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有了光,那暗淡的洞穴, 逐渐亮了起来。再是昏暗的光源,都足以让他看清楚对面人的模样。
但也, 未必是人。
那双猩红的眼睛, 不论到了何处,都会引起鹿安清本能的反应。
他的身体微微紧绷, 下意识要掐住咒令, 只一切还未动起前, 他又强迫自己缓缓放松下来。
“公西子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鹿安清:“这里是何处?”
他突兀问起了一个, 不合时宜的问题。
“源头。”
一模一样的声线, 却是完全不同的怪异。
鹿安清听习惯了这把声音的温柔, 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阴冷怨毒的语气,再是寻常普通的话从“他”口中吐出, 都如同毒液蔓延, 轻易将人吞噬。
……源头?
此处洞穴, 与甬道截然不同。
鹿安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不管进出甬道多少次, 那些灾祸都不会跟着进入洞穴, 仿佛洞穴有着什么屏障, 能够把灾祸隔绝在外。
“灾祸的源头, 还是灾害的源头?”
“人心险恶,安和以为呢?”冰凉的手指挣脱出鹿安清的掌心,却又缓慢爬上他的脸庞,如同摇曳的毒蛇,“哪一种,你更喜欢?”
鹿安清的背后寒意乱窜,这是无法遏制的反应。
用着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说出绝不相同的话,与天差地别的声调,当真还是同一人吗?
公西子羽那张脸骤然贴近了鹿安清,冰凉的吐息打在他的脸上,毫无生机般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丝怪异的笑意。
“你怕了?”
“我怕了。”鹿安清坦然承认,“我怕,你要是突然发作起来,我就只能与你同归于尽了,官家。”
猩红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数诡谲情绪,那张脸猛地阴沉下来,遮上一层阴霾。微微歪头,那一刹扭曲的弧度,险些以为这脑袋就要掉下来。冰凉的手掌贴在鹿安清的脉搏上,耳边是“他”冷冰冰的字句。
“我不是公西子羽。”
鹿安清平静地说道:“你是。”
与此同时,潜伏在意识领域里的精神触须再压制不住,从领域内钻了出来。它们张牙舞爪地在鹿安清的身旁舒展,然后自在地扑向了对面。
经过史馆这段时间的尝试,祝史们逐渐意识到这种别有不同的力量,有些天资聪慧者在头一日就已经小有成效。
数量一上来,就能看得出差异。
擅长攻击的祝史,其精神触须就如同他们的本能般,也异常锋锐,擅长进取。喜好辅助的祝史,则是相反,长于修复,也善保护。
故而,擅长进|攻者,若是恣意使用自己的触须,对于另外的祝史而言,也为一种冒犯。
本该如此。
鹿安清敛眉,却没有拦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精神触须。
已经有过联结的人,很难压抑住本能的渴望。不管鹿安清再怎么压抑,希望结合的欲|望乃是深藏在骨血肉里。
一旦放松戒备……
它们就会倾巢而出。
彻底覆没它们的意中人。
鹿安清的精神触须还是第一次这般肆无忌惮,以摧枯拉朽之态,袭向了对面人。
“公西子羽”一双血目冰凉地注视着鹿安清。
那些敏锐的精神力还未触及时,就已然感受到了不祥的气息。
是杀气。是血意。是灾祸。
多年锤炼出来的习惯,令触须愈发癫乱,可流淌于深处的甜美味道,又让它们昏头昏脑。
环绕,却又不敢涉足的触须一层又一层地缠绕着人,最终,仍是忍耐不住冲动,有几根率先钻入其中。
不论是鹿安清还是“公西子羽”,都在那一瞬身体微动。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快得惊人。当“公西子羽”站在鹿安清的位置上时,他已然掠过,立在了洞穴与甬道的交接处。
这是一步险棋。
鹿安清或许不该这么做。
触须相连,一旦联结加强,彼此的意识对于双方,那就是畅通无阻,丝毫无法掩饰自己的想法。
他明知道以“公西子羽”的能耐,是能够反过来操控人之意志,更足以说明其中的危险。
咻咻——
漆黑诡异的甬道内,轻灵的身影穿梭其中,难以瞥见其残影。
