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立但见宋栖毫不犹豫就顶上来,前堵后截振振有词,全忘了自己是个皇上,不由联想起他当日维护弓捷远骗杀吕值的事,越发不悦,沉下脸道,“朕还没有说完,宋大人急什么?这事也不能全怪弓挽,朔王以其督军之职,轻怠蓟州军务,倒在登州忙活海战的事,也是玩忽职守。功归功罪归罪,朝廷不能因为一时之利而废长久法度,否则个个如此,大祁不乱了套?这还没有痛加责备宋大人就心疼得了不得,可见其祸之深不容小觑!”
“皇上……”宋栖更激动了。
匡铸只怕他说出更违身份的话,连忙开口拦他,“宋大人莫急,皇上已念弓挽辛苦,不是要吝圣眷的意思……”
宋栖心里起了恼火,再顾不得更多,立刻就冲匡铸发作,“匡尚书此言差矣!皇上多熟陆战之事,心起统领天下之思,会这般说也不奇怪。匡大人却是兵部之首,最当解得海防之难大异塞防,怎么可以为顺圣意把话给讲得如此轻松?弓挽刚过二十,少年之身建功如此,岂止辛苦二字?若非是用了心,两战两利,匡大人觉得很容易做到么?如今只说他的过错,怎不想想他若不去细查海卫疏忽,而后加紧搜寻防御,咱们胶辽会遭什么大祸?怎不想想他已失掉半条性命还要远渡阔洋去抹一个倭人头目,到底是贪功劳还是求个长宁?悄屠敌酋,先张扬个四下皆知朝堂争论,事情还能干吗?殿里文臣可不明白,你我心里雪样清楚,倘只纵着这干倭匪蹿跳,稍有疏忽登金等卫极易失却遏抵之能,东倭野人便会直插天津取奔燕京,韩峻已经提前去了南面,蓟兵无首,忙乱之间可及回救?真有那时仅靠天津卫的守兵和京中一干不识海事贼心的官,可能保证不会兵临城下?乱大乱小我猜不着,泱泱大祁,真被岛国欺负到这个份上,莫管尚书还是侍郎,咱们的脸都丢到千秋后世去了!所谓事急从权,黎民百姓都懂的理,尚书大人不懂,还不准我分说,待要误国还是误君?想让四境将士遇危险时都躲着等朝廷旨意不忙奋勇杀敌?还是让人私下里说皇上刻薄寡恩,明白看着儿郎舍命就不给个恩遇?老宋是直肠子,非要实说,一片爱国爱主之忱,不怕获罪!怎么我朝就只知道北元蒙古才会杀人,西域南境也该提防,单单不把东面海线放在眼里?渔民就不是民?海城就不是城?倭人就没有大炮和刀枪吗?”
他的语速极快,突突突地慷慨激昂,眨眼之间说出一大堆来。
匡铸明知他并不是针对自己,面色仍旧变了。
谷梁立的黑脸更加难看,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满殿喜意被冲散了,这种时候谁也不好贸然开口,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过好半天,匡旋出来打破僵局,他跪下说,“皇上,这等军兵之事微臣原本不该妄议,所以僭越,是觉得皇上与宋大人考虑得都对,万不可因此上下隔阂。一国之君自然要想一国之事,所谓令行禁止,朝廷需掌九州动静,外将们凡有举动自该有命有禀,如此才是正经道理,所以说弓挽有功,该认,但不该奖,此话绝无不应当处。宋大人昔为海将,深知倭人可恶,多年致力清剿,大好韶华全部赔在海防上面,忽然闻知这等佳音高兴激动也在情理,疼惜年轻将领更是为国爱才,昭昭公心,其忠可感,只是急切了些。皇上方才只说不赏,未道不能褒扬赞许。弓挽为国尽责,难道只为了功名利禄和美誉吗?他该先进奏折请罪,然后才说建功之事,这是臣子本分,也没什么可异议的,功过如何计算,却是朝廷的事,否则哪里还有法度?只不过韩总兵尚在千里之外,参将旧毒未清新伤又起定病弱着,些许不当,皇上也不会怪罪登州卫的疏忽。依微臣看,不如就由家父督促兵部传命,容他的空儿,慢慢分说细情,再酌赏罚之事也并不迟。”
他甚老到,一番话把三面都哄周全,既圆皇上脸面又摘了宋栖不敬,更把匡铸拖出尴尬,是人都知粉饰滑头也不好再纠缠了。
匡铸等到儿子说完方才点了点头,无奈地道,“老臣也是一样意思,嘴快不过宋大人去!”
