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浮生近乎是震惊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即便是他已经非常努力的用衣袖去掩住了口鼻,那种可怕的恶臭依旧在不断的朝着他的鼻孔当中钻。
哪怕是屏住了呼吸,似乎也依旧会有自己在吸入这样的气息的错觉。更不必说,作为尚且还需要氧气来维系生命的凡人,柳浮生也根本屏息不了太久的时间。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维持自己贵公子的模样,面上的表情都已经开始极度的扭曲了。
“这是……怎么……”柳浮生非常艰难的从自己的牙缝当中蹦出来了几个字,“半夏姑娘她?”
渡鸦咂舌。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缩小了自己的身形,重新恢复到正常的渡鸦的大小,展开双翼,飞到了半夏的头顶。
半夏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居然是慢慢的清明了过来——真神奇啊,在变成了这般模样之后,她先前混乱的思维居然被重新理顺了,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耳边当头一声棒喝,让她恢复了正常。
而伴随着这种清醒,半夏无端的生出了一种明悟。
“原来……我要死了啊。”
小姑娘站在河水当中,有无数的、像是淤泥一样的脏污不断的从她的身体里面冒了出来,随后又被河水洗刷带走。整条河的颜色都因此而变的浑浊了起来,只是这样一眼看过去,都像是能够察觉到从那当中所透露出来的极度的不详。
半夏觉得有些冷——那并非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
她抬起手臂来,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人不应该有欲望的。半夏在这一刻无比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更多的回想起来了奶奶在去世之前同她的那些叮嘱,或者说,忠告。
欲望是刀与毒。在最通俗浅显的表达下,它们会从身上被抽离,变成吞食人的妖。
而半夏的确像是庄子里的人们说的那样,是拥有着成为仙人的潜质的。她生来便拥有属于汤山的一半的道,剩下的那一半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逐渐的补全。
也就是说,她原本什么也不用努力,什么也不需要去做,只要这样正常的成长下去,便都能够成为仙人。
这听起来简直能够让无数的苦寻却根本得不到成仙秘法的人嫉妒的眼睛都开始滴血,但是没有办法,这便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不公平的现实。
可是现在,这样的可能被掐断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第一次开始偷偷的吃东西吗?是暗自的放纵自己的欲望发展吗?是先前固执的不肯听从来自汤山的警告,一意孤行的要朝着危险的方向前进吗?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她的行为已经到达了临界点,触发了死亡的规则。于是五衰便如期而至,根本没有任何的回转的余地和空间。
“半夏?半夏!”有人在喊她。
半夏茫然的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商长殷正从山林的深处朝着这边赶来。在看到她如今的处境的时候,对方虽然也一愣,但是很快的便毫不顾忌的踏入污浊不堪的水中,朝着她走来,并且伸出了那一双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所雕刻而成的、工艺品一般的手。
“抓着我,我带你出来。”商长殷说。
但是半夏拒绝了这样的好意,只是非常用力的摇了摇头。
“仙人哥哥,汤山说,我做了错事。如果任由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堕落成魔物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迎接来自己的终局。”
当她再一次意识清明的时候,便能够听到这些由汤山传递而来的絮语,将一切的真相都在她的面前揭开来,徐徐讲述。
凡人产生的欲望会化为妖。仙人产生的欲望会堕为魔。
半夏距离成仙仅有几步之遥,所以汤山不能让她迈出最后一步。
半夏非常努力的想要对着商长殷笑一下。
她对于自己的命运欣然接受,只是有一件事情,实在是不明白。
“仙人哥哥,我只是有一些想要去做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就成了错误呢……?”
