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当天道之子许多年—— by彦缡
彦缡  发于:2024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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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商长殷的情绪绝大多数时候都还算得上是稳定的。平素在南国的皇宫当中,他在宫女和太监们当中的风评也都是极佳的,虽然为人纨绔,但并非不通情理、会故意寻滋生事的那一挂,甚至能够称得上是脾气温和,只是行事的时候偶尔有些过于的随心所欲和挑战世俗的观念认知了,才会有许多不实的、不好的风评在外面流传甚广。
“不,我当然不可能认识朱雀秘境里面的路。毕竟在今天之前,我与这里尚还是毫无交集的状态。”商长殷并不介意回答这样简单的小问题。
柳浮生的声音当中于是便带上了几分的迟疑:“但是在下观您行进,似乎是很胸有成竹的样子……?”
“啊,你说这个么。”让柳浮生感到吃惊的是,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皇子闻言之后略扯了扯嘴角,像是他讲了一个多么有趣的笑话一样,“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有如【本能】一般理所当然的事情。”
柳浮生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的确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在商长殷那一双漆黑的眼瞳的深处,像是有璀璨的、如同日光一样的金芒在其中一闪而过,几乎能够刺痛人的双眼。
但是当柳浮生再定睛去细看的时候,对上的却又只有那双古井深潭一样的眼眸,从中甚至连自己的倒影都看不见。
他忙飞快的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但到底没有敢再继续询问下去。
此后的行进一路无话,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或许只有越是朝着山林的深处进入,商长殷的脚步就越是显得轻快,远远的看上去,不知为何居然会给人一种有如振翅的飞鸟一般的奇异既视感,
等到又走过一片的林地,穿过幽长的隧道之后,眼前所见的一切豁然开朗了起来。他们眼下正身处一处山谷当中,这个山洞开在半壁上。站在洞口朝着下方望去,能够发现山谷的底部并非是裸露的岩石亦或者是丛生的草地,而是“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散发出滚烫的热气来的沸水。
这整个山谷,居然都是一片巨大的温泉池。在没有被误闯进来的陌生人发现之前,它便静静的存在于这里,任凭世事流转,万法变迁,也自岿然不动。
而从这滚烫的泉池当中,却是有一株似能顶天立地的树生长出来。繁茂的树冠几乎能够铺满整个山谷。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是金色的,仿佛用纯度最高的黄金打造而出,然后再一片一片的粘了上去。
“这、这是……?”
眼前一幕是如此的震撼而又圣洁,以至于一时半会儿柳浮生居然没有办法用任何的言语去描述和形容,那么多年来都为人所称颂的才思也好,学识也罢,全部都宣告宕机,在这等的冲击下想不起来半点。
“这里是汤谷。”少年人含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而那棵树,是扶桑梧桐。”

日出于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如果说在遥远的莽荒纪元,这天地之间有谁能够是能够被推举出来公认的、没有人会反驳的共主的话,那么一定是三足金乌一族。
在金乌一族之前,没有谁有这个魄力;在金乌一族之后,没有谁有这个实力。直至莽荒结束,仙门林立,百妖据地而立,那位甚至连姓名都没有流传下来的仙尊横空出世,这一切才终于有了一个再也不会改变的、确定的终局。
而汤谷也曾赫赫有名,因为这里即为金乌一族的巢穴,寻常人根本连位置都无法确定。汤谷当中有温池,金乌于此沐浴和饮水;温池当中则是生有参天的巨木,枝叶繁茂,是为扶桑梧桐。