宋栖已把愤懑吐得差不多了,情知自己顶牛的人毕竟是九五之尊,也得见好就收,并不在意匡铸这点儿讥讽,当下低接了句,“老臣粗鲁。”
谷梁立再是刀锋性子也架不住一干臣子各呈其能地把他架起来,多少不甘不悦也得硬忍下去,没有当庭暴戾。但他心里实在憋闷,假样子也不好好装了,拉着脸丟了一句,“就按匡卿说的办吧!”
然后拂袖离了朝殿。
留下殿内诸臣面面相觑。
宋栖也不在乎,头一个走了。
倒把匡铸气个够呛,恨恨地骂,“一提海防他就是个没君臣的老混账了!怎么不跳到殿梁上去?”
匡旋过去扶着他笑,“父亲莫要生气!宋大人素常极有分寸,不会总如今日这般焦躁。”
朝堂交锋很快就传到了谷梁初的耳朵里,他只冷笑一阵,仿佛早就料到了般,什么话也没说,只管专心调理弓捷远的身体,当不知道。
梁健留意观察了几天,见他只是八风不动,忍不住劝,“王爷既然想领着小主子回去安养,该与他商量的事情还是说明白好。到了京城哪有总不去见皇上的道理?有些事情瞒不住的。”
谷梁初凉凉地哼,“他该受的苦楚全受过了,孤还急着回燕京去干什么?哪里不是一样安养?登州反舒畅些。”
梁健听他竟然这般说,倒不知道怎么讲好。
弓捷远聪明得很,等了许多日子不听谁跟他提朝廷有何说法,心知自己又触着了谷梁立的猜忌,却不急问,该吃吃该睡睡,很快就把横渡东倭的损伤给补上了,然后果然忙着去陪世子骑马练箭,好好弥补亏欠小孩的诺。
逐影长得飞快,已能看出父母传给它的出色矫健,弓捷远每天都跟谷梁瞻玩不亦乐乎,然后笑吟吟地回来找谷梁初吃饭,各种撒娇卖痴,正经军务倒不怎么管了,全交给焦得雨祖孙去忙。
谷梁初愿意看他高兴,只恼这人永远找得到事情忙,故意挑刺,“你把孤给当驿兵了?想起来找就是吃饭上宿?”
弓捷远不在意他的挤兑,“世子那里没有饭吗?来回折腾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我都吃了什么,省得惦记。如此解意不得夸奖就罢了,倒成了错?”
“好个解意的人,天天都把自己用没了力,夜里睡得红猪一样,还打呼噜,”谷梁初极其不满,“参将大人还觉得自己居功甚伟?”
弓捷远更笑起来,“我都开始打呼噜了吗?这可完了,以后就是向将军啊!”
“倒没震天价响!”谷梁初实话实说,“只是睡得实在太香了些,孤看着气!”
“你还气呢?”弓捷远不信,“应该高兴才对。”
“或者就是嫉妒!”谷梁初轻轻哼了一声,“孤总辗转反侧,你却酣甜,不可恨吗?”
弓捷远假做懵懂地往他脸前凑凑,“你为什么辗转反侧?”
他正在吃海参,嘴上油花花的,谷梁初也不嫌弃,反而很爱那种滋润的红,伸指弹了一下,“你装相呢?”
