大夫医治。”
管事苦着脸,几番欲言又止,到了也不知该不该说。
裴景灏瞧出另有隐情,在旁出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管事听主子催问,咬咬牙,实话说道,“老爷,大少爷,五少爷,暗卫并无伤亡……”
裴正寰指着花坛中沁透泥壤的血迹,“那这血又是哪来的!”
“老……老爷,是……是殿下受了伤……”
“你说什么!”裴老爷怒目圆睁,“简直反了,谁人动的手?”
管事跪在地下抖若筛糠,“殿下未……未走正门,入内又触动了院中机关,暗卫以为是贼人闯入,打斗中刺……刺伤了殿下……”
裴景灏也十分恼怒,“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身为院中管事不即刻禀报,反而清理现场,故意遮掩,究竟是何居心!”
裴景佑心里犯嘀咕,连个暗卫都打不过,真是天玄正宗?
屋内琴声戛然而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奴推着主人出来,座中人面向门廊下齐肩并立的父兄和弟弟,“人我已撵走了,院子也是我让打扫的,六殿下贸然闯入,失礼在先,院中护卫尽忠职守,并无过错,他往后不会再来了,但愿府中自今而后,阖家安宁,再无事端。”
裴老爷一脸讪讪,着实委屈,他望着三儿径自转回房中,熄灭灯火,摆明了送客的架势,他也只好识趣地领着两个儿子离开院子,机关又不是他设的,裴氏立府以来就有,暗卫是他安排的不假,可谁叫那混小子正门不走,翻墙来着,他回头看向毫无眼色,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俩儿子,“你们两个,还不追出去瞧瞧!”
裴景灏一贯周全,“父亲放心,我已叫洗砚出府查看,三弟如此淡然处之,殿下应当无事。”
裴景佑粗枝大叶,可连他都听出来三哥跟老爹杠上了,他烦闷地挠挠头,“爹呀,你又气三哥了?”
裴老爷瞪着五儿,“你说得是什么话!我是他爹,我叫他生气?分明是那个不孝子忤逆,不把为父放在眼里。”
裴景佑不知老爹没头没尾说什么气话,转而求助地望向大哥,“到底怎么了嘛?”
裴景灏收到弟弟询问的目光,长叹一声,“父亲是气你三哥事事自作主张,不与家人商量。”
裴景佑白了老爹一眼,“爹啊,不是我说,你也不想想为何不跟你商量,跟你商量有用么,恐怕你反对不说,还要从中作梗!”
裴老爷气得直拍大腿,“好哇,你们这些个小子,一个二个翅膀硬了,都不把亲爹放在眼里!”
裴景灏见老爹动怒,急忙拉住心直口快的弟弟,“父亲莫恼,五儿有口无心,我送父亲回去歇息吧。”
“歇什么歇,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办!”
裴景佑望着老父怒气冲冲拂袖而去,一脸无辜看向自家大哥,“我说错了?”
裴景灏想了想,朝他无可奈何摇摇头,“好似也没错。”
阁中主卧虽然熄了灯火,主人却并没睡下,他问向身后摸黑铺床的小奴,“他伤在何处,严重么?”
“主子,你又知道了,殿下就手臂划了条口子,不打紧的,就是怕主子担心,才不叫我告诉主子。”
“稍后你吩咐账房,今日院中护卫,人人赏金一两。”
“啊?主子,他们伤着殿下还有赏啊!”星竹十分气恼。
“你照办即是。”
“哦。”他郁郁点头,扭个身蹲在主子座椅旁,不解地问道,“主子明明也思念得很,为何不与殿下相见呢?”
裴景熙摇摇头,一家之主,面子要紧,顺着老父,好处在后头。
顾覃听罢外甥所说,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就回去,舅舅当你今夜什么也没说过!”
“阿舅不肯帮我。”
“胡闹!这是造反!是掉脑袋的事情!”
来人急切地上前一步,“可若是成了呢?”
顾覃怎么也没想到外甥竟然在密谋造反,握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不……不……”
“若是成了,我就是大燕国的皇帝,舅舅便是新一任的顾家家主。”
“你真是疯了,皇帝是那么好做,顾家家主是那样好当的么?”
