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做事深思熟虑,绝不会轻率而为,夫人现下正在气头上,夜夜香闺紧闭,将他挡在门外,他在书房中寒衾冷被,孤枕难眠,索性将这个计策想了个彻彻底底,仔仔细细,越想越觉此事殊有可行之处。
无论谁人继位,裴府开国勋贵,百年世家,不会动摇,可人生苦短,与妻儿相守,不过数十载的缘分,自然是要相亲相爱,倍加珍惜,岂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与爱妻孩儿争执疏远,况且他还有了这样好的解决办法!
裴景灏一回府便被父亲匆匆忙忙叫进了书房,老爷今日十分谨慎,父子刚一见面就吩咐下人一律退到院外严守,不听召唤,不得入内。
他望着老爹那副如临大敌般的严肃神情,“父亲急召孩儿,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有件事,我想听听你怎么看,如今太子既废,接下来谁能入主东宫。”
“若无意外,或是七皇子。”
裴老爷若有所思地望着长子,“我原以为你会心向三皇子。”
裴景灏知晓自己所作所为瞒不过父亲,“孩儿确曾想过。”
“曾想过?”
“是,上元夜刺客当前,三皇子以身相替,这些日子又对三郎关爱有加。”
“所以打动你了?”
裴景灏苦笑,“父亲多虑了。”
“非是老父看不起三皇子的出身,你要知道,一个人对恩主尚且如此,对旁人再如何惺惺作态,能有几分真心?”
“父亲是说……六皇子?”
“不错,先后离世,孟家倒台,再到六皇子失宠,别忘了这位三殿下可是在凤仪宫长大的。”
“孩儿明白父亲的意思,近来三皇子虽颇得陛下赞誉,却到底还是比不上七皇子受陛下宠爱。”
裴老爷笑叹,“皇帝也是父亲,喜爱一个孩子,不一定要给他最好的。”
“父亲的意思是,陛下另有人选?”
“陛下得仙丹赐福,身体康健,立储一事,想必一时半刻不会考虑,但不立太子,则国无根基,你叫他们盯紧几个皇子,尤其是五皇子。”
“五皇子?”
裴老爷观大儿一脸疑惑,拂髯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五皇子生母卑微,又没有什么可堪倚仗的势力,不值一提对吗?”
他叫老父猜中心思,并不隐瞒,“确实如此。”
裴正寰摇头叹息,“你呀,还是太年轻,五皇子乏善可陈的背景恰恰是他最好的掩饰,也是他最大的优势,知晓他无足轻重,敌手便不会去注意他,而那些有意将触角伸向帝都的势力,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才是最令他们放心,也最愿意合作对象。你不要看他在朝中如何,你看不到,他也不会让你看到,五皇子善于隐忍,很是沉得住气,此子不可小觑。”
裴景灏深思父亲所言,“我会叫五儿多注意他。”
裴老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五儿怕是没有这个能耐,景佑是个直肠子,他降不住那位殿下,说不准还要受人算计,但叫他历练历练,或许也是一桩好事,“今日各州府送来的奏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旁的倒没什么,只是近来京畿有一伙匪徒四处流窜,扰乱霸州,景州,冀州,晋州,滦州,祁州,青州,蔚州等十数州,兼并山贼流寇,扩充势力,十分猖獗,起初只是这些山野贼寇火并相杀,地方官未曾理会,但半月前匪徒胆大包天劫掠曲阳,斩了县令胡守义和城中的一个乡绅后扬长而去,州府震惊,祁州太守多次征调民兵剿匪无果,今晨协冀州,景州,蔚州太守联名上书请朝廷发兵灭除匪患。”
裴正寰黑着脸冷哼一声,“这等贼人不服管束,罔顾国法,似这般大肆扩张,必有所图,此时若不发兵镇压,乱臣贼子来日必成大患,明日一早我便奏请君王,调兵剿匪。”
临崖一道飞瀑,落地砸出万壑惊雷,水帘后打坐练功的人自悬瀑下大步走出及腰的水潭,慕容胤日前终于见到了程万海背后的人,那人虽未亮明身份,可不巧的是,那张脸他认得,不单认得,还熟得很,此人正是上辈子七儿王府内的主事管家,私制兵甲,招纳流寇,豢养军卒,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真会与七儿有关么?