而在之后,一道……说不清到底为何物的存在,也悄无声息地攀附其后,有时,更像是潜伏于暗影里,时不时于影子里伸出狭长怪异的触手。
此处的灾祸被鹿安清拔除得差不多,可更多的是察觉到了可怕的气息,在威压掠过之前,就已经本能地逃窜开来,如同的领域内骤然出现了一个绝不可匹敌的怪物,再是蠢笨无脑的物什,都无法控制住逃离的本能。
鹿安清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超过了原本的极限。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呻|吟,那是痛苦,却也是畅快。
鹿安清哪怕闭上眼,在这黑暗之处都畅通无阻。他的五感,他的触须,都在掠过之时洞悉了一切。
这是一种奇怪、玄妙的感觉。
仿佛全知,仿佛全能。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中,好似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滋啦——
身后追逐的怪物悄无声息,却仍在缓慢缩短着距离。
灾祸的气息仿佛就贴在他的后脖颈,正顺着骨脊爬行,冰冷的寒意几近扎入鹿安清的骨血里。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疾行的身体在瞬间停下,双脚在地面重重划出一道痕迹。
不过一瞬,所有的声音又都停歇了下来。
鹿安清看向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他也不着急惊慌,反倒是捏住眉心,正是那要害处,旋即,凭心而动,他整个人软倒下来。还未摔倒在地上,就已经被一双臂膀捉住。
那人神色古怪地盯着他,藏于幽暗的触手正欲钻入四肢,正在这时,一种怪异的触感在体内荡开,仿佛极致之欢愉,令他的眉头微蹙,如同人一般疑惑。
下一刻,他环着鹿安清摔倒在地,一起晕厥了过去。
仍旧是那片雪山。
却已经不是白雪,整座山的雪已经消融,遍地赤红。
开裂的土壤斑驳,仿佛地底涌现出来的火焰燃化了整座雪山,焚灭万物,驱除了生机。
可山还是那座山。
湖,也仍旧是那面湖,只是现下这湖里,却不是冰封之镜,而是粘稠浓黑的黏液,瞧着令人头皮发麻。
不过片刻,鹿安清已然感觉到那种炽热的感觉迫得他出汗。
“官家?”
“公西子羽?”
隐隐约约,从联结之内,鹿安清感觉到了些许回应,只是太过破碎,听不分明。
又过片刻,那声音才逐渐清晰起来。
“鹿安和?”
“看来,官家还活着 。”
“想死却也没那么容易。”公西子羽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不过……你撞上‘他’了?”
鹿安清:“您觉得呢?”
窥见那双红目时,他总算明白,当初他从明康帝身上感受到的那滔天的惊恐,究竟是为何而来。
明康帝如何能不畏惧公西子羽?
于人而言,的确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安和既知危险,便不该再来。”公西子羽温温柔柔地叹道,“岂非羊入虎口,被‘他’所害?”
“虎?说你,”鹿安清扬眉,忽而一笑,“还是说他?”
图景开始震动。
“又或者,根本没有差别。”
一道无声的震荡响起,仿佛有重物撞击,霎时间,整座山都晃动着,连带着那不祥的黑液滚动起来。
鹿安清紧紧抓住胳膊,压住那下意识要逃出来的呻|吟,将之一切的快|感都强行抑下。
在遥远之外,咫尺之间,鹿安清的精神景象正一点点侵入此间,那窄小的囚牢无声无息地膨胀,其中一角,已然镶嵌其中。
正是这无端的融合,令联结的两端,都产生了怪异的触感,无法自控。
“太史令!再这般下去, 怕是京都都要出现不少灾祸,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管吗?”
史馆内,甚是热闹。
祝史们齐聚此地, 显然是知道了各地灾祸为乱之事。
纵古至今,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局面。
只是太史令迟迟不发命令, 他们也不敢擅自行动。
他们这些人, 虽是自傲,却也知道这份傲慢是不敢洒在太史令的跟前。
太史令坐在上位, 缓缓说道:“而今,收到了多少消息?”