慕容琉轻笑一声,“阿舅,那你说,我们安分守己地等下去,就能等到属于我们的东西了吗?”他自顾自摇头,“人人都道四皇子慕容琉是顾氏嫡亲的外孙,背靠顾家,理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这些年顾家视我如路人,纵使阿舅疼我,老祖宗对阿舅亦不看重,如今不把握机会放手一搏,我就只能庸碌一生,而舅舅也要为顾家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一辈子。”
顾覃深知外甥所言不差,他是顾家货真价实的长房嫡子,却直到不惑之年,才得掌一门金吾卫,而一个奴婢生下的贱种,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到了与他分庭抗礼的地步,此次顾贤因病去职,若非大哥顾桓谏言,老祖宗只怕要将尚德门也交给顾斐,如此看重一个庶出,实在叫人寒心。
他很清楚,这已是他在顾家能达到的极限,并且很快手中执掌的权力就会被其他更有能耐的子弟分走,顾氏一向如此,不问亲疏,只看价值,可他顾覃余下的价值已经不多了。
他知道琉儿委屈,太子被废,人人都在觊觎东宫之位,顾家但凡还有半点人情味,就该推这孩子一把,而非像现在这般,不闻不问,叫他心灰意冷,逼得他想要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老祖宗最最糊涂,放着自家的孩子不管,反对那个一无是处,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六皇子青睐有加。
“父皇不爱我,母妃去后,阿舅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不须阿舅出手,只要阿舅设法助叛军入宫,若然事成,琉儿感激阿舅一辈子,大好河山,定与阿舅共享,若然事败,我当一力承担,绝不牵累阿舅分毫。”
“不……不……不……此事还是从长计议,这险冒不得啊,殿下!”
“舅舅,再从长计议下去,慕容臻就要入主东宫了!一旦他名正言顺,再加上严氏辅佐,政权稳固,我们就连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慕容胤跟老太医唠到半夜,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绿柳巷出来,午时已过,正准备去齐业那里问一问,交代他山寨的事情是否已有眉目,谁知没走两步就被人在巷口堵了个正着,他瞧见来人,愣了一愣,观他一身官服有模有样,禁不住戏谑,“嚯,顾大人。”
顾斐谨慎地四下看看,忙拉着他重又走回巷子里,“主子,你怎入城了?”
他怀抱双臂,打量面前人,“可以啊,隔一段不见你就升官。”
“主子,你没事就快点回去。”
慕容胤叫人平白凶了一顿,“我不回去你还能绑我?”
顾斐一脸严肃,低声嘱咐,“今早裴相刚在朝堂上奏请陛下,将主子召回来,陛下已经应允了,传令官不日即会前往皇陵宣旨,这个时候若是让人在城中瞧见主子,只怕又要多生事端。”
“召我回来?”
他笃定点头,“对。”
“裴老头提的?”
“正是。”
“不会……吧?”
顾斐见他一脸不信,“早朝时分,我在殿外当值,听得真真切切。”

“哎呀呀,大误!大误!”
裴景灏听老父自出宫门“大误”了一路,哭笑不得,“父亲,不至于此。”
裴老爷悔恨极矣,他这般谨慎的人,怎脑子一热,糊里糊涂在朝上说出那种话来,叫陛下怎么看,朝臣怎么看哪!
裴景灏出言宽慰老父,“父亲莫想太多,陛下心中定然也是想将六皇子殿下召回来的,不然,怎会父亲一提,陛下便立刻满口答应。”
裴正寰琢磨,“你认为陛下心中早想召回六皇子,只是无人提起这件事,不好开口罢了?”
“孩儿以为,当是如此。”
裴老爷拧起眉头,“即便如此,眼下到底不是时候,现在回来,太显眼了。”
裴景灏摇头笑说,“父亲,孩儿倒以为正是时候。”
“此话怎讲?”
“今日朝堂之上,陛下作何表现,有目共睹,若说六皇子果然半点盛宠也没有,孩儿反正是不信的,六殿下较其他几位皇子,从前的确没有什么可较之处,但现在不同了,今早父亲殿上所奏,已是摆明了立场,六皇子身后有我裴家,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裴老爷一脸憋屈,“摆明什么立场了,我那是一时冲动!”
裴景灏失笑,“不论父亲是否冲动,总之陛下明白,百官明白,只怕过不了多久,朝野上下都明白了。”
“说得轻巧,他原本置身事外,如此一来,只怕要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他死不死不要紧,莫连累我三儿才是!”
父子二人步出宫苑,并肩走在热闹的市坊中,裴老爷再次叮嘱身边一贯妥帖周全的长子,“回府之后,一定要无意间告诉你母亲和三弟。”
裴景灏垂下眼帘,压下眼中的笑意,“是,父亲。”
裴老爷将手伸进袖筒,挠挠胳膊上的痒疙瘩,只盼今夜不用再睡书房,蚊子也太忒多了。
昨夜他悄悄将中院管事跟下人叫来几番讯问,所有人都异口同声,三儿没同那小子见面,甚至连话都未说一句就将他撵走了,如此看来,孩儿还是乖巧听话的,到底不敢违背老父的意思,叫他既欣慰,又十分得……不好意思。
如此,便将那小子弄回来好了,他就不信,这两个竖子在他眼皮底下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皇帝下了朝,在御花园喂了会儿鱼,念起朝上裴卿当众进言,越想越不对劲,这六儿是什么时候跟裴家凑到一起去的?还劳动一向对立储之事不冷不热的宰相,亲自在殿上为他说话,当初这小子不还因为搅了裴三跟九儿的婚事,叫裴家人恨之入骨么?