金乌会在扶桑梧桐树上筑巢、休憩,这里是他们的乐土;而扶桑梧桐的果实、树汁与花蜜,也同样是金乌最喜欢的食物,没有之一。
扶桑梧桐树的存在同金乌是相辅相成的,甚至完全可以说,扶桑梧桐树就像是所有的金乌的另外一个“母亲”,呵护并且参与着他们一生全部的成长。对于任何一只金乌而言,扶桑梧桐树都拥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
商长殷看着眼前的那一株参天的巨木。其实这株树看上去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只有相对于其整体庞大的体型来说非常稀零的叶片偶尔的悬挂着,但也是一副只要有风吹过来就会被直接刮走的模样。
任是谁来都能够看出,这一株扶桑梧桐树显然已经到了生命最后的关头。每一分每一秒,它的生命都在流逝,说不定下一刻就会陨落。
而商长殷不远万里,甚至在这个过程当中还顺带着颠覆了一下玄武城,所想要的,便是来到这依然云麓的朱雀城当中,见一见这一株将死的树。
少年的唇角噙着奇妙的笑意。他自这半山腰的洞穴口一跃而下,“扑通”一声就落入了那散发着滚烫的热气的汤池当中。
这实在是谁都没有料想过的场景。别说是柳浮生了,就连莫凭阑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他徒劳的伸出手去,却甚至连半片的衣角都没有能够捞到。
入水声算不得小,经由周围的山谷的回荡,似乎又在这个基础上更被扩大,变的更响亮了几分。
这声音显然也惊动了扶桑梧桐树。
于是,那棵树给人的感官像是骤然之间就“活”了起来,除了稳稳扎根的主干之外,那些枝条全部都开始轻微的摇晃,甚至有一根直直的递到了商长殷的面前,像是一位母亲向着自己的孩子伸出来的手。
商长殷从汤池当中冒出头,黑色的长发被打湿了,紧紧的贴在身上,倒是那一身衣物却是水火不侵,依旧保持着清爽的模样。
可这本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汤池为金乌的浴场,其中虽然看起来池水清澈,实际上却拥有着远比火山最中心处的岩浆还要来的更加可怕的温度。便是最为坚硬的金属掉落到其中都会在转瞬间就被熔化掉,更何况是区区凡人的血肉之躯——
然而眼下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却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因为商长殷在汤池当中表现的未免有些过于舒适和惬意了,一眼看过去简直会觉得他其实跌入的根本不是一个能够轻易的夺人性命的热池当中,而是一个温度适宜、正好能够进去泡着舒缓舒缓的温泉。
商长殷抬起手,轻轻的搭在了那已然伸到了自己面的树枝上。在他的手指与对方的枝条相触到的那一刻,在商长殷的耳边响起来了属于略微年长的女性的声音。
“小七……是小七吗?”扶桑梧桐的声音里面充满了不可置信。
作为金乌一族的母树,扶桑梧桐是能够察觉到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多少只金乌的。——这个范围并不仅仅只限于在云天仙城的这一个超等位面当中,而是足以探索整片诸天万界当中的所有可能存在的金乌血脉。
然而能够做到这一点,便已经是扶桑梧桐树的能力所能够做到极致的。不如说已经算是非常强大的、会让别人为之感到惊异的能力了。只是在此之上依旧有不够完美的地方,扶桑梧桐只能够知道有多少的金乌仍旧在诸天当中振翅飞翔,却并不知道这些金乌具体又是哪一只。
当听到扶桑梧桐这样喊他的时候,商长殷又笑了起来。其实自打进入这汤谷之中后,他似乎便总是在笑了。不过这笑并非是寻常的那种并不达眼底的、过于虚无的笑,正好相反,任何人在看到这个笑容的时候都会被其所感染,就像是有正午时分璀璨的金色日光落在身上。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笑容。就像是没有人能够拒绝太阳。
“是我。”商长殷说,“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有再回到这里的时候。”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高兴在最后,我所能见证到的东升的金乌是你。”
但是与扶桑梧桐的轻快相反,商长殷的心情显然就带了些沉重。
“在帮助我重拾金乌的血脉之后,你就没有办法继续留下去了,是吗?”商长殷问,“如果我放弃这个机会的话,能够让你的生命得到延续吗?”
