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肩端平,背拔直喽,仪态二字叫狗吃了?”
边上的人听话地将仪态端出来,裴老爷见状,这才有几分满意,他家的孩儿,个个端方雅正,翩然得体,这小子多年无人管束,也不知现在斧正教导还来不来得及,他念起早上同夫人争议之事,“竖子,你今后有什么志向?”
不待他答话,二人远远只见顾斐带着一队金吾卫气势汹汹,迎头赶来。
到得近处,慕容胤正要问对方神色匆匆所为何事,面前人竟不由分说指挥手下将他团团围住,“金吾卫奉旨捉拿六皇子慕容胤,请殿下速随我等殿前问话!”
他瞧着对方铁青的脸,一头雾水指着自己,“抓我?问什么话?”
裴正寰清晨方从宫中出来,全无风声,见得这般阵仗,也是满腹疑虑,“顾大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顾斐见他主子蒙在鼓里,连相爷也一无所知,明白事出突然,宫中的消息恐怕尚未传出,“昨夜城中捉拿的乱党,一口咬定受主子指使,陛下今晨大发雷霆,特命我等押解主子进宫问罪。”
慕容胤冷笑一声,正要随他去金殿上论个明白,身旁长者却将他一把拉住,“陛下先识逆臣,又失爱子,心中悲愤,目下正在气头上,莫要冲动,我先去瞧瞧,你等随后。”
父子二人久未相见,慕容胤心中早知见面的情形不会太好,毕竟也从没好过,更何况是这种时候。
慕容琉不知自己发疯,还是受人蛊惑,如今铤而走险,逼宫不成,穷途末路之时,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总要有人来承担君王无处发泄的怒气,用裴老头话来说,这个人恐怕只能是他。
他安守皇陵,是不忠不孝,作壁上观,入宫救驾,是私自回京,抗旨违逆,更何况,三万府军亲眼见他杀人夺帅,就算没有这些,单凭裴顾两家对他的偏倚爱重,在眼下这般敏感时刻,也足够成为君王发难的理由,唯独有一件事远出意料,有人竟还能借此给他设局。
“逆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慕容胤叫殿前武士押跪在御阶之下,望见那块砸到跟前的令牌。
盛怒的皇帝冷眼审视到而今还不知悔改,枉做挣扎的人,“你们一个个,翅膀都硬了,一个明着造反,一个暗中作乱,朕当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殿下伏地哀呼的叛匪,见君王雷霆大发,显然已认准此事,他等目的达到,越发声嘶力竭,在旁煽风点火。
“主子!主子不是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清除乱党,以振朝纲么,主子!”
“主子,我兄弟死心塌地追随主子,主子不能将我等往火坑里推啊!”
“主子许我等高官厚禄,此际竟连我等性命也保不得了么!”
“陛下,陛下我等冤枉,若非殿下授意,我等万万不敢哪!”
慕容胤面无表情听着早有预谋的一干人争先恐后给他罗织罪名,心中渐渐理出这其间的头绪,他叫十三拿去武家调兵的令牌落在旁人手里,对方便将计就计拉他出来顶罪,“武二少爷怎样了?”
他话音落下,武将列中那位体貌最是魁梧的忠义侯武兆年大步跨出位列,嗔目直指殿中戴罪之人,“六殿下,我儿常念殿下百般好,未曾想殿下竟命人对我儿痛下杀手!”
慕容胤闻言变了脸色,“他到底如何?”
武司乘实也不信六皇子会派人对二弟司阳下手,二弟自小为六皇子伴读,这几年虽从父命,私底下已鲜少与这位殿下来往,但无论如何少时情谊也应留有几分,可二弟找到他时,只说了有人造反,叫他速速率军进宫护驾,之后便伤重昏迷,至今不省人事,加之城中捉拿的乱党,又一口咬定是受六皇子指使。
他上前一步,“殿下,我二弟身受重伤,目下尚未苏醒。”
慕容胤听他语气,知晓武司阳性命无虞,不觉暗松一口气。
“逆子,豢养死士,残害忠良,你知罪么?”
不待他应声,自殿外大步敢来的人已扑通一声跪在他身侧,高声奏禀,“父皇,昨夜六哥守卫皇陵,儿臣可以作证,他岂会领人在京中作乱!”