弓捷远咧开嘴乐,“那你还敢恶形恶状?好好央求小爷,哄得我高兴,等下就安生留在家里喝茶,不出去玩。”
“你去!”谷梁初却说,“孤也得忙!这一阵子各种事情,都没在意瞻儿的文武功课,今儿得空,过去考一考他,若荒废了,罚他不许再碰逐影,直到全补回来。”
谷梁瞻这几日里 好不欢快,弓捷远哪里舍得连累他?只好不乐意道,“哄哄我有何难?为了端个破架子,儿子你都不怕害一害的,是个父亲样吗?”
谷梁初冷笑了下,“孤再被你冷落些天,怕连男人样子都得找一找的,还顾得上怎么做父亲呢?”
弓捷远丟了食物走到他的身边,做势揭衣服道,“让我看看!你的男人样子还能跑哪儿去!”
第274章 意气郎明彰愠怒
被对手的佯装势弱迷惑了心智的下场就是人家势如破竹,自己一败涂地。
弓捷远毒病新愈,又在演武场上陪小少年玩了整个白天,没过多久就吃不住,硬被谷梁初兜着双腿坐着。
“我要昏了!”这坏参将刚硬起来能熬一整天海,要放赖时绝不犹豫,吃准了谷梁初拿他没有办法。
谷梁初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哼唧,爱得不行,心甘情愿地中计,但也只是把人兜起来抱到榻上,“你可以睡!孤摇着你!”
还真是摇。
睡不着的那种。
弓捷远恨得咬牙,可惜身体都被人家掌握住了,没有丁点儿自主。
反正也改不得,干脆听凭摆弄,弓捷远恍惚觉得自己还在万顷碧波之上,身下有艇,旁边便是可以信赖的人,于是彻底放松下去。
反出了汗。
“你有点儿红。”谷梁初分了神说,“这些颜色什么时候才能消呢?”
“没事儿!”弓捷远安抚他道,“除了丑……些,不碍什么……”
“不丑!”谷梁初反而夸他,“像个梅神……真不碍么?”
弓捷远不愿在这时说话,扭头龇牙,“你不知道?”
谷梁初轻轻笑了,“这就像火神了,燎人!”
同时勾人。
其实就是谷梁初还舍不得太折腾他,自己却很难忍,要靠说话打一打岔。
弓捷远不识好人心,觉得他是故意可恶,打算闭上眼睛睡觉。
汗水反更多了起来。
熟悉的炙热骤然飞飙起来的时候,弓捷远承受不住地拉扯东西,一伸手就拽塌了绑在床栏处的帐,外帷内纱带着撑杆哗啦啦地砸下来,好不热闹。
谷梁初探躯挡在弓捷远的身上,动作就深了些,听见这人受伤般地哼了一声。
伤全好了,那背也好好的,许多红锦绣纹托着两只白翼,像是一个修成人形本体尚未彻底隐去的明翅彩凤。
谷梁初被那种奇异感给裹挟住了,既捕捉也膜拜,既贪心也敬仰,不知怎么样好。
停止亵渎?
继续求索?
他自己选择不了,最终还靠造物出手勒停纠结,让大祁国的王爷心满意足之后揽住他越来越爱的那个人,缓缓闭上了眼。
弓捷远答应世子起早就去陪他驰马,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连着乐了好多天的孩子不由担心起来,“弓挽不会是累着了吧?他也才见好呢!”
弓捷远的确是累着了,乱七八糟地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又嫌弃自己脏,好撒了一通起床气。
谷梁初由得他闹,帮擦牙时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也不生气。
弓捷远看清他食指上很清晰的齿痕之后方才解恨,到吃饭时又心疼了,伸手摸了一摸,批判道,“你的反应变慢了!”
谷梁初不怀好意地笑,“真的么?”
弓捷远又想把他的另外九根手指都咬上牙印子。
谷梁初正经了些,“韩峻快回来了。”
弓捷远这才放下咬人的事,问他,“大约什么时候?”