到现在他依然认为众兄弟中,七弟若然稳稳当当,好生经营,储君之位必是囊中之物,既然如此,严氏又为何在这种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心中有一个猜测,不能肯定,却叫人非常不安,或许严家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动作的,只是他到现在才发现罢了,在京畿之地,尚且如此大胆,其他州府更不必提。
带兵打仗,最忌所部良莠不齐,他蹲在这山寨,倒乐见寨中奇人辈出,那晚过后,赵二当家趁他不注意,悄悄把山寨整顿了一番,老弱病残集中供养,附近乡民,赠送银钱,尽量规劝返乡,罪大恶极,滥竽充数之辈,该杀该逐,同他商定处置,人员梳理妥当后,他压力骤减,划分部从,规整训练,也手到擒来。
曲阳县令与祁州太守是姻亲,只怕官府随时会派兵来征讨他,那一边程万海又多方催促要他遣散老幼妇孺,封山闭寨,专心练兵,以图后计。
事情已经不知不觉超出掌控,此际他独自脱身,十分容易,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叫官兵捉去砍头,或者拖着镣铐押去充劳役,更不会将他们交给图谋不轨的逆臣,去做反贼的帮凶,眼下恐怕也只有裴公子还能帮他出出主意了。
裴景熙觉得,这人一定是老天爷专门派来给他出难题的。
“总不能真反了吧?就我这几个人。”
他皱着眉头冷声问道,“当初我告诉你的计策,是否是你深思熟虑答应的?”
慕容胤垮下肩膀,老实承认,“是。”
裴公子听来冷笑,“如今都到了这一步,你叫我到哪儿去给你想个两全之法?”
慕容胤也知自己所求过分了,这人妥帖周全,计议深远,便是他初时听闻那般计策也心服口服,大赞天衣无缝。
依照原先商定之事,他既已取得赵飞的信任,便将计就计,以赵飞虎的名号,接触程万海,顺藤摸瓜查出那些流寇背后的主使之人,近而弄清楚对方手中掌握的势力与豢养盗贼的真正意图,上报朝廷也好,有备无患也罢,都是利在社稷,安定国家的要紧事,对方辛辛苦苦替他谋划,可现下刚迈出第一步,他就打起了退堂鼓,怎能不叫人着恼。
用这人的话来说,他的使命到此已经结束,对方已在裴家的死士中挑选了一个与他身形极为相似的人,在他脸上染上同样的纹画,任谁也无能分辨,此后便将由那死士代替他继续听从程万海的安排,编整人马,训练军队,同时打探消息,若严氏没有异动便罢,一旦暴露不臣之心,欲行不轨之事,那么,这支人马就是顶在乱臣贼子胸口上的一把尖刀。
一举数得,实在好得不能再好,可他说“好”的时候,山寨里的那些人在他眼中只是无关痛痒的草木蝼蚁,但而今,尽管他熟悉的依然不很多,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问那些人为何上山为匪时,有人说,家中父母衣食无着,有人说,舍下幼子嗷嗷待哺,有人说,兄弟姊妹喊冤受屈,无处申辩……理由千奇百怪,字字句句却都是人世间的无可奈何,这些理由几乎无一是为自己,比起黄金万两,良田美宅,大多数人想要的其实只是堂堂正正活在天地之间。
现在,将这些尚未脱离苦海的人带进另一个不可告人,甚至无法预料的阴谋中,实非他所愿。
“不必我说,你也应该清楚,你现在骑虎难下,除了趁早脱身,别无他法,人人顾全,那是异想天开,无论胡县令是否该死,山匪杀害朝廷命官已是事实,此事大伤官家颜面,天子脚下,绝不是轻易能够压下的,这些人跟着赵飞虎早就已经是死路一条,况且,严氏投入大把钱财养出的人马,能任由他们罔顾号令,逍遥在外么?”
“那可如何是好?”
裴景熙听着对方愁极的叹息,“所以你到底想怎样?”
慕容胤实话实说,“无田的,许他划地开荒,无罪的,复他清白之身,无业的,助他安身立命,就……这些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讽笑,“叫你想,你还真有胆子想。”对方说着又朝他泼了一盆冷水,“你这要求,莫说我替你办不到,便是我爹,也难办到。”
他当然知晓此事为难,只是这人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罢了,“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人人都能有正正经经的归宿才好。”
“你这是妇人之仁,将来如何成大事?”裴公子越听越气,拧着眉头问了他一句,问罢却听身边人满口诧异,“什么……大事?”
