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 by江亭
江亭  发于:2024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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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丹反应了一会儿,好像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疼。”
“你记得是怎么受伤的么?”同印指着伤口,“有谁打你吗?谁伤害的你,记得吗?”
“伤害......?”
“有没有人打你?或者把你关在房间里不让你出去?不给你吃饭、喝水?”
“你记得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吗?家在哪里?”
“你爹娘呢?家中还有没有亲人?有没有朋友?”
“爹......爹做饭,娘织衣......爹做饭,娘织衣......”
“不是儿歌,是问你的爹娘。”
“你认得这个人吗?”同印吹了口气,显出张嵩的头像来,“你见过他吗?”
边丹一看到他,吓得喝了一声,就往床脚缩,“走!走!”他挥着手把张嵩的头像打开,一下子现了龙形,躬身猫背对着张嵩哈气。
同印连忙收了那口气,边丹还是很谨慎看着他,他眼睛里的血色已经看不见了,露出原来黑蓝色的瞳仁。
玄乙拉着同印的手:“再问下去恐怕问不出太多东西了,他才刚醒,让他再歇歇吧。”
同印点点头。他们从房间里出来,到院子里喝茶详谈。玄乙向用元和沙罗行礼拜谢。
用元天尊先开的口:“我和沙罗力尽于此了。那决疑心法对练功者的心智和气血影响都极大,几乎是摧毁性的打击,我们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例子,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是想慢慢研究透的,只要看龙王是不是有这个时间等。”
龙王也向两位上神行礼:“尊上施恩于龙族,龙族没齿难忘。怎敢因为小小龙儿继续打扰您。”
沙罗把他扶起来:“龙王也不必太过悲观。虽说边丹还不大会讲话,理解能力也不好,不过,可以看出,他是认识张嵩的,也十分惧怕此人,想必,他和张嵩打过交道,张嵩和他的伤情很难逃脱干系。”
“另外,我和用元这些时日一直照看着他,也用了好些药,发现这龙儿身上应该还是有过用药的痕迹。他的身子对一些药物已经不起反应了,说明之前可能大量频繁用过类似的药。”
“很有可能是为了研究心法在他们身上的影响,为了延缓他们入魔和失心疯的进程,在途中不断又对他们做一些治疗,保持他们一部分的理智,直到最后彻底疯魔。所以说,这些龙族是完全自己练功练坏的,也不准确,中间还是有人为的干预。”
“如果后续需要我和用元进行这方面的作证,我们都是很愿意的。我已经拟写了一份判卷,这样一来,即使那龙儿说不出口自己是怎么被害的,这份判卷也能有所证明。想来我和用元的意见,天庭应该还是会重视的。”
“多谢仙姑大恩。”这样一来,化川被害龙族和《决疑法要》,就切实地联系上了。
但沙罗的话也提醒了玄乙:“只是,倘若边丹不能恢复心智,他知道的再多,恐怕也无法说出口,哪怕说出些什么,天庭也不会采纳一个失心疯的龙族的言辞作为证言。我们是不是该寻找更多的幸存者?”
藏牙摇了摇头:“找自然是要找的,但是不能报太大的希望,这些幸存者恐怕不会比边丹更清醒。天尊也在苦牢里见到了,里头关押的龙族,已然都不济事了。”
玄乙这才想到她:“婆婆那一趟回访还好吧?那张嵩没有伤着您吧?”
“他伤不了我。”藏牙摆摆手:“他倒是对放了那三条疯龙的事情一概承认,不过他不承认这些龙族是他弄疯的,只说他捡来的时候就已经疯了,他是捡了养着好玩儿的。他从前在冥界也的确有养宠的习惯,毕竟是毒师,有时候制毒过程也要靠这些有毒的小玩意儿。”
“养这些龙族也是为了制毒么?”
“他没说,很可能只是个借口罢了。”
“哪来那么多龙给他捡?一条就算了,一捡捡三条。”
“他对您到隅谷的情况也一概推说不知道,只说放出那几条龙是无心之失。我说我要一个交代,他就把我们在牢里问话的那个值守找了来,说是他看管不力,当场杀了。”
玄乙眉心一跳:“真死了?”