慕容臻一听说有人指证六皇子暗中作乱,假传圣旨,杀戮朝官,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急急忙忙赶来,将昨夜之事据实陈禀,“父皇,我跟他原本要一道回京平乱,但这人严守父皇旨意,无诏不得返京,故而才留守皇陵,未与儿臣一起,父皇明鉴!”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立时鸦雀无声,慕容臻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瞄了眼父皇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又不明所以看向安安分分跪在身旁的人。
慕容胤哂笑,小七儿也学会情真意切落井下石,如此一来他当又多出一项无诏进京,抗旨谋逆的罪名。
皇帝冷哼一声,“留守皇陵?慕容胤,你敢指天誓日地说一句,昨夜留守皇陵,寸步未离么!”
入宫之时,已叫裴老头耳提面命,千叮万嘱,此际他也早没了与老父争驳的心气,“父皇既已认定儿臣谋反,儿臣也无法自证清白,事已至此,唯有听凭父皇处置。”
慕容臻急眼,“父皇,谋反是何意?他又没疯,怎会谋反?还请父皇明察!”
“七儿你怕是还不知,昨夜这逆子一直在皇城之中,却诓骗你说要留守皇陵,你不如问问他,如此作为,到底是何居心!”
慕容臻不假思索道,“父皇,这有什么好疑心?他好歹也是个皇子,身负皇命,不得进京,可又担心城中安危,这才私下回来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啊,父皇!”
皇帝浓眉紧拧,“你勿要替他辩解,人证物证俱在,轮得到你来替他说话?不见他进宫戍卫,不见他救火平乱,他担心的是哪门子安危!”
顾斐守在殿外,他清楚,目下最要紧的是确保武二公子的安全,但到底是谁人在幕后设局,趁四皇子造反之机,在城中铲除异己,又扭脸嫁祸给他主子,一箭双雕,真使的好计!
朝臣闻得君王喊打喊杀,个个噤声,不敢插嘴,就连备受宠爱七皇子几番陈情,也被皇帝怒不可遏骂了个狗血淋头。
府尹刘恕上前谏言,“陛下,且容老臣说一句。”
慕容肇见恩师开口,强压怒气,“讲!”
“陛下,虽人证物证齐全,可此案尚有疑点,还请陛下允老臣收押乱党,仔细查问。”
皇帝当然清楚,此事疑点重重,六儿背后有裴顾两大世家,无论如何也不当做出这等无脑蠢事来,但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已无法在四儿身上发泄的怨气,他亲生的儿子联合他最信赖的臣子背叛了他,即便他们自不量力,功败垂成,并且都已为之付出代价,可这些依然不能平息他的痛心与愤怒。
经这一场变乱,他又一次真真切切在儿子身上感到了威胁,而这其中威胁最大的莫过于他的六儿,这孩子真好手段,远离皇城却对城中事态了如指掌,三言两语可令数万府军山呼万岁,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他虽接连上书祈请回宫,可他当真想回宫吗?他作为一个父亲,一国之君,却始终没能找到驾驭他,钳制他的办法,反而处处叫这竖子牵着鼻子走,他感到帝王的威仪遭到了挑衅,父亲的尊严受到了轻视。贬出宫城,谪入皇陵依旧不能打压他的气焰,那就叫那些忙不迭站队押宝的臣子们看看,这大燕国到底是谁说了算。
慕容胤神情复杂地拉住身旁还要火急火燎上去替他求情的人,自顾自伏地稽首,拜谢皇恩,“儿臣领旨,多谢父皇。”
“慕容胤!”慕容臻依旧不肯放弃,“父皇……”
座上君王冷声打断他,“再敢多说一句,你就跟他一起去!”
慕容臻正要答说“去就去”,却突然被身旁一脸不耐烦的人堪堪点中哑穴,口中话语登时噎在嗓内,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他又是恼恨,又是担心地瞪着对方,若非是在金殿上,只怕二人此时又要打起来。
归巢的倦鸟张开翅膀扑向漫天红霞,城楼上负手而立的锦衣男子远远望着出离城门,列队南下的人马,嘴角勾起一丝略带遗憾的笑容。
他身后的亲信开口奉承,“主子英明,经此一事,四皇子已死,六皇子被贬丹州,再解决掉七皇子,皇位必是主子囊中之物!”
慕容琛缓缓摇头,“你干得不错,那块令牌立了大功,但还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谋逆之罪,原本必死无疑,可你瞧父皇给他定罪了吗?贬谪而已,不痛不痒,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属下愚钝……”
“这说明父皇也不相信城中领兵作乱的是六弟。”
亲信越加疑惑,“那为何陛下不加查问,就贬了六皇子?”