“我且问你,严氏在京畿各州府,究竟布置了多少人?”
“没有多少人,大概三个据点,百千人而已。”
“扫除它,你敢么?”
“诛杀乱臣,有何不敢。”
“若陛下派精锐部队前来围剿,你可有能耐退敌?”
慕容胤不明所以,“精锐……部队?禁军?金吾卫?左右府军?”
“不管是谁人领军,不管是哪支军队,你能退敌么?”
裴景熙听他一味沉默,半晌未应声,倾身近前,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慕容胤听罢,神色变了又变,“果然能行么?”
“能不能行,在你,不在我。”
星竹原以为夫人发脾气是家里最吓人的,如今才知晓,老爷动起怒来更加怕人,公子自从山里回来后就被老爷禁足了,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出不得门去。
他猫到院门旁,试探着朝院外迈了一步,脚都没全伸出去,就被院外看守的侍卫虎着脸给吓了回去。
“我我我……”
他悄摸摸捏出一块银子,手还未来得及往前递,虎背熊腰的侍卫已双目怒睁,厉声喝斥道,“回去!相爷吩咐,望春阁里所有人,不得迈出中院一步。”
星竹见那汉子凶神恶煞,半点不肯通融,徘徊半晌,终于还是委屈巴巴地转了回去。
孙氏心里也打鼓,暗叹两个孩子出格就出格,还不知遮掩,她望着已黑脸黑了许多天的丈夫,走上前去,好言劝说,“一点小事,至于么?”
裴正寰刚想破口大骂,可到底忍住了,“都是你惯着他!任由他跟那小子鬼混,迟早闯出滔天大祸来!”
孙氏这回的确理亏,一时也无话同丈夫争辩,那天三儿回来,她也瞧见孩儿颈上的痕迹了,若是女儿,她怎么教训都不为过,可到儿子身上,叫她如何提起,“孩子间玩闹,你发这么大火给谁看?”
裴老爷气得牙痒,他当然不会对夫人说,叫他如此恼恨的,并不是两个孩子亲近玩闹,他非是那等古板严苛,不通情理的父亲,三儿早过了知人事的年纪,孩子的这些私事,他不当管,也不会管,但叫他又惊又怕的是这个逆子胆大包天,什么都敢想,而六皇子那个傻的,又言听计从,什么都敢干。这两小子若搅在一起,只怕他裴家永无宁日。
更可恨的是,闯出这般祸事,那个逆子还敢腆着脸叫他帮忙。
“父亲,他近日所做所为,俱是受我指使安排,还请父亲援手平息此事。”
“若是此事捅出去,孩儿脱不了干系,届时父亲官威受损,裴家声誉扫地。”
“那帮贼匪如今已然规整,又经训练,与其费心剿灭,不如遣使招安,两方得利。”
三儿所谋不差,燕国的确有招安流贼的先例,那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
彼时柔然集结北方诸部,掠兵南下,国中人心惶惶,流寇趁乱四起,曹州边界一伙盗贼也在此时聚义山林,劫掠富豪,残杀官员,张狂至极,可国中所有精兵强将都已开赴北方抗敌,无暇他顾,而那伙匪徒也的确有本事,朝廷派出的官兵接连被打退,一时竟奈何他不得,后来是他的父亲提出了招安之计,那匪头子也是个义气之人,为报答朝廷恩遇,招安之后便带领手下自成一军,前往北方诸郡,卫国杀敌,立功无数。
三郎应是在国史中读到了这一段,故而唆使六皇子效法,好将山寨众人一并纳入国中,免他独善其身,背负不义之名。可此一时,彼一时也,这种事,一次能传为佳话,两次恐怕就是祸端。他身为宰相,既不能叫孩子荒唐冒险,更不能叫此事成为样板,令后世不轨之徒有机可乘。
慕容胤万事俱备,山寨防御设施修得牢固稳当,不逊城壕,只待他父皇派些禁军,府军,甚至封氏的龙骧军来给他练兵,他三哥聪明伶俐,谋略过人,此法简直天/衣无缝,两全其美,谁知到了老岳父这里,他才真是晓得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正午艳阳高照,他追着信号赶到见面的地点,可怎么也没想到,车上下来的,竟是裴家老爷子,老头儿咬牙切齿,怒气冲冲,一副对待十世仇人的模样。
“什么条件你才肯跟我三儿划清界限?”
慕容胤傻眼,这是何意?