对于商长殷来说,能够重新取回金乌的血脉自然最好;但就算这一世永远都只是一个短寿的凡人,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能够用这个交换来扶桑梧桐的生命的延续的话,那么商长殷会非常乐意做这样的一笔买卖,并且觉得不会有比这来的更划算的事情。
然而面对商长殷的询问,扶桑梧桐只是轻笑着摇了摇自己的枝干。
“我原本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进入轮回之中,但是我想要继续等下去。”
“我是扶桑梧桐,与你们金乌一族一同出现。一辈又一辈的金乌以自己的血、肉、魂、骨滋养了我,而我也早就已经决定,要呵护每一只金乌的成长,送你们飞上自己的天空。”
“我的时间原本就所剩无几,即便是天道亲至,也已经无力回天。但是,在这一场生命的最后,还能够遇到这诸天当中的最后一只金乌,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足够幸运、足够幸福的一件事情。”
“小七,我的小七,当年那一窝当中最美丽、最强大的金乌啊……”
扶桑梧桐说:“再让我见一次吧?见到那个金乌振翅,高日悬空,天下万妖俯首,群魔消散的盛世。”
“这是你的愿望吗?”商长殷同她确认。
扶桑梧桐并没有出声回答,但是她摇颤着自己的树枝与所剩不多的叶,就像是一种点头和应和。
商长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他说,“我明白了。”
“那么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扶桑梧桐“沙沙”的晃动着自己的树枝。她从商长殷这里得到了足够满意的答案。
只见原本还平静的、除了偶尔冒冒泡泡之外并无其他殊异之处的汤池水突然开始翻涌,随后池水向着两边退去,露出来了中央一条笔直的、通往扶桑梧桐的道路。
那条路看起来并算不得短,但是当商长殷真切的踏上去的时候,似乎只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他便已经来到了树下。
扶桑梧桐树的树干上开始有一个树洞逐渐的浮现——说是树洞,其实更准确一些描述的话,那像是一个金色的漩涡。这个漩涡缓缓的转动着,从其中像是能够散发出温暖的金色光芒来。
商长殷非常从容的踏入了这个漩涡当中。
金色的光芒不紧不慢的将他吞噬,随后像是得到了什么自己最满意的“祭品”一样,又像是出现的时候那般缓缓的淡去,直到最后彻底的融入到了树干当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七殿下?七殿下?”还站在上方位于半山腰的洞穴口的位置的柳浮生虽然不能说是目瞪口呆,但是也足够讶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一时之间居然是有些不大确定自己是应该继续站在这里等待着好,还是下去那树旁边,看看有没有拯救商长殷的方法好。
毕竟方才商长殷与扶桑梧桐之间的那些对话,莫凭阑是听不到的——就像是之前也只有商长殷能够和若木进行交流一样。
所以在莫凭阑和柳浮生的视角当中,就是商长殷靠近了那一棵树,随后就被树给一口吞吃了下去。
这实质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情,任是谁来看了都会觉得是商长殷沦为了这棵树的口粮。
柳浮生想,这个时候,作为忠心的臣子,他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既表现出自己的悲恸,又恪守着一个“人类”应该有的样子呢?
这可真是会让人伤透脑筋的一件事情啊。
然而都不等柳浮生有什么举动,他就已经被人狠狠的拽住。漆黑的、散发着表征不详的烟气的羽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漂浮在他的身周,将他紧紧的环绕在了其中,仿佛只要柳浮生有即便是半分的不对的举动,都会被这些羽毛给万箭穿心,直接扎成筛子。
“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莫凭阑的声音听上去极冷,简直就像是刚刚才从冰库当中捞出来的万年不化的寒冰凝结而成的刀刃,“在哥哥出来之前,我不允许有任何的差错出现。”
莫凭阑自然同样是心焦的,但是当商长殷最后进入扶桑梧桐树之前,他的确听到了自己耳边,对方通过契约所传来的安抚的情绪,以及留下的一句话。
“等我回来。”
就只是为了这句话,莫凭阑都决不允许有任何事情打扰到商长殷所想要做的一切。
柳浮生注视着这个堪堪只到自己腰高的孩子,眼底有凶戾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最终还是被他自己给压制了下去。
还不急。柳浮生对自己说。还不到时候。
现在撕破脸根本全无收益,更何况,他也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么久都忍耐了过来,如今又何必为这样一点点的小事就动怒破功?