“这就叫做君心难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主子放心,这一路到丹州,有的是机会下手。”
“被拿住的那些人,想办法尽快处理。”
“武家二少爷呢?”
慕容琛斟酌一瞬,“能除掉是最好,但此时武家恐怕十足戒备,不宜打草惊蛇,父皇既然本就不相信六弟造反,武司阳留与不留无关大局,强行灭口,欲盖弥彰,反倒授人以柄。”
“属下明白了,还有一事……”
“何事?”
“前日,那突厥人又来了,主子还见么?”
慕容琛摆手,“你先应付着,此人对我们还有用,他主子的那个计划我也很感兴趣,只不过时机未到,燕国的事,我原本也不欲外人插手,可瞧老头子这精气神,莫说二十年,再活三十年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等不了那么久。”
有人说去去就回,还特意交代他让厨房做些好吃的等他,裴公子信以为真,便坐在院中等,可等了整整一天,也未见人回来。
入夜时分,父亲回府向他传告朝中的消息,君王午间下旨遣六皇子前往丹州协助太史勘测燕国南面疆域,绘制舆图,已于日落之时出城南下。
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但说这句话时,他的脑中浮现的却是《舆地记》里的另外一句话——丹阳有大江,深达数里,宽百余丈,江中鬼怪横行,舟楫难渡,四野俱荒泽,多豺狼虎豹,多野魅山精,食人。
离京南下,事出突然,匆匆一面,又匆匆远行,若非此去蛮荒之地,真恨不得绑了那人一路同行。
跨马徐行的人回头望向身后被山影阻断的官道,禁不住又想掉头回去了,身边并辔之人好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急忙伸手拽住他的马缰,再度抽出怀中的圣旨,义正言辞,开口说教,“殿下,陛下有旨,命我等速速离京南下,片刻不得徘徊逗留,还望殿下谨遵圣命,皇恩浩荡,陛下仁慈,殿下身为……”
慕容胤已被人唠叨一路了,他听得身旁的人念完圣旨,又开始长吁短叹,大发感慨,他忍无可忍地瞪向那位年轻的太史丞,“俞孝卿,你有完没完?”
老头子怕不是在故意给他找不痛快,竟指名道姓遣了国中这个迂直刻板出了名的史官与他同行。
俞孝卿气得满脸通红,可想起临行前陛下的谆谆重托,还是勉强收起胸中意气,语重心长规劝教导,“殿下一言一行,俱是皇家表率,岂可如此轻慢?出了皇城,下往州府,举止更须端庄得体,处事务必谨言慎行,否则叫州官怎么看,百姓怎么看?殿下且听下官一言……”
慕容胤见这人启了话匣子,又开始喋喋不休,只觉额上乱挣的青筋直要连他脑子也扯将出来,“俞大人,自我们出城,你说的可不只一言,只怕千言万言也有了,你累不累?”
俞孝卿面露感慨,“殿下关心体贴下官,下官甚是欣慰,但下官还有一言,纵使出了皇城,殿下身份犹在,还请殿下时刻注意你的皇家礼仪。”
“我又哪点对不起皇家礼仪了?”
俞孝卿见对方虚心请教,甚是高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殿下自今日起随我诵读《仪礼》,用不了多久,必能有所体悟。”
慕容胤出声告饶,“能不能不这么较真,又不招摇过市,谁知道我跟皇家有半文钱关系?”
“殿下此言差矣,京城去往丹州,途径七州十三府五十四个县,沿途州官接驾乃我朝规制,岂可轻言弃置?”
他一脸诚恳,“俞大人,咱们商量件事情如何?”
俞孝卿好奇地问道,“殿下有何事要与下官商议?”
慕容胤实话实讲,“我走得这样匆忙,还未同心上人话别,你在此等我一等,叫我回去同他说几句话,说完立刻就回来,不管你是教我礼仪,还是教我做人,都依大人。”
俞孝卿不假思索摇头反驳,“殿下,非是下官不近人情,实是圣旨在此,叫殿下片刻不得逗留,更不得在京中徘徊,圣意不可违。”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圣上决然不会知晓。”
面前人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此言,实在荒谬,无论陛下知与不知,既有欺君之举,便是欺君之罪,殿下有此妄念,已是万万不该,怎还敢说出口来与下官商议!”