一名史官出列, 欠身说道:“加上今日收到的, 已经是三十二份求援。”
明武狠狠皱眉,听着尤为不妥。
“太史令, 臣斗胆, 请允臣出京。”
明武这话, 惹来多人的赞同。
太史令斜睨了他一眼, 平静地说道:“官家允许你们无需入宫, 不代表尔等可以忘记自己职责。莫忘了, 你们之中,可有不少本该守在宫闱。”
“太史令, 遭逢这样劫难, 纵是官家……”
“正因为他是官家, 你们,才更需要守在京都。”
太史令这话尤为古怪, 他们根本无法窥探此话的深意, 唯独江臣和太史令靠得近, 隐约觉察到老者这话, 似乎大有内意。
祝史们求不得,只得颓然离开。
明武留下,与江臣一起,并着其他几个地级祝史,不肯立刻离开。
明武:“您为何不许我等出京?纵然我等不可,然史馆内这般多的祝史,为何不能派几个出去?”
太史令抬眸看着明武,淡淡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明武,你觉得眼下最危险的地方,是哪里?”
“自然是饱受威胁之地!”
太史令:“这天底下,就没有比京都更加凶险的地方了。”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以为,当初史馆出现,为何将总部放在京都?是因为京都为天子脚下?”
江臣出声:“臣愚昧,还请太史令说个明白。您也知道,这些祝史里,许多都是外地人,今日遭难地,便有他们自己的故土。若是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是您强令要求之下,也肯定会有人冒险出京。”
祝史里桀骜不驯者有之,更是不少。
太史令叹息一声,看向身前这几个高级祝史:“京都的危险,比起其他地方更甚。若是各地都有灾祸频发,那也正意味着危机来临,倘若真正爆发,最先沦陷之地,便会是京都。”
明武微愣,忽而喃喃:“灾祸自数百年前出现,我朝史上,也正好迁都过一次,就落在此地……”
太史令赞许地看着明武,颔首:“你猜得不错。多代之前,身负真龙之气的天子决定迁都至此,是为了这个理由。史馆创建之初,将总部立在京都,也是为了相同的里头。”
他并起双指,向下点了点这片土地。
“这里,才是最大的麻烦。”
骤然狂风起,寒意凛然,枯黄枝丫断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守着皇陵的士兵搓着手,恨不得立刻回去喝一碗姜汤。挨到换班的时候,这跑起来的速度可不慢。
新轮值的士兵踩着泥泞的地面,有些头疼地看着昏暗的天色。
明明是大中午,却比傍晚还黑。
哐当——
为首的士兵骤然停下,侧耳,片刻后。
“听错了?”
哐当——
这一下比之前还要明显,绝不会出错。这小队士兵立刻警觉起来,有的还低声唾骂了几句,“哪个龟孙子在这时候来盗东西,真是疯了吧?”
脚步匆匆,立刻追着声源去了。
他们追进皇陵深处,却始终抓不住那该死的盗墓贼。可是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明显。
那有别于土腥味,更带着一点酸臭。
即便是习惯了皇陵的士兵,还是忍不住作呕。他们和皇陵深处的工匠撞上,问起了此此事,工匠都是一脸茫然。
“那你们在这里,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此前先帝去世后,因着暴毙突然,许多身后事都是匆忙补上的。就连这皇陵,原也没有造好,是在宁皇后一力主持下赶工完成。
不过半个月前,士兵巡逻的时候发现有土块崩塌,报告上去后,又调了一队工匠进来处理,这两日都快要完工了。
工匠皱眉:“声音倒是没有,不过最近,总是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是……好像是血味,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
他说着说着,吸了吸鼻子,眼睛蓦然瞪大。
“对对对,就是现在这个味道。”
士兵和工匠一起转头,看向味道来临之处。
他们的脸色有些发白,那可是先帝的陵墓。
其实最后一道石关还没放下,只待最后的道场结束后,才会再由帝王主持,将一切都落下。
他们还能看到那深处若隐若现的黑暗洞口。
然最令人担忧的是,他们既是出入皇陵,自然也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朝廷所言,明康帝是在睡梦中死去,是突如其来。可他们这些人却清楚,先帝不仅是暴毙,而且死后模样非常奇怪,收敛尸体的官员在万事结束后不知所踪,负责仪式的礼官更是一言不发,许多事情都隐有端倪,无法忽略。
现在,死得这么蹊跷的先帝陵墓又出了变故,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想进去的。
“快,快去禀报!”