君王正出神之际,宫侍已迈着细步,趋前来报,“陛下,四皇子殿下求见。”
君王点点头,“宣。”
不敢言知子莫若父,但四儿,皇帝自问还是知道的,少时自恃有顾府做靠山,读书走马观花,不求甚解,理事浅尝辄止,不肯深究,纵有几分聪明劲儿,也日渐消磨,沦为庸碌之辈。
顾家见此子难成大器,自然不会再在他身上耗费过多精力,这孩子不知自省,却怨恨母家无情,殊不知,若当真是可造之材,顾氏会放着自家血脉不管,转而将宝押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混球身上么。
只不过……说这些大抵虚言,子不教,父之过,儿女不成才,到底是他这个父皇教导不力。
慕容琉随宫侍进得园中,恭恭敬敬在老父跟前跪拜见礼,“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君王摆手叫他免礼,“四儿何事求见?”
“日前呈递给父皇的奏疏,父皇至今尚未批复,儿臣特来请教父皇,可有不当之处,好回去再做更改。”
皇帝想起来,倒是有这么一道折子,说得是汶江漕运的事情,“甚好,无须再改,只是朕近日体乏,未来及批复。”
“父皇身子无恙么,可请太医看过了?”
孩儿关切询问,老父自然熨帖,“不打紧,倒是你,近来可有好生练习骑射,南陈王爷来一趟,把朕的春蒐都耽误了,夏苗可不能再错过,届时你们几兄弟好好表现。”
慕容琉沉默一瞬,忽然抬头望向老父,眼中挣扎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父皇,孩儿……不喜欢打打杀杀。”
废除太子,难说是一时愤怒,还是二儿罪大恶极,皇家父子生来对立,太子想要兵权,无非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总归还不到造反的地步,这些日子皇帝也常常反省自己,是否这个父皇做得太过苛责,“你若实在没有兴致,朕也不勉强你。”
慕容琉想笑,但双唇紧抿到底没有笑,他感到胸中悬吊已久的那颗心,“咚”得一声坠入渊底,在冰冷彻骨的寒潭中,结成一块硬如金铁的冰石,有了这句话,他就明白父皇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大燕以武立国,自高祖皇帝以来,从没有不尚武的君王,此番不过试探,父皇却连眉头也未皱得一下,果然对这个儿子已经没有半分期待,也不打算再给他半点机会了,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慕容琉不着痕迹垂眸敛去眼中的疏离与决绝,“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慕容肇望着四儿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个嘴上说着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孩子,身影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康王府内,家奴走上前去,将刚刚得来的消息附耳通传,“王爷,四殿下叫人传话,一切仰仗王爷。”
周贻在旁听得分明,刷得拔出腰上佩剑,“好!这一次,慕容氏欠我周家的,定叫他一并还来!”
周延缓缓起身,领着弟弟转向正堂中央供奉祖先的灵台,二人屈膝跪倒,以头抢地,郑重其事拜了三拜,“父王在上,列祖列宗在上,非是我兄弟不遵先祖遗训,犯上作乱,实乃慕容氏欺人太甚,顾家迫我极矣,愿列祖列宗保佑我兄弟二人,此番一举成功,事成之后,定取仇人之血祭奠我族先人。”
“少爷!不能啊……少爷!”
两兄弟闻得外间动静,急忙起身,转入外间查看,只见疯疯癫癫往内突闯的老仆已被护院押下。
老人得见两位小主人,顿时伏地痛哭,哀呼告谏,“少爷不可妄为……不可妄为呀!”
“老东西,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周延按住弟弟拔剑的手,“念你忠心耿耿伺候父王一辈子,本王不为难你,好好回你的院子呆着,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富贵,若再敢胡言乱语,本王定不相饶!”
“大少爷,无论如何,陛下还是顾念王府的,否则也不会将五府军交给王府统率,即便是先王在世,也未曾有过这般恩宠啊!”
周贻一脚将老奴踹翻在地,“老不死的,真是下贱!我周氏从龙之功,几万府军就打发了么?况且,皇帝叫康王府执掌五府军,还不是为了制衡顾家统率的金吾卫,狗屁恩宠!”