这般想着,柳浮生的心绪便也就逐渐的平缓了下来。
在这汤谷当中不知时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在某一日,有极为嘹亮的鸣叫声在整个朱雀秘境——乃至于是整片云天仙城当中响起,无论是谁、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够清清楚楚的听到。
而身处朱雀秘境当中的所有——无论是妖也好,魔也好,还是人也好——全部都见到了他们此生最难忘的景象。
那是一只无比美丽的大鸟。
拥有着黄金一样的羽毛,有力的双翼,长长的尾羽。当他从天空当中飞过的时候,有金色的日光平等的洒在了这一片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任是谁都会为之心生感慨。
——金乌临世。

即便放眼诸天万界当中,【太阳】的存在也是非常特别的。
在绝大多数的世界当中,那都只是作为一个。
但是也有一个种族,他们生而便同太阳伴生,或者说——他们本就是太阳。
三足金乌,最美丽、最照耀、也是最骄傲的种族。
只是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大抵都遵循着盛极必衰、久平将起的道理,就算是曾经据有整片莽荒的金乌一族,也终究逃不过陨落的下场。
他们像是随着那个充满了竞争,但是又无比精彩的时代一并落幕,总而言之,当人们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这天地之间似乎已经再也没有见过三足金乌的身影。
曾经叱咤风云的太阳也终于没入西山,上古的莽荒自此终于彻底的终结。
可是现在——
他们再一次见到了太阳。
对于商长殷来说,这当真是久违了的感受。云在他的身边穿行,大地上的万般景象皆列于眼下。身体里面流淌着的是一种温暖的力量感,那是在久远之前商长殷曾经一度非常熟悉的感觉,只是在漫长的时间和一个又一个世界的穿梭当中,这一份力量早就已经流失。
但是,“金乌”并非只是单纯的血脉,而是铭刻于灵魂。它们并不是多么繁盛的种族,因此每一个新生的幼崽都无限的重要。
金乌不是凤鸟,没有涅槃重生的能力;但是,只要这一抹灵魂尚且还没有陨落,那么无论是转世了多少个轮回,都能够让血脉再一次的觉醒,重新成为天空的王者,凌驾于众生之上。
——而那便是,商长殷现在所经历的事情了。
金乌在天空中飞过,日光洒下来,均匀的落在了整座朱雀城当中。那些原本笼罩在其上的阴霾都全部被驱散掉了,朱雀城当中已经有千百年没有像是这样被太阳拥抱和亲吻过。
当日光落在街道上,原本对于这样的异象并没有太过于在意的、盘踞在朱雀城当中的妖魔们当即面色大变。
对于那些妖物来说,他们感到自己的双膝止不住的颤抖,像是有人伸出双手来,非常沉重的压在他们的肩膀上,逼迫着他们跪下去,向着某位无冕的王者低头臣服。
并不是没有妖试图反抗,但是——倘若他们真的能够反抗成功这样的本能的话,那么也不可能被囿困于妖物的身份当中。
而和魔物相比起来的话,这些妖的待遇,又似乎还算是幸运的了。
那分明应该是这天下最澄澈、最温暖而又明亮的光芒,然而对于这些魔物来说,显然便并非如此了——那完全是夺命的刀刃。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暴露在了这样日光下,身体都会立刻的崩溃和消散掉,只留下一抹袅袅升起的黑色的余烟。
一时之间,原本姑且也还能够算得上是有些“秩序”的朱雀城当中顿时大乱。在那些部分地点、无论大街小巷当中都因为血脉的本能而诚惶诚恐的跪下的妖当中,不知道有多少的魔正在怒骂着、哭嚎着、惊叫着试图逃离,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多藏点,但很快却又会被那仿佛无孔不入的日光所追上,纵然有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够在如此灿烂的日光当中消散弥尽。
诚如先前扶桑梧桐所言。
这正是高日悬空,天下万妖俯首,群魔消散的盛世。
莫凭阑垂下眼眸来,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他甚至不敢抬头,生怕自己面上的贪婪以及眼底的疯狂会被注意到。
太阳圣洁高贵,遥不可攀,平等的照耀这世间的一切。
但他却生出妄念,想要将太阳私有。
三足的金乌在整个朱雀城的上空都巡略了一遍,最后又飞了回来,非常优雅且矜持的落在了扶桑梧桐树上。这一颗古老的神树哗哗的晃动着自己的树枝,是对终于归巢的游鸟的欢迎,也是对自己所钟爱的孩子的回应。
金乌用喙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随后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树干上,像是在聆听扶桑梧桐树的心跳。他轻轻的阖上那一双灿金色的眼眸,但在金乌的眼角却似乎有晶莹一闪而过,但是很快便蒸发消散,像是一颗不愿意被他人所窥见的泪。