“就这一二日。”谷梁初答。
“那你回蓟州么?”弓捷远又问。
“孤该回京。”谷梁初笑了一下,“但就不按应该去做,倒看一看会怎么样。”
弓捷远已料到了,似笑非笑地道,“都说店大欺客,儿大也欺爹呢!如今宁王作了不能饶恕的妖,两个小皇子还不成气候,朔王爷很能摆一摆谱。咱且端着,我支持你!”
谷梁初极眷恋地看他耍骄,“孤的挽儿脸都被泡裂了,没有一个正经的赏,那就都别如意。”
“京里来旨意说让解释清楚,你是怎么讲的?”弓捷远吸溜吸溜地吃一碟凉拌蜇头。
谷梁初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这个精灵人,摇了摇头,“孤没理睬,你就等着牵连获罪。”
“嗯!”弓捷远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怎么着都行,弓秩和师兄也不贪啥功名,能给焦润讨个品级就行,先头答应了他爷爷。”
谷梁初更笑起来,“孤说获罪,你还在这里梦品级呢?”
弓捷远不搭理他,仍旧自说自话,“还有李家兄弟,总是借用怎么好呢?他们虽然年纪不小了,也没什么正经家眷,听着意思是愿意去辽东呢!那个李海来也该当个十夫长,不知道登州还能准出缺么……”
谷梁初起身离了饭桌,故意不听这个人叨叨咕咕。
三日后蓟州来讯,言说韩峻已经到营,特请朔王爷的意思,是要总兵大人过来说话还是从蓟州顺路回燕京去。
谷梁初告诉来人,“孤还要住上一阵子。蓟州无事,且不忙见,请韩总兵只向朝廷细陈南讨情形便是。”
韩峻知道后再不啰嗦,上奏折时果然只说征讨宁王的事,半个字不提登州和谷梁初。
谷梁立被儿子与一干文武大臣挂了起来,眼瞅着韩峻到蓟已有半月光景,做督军的却不回来,匡铸走个样子之后带头装聋作哑,便连御史也没有参一参的意思,气得在寝宫里骂人,“这是合伙来拆朕的丹墀呢!不回来就不回来,让他守着那个小病篓子在登州过吧!待朕高兴,直接将登州封给他就藩。”
倪彬知道他说气话,也不忙劝,只赔笑道,“真未听过有在海城就藩的王爷呢!”
谷梁立更郁闷了,“公公也开朕的玩笑。想朕半生沙场,什么风雨都顶过来,当了皇上反而被亲儿子比下去,能上朝的重臣大半心向着他,不是要造反的势头?”
“皇上言重!”倪彬听他说得严重,赶紧扯圆内侍模样,“朝中诸臣敬爱王爷,说到底也是看着皇上的面子,哪里就会支持儿子忤父呢?况且王爷手上并无兵权,也不似宁王爷那样有老本家的支持,他敢在登州拖延,就是知道皇上清楚他忠君爱父,不会太过责怪!”
“忠君爱父是假的,”谷梁立很有自知之明,“爱他那个小弓挽更真一些。这是明白着闹脾气,怪未给赏,不是之前回来求药时的好言好语了呢!朕若是被要挟住了不如禅位给他,两下消停。宁王爷有老本家,他不也找了个岳父回来么?”