藏牙点头:“就在我面前杀的,说是给我赔罪。”
好厉害的手段!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找到的证人就死了。
“他是料到我们发现了那座牢房,干脆就先下手为强。”玄乙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毒师的精明心思:“是我不该贪心,不该让那值守留下来。”
“他也承认了那座隐牢,却说是用来收纳医治龙族的。”
“他是准备好了,一旦被发现了,这么解释也站得住脚。而且单凭那座牢房的确没证据证明他伤害了龙族。”
尽管有藏牙事先提醒,但张嵩此人比玄乙想象中更缜密、阴险,倘若一个人只是技艺高超术业精湛也就算了,心思还可以如此细腻周全,不可不谓之奇才,也难怪此人能够在冥界吃得如此开,甚至频繁易主还总能全身而退。
如果张嵩真的成为了帝君的爪牙,帝君可谓如虎添翼,单单是这位毒师就不容易对付。
玄乙愁得直皱眉头。
藏牙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张嵩还告诉我,他其实已经对治疗这些发疯的龙族有了一些成果,他带着我进了那座牢房的东厢,看到了一些病情没有那么严重的龙族。”
玄乙一惊:“他的意思是,他反而在治好这些龙族?”
这也是藏牙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我一开始也觉得他在扯谎,但这种装善人的事情不像是他的作风。他这个人虽然险恶,可从来不伪善,不会假惺惺做出一副好人样子。”
“那您相信他的说法了?”
“他说治,那就应该是在治。但是这治疗到底是不是对龙族好,不一定,也可能是他认为的对龙族好。”
“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很可能自作主张地给龙族做了一些试验,他背后的主使可能不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好玩儿,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但最重要的是,他并不像幕后主使一样,盼望着龙族走共工的老路。”
玄乙和同印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藏牙详细分析:“张嵩不可能暴露他幕后的主使,至少现在我们没有看到这种可能性,他谎称龙族们是被捡来也能说明这一点。所以,他能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事情,肯定都是把主使摘干净的。也就是说,恐怕都和主使无关。”
玄乙理解了她的逻辑:“那有没有可能是他编出来的一套说辞,为幕后主使做掩盖呢?”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是我认为,以他的城府,他也不可能真的完全听命于主使,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甚至觉得,从一开始他和主使目的就不一样,只不过他隐瞒了对方。主使可能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他和主使并不是一心的,他们之间存在着分歧和异见。”
玄乙其实也有所怀疑:“他放出龙族杀你,其实是为了把我从客栈引开,好趁机攻击同印。可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增加了被查的风险,其实没必要一定用这些龙族,既然身边毒物那么多,随便放出个一只两只也是可以的。”
藏牙微笑道:“所以,他就是想让我知道这些龙族。换句话说,他想让您知道有这些龙族的存在。”
“是了。但他的幕后主使肯定不会希望我察觉。”
“我猜,当初的情形是这样的,是主使给了张嵩一个命令,让他想办法引开您,但并没有让他用这些龙族做诱饵。是他违背了主使的意愿,把龙族放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你在查龙族的事情,放出这些龙族,你才会感兴趣。”
“那他这算不算是在帮我们?既然他和主使并非一心,我们能否劝他倒戈?”
“那也是很难的。”藏牙摇了摇头:“他和幕后主使有异见,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对方行事不仁,或者他对龙族怀有慈心,而仅仅是因为张嵩这个人就是个很难把握和掌控的人。他和他的每一任君主都这样,他不会完全听令于他们,也会干很多阳奉阴违的事情。”
“他故意放出龙族、引我们察觉,最大可能性只是因为他觉得有意思,一些疯了的龙族、一个落难的北海龙王、天庭位高权重的神仙,还有您这样一位至尊的六御上神。这么大一局棋,这么有趣的游戏,他只会想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玄乙想起了和帝君的那次会面:“就怕张嵩和帝君是真的齐心,那会很难对付。现在反而是好事。”
同印看见他笑了:“师尊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我是想先除去张嵩,就以他害了昭伯和春喜之由,让帝君处置他,给我一个交代。帝君应允了。”玄乙简单交代了和帝君的谈话:“想来过段日子应该就会有个结果。若是帝君能够处置他,就当是剪去帝君身边的一只羽翼,若是帝君不舍得,有所回护,那就能坐实二者狼狈为奸。”
“帝君愿意放弃这么一个得力干将?”
