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则负着双手,长身玉立地站在宁王府街,眼望着谷梁厚满脸戾气地跛着条腿出来。
平常他总尽力掩饰,不让自己跛姿明显,今日却已顾不得了,同时也不掩藏面色里的凶狠,如同一头被惹的狼。
只是这狠毫无用处。狼孤而瘸,除掉形貌吓人之外没有旁的威力。
大约是察觉到了谷梁初的存在,谷梁厚扭头朝他望去,看到人时既不惊诧也不意外,亦没说话动作,只将恨意流动于眼。
谷梁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没有圣命没有当面吩咐,他并不是替谁来送行的,只不过要走这人到底还是同父兄弟,是卯着劲儿地要他性命,甚至不惜毒害嫡亲侄儿的皇家血脉,除非还有能耐领得造反之兵杀回燕京,否则便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们都姓谷梁,长着相似的五官。
兄弟二人遥遥相望,后面要上车的许澈颜举目看了一看,面色平静地撩起了轿帘。
护卫队的小将官但见谷梁厚只是站着,走到他的面前说了一句催促的话。谷梁厚抬腿就踹那个将官一脚,而后气咻咻地钻进车厢,哗啦甩上了帘。
谷梁初连眼神都没变幻一下,倒是梁健嘿了一下,“这宁王爷,还真当自己是王爷哩!如今不是好好就藩,而是罪羁,仍要如此暴戾,路上的日子可要难过。”
谷梁初似未听见,仍在原处站着,直到一行车人缓缓启程,很快就走得看不见了,这边留驻宁王府的官兵也缓缓阖上了大门方才转身而走,边走边问,“听着冯家那边都如何定,锦弟的鹰可到了吗?”
弓捷远见到韩峻的时候脸都冻苍白了。
韩峻早从冯锦那里知道弓捷远是个胎亏体弱的人,见状立刻命人与他拢炭,二人一处围火而谈。
“你到登州也没多久,有何急事非要亲顶风雪过来?”韩峻问道,“派个人来传信就是。”
弓捷远摇了摇头,“有话需得面呈将军,不能假人之口。”说话他便轻轻咳嗽。
“先叫军医过来与你熬一碗药?”韩峻问说,“这是路上感了风寒。”
弓捷远仍旧摇头,“莫麻烦,只是遇了热暖喉痒而已。”
弓石在外等着,听到这话立刻嘀嘀咕咕,“什么喉痒?我怎么不痒?光路上冻着还算了呢,真想告诉告诉将军你往冰海里扎,好教他传信回京,告诉王爷知道。我也不怕打的。没有少爷也就没弓石了,还打谁呢?”
旁边邓取听不太清,奇怪地问,“你在念什么呢?”
弓石不认得他,只翻一个白眼,“管得着吗?”
屋里的弓捷远已经说了青州藏民的事,韩峻听了倒未光火,仿佛魏虎那样做法不是为了难为他的,只沉吟道,“只要不曾借头冒功的,本将也懒得理,不过几十人的军籍听着不多,也非十分容易的事。你要知道,本将虽然辖管蓟州,但也不能只手遮天,事事都得做在道理上面才行。况且大祁还没参将自建亲军的例子。”
“属下确实想留这些人来自用,”弓捷远仍轻轻嗽,“却也不必什么亲军名头,只要有籍,可以露面就行。我要做一点儿事,焦得雨管的那些虽然都有经验资历,却都拖家带口,到底不够利索。”
韩峻也不问他要做何事,又略沉吟一下,“等我想想如何办好,左右你也不会即刻回去。”
弓捷远立刻谢过,而后又说,“卑职自然不能立刻回去,却别干等消息,还想过去船厂见见旧识。”
“船厂?”韩峻问道。
弓捷远点点头,“若是有需要处,还得回来恳请将军帮助捷远与地方上借了人来使用。”
韩峻看一看他,“这般纤细身体如何装得许多大心思的?”
李望儒见到弓捷远时真叫一个喜出望外,“近日不得郎中音信,正在惦记,怎料这就见着人了?”