商长殷的眼神微动。
但是在他张口回答半夏之前,少女已经像是童话故事当中的小人鱼公主一样,化成了泡沫。
她消失了。
第87章 长生道(十一)
作为同样在诸天当中所行走的、曾经行过万界的存在,商长殷自然听说狗天人五衰。
甚至,他对于这些的知晓和认知,还要比渡鸦来的更为深刻一些。
但都已经说了是“天人”五衰,而半夏不过是凡人,所以在此之前,商长殷从未朝着这个方向去思考。
半夏的消亡像是一记振聋发聩的钟响,敲在了商长殷的耳边。他于是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思维全部都进入了一个奇怪的误区当中,所以才导致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因为这个世界当中拥有着“仙”与“人”的对比,所以商长殷便下意识的以为仙便是仙,人便是人。二者之间拥有着无从去弥补和抹平的差距,是根本不应该放在同一个水平层级上的存在。
可是现在想来,这样的认知却又未免显得太过于肤浅了一些。
如果真的只是“人”的话,怎么可能不老不死,寿比天齐?
一切的真相其实早在一开始便已经被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只是那个时候,商长殷并没有如何留意。
这里是云天之上的仙城。
而所有在这一座仙城当中所诞生的、所生存的子民,都是“天人”。
他们生来便拥有着地面上的芸芸众生所仰慕和想要得到的一切,尽管他们并不自知。
而外来者若是能够彻底的加入到云天仙城当中,成为被这个位面所认可和接纳的一份子的话,那么就意味着他们也同样获得了那般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自此享有天人所能够享有的一切。
先前一直萦绕着商长殷的那个问题也得到了解答。即便云天仙城当中的天人们不存在死亡的概念,但是却也与之相对的会拥有“天人五衰”。
天人五衰的触发条件与时间暂不可考,也没有什么能够用来参照的对比。但是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其一旦降临,便会像是先前半夏所经历的一切那样开始飞快的发展,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带走人的性命,让生命回归到最初的诞生之前。
而伴随着半夏的消亡,原本萦绕在汤山上的那些表征不详的、属于妖魔的邪气也跟着为之一肃,就连空气都像是随着变的清新了不少。
商长殷的眉心一跳。
那么现在,事情无疑变的清晰明了了起来。先前的那些妖物全部都是受到半夏的吸引,所以才会出现在汤山附近的——又或者说,他们原本便是从半夏的欲望当中所诞生出来的,也未尝可知。
渡鸦眨巴眨巴眼睛,蹦跳着来到了商长殷的身边。商长殷察觉到他的接近,这才回过神来,同时伸出手去,让渡鸦能够跳到自己的手背上来。
“阿阑,发生了什么?”他问。
先前在和渡鸦他们分开之后,商长殷便很快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提调虎离山的陷阱,目的就是为了让半夏与他分开。
或许是因为那暗中的操手也将他给错认为了这个位面当中所独有的仙人,因此才会想要在支开他之后,再对着半夏动手。
那些妖物试图用自己最拿手的影响和蛊惑,让商长殷能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那将会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眼前看上去极为年少的“仙人”拥有着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有些过于的非比寻常了的力量,如果能够加入他们当中的话,将能够给整个群体都带来一次崭新的蜕变。
但是商长殷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松的就着了道。
云天仙城不比硅基位面,这个位面当中所行使的力量同属神秘侧,并且位面的规则也与商长殷所掌握的极为的相似。换句话来说就是,在云天仙城当中,商长殷很不必像是当初刚刚到硅基的时候那样,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以防自己的力量有所泄露,被位面之主察觉。
在这里,他可以在一定的限度内调用骰子的阴阳五行与乾坤八卦之力。只要不是太过分,那么都会混在这个位面原本的力量当中,而并不会被那一位白玉京之主所察觉。