慕容胤服了,果然不该跟一个榆木脑袋铁疙瘩废话,他瞥眼身后老头子专门派来监视他的侍卫,知趣不再多说,也罢,裴相应当会将原委告知那人,此时回京,再出入裴府,叫父皇晓得,恐怕又要怀疑他在密谋什么大事。
俞孝卿见对方不再纠缠,也稍稍放下心来,前往边境绘制舆图虽是一早就定下的事情,但未曾想皇命下得这样紧急,还要带个皇子同去,加之昨夜城中又生内乱,许多人尚属惊魂未定之时,他心中同样有诸多疑问,“殿下此番……可是因为昨夜之事?”
身边人闻声点头,“大人未听说么,有人诉我谋反。”
俞孝卿摆手,“无稽之谈。”
慕容胤诧异,“俞大人认为不是本殿下?”
“自然不会是殿下,殿下乃燕国独一无二的嫡皇子,依我朝祖制,储君人选,非殿下莫属,当日陛下册立二皇子为太子之时,家父亦曾多次上书劝谏,无奈陛下一意孤行。”
慕容胤笑他也不是,不笑他也不是,更不想多谈这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题,“俞大人,咱们这是要赶夜路?”
“不须如此匆忙,殿下金玉之躯,不堪劳碌,前方镇中当有客店,咱们过去落脚歇息。”
“那夜晚本殿下可以自由活动么?”
“殿下,起居有定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些都是受命贴身保护殿下的卫士,殿下好自为之。”
他无语望天,“……算我没说。”
第85章 佞臣
君王瞧着书案前自己一贯倚重信任的老臣,“裴卿,裴氏如今的作为,朕是越发看不懂了,不如你同朕好好说一说。”
裴正寰深夜应召入宫,陛下如此开诚布公,他也不多作隐瞒,“陛下,君王有所命,裴氏有所为,这是先祖传下的家训,老臣不敢违,子孙不敢违。”
皇帝斜了他一眼,“裴卿明里暗里袒护六儿,朕可未曾如此授命。”
立在君前的人苦笑,“陛下恕罪,六皇子与我家三郎自幼/交好,贱内又怜惜殿下,爱之极矣,自殿下谪入皇陵,吾儿思念友人,拙荆也日日担忧挂虑,故而老臣才在殿前奏请陛下,召殿下归来。”
皇帝心中十分恼恨,竖子觉察城中生乱,通报裴家,传信顾家,知会武家,可见得将他这个父皇置于何地,真吃里扒外的东西,气煞人也,“裴卿以为,昨夜城中造乱杀人者,会是谁人指使?”
裴正寰斟酌一瞬,“陛下,老臣不敢妄下断言,但只要查一查那些死去的官员究竟与哪位主子生了嫌隙,应当能查出一些眉目。”
“如此,你交代京兆府仔细调查,那些官员家眷好生抚恤。”
“老臣遵旨。”
君王想起昨夜的乱事与自戕的四儿,“明公以为六儿大才堪用,早已对朕表明立场,裴卿又作何想法?”
他垂首应道,“陛下,六皇子生性落拓不羁,行事洒脱放诞,失于礼,不受教,依臣看……不用为好。”
君王想起他精心为六儿择选的先生,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朕刚允了卿家要召他回来,转脸又将他遣去丹州那般偏远之地,裴卿回去如何向妻儿交代?”
裴正寰多少也能猜到君王的用意,“陛下此举,定有深意。”
“深意谈不上,只不过那竖子忤逆不孝,行事乖张,一来叫他吃点苦头,长长教训,二来前方传回消息,淮安王新登帝位,南陈目下朝局不稳,叫他体察南方边境形势,以防万一。”
“陛下圣明。”他说罢,眼中不由自主露出忧虑的神情,“陛下,六殿下势单力孤,若陈国真有异动……”
“此事朕已知会镇南大将军陈启功,不必担心。”
裴正寰直到步出宫苑,也未能明了君王所思所想,这六皇子……陛下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一丝凉风探入窗来,轻轻曳动纱罩内的一点烛火,窗前独坐的人,翘首对着天阶垂挂的弦月。
小奴看看时辰,上前催促,“主子,已经很晚了,你都坐一天了,我扶你歇下吧。”
“老爷还没回来么?”