裴正寰不欲与这竖子做口舌之争,甚至不等他答话,便开门见山,“我来是知会你一声,三儿,我已禁足在家,你莫想他再来同你见面,他年纪轻,涉世不深,许多事情不够深思熟虑,我是能如你的意,向陛下进言,将那些贼人全部招安,可六殿下想过没有,遵纪守法不得赏,坏法造乱者反为官家所重,一旦开了这个头,只会贻害无穷,坏的是大燕的百年社稷,这个道理殿下不会不明白。”
慕容胤点点头,想说“明白”,对方却再次强硬地打断了他,“念在你与三儿的情分,曲阳县令的事,老夫会为你摆平,其他那些不该留的人,你自己也尽快清理干净,如此,这赤龙山就还是往日的赤龙山,它不与官家为敌,官府也不会动它,旁的想都不要想,往后若仍旧胡作非为,老夫绝不会再保它第二次。”
慕容胤想说,可严氏……但心中顾念七儿,到底把这话咽了回去,无论如何,他相信七儿做不出威胁父皇的事情。
裴老爷子说到做到,元平十六年夏初,有朝臣当庭陈奏曲阳县令胡守义贪赃枉法,数罪并犯,君王命大理寺详查得证,胡氏鱼肉乡里,百姓怨之,日前为“乱民”所杀,皇帝大怒,着人抄没胡家,得金银财宝数十箱,田产地契无数。
不数日,查祁州太守营私舞弊,左迁炎陵,冀州太守私用军粮,流放辽西,景州太守欺君罔上,发配充军,蔚州太守断案不明,降为狱吏。
“赵飞虎,你要干什么!”
面前肩扛快刀满脸凶煞的人扬眉一笑,“不好意思啊,程统领,拿了你主子这么多钱财,可我想了又想,老子真不习惯受制于人。”
“你想造反吗!”
“跟着你主子,难道就不是造反了么?”
程万海望着身旁叫一支飞箭射倒的手下,猛得将手按上佩剑,谁料,长剑尚未离鞘,已被身后扬起的大刀削掉了脑袋,来人气喘吁吁抹掉脸上的血水,“大当家,你磨叽半天了,到底杀不杀!”
慕容胤瞪着掉在地上的人头,郁闷地斜了眼面前膀大腰圆,浑身是血的粗汉,心说,还用得着他决定杀不杀么?
赵飞自外间赶来,“大当家,没事吧?”
他摆摆手,“没事,都料理干净了么?”
赵飞应声点头,“大当家放心,弟兄们正在清点财货。”
慕容胤面生感慨,“断了这份供养,往后就得自力更生了。”
“大当家,京中这么多豪富之家,还怕养不起咱们山寨呐?”
慕容胤猛得回头看向身旁插话的人,田贲不由自主向后挪了两步,他虽然瞧不清大当家的脸,却是实实在在被那双眼中迸出的冷光骇得一惊,紧跟着只听对方语气平静地说道,“自今而后,我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
赵飞见他变脸,急忙开口安抚,“大当家,田贲兄弟有口无心,大当家不要放在心上。”
田贲力大无穷,里里外外是个好手,奈何憨实莽撞,不怎么机智,他听二当家开了口,才后知后觉自己好似惹了大当家不快,顿时一脸委屈地挠挠头,局促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了。
慕容胤轻叹一声,“以后我不在,你要多费心了,我已传信给齐家货栈的少当家,这小子一双眼看什么都能生钱,有他帮忙指点筹划,裹足大家的吃穿应当不成问题。”
赵飞燕心有戚戚,面上却仍是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我听大当家的。”
三人前后走出山洞,事事迟人半拍的田贲这才从两人的谈话中琢磨出点儿什么,九尺高的汉子当场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当紧,人马还未回到山寨,风声就已经传遍了寨子,慕容胤与赵飞稍一合计,索性大方宣布,即将出外远游,好在,寨中的人多也知晓,这位大当家本就是在山寨遭难之时,云游归来,从天而降,如今危机解除,重新上路,也在意料之中。
无边夜色惹人沉醉,岭上万里清风涤尽尘嚣,今夜山寨库房大开,千金任取,大当家远行在即,喝令寨中众人,愿长留山寨者,自此听从二当家号令,不可为非作歹,愿意离开者,自取金银,各安天命。