“我倒觉得,帝君或许还没把张嵩放在眼里,只当对方是颗待价而沽的棋子,虽然舍弃有点可惜,但只要不妨碍大计进行,也不是不可以。”
“这倒是像他的处事风格。而且,如果帝君发现,张嵩其实有异心,背后小动作颇多,只会更愿意把张嵩处置了。只是没了张嵩,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李嵩、王嵩,世间毒师那么多,帝君再找个人做替代也不是不可能。”
玄乙觉得以张嵩的行事不会坐以待毙:“我的想法是,如果帝君真的能对张嵩下手,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策反张嵩,他可能不一定愿意帮我们,但是他绝不会再帮着帝君。他知道帝君很多事情,对龙族计划接触得很深,如果能从他那里拿到帝君迫害龙族的罪证,那我们的胜算就会大很多。”说罢,他看向了藏牙:“婆婆,您觉得呢?”
藏牙已经知道怎么做了:“我会暗地里递个消息给他,告诉他警惕背后,他会明白的。”
同印只觉得痛快:“看着这些小人窝里斗,也是一种乐趣。”
鹄仙也带来了新的消息。
“师尊命弟子去查边丹的身份,并整理从牢狱中带来的账册。弟子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她说:“边丹的确是个逃兵,他原本是西海龙宫边境巡防营里最微末的一名巡防兵,西海地处偏北,边境之处苦寒难熬,他和他的几个兄弟好像是因为一起事故受到了重罚,于是当了逃兵。那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同印很了解龙族军队:“边境巡防的确是军队里最苦的差事之一,不仅条件艰难,很难升迁,一旦出了事故还会罚得特别重,毕竟守边的责任干系重大。”
鹄仙又说:“当了逃兵后不久他们就从西海到了化川,后来怎么在化川生活的就很难查到了。但通过张嵩的那本账册可以查到,最早一次边丹出现在了牢房里是在一年半前,他先是被送入了东厢,两个月后又被送到了西厢,他的病情也在这两个月时间内迅速恶化,刚来东厢的时候,‘眼睛微红,偶有暴怒之象,未见自残痕迹’,但两个月后,就已经是‘瞳色深红,爪齿具烂,伤痕累累’。”

第57章 以正名分
同印总结道:“首先,他是自愿到的隅谷,其次,来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就是三年,最后,他被送入牢房的时候还没有完全疯魔,但在两个月内迅速恶化。”
鹄仙继续:“账册上还详细记录了另外十几位龙族的情况,虽然记录不全,但也能总结出一些规律信息。比如,送进牢里的龙族大部分都是在两到三个月内恶化,恶化之后多数只能活一年左右,能活到一年以上的十成中最多占一成。而且,越是后面来的龙族,存活的时间就越短。”
“再比如,有一些药物是明显对龙族有效果的,可以延缓病情,我列了一个单子,把这些药物记录了下来。但是它们只能起到延缓病情的效果,并不能真正治愈。相对而言,还有一些药物则是可以迅速加重病情的。看起来这些药都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有的甚至只是一些寻常食材。或许婆婆可以看一看。”
她把一张药单递给了藏牙。
藏牙细细地看了:“嗯,我会继续研究一下这些药的。”
鹄仙最后总结:“账册里面还记录写了病程恶化的顺序,首先是易怒冲动,然后才是出现气血逆流、瞳色泛红,最后心志受到损坏。倘若已经到了最后一步,那么病情就不可逆转且无药可医了,但倘若心志还没有被损害,那么尚有办法回天挽日,药单最后那一项提到的‘和脂白’就是可以帮助恢复的奇药。”
同印也看到了那张单子:“这个‘和脂白’是什么?”