皇陵在外,等到官家下令,都不知要多久。镇守这里的统领不得已,在将消息快马加鞭地传送回去时,也亲自带队,前往了皇陵深处。
沿着血气,他们一并深入,直到陵室前,方才发现那味道淡去,可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怪异的气息。
被迫跟着过来的匠人瑟瑟发抖,声音不住打颤:“这怎么……怎么可能呢?皇陵内,不该有这样的味道……”
这可是皇家人,下葬时,自然要保不腐,甭管百多年后如何,总不能在短短几年内就腐败不成人样。
更何况,这是明康帝!
是上任帝王!
能镇守这里,统领也是个胆大的。他冒着触犯的风险,带着人进入了陵室,最终确定,怪异的味道的确是来自于棺木。
到了这一步,他可不敢再乱来,而是带着人倒退了出去,封锁了这里,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往京都。
京都收到消息,已经是两日后,宁太后把太皇太后安抚下后,这才匆匆去寻了公西子羽。
宁太后在德天殿向来是畅通无阻,公西子羽的人根本不会拦住太后。
“子羽,皇陵之事,是怎么回事?”
公西子羽手中正折着一封信,闻言笑了起来:“母后,您是觉得,是我下的手 ?”
“自然不会。”宁太后蹙眉,“但哀家觉得,你该知道。”
公西子羽沉默了片刻,笑了笑:“母后,近来天下四处灾祸丛生,您可知晓?”
“略有耳闻。”
近日入宫的几家夫人,明里暗里虽不曾说些什么,可谈笑间轻柔带过的话尾,却是清晰可见。
随着新帝不加掩饰,民间对灾祸存在一事愈发清楚,而各地灾祸无端出现,自然也成了饭后闲谈,若是继续放纵下去,或许会成大祸。
“先帝的身体腐败,或许与此有关。”公西子羽将书信按下,淡笑着说道,“这是人力难为之事,母后且放心,我会命人去处理的。”
“……”
宁太后微微蹙眉,立在殿中,不愿坐下,却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的眼眸在殿内扫过:“就连祝史也不安排一个?”
“我本也是同道中人,自己便可庇护,何必需惹他人麻烦,左不过他们需要龙气时,自行入宫便是。”公西子羽眉眼微弯,笑意淡淡,“不过,母后在找的,不是他们罢?”
“鹿安清,还找不到吗?”
公西子羽动作微顿,讶异抬眸:“……母后何时惦记着他了?”
“痴儿,这般多年,哀家何尝见你喜欢过什么。”宁太后叹息着说道,“唯一中意的,可不就是这鹿安清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带着几分悠远。
“那日,在德天殿冒着大不讳,拦下宫廷禁卫的人呢,唯独是他。不然,你或许还不能撑到现在,他待你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太后的声音里,带着别样的意味,“你当知道,若非有他在,你未必能活。”
公西子羽挑眉。
自打他醒来后,鹿安清就很少出现在他的跟前。
那会,他和其他有嫌疑的人一起被关押着,后来公西子羽伤势稍好,登基之后,这才被释放了出来。
虽有公西子羽的优待,可鹿安清也甚少主动进宫。
此间事种种,不曾听他说过。
宁太后:“子羽,史馆那端,于那些事,母后不懂,也不知。然同心同力,同呼同吸,鹿安清若能为你至此,与你共享心脉,你与他的干系如何,我不问,你为何强行让你八弟成为皇太弟,我也不管。
“可你既然登基,百姓天下便不是儿戏。在你八弟能撑起社稷前,万不可轻忽。”
公西子羽眨了眨眼,漆黑冰凉的眼眸里,宛若有淡红暗光。
而后但见他微微轻笑:“母后所言,自该如此。”
囚牢向来很小。
它只是为了囚禁住一个小小的孩童,自然不需要多大。太大了,反倒是个麻烦,容易引起别人的觉察。
只需要安静的,小小的,融于寂静处。
不叫人发现,在鹿家,居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纵然鹿家知道,在这世上,合该还有祝史这样的存在,也有着史馆这般神异,可是这样的东西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岂非是下品?