邵楚垂头丧气地从筵席上离开,他当然会留下来,因为他的天命,不在别处,正在他的这位大当家身上。
看卦的先生说,赤龙山上紫气如云,呆在那位命中含金带火的贵人身边,就能化解他身上的阴晦之气,不再处处给旁人招致厄运,不再做那个人见人嫌的灾星。
自打他来到山寨,除了上山时有一片山石无端垮了,其余时候确是风平浪静,再没招出过祸事来,他悄悄打听过,寨子里只有大当家一个命中既含金,又带火,与看卦先生所说一般无二。
更重要的是,来到这里,他人生中才第一次有了朋友,大当家杀伐果断,二当家稳重周全,田贲脑子不灵光,却从无坏心,屠夫张豪嫉恶如仇,为人义气,连家中娘子也贤惠热心,山民信任他们,喜欢他们,甚至官兵来时,也齐心协力地保护他们,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却仿佛在这里才找到故乡。
他远远望着乱石间手托一坛酒,独坐出神的人,提步走上前去,“明日就要走,好好的筵席不吃,眼下又自己在这儿喝酒。”
慕容胤回头望着他笑,邵楚只觉他这位大当家实在丑,南蛮披发纹身者多,可把脸也纹成这副模样的,真真少见,从前他一眼都不想多瞧,如今月下仔细看来,这人虽然皮相败坏,但骨相却出人意料得英挺端正。
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属,这一杯饮罢,正该离别。
只不过慕容胤倒不如何伤感,他又不是真要天涯海角去远游,只不过回他的北山皇陵去罢了,两座山原就离不多远,想回随时便回来了,但下次回来,应当就不再是什么远行归来的大当家,而是上山做客的六皇子了。
第77章 好久不见
换装离去之时,正是众人酣眠之际,慕容胤找到老太医留下的药水,借山间流泉洗净头脸,簪起一头乱发,摇身一变,又是那个风清月朗的逍遥过客,英姿冠世的锦绣郎君。
天明时分,背后青山已没入云雾,遥不可见,他沿着大路走了不数里,远远只见大队兵马列阵而来,一面硕大的飞龙旗,时而迎风舒展,时而漫卷飘摇,来人一行个个衣甲鲜明,刀枪锃亮,煞是威风。
他懒得跟人搭腔,原想找个地方避一避,可眼尖的封二小已经瞧见他了,并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喝一声,打马而来,“慕容胤,你鬼鬼祟祟作甚!”
他嘴角一抽,这小子哪只眼睛瞧见他鬼鬼祟祟了?
封俊骋驰至近前,翻身下马,大步奔来,一脸欢喜地拉住他的手,“殿下是特地赶来送我们的吗?”
慕容胤呵呵一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把手从对方汗津津的爪子里抽了出来,“送送你们。”
封二一听,更加高兴,又热情地一把将他捉了回去,“下回莫再一个人出门了,万一再给山匪逮去就不好啦!”
慕容胤嘴角抿出一个勉强至极的难看笑容,“好。”他说着又抽了一下手,捏太紧了,没抽出来。
封二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我一直觉得你性情乖张,脾气又坏,从小就对你十分不喜欢,这次回来才知晓,原来你是为了我们着想,我竟不知皇子交结边将是这样大的罪名,我只收了太子的一盒东珠,大哥就收了一把宝剑,阿爷……唉,阿爷贪心,收得太多,总之,陛下大发雷霆,将我爷孙数落了好几回,连太子都废掉了,多亏裴世兄点拨开导,现下我总算晓得,六弟弟是真心实意为我封家好,知晓我们今日要回五原,还亲自来送我们,我好感动……呜!”
慕容胤真想说,你想多了,但听出竟是那人又在煞费苦心替他刷好人缘,便也只好干笑着强行把手抽了出来,“误会了,我只是没有什么珍珠宝剑来厚赠二位将军。”
面前人连连摇手,“我大哥说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珍珠哪及真心贵重,你好好陪伴裴世兄,他心中十分爱你。”
“你怎知道?”