这可当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要知道,即便只是商长殷被放松和解绑的这一小部分的力量,也已经是级大多数人终此一生都望尘莫及的界限与顶端。
所以,那些妖物在他的面前,就像是灰尘一样的容易被摒除。
而就是在摒除之后,商长殷从那些妖物所遗留下来的残渣里面感受到了些许的熟悉的、属于半夏的气息。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商长殷便明白了过来——这些妖物之所以会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前仆后继的朝着山脚下的庄子不断的发起冲击,其最主要想要追寻的并非是生人的血肉,而是停留在庄子里的半夏。
它们由半夏的欲念而生,阴暗的成长、发展、蓄积。只是以往,这些妖物都被某种莫名的力量给禁锢在汤山的范围当中,如今却是不知为何,过往的禁锢失去了效用,让它们获得了自由。
商长殷皱着眉。
这云天仙城虽然乍一看是桃源地、理想乡,可是在深入的了解了之后就能发现,这里实际上处处都是古怪,每一处都如同时刻伺机着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
半夏虽然消亡了,但是她所遗留下来的那些影响依然在。河川并没有因为失去了污染源就重新恢复成以往的清澈的模样,而依旧以浑浊的姿态滚滚的向着山下流淌。
那些从半夏的身上所脱离下来的污垢已经多的从喝水当中漫了出来,在河道的两旁堆积成脏臭不堪、色泽诡异的淤泥。凡是和这种淤泥所接触到的部分,草木凋亡,土地也失去了原本所应该蕴含的生机与活力,变成了死亡汇聚的不详之所。
从这样的土地里面,绝对不可能孕育出什么东西来——就算真的有,那也一定是理应不容于世的、奇诡而又不详的什么玩意儿,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应该将其产出。
如果任由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的话,整座汤山也好,还是汤山脚下的庄子,以及庄子当中所生存的那些人也好,全部都将会受到这些不详的污染的影响。
轻则只是身体衰弱、死亡,而更不愿意被看到的场景,则是因为这些的影响,于是原本好端端的人也堕落成为了妖物。
商长殷盯着周围已经有扩散迹象的污染,眼底已经开始有光在跳动着闪烁,即将做出一些非常危险的决定。
——比如烧山什么的。
半夏的变化,以及在她身上出现的那些谜团都可以稍后再论,如今重中之重被亟待解决的,是污染的扩大化。
一点火苗已经在他的指尖开始灵动的跳跃。
柳浮生并非是什么愚者,当看见商长殷的举动的时候,他的内心几乎便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七殿下……”柳浮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不知道究竟是出于恐惧,还是因为兴奋,“您是打算……把这一座山都……?”
“我会控制好的,不会全部烧。”商长殷说,“那些污染不能够再继续扩散下去了。”
“等等!”在商长殷就要一弹指,将火苗弹到旁边的淤泥上的时候,有人十万火急的踏风而来,边朝着这边赶来便声嘶力竭的惨叫,试图制止商长殷的行为,“不能烧啊!”
商长殷的动作一顿,随后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发出那声音的主人初时距离他们还非常的遥远,但似乎只是几个闪念的功夫,便已经直逼到面前,按下云头来。密林当中忽而刮起了狂风,虽然只有几个呼吸的功夫,却也已经吹的整片山林都在簌簌作响。
像是在和来人打招呼,但是也像是一种隐秘的试探。
等到那风全部都停止的时候,来人便已经笑眯眯的出现在了商长殷和柳浮生的面前。这是一个看上去脸非常嫩的青年,穿着一身天青色为主、其上又拼接有月白色的布料的长衫,一头银白色的发挽了起来——只是他的发冠看上去却甚是奇异,并非寻常的玉质,又或者是珠宝黄金之类,而是一根生长有数簇绿芽的树枝。
他的眼睛是和那嫩芽几乎一致的翠绿色,鲜活的像是随时都能够滴出来一样;而他身周所带着的气息也是山林的气息,只是站在他的身边,都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心旷神怡。
因为他的到来,周围原本被那些污染所导致的、充满了死气的空间与环境,似乎都跟着重新“活”了过来。
“失礼了。方才我实在是情急,才会那般高声喧哗制止。之后定然会为了这件事情,再好好的同两位赔罪致歉一番。”
青年双手一合,朝着他们长长的行了一礼,紧接着便无需旁人多问什么,便已经自报家门。
“我是涂山君,从属于析木楼。此次是专为了汤山上的诸多事情而特意赶来。”