倪彬怕遭连累,不敢再劝。
此后谷梁立也不再提登州的事,就把儿子忘掉了般。
转眼之间九月将过,谷梁初陪着弓捷远在登州好好过了一个炎夏,迎来了秋。
期间韩峻冒着惹皇帝不悦的风险上书兵部给焦润请了一个百户的职,先拿俸禄,待军选时再议掌印执事,至此焦家三代同为武官,并不用等承袭,已是极其荣耀的事。
实际上谷梁立并不知晓此事,尚书大人自己就做主了。
夏税收得极好,朝中暂无愁烦事情,本该上下和乐里外温存之际,谷梁立却在重阳节时生了场病。
并非人停弓马之后渐次虚弱,而是当个国君实在太累,谷梁立想要北疆兵重强遏蒙元,就得保证钱粮充足补给通畅,老运河要修,新运河要建,林林总总许多细务,又是谁也信不过的性子,没个不病。
只是寻常的风寒之症,竟然其势汹汹,过了十余日都没见好,谁缠绵病榻都会意志消磨,赶巧的是四皇子谷梁慎也跟脚病了,虽也只是风寒,症状更猛,大有不见好的意思。
谷梁立惊恐之下顿感膝前荒凉没有帮手,终于开始想念成了年的儿子。
他仍不肯明下旨意,只找来一个到过登州的锦衣卫吩咐,“你自己去,告诉那不孝子他爹身体十分不爽快呢,儿子如何倒也罢了,当真想见孙儿,作速送回京来团聚。”
那锦衣卫应了要走,谷梁立又怕谷梁初当真只送谷梁瞻回来,又喊住道,“再问问他,可还记得别时同朕说了什么话吗?”
谷梁初听了那个锦衣卫的转述,想起自己曾经明言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怨恨父皇,只得叹了口气,吩咐梁健打点回京事宜。
弓捷远自然问他,“不跟你爹闹别扭了?”
谷梁初略显无奈地道,“毕竟是给性命的人,上次回京求讨起醒,父皇明知是能救命的珍药,也未吝啬,孤得领这份情,不好闹过头了!”
弓捷远闻言点头,“说得是呢!末将恭送王爷!”
“恭送?”谷梁初立刻哼,“你想得可好。乖乖与孤一路回京,好好地在王府里面养起来。还想留在登州当山大王呢?没有那等美事!”
“这什么话?”弓捷远非故意说,“我一外将,无旨胆敢回京?不要性命了吗?”
“无旨你都去东倭了,这倒啰嗦。况且捷远的性命早是孤的!”谷梁初甚是倨傲地说,“谁敢惦记,便来找孤说话!”
弓捷远听得又笑又气,“不怪都说王法王法,王以上就没有法了呢!我偏偏不跟你回去,还绑走吗?有职有品的正经参将,怎么就是山大王了?小爷做得正有滋味,不走!”
谷梁初微微露出一点儿邪魅,“孤不在这儿,你也有滋有味么?”
弓捷远当然嘴硬,“我是为你来的不成?”
谷梁初便把目光深沉起来,“当真是心野了!更得捉回去看好,否则真要关不住了。你莫烦恼,缺了什么滋味都着落在孤的身上,总能补偿得上,至少能叫捷远没有精神胡思乱想。”
弓捷远知道再说下去不但话头得拐,别的事情怕也一样,抬脚就往外走,嘴里仍旧强硬地道,“我不管你的事情,来啊走的悉听尊便,你也莫耽误我,弓挽还想建功立业彪炳春秋呢!很忙的人。”
谷梁初笑吟吟地瞧他跑,轻喃了句,“好大的雄心!”