弓捷远笑着执他双手,“我已不在工部做事,换来蓟州做参将了。”
李望儒讶然地道,“变化也太快速了些。”
弓捷远无法与他细说个中情由,总是别后重逢甚为喜悦,促膝坐了,好好寒暄几句。
李望儒到底是极聪明的人,未久便问,“参将特意来探我的?军中船厂毕竟两不相属。”
弓捷远感慨他的明白,“我便念兄,总是身不由己,无法随意探望,今日特来,自是有请教的。”
“参将直说何事。”李望儒痛快地道。
弓捷远慢慢讲了鱼女的事,而后又说,“捷远也与老兵丁们询问过了,想要设些栅笼或者兜网,因为海线阔长,一则难定其踪工程巨大,二则也易冲脱绕过,非为良策。”
李望儒想了想,“若果活物,确非良策。”
“所以特来问计,”弓捷远道,“望儒兄与愿儒兄虽都专注炮船,于防器事必有独特见解,不妨指点指点捷远,看看可能依靠轰炸或者巡船破得此中奥秘?”
李望儒又想了会儿,“总要逮着一半个的实证才好琢磨。”
“嗯!”弓捷远闻言就点头说,“我也这样觉得。可是望儒兄,便是捷远日日精心,到底能不能得着实证,什么时候得着,都是不好说的。即便真有收获之时,登州据此毕竟许多道路,现请二位兄长过去参详也是周折,别的不用在意,只怕看不到活东西。”
李望儒立刻就明白了,“参将何意?”
响鼓从来不用重锤敲的。
弓捷远却又斟酌一下才说实话,“望儒兄需知我是来求人的,到底该怎么选,二位兄长还是仔细思虑思虑再做决定。匠户军户到底哪个好些,又或者哪个更为国家所需,捷远自己定夺不得,就只知道二位兄长若是跟随捷远去了军中,子子孙孙都要戍守边疆,海风塞风没清闲处,还不如当个大工匠自在,可以三餐有时颐养天年。李猛将军能做将军,那是身不由己,望儒兄和愿儒兄待在习惯地方度日乃是常情常理,不好因为我的指望随意更迁。”
“嘿!”李望儒闻言砸了下拳,“参将不必将话说得如此周全,李望儒又不是十几岁的孩童,自然晓得个中厉害。咱们李家儿郎自小便习武术,原本只为国破城翻敌马践踏之时防身用的。只是我与二兄都做了这么多年船炮,攒着许多抱负经验,平素却没地方去用。果然不得机会施展也便罢了,遇着机会还贪安逸,可不白活几十岁了?二兄如何,我当然要写信问问他的意思,李望儒自己么,却是定要跟着参将走的。如今话讲开了,参将不带也不成了。”
弓捷远闻言不由笑了,“我便知道没有看错兄的性子。”
李愿儒还比弟弟更直接些,根本也没回信,即刻驭马而来,见着弓捷远倒头就拜,“多谢参将成全李家儿郎。”
这样弓捷远也未再加耽搁,带了李愿儒李望儒去见韩峻。
韩峻听了缘故还挺支持,“他二人暂时算是本将与地方制造借走用的,如此还有退路留着,短时生了悔意还可做回老本行的。我也与你调了九十军籍,再多一个都没法子,回去好好安排。”
弓捷远大喜过望,连连拜谢,“要籍实比要人难上许多,捷远知道九十之数其实不易,若无大战,竟要总兵大人费心琢磨好几年的亡伤补充,恩感于内,不靠言表。”
韩峻淡淡地笑,“本将倒是盼着别有战事,那可能够的吗?九十籍名上分与青登两卫,你管二州,把人攒一块儿操练使用也没有谁可以干涉,要钱要粮的时候自己想办法匀。”
弓捷远只要有籍就乐坏了,怎么匀怎么调自有替他郭全操心,根本不用管的。
如此蓟州之行就算完满,弓捷远高兴得嗽疾似都不药而愈,忙慌慌地要回登州。
韩峻不阻拦他,只往营外略送了送,临别时说,“辽东还未大退来敌,转眼冬月将过腊月及至,那里的大小卫城要在冰封雪冻的围困之中过春节呢!”
弓捷远的喜悦登时没了,他看了看韩峻冷沉的脸,略做寻思,而后问道,“北疆什么情况?”
“察合台在拖。”韩峻回答他说,“那里和辽东不一样。元人困于寒野,吃用短缺,必然急着攻破城池,察合台却只打算牵制住大祁的北路兵马,不想亡伤。这便是他们首鼠两端的性子,又援了盟又留着余地,待有什么变化的时候还好合谈逃跑,容易全身而退。”
弓捷远使劲儿皱起了眉,“但愿侯爷莫要成全这种小人性子,痛快打他个好的。”
韩峻没有言语。
弓捷远待要走了,又问了句,“辽东难速,朝廷……有什么动静吗?”