他的面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之后的诸多事情,还请都交给我来吧。”
第88章 长生道(十二)
汤山上时不时的总有妖魔来肆意侵略,就算是有商长殷这样一位“仙人”一直都在保护着庄子上的民众,直至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出现过真实的伤亡,但是那并不代表者人们就能够对此完全放心。在那些妖魔真正的消亡之前,所有人都将会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恐惧实际上也是“欲望”和“情绪”的一种。如此之多的人在一起激发了共同的情绪欲望,这实际上也是汤山的妖魔一直都有增无减的原因。
半夏的确是这些妖物会形成和汇聚的最主要的因素,但须知,这世界上任何的一场燎原大火,都绝不是区区一粒火星就能够引发和实现的。
半夏的存在是引线,而源源不断的、由庄子上的人因为恐惧而产生出来的情绪便是一直维系其存续的养料。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这才导致了汤山上的那些妖物似乎永远都没有终结的时候。
这样的异况,自然是要上报给负责统管这一片区域的仙人的。而管理汤山的,先前便已经提到过,是青龙城下辖的析木楼。
涂山君,便是析木楼当中所供奉的仙人,同样也是此次被派来处理汤山的这些棘手事情的人。
他匆匆的见了礼,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继续同商长殷对话,处理眼前的这被污染了的汤山以及水源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只见涂山君肃容站在那一条浑浊的、散发出可怕的恶臭的河流前伸出手。有和他的发冠上那嫩芽同色的、泛着清新绿意的光从他的手上撒发出来,像是从天上被洒落的星屑一样,朝着河流飘去。
第一颗的新绿色的光点很快就被河水所吞噬了,沉默在其中,甚至是连一星半点的作用都看不出来。
但是很快,其后的第二颗、第三颗……许许多多的光点全部都汇入了浑黄不堪的河流当中,而那看上去分明已经是没救了的河流居然开始有如变戏法一样,开始逐渐但是恢复了原本清澈的色泽。
这任是谁来看了,都难免要惊呼一声神乎其技。
而这并非是结束,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因为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河流变回原本的、未曾受到污染之前那一副清澈的样子的部分越来越多,而以河川作为中心,只见周围的其他的——无论是土地也好,还是树木也好,也全部都跟随着一起产生变化来。
那些污染开始以一种无法被理解的方式和手段退去了,似乎并没有用去太久的时间,这里的一切已经恢复成了最开始的、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原本可能会引起骚动、以及某些或许会非常了不得的麻烦的大乱,就这样在最初的源头便被掐灭,无声无息的中止掉了。
那位涂山君这才终于有时间能够同商长殷好好的搭上话。
他放下手来,面色看上去有些过分的苍白,是花费了大功夫大心血而导致的稍有力竭的证明,好在这并不构成什么大碍。
涂山君的眼中根本没有落入渡鸦或者是柳浮生的身影,仿佛对于他来说,他们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烟尘,亦或者是随便的挥一挥手便可以去煮开的、无关紧要的细小的风。
而唯有同为“仙人”的商长殷才是和他位于一个阶级上,并且有资格得到他的以礼相待和进行对话的。
“方才事急从权,见礼未免过于匆忙,还请仙友万莫见怪。”涂山君朝着商长殷又行了一次礼,“我是析木楼的涂山君,方才还没有请教仙友的名字。”
商长殷:“……”
好极了。
他也很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名号能够报给面前的这位涂山君听的。
而就在这种时候,却居然是柳浮生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
“我家殿下于朱雀城鹑火楼当中得道,可唤令丘。”
涂山君的眼中有惊奇之色一闪而过,再看商长殷的时候,无论是表情还是态度,似乎都微妙的改变了一些……比如说,像是在看着完成了什么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的人的那种带了些钦佩的目光?