“我也好奇呢。”鹄仙补充:“这东西虽然在账册上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只要用到,都可见效果奇佳。”
藏牙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很精妙的药,就是用丕溪白麂的唾液与天庭澧泉的水稀释调和而成的一种内服药,可用于治疗气血逆流,也有安心定神的起效,所以用在这些龙族身上倒是对症下药的。只不过,要调和出这种药来,所用白麂的唾液和澧泉水都不易得,先不说澧泉水,天庭就那么一口泉,都紧供着帝君用,那丕溪白麂还不能是普通的白麂,非要是头带金星胎痕的白麂的唾液,才是效果最好的。”
鹄仙与同印对视一眼,都笑了。
“怎么了?”藏牙莫名其妙。
玄乙也在旁边捂着嘴笑:“婆婆有所不知,前儿个弼兽园里,同印正好接生了一只金星白麂,因为这是三百年一遇的瑞兽,宫里上下都觉得这是吉祥之兆,如今看来,确实是极大的祥瑞,往后要福荫龙族全族了。”
“看来是天意也不愿见到龙族被害。”藏牙也高兴起来。
玄乙的心思却不在白麂身上:“方才婆婆您说,那澧泉水是只供帝君的?这我倒也知道。我在帝君那儿喝茶,也只有他的茶水是用澧泉水泡的。旁的仙人若是有,只能从他那儿得来。也不知道张嵩从哪里来的澧泉水?”
“所以张嵩配这和脂白,必然是从帝君那里拿来的澧泉?”同印大喜,“是啊,这就能落实张嵩和帝君其实是勾连在一起的!太好了,正愁找不到证据呢,这不白送上来的么?”
玄乙吩咐藏牙:“婆婆,还劳烦你将这和脂白的配比方子列一下,我宫里应该还收着一些节庆时期帝君赠来的澧泉,加上白麂的唾液,配成药后也算是一个证物。”
“这倒不难。”藏牙轻松地答应了下来:“天尊还有什么需要老太婆的么?”
玄乙笑看同印:“婆婆这回帮了大忙。同印,给婆婆磕个头吧,你们龙族往后的性命安危全要仰赖婆婆了。”
同印二话不说跪下来,给藏牙磕了个头。
这个头他磕得心甘情愿,再大的礼也表示不了万分之一的感激之情。
玄乙梳理了一下他们现在掌握的证据和信息:“今日收获颇丰。我们至少掌握了两个切实且重要的证据,一是龙族的伤情确实由决疑心法引起,这东西损伤心志气血,且不可逆转;二是,张嵩的背后就是帝君,二者党豺为虐,帝君把专用的澧泉水给张嵩配药,用作对龙族的研究上。”
“现在我们还需要查实一些事情,首先,要确定是张嵩让龙族练的决疑心法;其次,帝君也知道张嵩做的所有这些事情。查实了这两件,基本上就能落实帝君的阴谋了。这两件事最好是能让张嵩自己来说,帝君如今对他步步紧逼,他若是能够倒戈,也能省去我们很大力气。”玄乙顿了顿,“婆婆,就烦请您密切和张嵩联系。”
藏牙身上的任务是最重要的。
“鹄仙,你还是继续照顾边丹,倘若有所进展第一时间通知我和用元、沙罗。”玄乙吩咐。
沙罗也有表示:“我还可以在这里继续留一阵子无妨,鹄仙姑娘身为掌事,琐事繁多,我也能帮衬一二。”
“同印,”玄乙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龙王身上,“继续搜索化川边上龙族幸存者的事情,就要你和丘融去统筹了,如果能够找到心志未被损害的龙族是最好的,或者能将张嵩身边的值守带回来也可以。”
同印自己肯定去不了化川,具体的事务必然要丘融去做:“回头我和兄弟们具体安排一下。”
“我恐怕还要再去见一见帝君。”玄乙端起茶碗,“希望帝君这一次能给我一些不一样的惊喜。”
众神仙各自散去。
同印先和丘融汇合。他去了一趟隅谷,后来又入画,险些把丘融父子忘了。
丘融汇报了龙族军的近况和龙宫一些王臣的变更信息,还提到帝君再次派遣了使者访问北海。因为他远离中枢、在权力核心圈层又缺乏交际,所以得到的消息不是很多,也缺乏时效性,同印没能发现太多用得上的东西。
他看得出丘融父子在北海过得艰难,想来是受到排挤,他和鹄仙商量将丘融父子先安排在太初朔晦住下,只等帝君这一篇章翻过去了再做打算。
和丘融父子吃过了晚饭,他才回到正殿里。
玄乙刚刚沐浴结束,只裹了一身寝衣头发还湿着靠在长塌上看书。虽然他是擦过头发了的,可一把湿发垂着很快还是在寝衣上洇了一片长长的暗色的湿痕。同印走过去先捉着他一只没穿袜子的白色脚丫,冰凉的,顺手把另外一只也拿起来放到自己胸口上捂着。上神这才把书拿掉,脚趾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龙王面上是不动的,只低下头来捉着他的脚趾亲,被上神倒吸一口气猛地蹬了一下。龙王退开一点又捉到了上神寝衣的衣带,将整个神仙拉到自己的怀里。玄乙手上还拿着书,就着屈腿的姿势和他亲吻。
“我进来的时候碰到鹄仙和几位大侍者,她们也没问就让我进来了。”同印在他唇瓣上低喃。
玄乙发出轻柔的哼声。
同印喜欢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再没有别的什么仙人来打扰:“虽说是贴身服侍的,可要是真的与上同起卧,我这个祸水恐怕要坏了师尊的清誉的。”
还知道自己是祸水,那就不算太坏。
玄乙还沾着对方气息的唇弯起笑道:“龙王是在找本尊要名分?”