而那一株原本便已经行将就木的扶桑梧桐树则是也跟着产生了惊人的变化。
只见从最顶端的树冠开始,整棵树都开始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枯萎,褪去了原本漂亮的金色,转而变成了一种灰扑扑的、充满着死寂的颜色。甚至都不需要向上面施加什么力道,不过是有风从旁边刮过,便已经跟着碎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紧接着随风彻底的消散掉。
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缓慢的过程,当风停下来的时候,此地空余汤谷,再无扶桑。
金色的日鸟扇动着翅膀,长久的凝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仿佛只要他不挪开视线,那么扶桑梧桐便依旧还伫立于此一般。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连原本站在山洞穴口处的莫凭阑都有些忍不住的张口喊了一声:“哥哥……”
他大抵原本是想要说上一些宽慰的话的,但是在那之前,却已经有另外的、更为响亮的声音将一切都打断——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莫凭阑原本想要同商长殷说的话。
那是非常沉重的、有如什么东西在地面上被拖过之后所发出的闷响,算不得刺耳,然而无论是谁也没有办法将其忽略。
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能够看到的是在天空当中正一阶一阶的浮现的、仿佛用白玉打造而成的阶梯。这些阶梯连在一起,铺成了一条长路,一路通向了整座云天仙城的最中心——而在那里,在原本应当什么都没有的、茫茫一片的白色迷雾当中,却正有通体宛若白玉的、仿佛连光都能够透过去的门在缓缓浮现。
这一刻,天上地下,无论是盘绕在山脉上的烛龙也好,还是卧在灵台上的九色鹿也好,亦或者是朱雀秘境当中正在接受传承的杜若、以及跟在她身边的小白虎也好——是这云天仙城当中的一切拥有灵智的生灵,都无可抑制的朝着这一扇门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本未曾想过会发生的事情。已经封存了根本无法去具体量化的年月的白玉京,或许是被先前自空中飞掠过的金乌所扰动,又或许只是因为感受到了熟悉的、曾经将自己逼退的、属于商长殷的那一份力量……总而言之,它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闭合的门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开。只是在隆然的巨响当中,从门后展露出来的也不过是一片迷蒙的白雾,至少从这外面朝着其中看过去,并不能够看分明什么。
在白雾当中,却是有一双眼睛异常的明亮,任是谁来都不可能姜绮忽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白色的、恍若雪一样的睫毛,仿佛只是轻微的颤动一下,都会有堆积的冷霜从其上“簌簌”的落下;再往下,被睫毛些微的掩映着的,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是透明的钻被切割出了无数的面,因此当有光照射过去的时候,便会跟着一并折射出无比的华彩来。
有如落日熔金一般的金色的眼眸,便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而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商长殷便已经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云天仙城至高无上的仙尊,白玉京之主,这在诸天万界当中立于“修仙”与“道统”的顶点的超等位面的位面之主,亦是他需要讨伐并且打倒的敌人。
他也确信,对方定然一样认出来了自己的身份。
“南国的天道之子……”白玉京的声音响起,像是隔着无尽的云雾,又像是就在耳边近在咫尺,“在【尖晶塔】陨落后,我已然[看到]你定然会来寻我,只是未曾想到会这样快……”
“也罢。”
“你我之间,也总该是有个了断的。”
于是白玉铺成的长路便从白玉京的门口一直铺到了商长殷的面前,仿佛一种无声的邀请。
“真巧。”商长殷望着那一双眼睛,垂在身侧的右手当中,骨骰已经化作了闪烁着寒光的长剑,落在他的手中,“我也是……这么想的。”
此路为长生之路,而路的尽头,既是那天上白玉京。
只是在商长殷就要走过去之前,却是有另外一道身影抢先于他之前,站在了那路的起点。
——却是柳浮生。
可柳浮生现在的模样,却与先前看着要大为不同了。