“真没想到,居然是……朱雀城令丘君。”涂山君这样感慨着,“自从雀首辞世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听闻过朱雀城的消息了。”
商长殷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子一跳。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涂山君也好,还是柳浮生也好,都在说些什么,又给自己的身上加了什么离谱的人设;但是商长殷现在实在是需要一个“仙人”的身份去招摇撞世,因此并不欲现在便把马甲摘下,只好顺水推舟的将“令丘君”这个身份认了下来。
好在,虽然不清楚柳浮生为什么会胡诌这样一个身份给他,可眼前的涂山君显然是信了,这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
于是商长殷便顺着涂山君的话说了下去:“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涂山君于是就大笑了起来:“是极,是极,你我之成仙,难道不都是暗合了缘法的吗?”
他显然对于商长殷的存在越看越顺眼,当然其中或许也有对于朱雀城好奇的原因——总而言之,在确定汤山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之后,他朝着商长殷发出了邀请。
“虽然不知道仙友此前为何要一直为了这些妖物逗留于此,但是久留于凡人之间,终为不美。仙友不妨随我同去析木楼待上几日——”涂山君笑着道,“并非我夸耀,但便是在整个青龙城当中,我析木楼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最贴切青龙尊者的木之一道的那个了。”
“必然能够让仙友体会到与朱雀城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商长殷自然是欣然应下。
他愿意答应,涂山君自然为此而感到欣喜。关于汤山,他尚且还有一些后续要处理——比如巡视一圈,看看是否还有净化不到位的地方留存;比如对为此而感到惶恐的凡人们做出安抚……等等,这些全部都是析木楼所需要处理的事情。
于是他们约好一个时辰之后,双方就在汤山脚下的那一处庄子见面,涂山君便先行一步了。
等到这里只剩下两人一鸟的时候,商长殷才垂着眼眸,以一种极为漫不经心的态度拨弄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系着的骰子与银镯,随后冷不丁的开口,喊了一声柳浮生的名字。
“柳影。”
柳浮生骤然被点名,但是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解或是慌乱之色。正好相反,他的面上挂着恭敬的神色,朝着商长殷的方向微微低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敬意。
“是,七殿下,我在。”他非常从容的回答道,“您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在下的?”
“方才为什么那样和涂山君说。”商长殷问,虽然是文具,但是被他说出来,却因为过于的冷静而带了些陈述的意味,“你分明知道,无论是朱雀城也好,还是鹑火楼也好——亦或者是那什么【令丘君】也好,都同我并不半点干系。”
在一位货真价实的此世的仙人面前撒这样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戳破的谎,商长殷都已经完全可以说柳浮生这个刁民是打算害他了。
然而面对商长殷的诘问,柳浮生却表现的极为淡定——不如说,眼下发生的这样的事情,原本就在刘复生的料想之中。
“七殿下莫急,还请听在下为您一一道来。”他说,“我是绝不会有害您之心的。”
这话说的极为诚恳,无论是商长殷也好,还是渡鸦也好,都没有觉出半分的欺瞒来,可见柳浮生当真是这么想的。
这可当真是稀奇了。毕竟在柳浮生的身上所存在的那些违和感并算不得假。
随后,商长殷从柳浮生这里,得到了关于云天仙城的,更为详细的情报。
整个云天仙城的统治分为十二楼五城,此处便无需再过多的赘述。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三百年前,雀首陨落,朱雀楼自此再无主星坐镇,妖魔便开始在这一片土地上肆虐了起来。
尽管朱雀城所属的鹑首、鹑火、鹑尾三楼的仙人们已然倾尽全力,却也无法挽回朱雀城境内,妖魔一日更比一日多的事实。
及至三百年之后的今天,朱雀城已经成为了妖魔的乐土,甚至已经不再是适宜人类生存的土地。即便是其他几城的仙人,等闲也并不愿意踏足那里。
“我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曾经得到过只鳞半爪的、朱雀城当中的残破的地图。地图上有一山,名为令丘。”柳浮生向商长殷解释了自己先前那样说的缘由,“以此为号,那位析木楼的仙人绝不会有半分的怀疑。”
因为在朱雀城境内,的确有令丘山。既然涂山可生山君,汤山可有钟意之人,凭什么令丘上,就不能诞生一位令丘君呢?