第275章 别滨卫邂逅客僧
话撂得响,弓捷远知道谷梁初此番是必然要带自己回去的,他硬战了倭船,又强杀了织田大名,两次都要谷梁初半条性命,实在不舍得再难为他,也不信四九城里那个皇上真会治自己的罪,因此出了屋子就直接找李家兄弟去了。
李愿儒听他要返京城分外不舍,李望儒倒豁达些,“少将军大才,怎么可能久留登州?那也委屈了些。况且眼看要冷起来,海边湿潮,还是京里更合调养,回去是对的。”
弓捷远闻言叹口气道,“我借二兄之力大大去了海患,却没法子替请功劳,还不能带在身边,实在愧疚。”
李望儒摇了头道,“咱们兄弟比不上少将军的襟怀,却也不是那等贪功图俸的混心人,能为国家尽些绵薄之力此生也不遗憾。实在无法妥当安排,送咱们回炮厂和船厂去就是。来时韩总兵曾经应承过的。”
弓捷远也摇头,“炮厂船厂自然需要大工匠,二兄回去却可惜些。且容捷远些许时间,定有更大施展。暂在焦指挥使这里帮忙看看船和火炮,后面或想办法送去辽东,一则能与李猛将军兄弟团圆,再则也帮辽东之军强固强固炮铳武器。至于功劳和俸禄么,咱们不贪是咱们不贪,该给的却也得给了。”
李家兄弟听清楚他心里是有计较的,没再多话,齐声应道,“如此就听少将军的安排,凡事自有定数,且先宽养,不急一时。”
弓捷远别了二人又找到焦润,两人闲逛着出了军营,慢慢走到海岸上去。
焦润问他,“参将可是舍不得这里么?想回来时也容易的。”
“当兵的人,”弓捷远说,“哪能安土重迁?登州虽然如我半个家乡,别处有需要时不当一味留恋。不过我是要回京城,并非出征别处,想着一入燕京城门就没了在这里的爽快,多少还是难舍。”
焦润听了轻叹,“咱们又哪里舍得参将走啊!”
“三十亲兵且得帮忙养着,”弓捷远接着说道,“我的近卫也不会一下子带走,弓秩不在,百户想着勤加经管操练,总有还用他们英勇杀敌的时候。后面捷远再调遣时,水性战力皆不可落。”
焦润痛快应道,“参将放心!焦润必然不会怠惰轻慢。”
弓捷远又顺着海岸走了一段,而后才说,“我这人不喜欢杀俘,九鬼小樱和雨灵等人武功已废,没大用了,何时再巡外海给她们一只小船和些许吃食,放回家乡去吧!那个什么仙人实在罪大恶极,留着清醒脑袋必然还要害许多人,便是他们本族子弟也难幸免,不当留情,你找养伯讨些僵身聋哑的药给他吃了再丟回去。多行不义,当世报应,这也没甚可姑息的。”
焦润十分赞同,“属下回去就办!”
“宋设别留命了!”弓捷远还没讲完,“总得给他苦命的养父母一个交代,也给不认恩德的家伙们一个警示,更让民众知道知道,同样都具外族血脉,李海来那般有人性的可得重用,而如宋设这般没天良的必然没有好下场的。”
焦润懂了他的意思,“此事就交给十夫长做,好好示一示众再砍!”
交代了一圈儿再没什么放不下的,弓捷远信步走进谷梁瞻的院子,但见谷矫已在准备行李,谷梁瞻的脸色却不好看,竟如哭过似的,不由讶异,“世子这是怎么?舍不得登州还是舍不得我?”
“登州再好不是我该久留之地,父王已经说了弓挽也会一起回京,且相聚呢,并没不舍。”谷梁瞻好好地答。
“那你这是怎么了?”弓捷远自然问,“多么持重的人儿,干嘛眼泪汪汪?想起来此丟了阿辅姊姊难过了吗?回去之前必然到蓟州的,还能见着。”
谷梁瞻不好明说自己因为多问了句弓挽可会一起回去就被步承通摆了脸色,只好含糊地应,“姊姊嫁得良人是好事情,瞻儿只留着她却是耽误。”
不日辞别登州兵营,良马高车地赶到蓟州,谷梁初和弓捷远先和韩峻说了一阵话后才停下来歇晚休息。
阿辅果然跑来,神情一如嫁过来前天真欢快,人却胖了,肚子已经稍稍隆起。
弓捷远吓一跳,回头去看郑晴。
郑晴笑道,“小主子没有猜错。阿辅是有喜了。”
弓捷远闻言立刻就逗人说,“阿辅姊姊不乖,这下我们可不带你回王府了!”
阿辅抓着谷梁瞻的手左看右看,稀罕不过似的,却不在意弓捷远的吓唬,“我不回去,要在这里陪相公呢!总兵大人说过的,阿辅若是太想王爷和世子,以后进京也能带上我去,就怕阿辅有了孩儿不想别人了!谁知道呢?反正阿辅现在只愿意和相公待在一起,看得着世子最好,看不着也不碍的。”
弓捷远被这直人逗得忍俊不禁,更起了些兴致,“你就总能和相公待着?他不要做公务吗?”