“我方才已经去问过门房了,还没呢。”
“再等等。”
星竹想起白日里听前院的下人议说的事情,好奇地问道,“主子,丹州很远吗?”
裴景熙缓缓摇头,“不远。”
“可是他们都说有上千里呢,光是路上走就得个把月,而且那里蛮荒之地,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殿下会不会有危险?”
“你看今天的月亮怎么样?”
小奴不知主子因何问起月亮,闻言伸头朝窗外望去,照实说道,“不怎么样,不很亮,也不圆。”
“同在一轮月下,有什么远近之说。”
星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主子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定然不是这样想的,殿下在皇陵之时,不过一山之隔,主子惦记起来就吃不下,睡不着,若当真去到千里之外,连音信往来也成难事,主子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呢!”
他说罢,只听面前人苦笑,“担心又能怎样。”
星竹瞪大眼睛,“主子不如同殿下一起去,也免得殿下路途寂寞。”
座中人摸着身下无力的双腿,“我这副样子,到哪里都是累赘,怎能跟他同去。”
他抓抓脑袋,想起什么忙道,“对了,主子,我今日听大公子说,府中又搜来许多灵药,有一个叫……叫什么……什么湖灵珠,说是能治百病,灵得很呢,主子好起来,不就可以同殿下远行了吗?”
裴景熙摇头苦笑,找了这么多年,他虽也不信当真有什么灵药,可听小奴这般说,心中还是免不了又生出期盼,“是么,那你可曾交代府中好生保管,择日拿去给老太医验看。”
小奴连连点头,“交代了,交代了,我亲眼看着管家上了三道锁,留了五个侍卫守护呢,什么时候拿去给老太医瞧?”
“明日一早吧,丹州深入南方腹地,深山密林中,毒虫恶瘴只怕不会少,去伏老那里求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殿下粗心大意,得过且过,伤药也少不了,走得如此匆忙,衣物怕是也未来及收拾,平日潇洒惯了,身上也不爱带细软,出门在外,岂能少了这些东西。”
星竹望着他主子一半映在月光里,一半藏在阴影下的脸,他虽然不太聪明,可他晓得,主子不是不想同殿下一起,只是顾影惭形,既怕惹他嫌弃,又唯恐拖累了他。
“父皇,丹州深入南陈腹地,毗邻百越,蛮族聚居,何其凶险,皇兄无过,为何遣他到那种鬼地方去!”
皇帝瞧着七儿气歪的鼻子,笑呵呵啜了一口茶,“你同六儿不是一向不好么,怎为他说起话来?”
慕容臻凑到老父跟前,气恼地揪住君王的龙袍,“哎呀,爹!”
皇帝乜眼娇憨小儿,“朕意已定,莫来纠缠。”
“父皇,事情尚未查明,就先责罚六哥,父皇你……你好糊涂!”
皇帝将眼一瞪,“反了天了!你也跟那竖子学会忤逆父皇了?”
慕容臻察言观色,晓得父君并非当真恼怒,他放下膝盖,柔声恳求,“父皇,众多皇子,父皇个个宽容疼爱,怎独对六哥这般苛待。”
君王想起什么,忽又沉下脸来,“养不教,父之过,便是朕太过宽容,太过疼爱,惯得个个无法无天!”
他知道父皇又想起了四子慕容琉,忙低下脑袋,不敢再多说。
皇帝摇头叹息,照理说,这些事情自他少年时,在父皇跟前便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可临到自己头上,却又是另一般滋味,他看向跪在身前的孩儿,“七儿,你将来想坐朕的位子么?”
慕容臻心里摇头,嘴上却笑嘻嘻应道,“想!”
比起装模作样,假意谦退,君王更喜欢孩儿对老父这般直来直往坦陈心意,但他只是笑了笑,满眼爱怜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七儿是他捧在掌中的雏鸟,他想变成凤凰,老父却哪里舍得他受那涅槃之苦,更何况,七儿上位,六儿必不能留,莫说他身为人父不愿看到这般结果,即便他有心偏袒七儿,一个严氏无论如何也压不住裴顾两家。
慕容臻看不懂那笑容的含义,也不想懂,他实在担心,皇陵行刺未成,母妃绝不会善罢甘休,安排那些乱党串通口供,栽赃嫁祸的人也尚未查明,如今那人孤身在外,岂不更加危险。
俞孝卿夜半醒来,走出客房汲水,远远望见院子里深更半夜独自一人仰躺在屋脊上赏月的人,临行前陛下亲授他太子少师,言语之中已暗示了立储之意,严令他耳提面命,规束殿下言行,他并非贪恋名位,也知晓自己资历浅薄,难当大任,但既已承命出京,必当竭尽全力完成使命。
他放下手中的提壶,扶着倚靠在墙垣上的木梯,爬上屋顶,明知会惹人嫌厌,仍然尽职尽责,坦言相谏,“殿下,起居有定时,坐卧有仪态,纵使身在宫外,也不该如此散漫放纵。”
那人闻听,猛得坐起身来,一脸苦恼冲他招手,“大人,你过来。”
俞孝卿不知对方唤他所为何事,依言走上前去,“殿下有何吩咐?”