他们生来就是大道,鹿安清的出现,反倒成为了怪异。
自然会被弃之如履。
自打那些小姐公子们发现了那里有个小孩后,四散开去,将这个消息传回给自家的母亲,便让鹿家狠狠丢了个脸。
于这样的世家来说,丢脸,反倒成为了最可怕的事情。
在被广为流传之前,便只能将这个流言扼杀在最深处,也让这一切都销声匿迹。
于是,就有一把莫名其妙燃烧起来的火。
炽热的焰火,几乎焚烧了万物。
小小的鹿安清第一次知道,温暖也会带来无比剧痛。
在他即将死去的那一瞬,他听到了尖锐的哀嚎,那是一把太久没听过的声音,他都快要忘记,这到底是谁人。
她嘴上叫着,心里想着的,异常难得,居然都是相同的悲鸣。
“……灭火,灭火!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母亲的哀嚎一声又一声地在鹿安清的耳边重叠,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实为迟来的悔恨,可到底是,熟悉的声音。
“荒唐。”
冰冷嘶哑的嗓音捕捉住那呆滞在火焰里的小孩。
“区区几句话,便是恩情?就能够让你忽视掉这么多年,被囚的痛苦?”那声音仿佛是地狱幽魂,可怕至极,字句间都涌动着无根的怨毒,“你太心软了,安和。”
小孩眨了眨眼,抬手抹去眼角的水痕。
说不清到底是汗,还是泪。
“我觉得有些热。”小孩道,那声音是长大成人后的鹿安清,“我想去,凉快些的地方。”
不过话语落下,这一瞬,一切都颠倒了。
燃烧的热焰瞬间褪|去,覆盖下来的便是彻骨的冰凉。鹿安清仍然是小孩模样,站在一处寂静的宫宇之外。
他认得出来,这里是皇庭。只是他从来都不曾来过这里,不是德天殿,也不是思庸宫……
“太子殿下……”
从殿内悠悠传来了太史令的声音。
鹿安清敛眉,原来是东宫。
“太史令有何教诲。”一道稍显稚嫩,却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温柔地说道,“可是孤有不妥?”
“太子殿下自然是无有不妥,殿下之才能,就算没有老臣,也能顺应心意,随手拈来。”
“不过?”小太子适时接了一句,笑了起来,“这时候,总该有这个词。”
太史令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殿下越是完美无缺,力量便越发强大。”老者的声音轻柔着,却带着深沉的告诫。
“相生相克,本是这样的道理。相信殿下,也早就有所感觉。”
殿内沉默了许久。
鹿安清说不出殿内的小太子到底年岁几何,但肯定不会超过十三岁。原来太史令这个老头子从以前,说话就很喜欢说一半藏一半,一直都不肯改呀。
他迈开小短腿。
鹿安清没去管自己身后一直缭绕的黑雾,慢吞吞地走进了这个本该存在于记忆里的宫殿。
越过门扉,与那本该有侍卫戒备的殿宇,他看到了一老一小的身影。
也看到了坐于桌后的小太子,与他身上重叠诡谲的黑影。
如同张牙舞爪的触手扭曲着身影,粘稠怪异地蔓延着,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太史令面不改色地跪坐在他的身前,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看到那些可怕的画面,只是慢悠悠地捋着胡子。
“殿下……”
他的声音,仿佛和无形之物重叠在了一起。
“你……”
【■■】
蓦然,小太子的目光越过了太史令,转头看向门外的鹿安清。
年纪尚幼的太子看着已初具长成后的俊美漂亮,一双明亮如玉的眼眸安静地看着殿门外的孩童。
然后,他下了软塌。
鹿安清眨了眨眼,歪头看着他。
这本该是一段记忆,小太子不曾在这里见过他,也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但,正如他是个孩童,安静地伫立在这里,这是过去,却也是现在。
他们的记忆在不断地朝着双方涌去,势不可挡,无法扭转。
正如崩塌的领域图象,不再单纯是山,不再单纯是囚牢。
一切已然混乱,全在鹿安清一念之下,骤然发生的改变。
小太子站在门内,安静地看着门外的孩童,旋即,露出一个淡淡的,好看的微笑。
他伸出手,一把将鹿安清给拽了进来。