韩峻摇了摇头,“你莫操心这个。听得朔亲王爷如今很能左右一些事情,必不容谁随意难为弓总兵的。”
弓捷远听到这话没法再深问了,行礼上马,默默走开。
不系奔起来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一眼,但见冬雾笼罩中的与君山虽无巍峨气势,却也幽静神秘。
私驿传信几乎是与弓捷远等人一起到的登州,郭全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冯璧伏诛”,立刻展颜而笑,马上呈给弓捷远看。
弓捷远捧着信笺细瞧,视线几乎要把那片素宣给烧着了。
字是谷梁初亲自写的,弓捷远认得,当日周阁珍猝押尚川朔亲王爷仓促应对之时,写给冯锦转呈谷梁立的名单上第一个人就是冯璧。
这两个字曾像肉中的钉刺,扎了弓捷远很长时间。
因为他能逍遥法外,弓捷远当真起了要与情郎断义的心。
也才几个月吧?
轮回报应从来不爽,脚快脚慢而已,挣到什么地位上去又怎么样呢?
宁王甫一离京,满心都是意难平的皇上不肯多容冯家父子,立刻赐死。
冯皇后听到报讯太监说旨意时只是手抖一下,而后继续喝茶,同时告诫贾德徽说,“你不准哭。皇上随时过来,让他见着咱们胖面颊肿眼睛的心里又是隔阂。本宫一个儿子没了一个儿子走了,都如未曾生过般地看不到了,如此都能忍得,还有别的过不去吗?”
贾德徽既不敢也不忍心反驳她,就只垂头不语。
冯皇后放下茶盏,独自出一会儿神,竟又笑了,“国公爷养我到十五岁,便在一府一家之时也没特别亲热的时候,不过给个性命罢了!他做了一辈子大事,应该解得,父兄庇护下的女儿家都不能做自己的主,嫁给了人自然更别指望,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能埋怨谁呢?本宫定会好好地活,莫说还有瞻儿,即便连他也要撇下本宫不顾,冯嘉娘也要把这皇后之名坚守到死不被褫夺,给冯家守住这份尊荣,如此就算偿了父精母血养育之恩,从此两不相欠再莫生缘!”
冯家几个男主都被关在一间屋子,赐死的旨意已被宣过,室内一片骇人的谧寂。
还是冯国公先对儿子笑了一下,“璧儿,咱们父子什么尊崇荣华都享过了,世面见过,人也没有少杀,想做的事情都已做了,管成不成,还有什么遗憾?你何必怕?”
冯璧身上冠服都被剥了,头发乱蓬蓬的,狼狈样子看着不比父亲年轻多少,闻言苦笑着道,“不是怕,只是不甘心。”
冯国公笑着摇头,“莫不甘心。生死未必便是尽头,后面或还见呢!来吧!痛快些。”后半句话,他是对着旁边手持绞绫的兵士说的。
圣旨明喻看在冯门曾养皇后,特赐全尸。
就是说要活活绞杀。
还算被恩赏了。
几名兵士跨步走来。
冯璧看向父亲身边的儿子冯承通。
冯承通年纪小,根本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人虽未哭未喊,身体却抖起来。
冯璧咧嘴一笑,夸赞地道,“也难得了……”
话未说完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几个服饰不明的军汉呼啦啦地闯进来,拖着冯承通就走。
“哪里去?”冯璧拼死扑将过去,“皇上准了我们一路,你们要把通儿弄哪里去?”
军汉们很不耐烦地搡开他。
冯璧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架着冯承通出门去了,死命呼喊起来,“承通,哪处都是一样,爹在黄泉路上等你,不孤单的,不怕!若能不死,记着冯氏的仇,记着!”
出了门的冯承通身体被人横架起来高高举着,没有一处能自主的,他惶惶地扭了头,眼瞅着自己要被抬出冯府大门,刚要张口呼喊就被一人捂住口鼻,须臾之间气力全消,跌坠般地陷入黑沉。
谷矫看着马夫喂伴飞吃豆糊糊,谷梁瞻趁机就把逐影牵出马厩,领到甸子上扑腾雪玩。
谷梁初和梁健走过来,远远瞧着他与小马厮闹,异常空旷的草甸子也似不太冷了,心里都生了些温情。
谷梁瞻闹够了,顶着一脑门汗跑到谷梁初的身边,“父王在等我吗?”