“咱们打个商量,你带着那些人,我另寻一条路,我们分开走,届时在丹州汇合,你看怎么样?”
他闻言脸色大变,“万万不可!下官受命与殿下同往,那些护卫更身兼保护殿下之职,我等岂能叫殿下孤身上路?”
慕容胤正要说话,突然目光一沉,伸手猛得将人一把拉下。
俞孝卿狼狈地跌坐在他身旁的碎瓦上,他实不知对方何故如此,气得满面通红,“殿下!”
慕容胤不着痕迹甩开挟在指间的那支冷箭,笑着将人扶稳了,“站着多累啊,坐下聊。”
余孝卿只听“嘭”得一声响,惊得陡然拔直了身子,“何物坠地?”
他瞥眼远处叫坠物压折的树枝,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可能是一只熊在树上睡觉,不小心摔下来了吧。”
“熊?在树上睡觉?”
他望着对方不可思议的神情,想起熊好像是不大喜欢这么睡,“也有可能是狗吧。”
俞孝卿气恼地将人一把推开,理好方才叫人扯歪的衣裳,“殿下旬日莫不是也这般鲁莽?”
“忘了。”
俞孝卿长叹一声,“下官知晓殿下不愿听下官说教,不学礼,无以立,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
“又来了。”慕容胤听得急忙告饶,“深更半夜,你就不能歇歇么?”
俞孝卿愁眉紧锁,“殿下若好好在房中歇息,下官又岂会前来搅扰。”
“这么着吧,我向大人做个保证如何?”
俞孝卿不解地望着他,“保证?”
“保证我这个被流放在外的皇子无论何时何地,绝不在他人面前丢了我燕国的脸面,这样总行了吧?”
“那无人在侧,便可恣意而为了么?殿下,岂不知慎独二字?”
面前人一听这话,又使性子躺回去了,俞孝卿自问一心为公,全无私念,自小受父祖熏陶,更是养成了一副耿直不阿的性情,父亲虽屡屡赞他秉笔直书,可为良史,母亲却常常数落他不懂变通,一味执于认准的是非对错,不知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他看着身边叫他说得哑口无言的人,少时在宫宴上,他曾远远见过先后娘娘,即便他那时还未到懂事的年纪,却也叫娘娘的美丽几乎一眼摄去了心神,殿下日渐长成,越来越像母亲。
“殿下?”
“何事。”慕容胤实在懒得搭腔,要不是察觉今夜周遭有异动,他才不会呆在这里喂蚊子,老头子也不知安得什么心,将这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放在他身边,麻烦不敢说,若然有个闪失,燕国岂不是又少了一位良史。
他虽动不动就朝这位大人使脾气,但心中对他并没有什么偏见,相反有时还觉得亲切,因为他理直气壮,冲他说教的时候,特别像一个人,像一个他拥有时懵懂无知,失去后却牵挂半生的人。
“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对朕唠叨,朕现在是一国之君,不是任你数落斥责的小孩儿!”
“一国之君更该知晓忠言逆耳,更该懂得常听臣子劝谏。”
“你那叫劝谏么,你是故意给朕找不痛快!”
“陛下是怨臣管得多了?陛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俱是天下表率,若不好生约束言语行为,来日随心所欲,上行下效,岂不天下大乱?”
“朕不就是让人去弄些白熊皮子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有什么大惊小怪?自从陛下提了此事,百官迎合圣意,四方搜罗,民间百姓人人荒废稼穑,进山猎熊,可燕国境内哪有白熊?坊间只好又想方设法研制染料,漂染皮子,以假乱真,牟取暴利,如今农事受损,田猎失度,商市混乱,皆因陛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陛下还觉得此事不值一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