“早晚会回来么!”阿辅认认真真地说,“他忙起来,阿辅就自己玩,好好地等他。”
弓捷远被这毫不伪饰的话讲软了心,原本并没打算和朱延单独说话,这下也趁阿辅同世子唧唧呱呱的时候把这同僚拽到边上,开口就是威胁之辞,“阿辅姊姊如此真心真意,后敢错待,捷远必定怂恿王爷要你性命!”
朱延被他吓了一跳,“参将这是哪里说起?老朱讨个媳妇多不容易,就要给咱家生娃娃咧,不宝贝着还错待呢?”
“嗯!”弓捷远听得满意,“必给你家生好娃娃。认真对她,孩子出世也给咱们送一个信儿,不白劳你,会备礼的。”
朱延搓着手笑,“这也却之不恭,只能先谢参将的心。”
这里正乐呵着,谷梁初过来找到弓捷远说,“且让瞻儿和阿辅玩上一会儿,孤带你上山去。”
弓捷远以为这人又要不正经了,立刻就反对道,“天都冷了,上什么山?我不陪你当疯子去。”
谷梁初笑了半天,将他扯离众人方说,“你如今是何样宝贝?谁舍得让你当疯子?”
“那做什么上去?”弓捷远自然问,“走路没走累吗?”
谷梁初轻轻地叹了一下,“是孤听到些秘闻,山中那座庙里住着你的救命恩人,不知道时也就罢了,既知道了,且又路过此处,总该拜见拜见!”
弓捷远登时就听惊了,“你说什么?那个何……他竟然没死?在此处呢?”
谷梁初捏捏他的掌心,示意不要声张,“世事变化莫测,什么诡异也不稀奇,你淡定些。”
弓捷远闻言没再多说,揣一肚子匪夷所思随谷梁初走。
不多久便行到之前曾经住过的草庐,谷梁初过门不入,直接走去旁边小庙。
敲了半天山门之后有小和尚出来查看,瞧着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一双黑瞳乌溜溜地,神色却很冷冽,极不符合他的年纪。
小和尚的眼睛在谷梁初和弓捷远的脸上转了半天才很不客气地询问,“你们干嘛?”
“求见驻庙师父!”谷梁初不以为意地说。
“我师父正行晚课呢!得等一会儿。”小和尚说完转身就走,根本没有请的意思。
谷梁初当然不会跟个小娃儿生气,自己走进庙去。
弓捷远跟在他的身边左右打量,见那小庙虽供菩萨,没比挨着它的草庐大上太多,只有干净没有排场,香案简洁陈设粗陋,看样子从来不接外客。
倒真是个修行去处。
院子太小,没几步路就看尽了,无请而入,两人不好乱走,立在房门外面耐心等待。
已有晚露,谷梁初怕弓捷远冷,伸臂搂住了他,弓捷远觉得不合在这种地方亲密,伸手推开。
大概得有两柱香的工夫,殿门缓开,一个灰衣僧人抬步出来,先打稽首,“阿弥陀佛,二王子别来无恙!”
弓捷远立刻往那僧人脸上细看,见其是个极清秀的中年男子,脸庞白皙双目含情,虽已没了年少青春,冷眼瞧着还是教养很好的世家子弟,若非清清楚楚地亮着光头,谁也不会将他和出家人联系起来。
倘不提前知道,弓捷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舅舅的故交。
谷梁初久久凝望着来人,忘了回礼。
弓捷远只好先打招呼,“大师!”
“只是孤庙独修的野僧而已,” 灰衣人说,“当不得大师二字。”
谷梁初这才颤声开口,“何叔……”
出家人利落打断了去,“二王子,小僧虽无度牒,真心皈依佛门,前尘已断,自号了孽,俗名不要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