“等你吃茶。”谷梁初便说。
朔亲王爷从来没找儿子吃过茶的,谷梁瞻虽然有点儿奇怪,还是把小马的缰交在梁健手上。
父子两个入室对坐,谷梁初道,“瞻儿,父王有没有对你说过咱们做皇嗣的不可能只靠自己当贵人的,要活着,要做事,总得用人。”
谷梁瞻想不起来,只回答道,“是呢!瞻儿知道。”
“人心隔肚皮。即便是你皇祖,”谷梁初接着说,“也不保证所用的人都真归心,此事没有办法。”
“父王要说驭马之道?”谷梁瞻问。
谷梁初摇了摇头,“父王要说驭人。瞻儿,近处便有不知道他会杀自己还是会帮自己的人,真是极疲惫的事情,需要时刻提防时刻小心,唯一的好处便是能够习惯精明,逐渐善长拿捏之道。”
“哦……”谷梁瞻仍旧不明所以。
“父王送你一个这样的人好不好?”谷梁初轻声问他,“天天守着你,让你无法踏实安眠,却也能当提醒对练。瞻儿,只能驯好马儿是不成的,你不能只有逐影。”
“啊?”谷梁瞻茫然四顾,“人么?在哪里啊?”
“父王问你意思,”谷梁初不着急,“瞻儿若是害怕那就算了,等你再大上些。”
谷梁瞻想了一晌儿,而后说道,“瞻儿已不小了。该学的事都得学起来的,父王所赠在哪里呢?瞻儿要了。”
谷梁初闻言缓缓板直上身,吩咐人说,“给世子带伴读来。”
两名府兵领着一个少年进来。
谷梁瞻仔细打量打量那个身形并不怎么健壮的人,有些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给他跪了下去,“回世子话,小人叫步承通。”
作者有话说:
读者们可以给世子想象一点儿小故事!哈哈!坏大人们!
第236章 师援徒夜奔辽东
弓捷远给青州分了四十个籍,自己这边加上弓石弓秩却有五十六人该上册的,加上李家兄弟是便五十八,他把名额都先给了新征过来的三十人,二十四卫之中的郭全郑晴成缺白裳也暂挂着,五十亲军全由郭全弓秩统一操练兵马之术,待巡防时又分两队,一队由郭全带领,一队由弓秩带领,轮流犁查登州一带的海线。
而他自己从不歇值,日日都率队伍出去,新任参将到底是能征善战的弓总兵和一起同生共死的亲将们口传身教出来的,这些人未必可以用兵如神,但皆熟谙一个道理——勤能补拙,补一切拙。
所有不明白不掌握不懂得不理解都抗不住千万遍的琢磨,都挡不住下死力气用心,只要功夫用得足够深,世上就没有参不透悟不懂的东西。
当然还得自己领悟提炼关窍秘诀,那样才能算是真正的首领。
人皆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人却不太知道,一将功成,自己也要千锤百炼,经历过无数焚烧锻造才能行的。
“哪有那么多的犹如天助?”昔日的镇东将军曾经这样对儿子说,“反正爹是没有捡着。事事都靠自己去疼自己去苦,反而落个踏实。”
弓捷远深深记着这话,此刻却也当真得将力气用尽才能踏实,那样可以少想辽东风雪,少想留在燕京城里孤单的人。
郭全实在劝不住这个小主子,便与焦时雨和李望儒一起商量琢磨,给他和不系都做了副过腿的鲛套。
再是良驹也禁不住夜夜寒水浸泡,再强壮的人……弓捷远也不强壮。
奇怪的是转眼春节真的来了,连吃口饭都有本事直眼出神的弓捷远始终都没病倒,别人还不怎么,自小贴身伺候他的弓石却甚奇怪,心说少爷这是靠的什么撑住了强?
当真是养伯的药起了大作用吗?
除夕这晚夜黑如墨,海防不若城中,营地里面虽挂了烛,也并没有太多佳节气氛。
弓捷远瞪着桌上的好鱼吃不进去。
如今日日都有上好的鲜货等着给他选择,弓捷远总是没有兴致胃口,用饭之前先要看看碗碟,提前在心里定个大致数量,逼迫自己务必吃掉才成。
至于能有几分香甜,却是不在意的。
今晚无论如何难为不了自己。
年关未必便是佳节,弓捷远心里压的东西实在太多。
辽东还无大捷。
谷梁初最近也没有传信过来。
天亮就是他的生辰……
“清蒸的若是吃腻了,”郭全只得硬头皮劝,“便叫厨子弄一条红烧的来吧?”
弓捷远轻轻摇头,“厨子们也要过年,师兄莫折腾了。”
“什么东西吃腻了?”门口有个声音传来。
弓捷远和郭全听见那声尽皆大喜,猛回头望,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喊,“师父!”一个喊,“叔叔!”