同印心里是很紧张的,他自己也没想好。在这种事情上他本来就没有什么经验,一条活了上百岁的龙,外人看来是贵族、龙王、北海霸主,身边应该不缺漂亮可爱的龙女,最起码找个伴侣不至于是个很难的事情。
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和看着他长大的长老知道,他根本没有功夫想这些事。父亲去世后他被推上王位,光是学怎么当一个龙王就够他受的了,每天起床睁眼就是数不尽的国务要处理,年少时节甚至产生过干脆退位放弃的念头,晚上睡觉前只会庆幸又撑过了艰难的一天,而不会在意身边有没有个暖床的。
就像一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光是为填饱肚子就已经耗尽了心血气力,至于饱暖之后的事情根本没想过。
虽然这个比喻用在一个王身上好像不太恰当,但从感受上来说,同印觉得是差不多的。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要贡献给身下的王座、头顶的金冠。可能是命运到底对他还怀有怜悯,把他从繁重的责任和无止境的义务里抽了出来,一下子从深海到了天堂,还给他身边塞了个美丽如日月星辰的神仙,他才觉得,龙生焕发了些新意。
动心的那一瞬间,不止是情感的迸发,是另外一种生命力的涌现,他让他看到了生命不同的可能性。
但他不确定的是,上神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思念他,生活上是依赖他的,也愿意同他亲近,就是不肯承认爱他。他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或许情爱对于一个神仙、一个活了上千年的神仙来说,并不重要,比起宇宙啊、时间啊之类大的命题来说是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他只希望,玄乙能理解这份爱对于他来说的重要性。他心里有他的位置,愿意留他在身边,就已经让他心满意足。
所以说要名分,龙王是万万不敢的,他还没有奢想到这个地步。
即使人人都说他宠他,他也不敢真的这么想。
“我想要,师尊就愿意给么?”他抚摸着上神的发鬓,还是一副轻松口吻。
玄乙哪里能看不出他的紧张,握着自己的手指尖都抖起来了。
笨蛋。哪里找来这么笨的一条龙。
内疚起来心疼的终究是自己,他低头去亲那双粗糙的常年拿兵器的手,还是有点羞,不敢抬头直视龙王:“从来你要的,我有一样是不给你的吗?”
可能一开始真的只是觉得这条龙格外的贴心、格外的乖顺,又怜惜他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朋友,才难得允许让他近身。可每日这样搂着依偎着,唇齿厮磨的亲密,情绪有没有反应、身体到底有没有反应他自己是很清楚的。
他虽然??寡欲淡薄,却不是完全不识得红尘里的事情。从前不敢有所表露,也不愿意表露,是因为终究自己欺骗过他、亏欠过他,在没有袒露全部过往之前,就连回应这份感情他都觉得是不道德的,是虚伪的。
短短两日的分别,饱尝了相思和心焦的滋味之后,他终于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意——倘若往后要离开这条龙,他是万万不愿意的,只要想到有可能他会离开,他的胸口就有一股锥心之痛。
心痛,这种感觉在阿回撞山之后,他就再没有在任何生灵身上体会过。
他会心痛了。总是要到心痛的时候,才知道动情了。
这条龙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不过是个名头,为什么会不愿意给呢?
除了给他还能给谁?