他的半边面孔尚且还是完好的,是陌上人如玉的无双贵公子;可是另外的半边脸却扭曲而又丑恶,与最低贱下等的妖魔无疑。
柳浮生右边的眼睛是正常的模样,左边的眼瞳却是一片冰冷无机质的暗金色,在正中央卧着的是一枚冰冷的竖瞳。有墨色的鳞片在他的侧脸和脖颈上悄然的浮现出来,组合在一起,是某种凶恶而又危险的、异人的生物。
“真是抱歉了,七殿下。”柳浮生露出笑,只是其中却满含着某种邪佞的、狰狞的味道。
“这长生道,不若便由在下先替您走上一遭吧。”

长生道,始登仙。
这是柳浮生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愿意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而不惜一切的付出,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当做筹码押到台上来。
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然是生出了执念,誓要不惜一切代价的将其达成,即便很可能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为了达到这目的,柳浮生牺牲了太多,放弃了太多。及至现在,这已经不是什么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事情,那些已经被投入进去的沉没成本将他架上了高台。
事已至此,除了成仙之外,柳浮生别无他法。否则的话,之前的那些为了成仙而不惜献上的一切将全部都白费,而柳浮生自己本人,也将因此而成为一个最大的笑话。
他想要成仙。
他——他必须成仙。
而现在,成仙的路就在自己的眼前,那么容易得到。只要踏上这一条白玉铺就的长路,走入那位于整个云天仙城最中央的白玉京城当中,这长久以来的夙愿便能够落实……
柳浮生根本就没有办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即便是要为此同商长殷直接翻脸闹掰,对于柳浮生来说也是完全值得的。不如说,他之所以会一直在这并没有什么好声名的纨绔皇子面前作低伏小,不就是为了求这一条可能的登仙路吗?
如此看来,跟在商长殷的身边,倒的确也是达成了柳浮生最开始的愿景,算不得浪费时间。
“还是说,七殿下自己分明已经位列仙班,却还要阻拦别人也踏上这一条路,不允许他人也得到仙道的垂青?!”
柳浮生用那半边近乎融化了的脸,以及和人类相去甚远的邪恶而又可怕的眸子死死的瞪着商长殷。仿佛后者只要说出哪怕半个“不”字,那么他都会当场爆起,不将商长殷撕成碎片决不罢休。
然而让柳浮生略有意外的是,站在他对面的商长殷却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正好相反,对方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柳浮生有些说不清那目光里面究竟都蕴含了多少的情绪,但总而言之,那绝对不会让他觉得愉快就是了。
“我曾经听大兄提起过你。”商长殷冷不丁的说。
柳浮生那已然因为逐渐的妖化而变的不是那么清醒的头脑迟钝的思考了一会儿,才忆起来商长殷口中的大兄……应该说的是南国那位太子殿下。
和眼前的纨绔皇子不同,南国的太子倒的确是雄韬伟略,就算是对政途无意的柳浮生也必须要承认,那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昔年大街小巷皆闻其名、号称天下之才独占八斗的折柳公子,本该是芝兰玉桂,如月之皎皎,星之耀耀。”商长殷那一双金色的、像是两枚缩小的日轮一样的眼瞳当中,清晰的倒映出了柳浮生如今的面容,是无比丑陋狰狞的模样,“又是如何沦为今天这般的地步的?”
他或许本是无心,不过是这么充满惋惜的随口一提;然而柳浮生却像是在一瞬间被人给点炸了一样,当即便原地爆炸。
“[如何沦为今天这般的地步]?七殿下说起话来,还真是轻飘飘的。”柳浮生的面上扯出了无比的愤怒,在这样的情绪的影响下,就连那为数不多的、属于人类的部分都只跟着被撕扯殆尽。
有更多的灰黑色的鳞片在他的身上不断的攀爬和蔓延,看上去无比的可怖。
“想来也是,如同七殿下这样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享有了无比的富贵与宠爱,气运涛天到即便是流落到了这等仙城当中也可以一步登天直接成为我等几乎没有什么烦恼的人,应该也是的确想象不出来,其他人要如何的挣扎和努力,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与你等同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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