柳犹杨嘴角噙着淡笑,缓缓走进房来,“大过年的,你们两个作甚样子呆呆然的?”
“您怎么来了?”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贫贱亦有乐,乐在身自由。”柳犹杨施施然地坐在桌边,“想来也就来了。与我也添一副碗筷。”
弓捷远立刻不怕折腾人了,高声喊人伺候,吩咐再弄几道佳肴。
“心情好些了吗?”柳犹杨提筷吃一口鱼,脸上笑意不盛,眼眸中的温柔却很明显,“这鱼挺鲜美啊!”
“早知师父会来早便有劲头些。”弓捷远当真觉得振奋。
“我不来你也要好好过日子。”柳犹杨说,“守边镇防,原是你的渴求。”
弓捷远略有一些赧然,不敢分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小主子实在用心了些。”郭全立刻道,“别的不敢讲,登州有福。”
柳犹杨不接这话,又吃了会儿鱼才问郭全,“亲军可是分了两队,每队放十暗卫,由他们带着十五名新兵吗?”
郭全点头称是。
“新兵操练得怎么样?”柳犹杨又问。
“已经练了三十几天,”郭全回说,“跟暗卫们的本事自然不能比,胜在年富力强,又肯用心,也可算得精兵。”
柳犹杨点了点头,“那再变队,将暗卫们集中一处,精兵分成两伍。”
弓捷远马上听出门道,“师父是何用意?”
柳犹杨用筷子尖点了点鱼肚子,“从这里狼奔到威宁威平一带,需得多久?”
弓捷远眸光顿凛,“总得六七天的样子。”
“那是旱路。”柳犹杨说,“若从登州船行金州,取了直路,五日必到,一来一回也就十天。”
“船行?”弓捷远吸了口气。
柳犹杨又轻轻笑,“我已托人打听过了,今冬虽多雨雪,却较往年要暖不少,船从登州出去往远绕些航行,冰阻不会过分严重,总比旱路要快。水行大军诸多弊处,人马晕海便没力气,可只带着二十几个暗卫又不一样。捷远,我还给你带了耐颠簸的马儿,是特意驯出来的,明晨也便到了。你既惦记父亲,就去见见他么!北元精锐压在威平,总兵自在那里,父子两个便不能聚到上元夜去,过去见上一面,作伴过过晚年也挺好么!”
弓捷远猛然立了起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我留在这儿。”柳犹杨仍淡然道,“陪着你借来的两个人按时巡防,前面那些安排不会荒废。曦景如今不同从前,各处都忌惮他,应该没人胆敢轻易针对你。算得总兵大人也要动了,你们二十几人是把快刀,正巧赶上他们大决就是里应外合,赶不上也能乱上围兵一乱,莫叫他们多安生了。”
这人分明才刚进门,却是样样都知道的。
“师父!”弓捷远不由有些哽咽。
“先过了年。”柳犹杨柔声地说,“晨起再去安排事情来得及的。好好带上你的弓箭和刀,捷远,这是真上阵了。”
弓捷远的胸膛起伏不住,良久方才抓起桌边的酒,斟了一盏敬到柳犹杨的手边,嗓音哑哑地说,“捷远得师,三生之幸。”
柳犹杨拍拍他的手背,“也要你能干的,且要既是蓟胶参将又是辽东少主,否则这一路的勘合路凭就把什么都给阻了,没这条计。说如此说,曦景讲你已将《柳下记》给背谙熟,但能取直抄近不用过关卡时全都用上的好,这样才算奇兵,也不枉我先祖一番心血。”
弓捷远只剩点头的份儿。
“那便好好吃饭,好好歇个晚上,一切起早再说。”柳犹杨道,“年是寻常日子,总能寻常的人便是有福。”
晨起郭全先去变动亲军队伍,而后又领着人去接马匹。
弓捷远亲自叫过焦时雨来要船。
焦时雨得知他竟要去奇袭辽东,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今年都未歇渔,是能走的。参将想要一条坚船自然容易,老焦放个人去交道金州海防,也必不会挡咱的路,只是您这几十兵马,竟要插到乌泱泱的敌人里去,实在不能放心。”
“能走便成。我便帮不得手,”弓捷远淡淡地说,“也必能够保得自己性命回来。指挥使不必担忧,去安排吧!”