商长殷哼笑了一声。
“你看起来,倒是比我更在意这个仙人的身份啊……”他这般感叹,忽而所有的表情都一收,“柳浮生,你想要从我这里谋取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柳浮生稍微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个笑来。
“您说笑了,七殿下。”
青年柔顺的低下头去,是一个臣服的姿态。
“就算是我也会觉得寒心的——毕竟我之所求,从一开始就未曾欺瞒于您。”
他重复着和商长殷第一次刚刚在汤山的山脚下见面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话:“请让我跟随在您的身边,无论是刀山火海,都在所不辞。”
“——这即是,在下唯一所想要达成的心愿了。”
第89章 长声道(十三)
商长殷和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青年对视了一会儿,随后面上流露出来了某种令人觉得捉摸不透的笑。
那笑乍一看上去似乎是欢喜的,但是却引起了渡鸦的侧目而视。
他跟在商长殷的身边,也已经有了一年多的时光。这时间说不上很长,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多短——至少已经足够渡鸦多少了解一些商长殷。
就比如现在。
当看到商长殷的那个笑容的时候,渡鸦的心头顿时就是一个咯噔。
别人不一定能看出来,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名?这个笑容所代表的意思是——商长殷现在的心情,可绝对算不得有多么好。
南国的七皇子并未说好,并未说不好。他向着柳浮生投去来长久的注视,直看的后者心头一跳,尽管面上尚且还保持着镇定的神色,但是心头已经开始惴惴不安了起来。
不是说七皇子说一个只知道游街打马、不堪大用的纨绔吗?为何如今却是给他带来了如此可怕的压迫感?
柳浮生的心头有非常不妙的预感一闪而过,旋即他急忙开始自我安慰。毕竟是只身一人流落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没有来自皇权的的加持的世界当中,再不可能像是以前那样可以什么也不去考虑,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情愉快就好。
如果不能够自己立起来,而还是一昧的像是在南国的时候那样的话,那么根本没有办法再这个看似仙山云海、实则危机四伏的世界当中活下去。
可是现在,商长殷不但活着,而且还活的很好,甚至是已经成为了柳浮生求而不得的“仙人”。
柳浮生想到这里,心下一凛。之前是他带着有色眼镜,用过去固有的认知去看待这位七皇子殿下,这确实是不应该的傲慢。
他理应……将自己的态度和姿态都放的更低一些才是。
这样想着,柳浮生便飞快的调整了自己在应对商长殷的时候的心境。
“七殿下。”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快要低到了尘埃当中,很难想象,那位在整个南国当中都声名盛极一时的江南才子,也会有这样卑微的去祈求他人的时候,“在下只是想要一直随侍在您的身侧……直到我们成功的护送您回到南国。”
他的话说的是如此的诚恳,想来即便是最为铁石心肠的人,在听到了这样的一番内心的剖白之后,都会忍不住的为之动容。倘若有人在面对一位如此真情实感的、将自己的心都捧出来了臣子还依旧咄咄逼人的质疑的话,未免也显得太过于吹毛求疵了一些。
商长殷“哦?”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面都像是带上了几分莫名的、会让人平白生出些许不适来的笑意,或者说,调侃:“如此看来,浮生倒当真是对皇室忠心耿耿。”
柳浮生的头更低了一些,语气也更恭敬了许多:“七殿下谬赞。”
商长殷又盯着柳浮生看了好一会儿。空气当中有一种过于沉闷了的气氛在弥漫,沉重的像是暴雨之前暗沉的天,压的人甚至连气都有些要喘不过来。
就在柳浮生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承受下去来自于商长殷的这一种打量的时候,面前给他带来了莫大压力的少年终于是将自己的视线挪开了。
“您可真是忧国忧民啊。”他这样说。
这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个正向的话语;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柳浮生总觉得他从商长殷的那短短的一句话当中品出来了某些其他的意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