老仆涕泪交加,“先王弥留之际,再三叮嘱,叫二位少爷安守本分,勿再像他一般执迷于权势,作茧自缚,但能一世安康足矣呀……”
周延眼中有一瞬间的动容,转眼又复归冷郁,“带他下去。”
“少爷……少爷!一步走错!悔之晚……矣!”
周延猝不及防只觉眼前一道血光闪过,定睛再看老仆竟已叫人割断了喉咙,他瞥眼弟弟手中滴血的长剑,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却到底未发一言。
儿大不中留,裴老爷算是明白了,三小子刚听说他当朝奏请陛下,召回六皇子,夸都没夸老父一句,反怨他在此时将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当下就催着老大,恨不得将家里暗卫都派去北山保护那竖子,胳膊肘如此这般往外拐,真真气人!
好在爱妻念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爱护丈夫,更胜往昔,夫人倒是极会宽慰人,听他抱怨,只笑说,“怎是我儿外向,分明是我家多了个儿子才对,再说,六儿多么孝顺哪。”
他嘴上不说,心里嗤之以鼻,早就瞧见夫人那件狐皮斗篷了,什么了不起,有钱买不着么?稀罕!
八角亭下凭栏独坐的美妇一眨不眨望着宫苑中盛开的花树,“这个六皇子可真是出人意料啊,竟然扒上了裴家,臻儿最近怎么样?”
立在她身后的男子上前一步,“回娘娘,七殿下近来少有外出,秉承娘娘吩咐,日日在宫中读书习武。”
严氏点头,“总算长进了一些。”
“娘娘对殿下寄予厚望,殿下心里定然是明白的。”
“魏衡,六皇子,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男人禁不住又想起当日在寒露宫受过的羞辱,面上不显,眼中暗恨,“裴氏虽不显山露水,但贵为四大家之首,不可小觑,属下以为,趁陛下旨意未宣,我等还是先下手为强。”
严氏微微一笑,“怎么个先下手为强?”
“娘娘,北山荒僻,山中又无人烟,料理个把人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你说得有理,去告诉家主,我不想看见那位殿下活着回到宫中,上次叫他在京畿布置一些自己人,可手底下的不成事,几个土匪都对付不了,反而还着了人家的道儿,真是废物,这一次可要做得干净一些。”
“是,娘娘英明。”
赵全害怕地看着自家殿下连园子都未进,便铁青着一张脸,转身拂袖而去,娘娘同魏总管说的话他也听见了,好……好像是要派人去皇陵刺杀六殿下?
他一路追着自家殿下到马房,眼见主子解了缰绳就拖着那匹照夜白往外走,他急忙心惊胆战冲上去将人一把拦下,“主子,你要去哪儿啊!”
“去皇陵,我就不信谁敢动他。”
赵全死拽着马缰不肯松手,“主子!主子去不得啊!”
慕容臻怒气冲冲猛将人掀了个跟头,“滚开,狗奴才!”
夜风徐徐,山中复归静寂,慕容胤完全有理由相信,顾斐撒了个大谎,他都老老实实等了这么多天了,不单圣旨没来,简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就说宰相大人不可能这么好心把他弄回去。
“主子,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你不是说马上就该回去了么?”小安子望着自己无所事事垒起的石子轰得一声塌下来,郁闷地扔开手里的木棍,扯开嗓子仰天叹问。
慕容胤伸手按住躁动的小鬼,“你问我,我问谁去?”
小崽子气鼓鼓地朝他瞪眼,“主子你说咱们要回去,我们才从庄子上回来的。”
“要不你们再回去……接着住?”
小安子哼了一声,顾元宝嗦着梅干,瞪圆了一双大眼,依旧呆呆傻傻。
大花二花至今未归,甚至一点消息也没有,慕容胤实在担心,当日淮安王受奸人所害,回国一路凶险,原本前来杀他的陆行舟阴差阳错又叫雷弹子震坏了脑袋,记忆全失,他索性编了个谎话,骗陆痴护送陈准归国,又怕他路途中间恢复记忆,只好叫大花二花同行,万一碰见意外,也好照应。
临走时,他曾托王爷帮忙寻找花蒺花藜两兄弟的族人,也叮嘱二人,如若阖家团聚,便不必再千里迢迢赶回来了,捎信报个平安即可,但都这么长时间了,仍未听得二人音信,莫出什么事才好。
“主子,换药吧。”
他见曹芥提着药箱过来,依言脱下半边袖子,将胳膊搭上石桌,“在庄上这么久,没累着吧?”
面前人怔愣一瞬,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了,“主子吩咐奴才做事,是对奴才的信任,奴才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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