焦时雨不敢违抗他的话,一边出来忙活一边念念叨叨,“头前儿看着老成得紧,是个很知大局的人,突然之间又冒失了,真不知道怎么着好。”
这边弓捷远又喊李愿儒和李望儒过来嘱咐,“二位兄长多费些心,我师父萍踪侠影自在惯了,登州海线能不能得安宁,还靠大家尽力。”
李氏兄弟自然认真答应。
弓石明知自己没有资格跟着弓捷远去,心慌慌地围着他转,当然就被弓秩给提走了。
“我不惦记他吗?”弓石便与弓秩发作,“少爷这又不是探亲去。沿路各卫全都城门紧闭,便是从咱们这边赶过去也要碰上敌人……”
“你也知道少爷不是探亲去啊?”弓秩数落他说,“那就莫要添乱。早想帮他早练身手出来啊!”
“你身手好!”弓石老不乐意,“那可看好了少爷,莫教伤了……”说了伤字他又难过,“你个臭货也别伤了,看到将军多喝几碗好酒,完了赶紧回来,呜……”
弓秩一脚将他蹬回屋去,“哭个屁哭!这等好事你敢乱嚎,实在该打!”
是夜便即开船,柳犹杨带来的马果然都是特别驯的,任凭船身插在咯的冰海里面摇晃前进,只管闭目歇息,丝毫都不烦躁。
反是不系有些变化,虽未扯颈嘶鸣,却也不住地甩脑袋抬蹄子。
弓捷远分腿坐在它的身边,一面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身体,一面问郭全说,“师父是什么时候驯的马呢?竟能神秘妙算?”
郭全淡笑着说道,“为了避祸和报仇,他在北面走动得多,天气之类有经验的。这些马儿原本都是良驹,驯这一点颠簸也并不用太久,有个十天八天就练出来。”
可也毕竟是番大力气啊!
弓捷远只在心里想了,没有再说。
看来要做什么事情,只靠一个人的本事总不成的,难怪谷梁立那样的性子亦有许多退让之处,难怪爹他驰骋边疆多年也不拥兵自重。
夜船甚冷,绸甲已经翻了面穿,仍旧不聚什么热气,弓捷远扯扯身上狐裘,靠在不系的肚子上取暖。
外面冰声清泠,像是乐器在敲,仿佛船内人马不是要去厮杀,而是聚在这里听曲听风。
“小主子稍盹一盹。”船上没有盛炭之处,郭全拽过一张薄毯盖住弓捷远的双腿,“总要天亮才到金州。届时可有得跑,好好留着精神。”
弓捷远把眼看看船内的二十四卫,但见他们果都依偎新到手的马儿闭目养神,便也阖上了眼。
天色已极晚了,谷梁初却对着一碗素面出神。
梁健为他拨拨烛火,“王爷快吃吧!等下就要泡涨了!去年还能消消停停地过生日,今年却要替皇上祭祀天地祖先,这么晚了才能吃口寿面。”
谷梁初只做一个笑的意思,“自从宁王离京,父皇始终都说龙体欠安,不过就是懒得应付这等过场。从前孤的身份不明,自然替代不得,而今如纸滴墨明摆着的,如何还不使唤?”
梁健虽较谷矫心细多了,也不会像弓捷远一样抱怨那个做爹的皇帝不记得儿子生日,只是说道,“累自然累,也比受忌惮好。”
“仍在认真看着孤呢!”谷梁初慢慢地挑起碗里面来,“工部忙三火四地加紧建造东宫,过年都不肯停,什么意思?”
梁健闻言也点头道,“住到宫里面去自然诸多不便,但也躲不掉吧?”
谷梁初摇了摇头,“不便还非最要紧的,皇宫总比北王府大,什么角色能将咱给盯死?却且不去,孤要在这儿守着捷远种的梅树。”
梁健下意识地望望窗外的树,“是咧!小主子还不曾看过它开花呢!”
“此刻他该去辽东了!”谷梁初缓缓地说,“可快活不?”
弓捷远无心快活也无心凄苦。
海船凌晨便即到了金州,虽没赶上守将当值的好时间,当真也未怎样耽搁,留了船只船工原处等待,二十几个精兵立刻纵马穿境,如飞也似,直扑威平。
即便乘着不系,弓捷远也有些躁。
他想父亲想得心急如焚,得到机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来,已经顾不得这个决定是否草率,是否会给自己招惹祸患。
柳犹杨无疑是个好师父,但他到底是不是个好谋略家,弓捷远心里还没有底,他只知道辽东被围已近四个月了,这对任何一个边城都是极大的考验,对弓涤边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