“裴世兄对我说的,我讲了何允几百个优点,可他一个也不喜欢,说了你几百个缺点,可就连你的缺点,他也很喜欢。”
封俊骋说罢,只见面前人眼中漾出的笑容,好似一池盈盈春水泛起细碎的粼光,看得他怔怔失神,一脸别扭,“你小时候还没我可爱呢,怎么长大了反而变好看了。”
慕容胤送了他一记白眼,不等两人多说,后头大队人马已经陆续赶上,封老爷子这次来京受了皇帝不少气,对皇帝家的儿子就更没好感了,“二小,莫废话,赶紧走。”
封俊骋听话上马,跟上老将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封俊驰落后几步,经过道旁送别的人,压下身子,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个……太子拿错了,我想要的是司库里的那把纯钧,不是湛卢,有空再帮我拿一下。”
慕容胤立在原地,目送封氏一行北上,上辈子,裴景熙每次送他出征,总爱掂着一句话翻来覆去唠叨没完——既怕太平人世磨灭你的英雄肝胆,又怕刀光剑影让你流血受伤。
他常笑他将事事置于两难之中,鲜有称心如意之时,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所谓事事两难,俱是牵挂惦念,一片爱护之心。
他远远望向都城的方向,今日再见不到他,这一季就又虚度了。
四壁严封的暗室中,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盘里微弱颤抖的火光连石桌旁二人的面貌都照不分明。
“封氏已经带着军队离开燕都了,殿下还在顾虑什么?”
叉手坐在石桌另一边的人,年轻的嗓音紧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可是……”
“看来过了这么久,殿下还是没有想清楚,除了殿下,我不见得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可除了我与兄长,这世上还有谁会襄助殿下?”
“太冒险了,就算……就算一时侥幸成功,四大家如何对付?外间军将无数,如何使之臣服?”
对座之人长叹一声,“殿下好糊涂,臣服与否,无外陛下一道手谕,无外新主登基大加恩赏,前者有我等筹备,后者还不任由殿下安排,难道坐等就能等来机会,等来君王的宠爱,等来顾家的青睐么?”
“别跟我提顾家!”
“哈哈,你瞧,我们的立场如此一致,我也痛恨顾家,要不是为了对付顾家,我父王就不会死,若不是顾家那老不死的从中作梗,我大哥也不会迟迟坐不上王位,我们父子受过的羞辱,定要他们十倍百倍偿还。”
青年不安地追问道,“果真……果真有把握么?”
“殿下,什么才叫做把握?殿上既然如此地不放心,我也不妨跟殿下交个底,京畿五府军近六万兵马由我兄弟二人统辖,皇城禁军将领中,已有五成是我王府亲信,如此,殿下还觉得半分把握也没有吗?”
“可四门金吾卫都掌握在顾家的手里啊!”
对方幽幽一笑,“这就要看殿下的了。”
青年失望摇头,“不,你太高估我了,顾家不会帮我。”
“顾家不会帮助殿下,但顾覃顾大人一定会帮助殿下不是吗?四门金吾卫,有一半听从顾大人的调遣,他是殿下的亲舅舅,血浓于水,上一回肯帮殿下安排人手在猎场行刺七皇子,陷害六皇子,这一次,只要顾大人肯出手,还怕不能一举成事。”
饭桌上鸦雀无声,甚至连筷子触碰碗碟的声音都一丝也无,裴景佑感到窒息,他悄悄放下碗,刚准备趁老父不备从厅中溜出去,却被父亲一眼逮了个正着,“五儿,上哪儿去?”
“啊……我跟两位小郡王约好了逛夜市。”他两眼望天随口一句谎。
“哪两位小郡王?”
“谭王府的李献,庆王府的徐茂。”他从平日那些狐朋狗友里掂了两个出来。
“李献五日前已下州府巡查盐路,徐茂如今正在汶江疏通漕运,你是何时跟人约好的?”
裴景佑嘿嘿一笑,老老实实坐了回去,“是么……我记错了,吃饭,吃饭。”
裴老爷瞥眼三儿身后一脸呆傻,兀自出神的小奴,“星竹,还不伺候你主子用膳。”
星竹吓了一跳,没想到老爷怎么就瞅见他了,他赶忙一边应诺,一边上前给主子添菜,“主子,多吃点。”
裴景熙放下筷子,“我吃饱了,父亲,兄长慢用,星竹,送我回房吧。”他说着挪开椅子就要离开饭厅。
裴老爷吹胡子瞪眼,“饭没吃完,一个二个争相退席,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
裴景灏见老父动怒,急忙开口安抚劝说,“父亲,五儿不守规矩惯了,孩儿定当好好管教,父亲莫同他生气,三弟许是累了,父亲就允他回房歇息吧。”
裴正寰冷哼一声,“你们若是对为父有意见,直管当面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