他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这样和他独处一室,同床共枕?还是他会任人这样搂抱亲吻?他以为,如果不是因为愿意,他真的能够亲近自己?他要是真的不愿意三界之内还有谁能强迫他?
现在他已经把自己献上去给他亲了:“还是说,难道我就不能想要你么?”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再多的他也不会说了。
龙王紧紧捉着他的脚踝的手过于用力,都把他抓疼了:“要了可就不能收回去了,也不能给别的人了,从此我只能是师尊一个的,师尊也只能是我的。师尊也愿意么?”
刚刚还是不敢想,现在已经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了。
上神攀在他肩膀的手下滑,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嗯。”
作者有话说:
龙王:已通过结婚拿下天界绿卡,正式移民。

龙王扯着上神的手腕把他抓到怀里,热烈的吻当面笼罩下来。
十指相扣,腕部贴着腕部,鼓起的青筋相互抵着,连埋藏在皮肤之下的强烈的勃勃的脉动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眶热起来,热得发酸发疼,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被帝君以全族安危相胁迫的时候没有哭过,孤身到天界吃苦受欺凌没有哭过,亲眼看着祖先撞山而亡的时候也没有哭过,却是在得到心爱的神仙的回应的时候没出息落了泪。
可他怎么能不哭呢?他从没有许过什么愿望——他是一条不擅长许愿的龙,从小到大他就没有什么愿望是实现过的,北海就不是一个能实现愿望的地方——他已经尽量不报希望,不去想这份感情破灭之后他要怎么自处,他都没有想过真的能得到回应。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永远不会得到回应。
是啊。从来他要的,他就没有不给的。
到底他是宠他的。人人都这样说,人人都看得出来,只有他自己不愿意承认。
不愿意承认自己值得,也不愿意承认对方好,其实是辜负了彼此。
不断的热吻和安抚,龙王气息不稳,突然一个起身,将上神打横抱起往床榻上去。玄乙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先看到珠罗纱帐子掩盖的床——也不知道哪个多事的,从隅谷回来后换过了寝具,正好是一床枣泥红色的鸳鸯被堆在最上头,可不应景么?
上神一下子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头狂跳,逃避般地往龙王怀里缩,趴在龙王的背上不愿意转头。
同印见他的反应只觉得可爱,托着腰的手拍了拍他的腰:“怕么?”
笑话。他一个六御上神有什么可怕的?
可扣在龙王肩膀上的手实实在在是在颤抖的,连摇头否认都显得太快,有虚张声势的嫌疑。
龙王滚烫但柔和的吻落在他的耳边,每一下都让他心跳更快:“我也是第一次,可能会弄疼师尊。如果我做得不好,师尊只当疼我不懂事吧。”
他其实也是紧张的。并不比他的神仙要轻松。
但这是他们都要渡过的一道关,他要鼓起勇气,相信自己能做好。这是他最喜欢的神仙,他也理所应当为他做好。
过了今夜,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道侣了。
守夜的大侍者等到过了二更,才见到龙王从内室出来,要了一盆热水和一块热毛巾。她们事先做好了准备,这是鹄仙吩咐好的,所以热水整晚整晚都烧着,就等着里面的龙出来。
龙王只穿着寝衣,拿了水和毛巾很快又回去。他先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室内的焚香有点太过浓郁了,不仅仅是空对月的香气,还掺和着另外一种情热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目眩神迷,如果不是因为上神被折腾得太累了,他恐怕会完全迷失在这股香气里,记不起来世界上还有“收敛”二字。
其实玄乙没有受伤,身上也是爽利干净的——对于一个神仙来说,清洁并不是一定需要水和毛巾——只是龙王心理上过意不去,一定要给他再擦一遍身子。这就和天冷了鹄仙一定要给师尊戴毛领子是一个道理,主要看重的是伺候的那个人的心意。
那床枣泥色的鸳鸯被也不能再用了,洇得一块一块全是暗色的湿斑,早抛到了床下面去。寝具又重新换了一套,上神浑身还是酥的,连手指尖儿都没有一点力气了,懒懒地枕着枕头蜷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月白色的脸蛋,皮肤上一道一道淡红的纹路,细看就知道和枕面是一样的。这是方才他趴着,脸都整个压到了枕头里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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