脚下的地面骤然悬空,他们一齐栽入幽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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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神火村的肥宅 17瓶;寂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他们在结合。
记忆在不可追中互相驳杂, 一会是鹿家的花园,一会是深宫大院。不论是雪水还是焰火,都在焦躁不安地挣扎着。
滔滔江河奔波不休, 顷刻覆盖了触须,连带着坍塌而来的记忆, 将人彻底掩没。
鹿安清十来岁的时候, 鹿家出了一桩大事。
鹿途为了一名女子,与其他权贵子弟互相争执, 盛怒中,他杀了那人。
鹿途是鹿禾的嫡子, 也是整个鹿家的门面, 不可闹出这样的事端。
偏生此事,尚有目击证人, 还是外人, 无法压下处理, 鹿家总归要出这么个罪人来平息事端。
这事, 鹿禾找上了鹿什。
鹿家这一代十几个孩子, 唯独鹿什之子鹿安清, 是最不惹眼,也最是低调的。
既不起眼, 既是低调, 既是为弃子, 能够被鹿什当做前途的踏脚石,也是理所当然。
年少的鹿安清站在书房, 却不看着鹿什, 而是偏头, 看着坐在边上的美妇人。
不知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 良久,便说了声好。
名誉,荣辱,他自是不在意。
只是在出门前,鹿安清平静地说道:“生恩,养恩,既已一并还尽,恕此后,安和便不回来了。”
鹿什皱眉:“你说什么?”
鹿安清不答,跨步出了门。
冰凉的触感缠绕上他的脖颈,好似被人捏住了命脉,公西子羽的嗓音轻柔地响起:“安和为何不杀了他呢?”
“杀谁?”
十来岁的少年面不改色,盯着前来抓捕的官兵。
“你在乎的母亲,无视了你的命。你的亲父,将你当做富贵的棋子。以你的能力,难道听不出来吗?”低低的,叹息的声音,“所以,安和的脚,便是为此废的?”
鹿安清任由着官兵把他押走,而后会发生的事情,不必细想都清楚,毕竟那是曾经午夜梦回的种种,已经再是清晰不过。
鹿安清被判处流放,离开了京都。
少年被钳制,带出鹿家时,遭难了的另一家,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哪怕他们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偏生无处可发泄,这般怒火,便是冲着鹿安清倾泻而来。
路途遥远,可以动手的地方,可着实太多,又太多了。
“该说鹿家一手遮天,还是当说太史令的手,伸得太长了呢?”公西子羽叹息了声,抬手抚上鹿安清的头发,“他将这一切都抹去了。”
记忆不断闪烁,他们也在其中不住游走。
时而,鹿安清正在流放途中,时而,他瞥见了太史令。
鹿安清的命数,的确是在遇到太史令后,才发生了改变。
他抹去了流放的痕迹,将鹿安清从狱卒手中带走,让他进入史馆,也让鹿家从此失去了鹿安清的行踪。
在阿语看来,鹿安清是在十来岁那年离开了京都,一人未带,继而十年不曾归。
一切之卷宗,痕迹,彻底湮灭。
“但是,”男人冰冷的手指捉住鹿安清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安和的脚,又是如何伤的?”
记忆来而又去,斑驳破碎。
唯独这一段却是怎么,都不曾显露在前。
鹿安清淡淡笑了:“这很重要?”
“安和,是你要与我结合,不看尽每一寸,又如何真正联结?”
有时候,公西子羽的声音听起来温柔黏腻,又在某一刻,乍然变得刻薄寒冷,宛如撕裂的两面,如此不同。
鹿安清却宛如未察,拍开了公西子羽的手。
“你想看,就自己看去,”他淡淡地说道,“这一切,不都尽在你眼前?”
白彦在喝酒。
他一杯接着一杯往下喝,包间内只有他一人。灌下去的陈酿,却是一点都没把人灌醉,反倒是把无名的火,一点点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