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应该在向监控这边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清楚。
他满脸是汗和泪水,眼泪正从他睁得非常大的眼睛里汹涌外溢,那双睁得有些变形的眼里是极度的惊恐,好像他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而且那东西正在追他。
夏白和凌长夜仔细地看他的房间,所有灯都开着的房间里,亮堂堂的,没有任何诡异的东西,反而让这个画面更诡异了。
那个男人又跑到了浴室那里,三楼都是普通的小房间,小到能从床看到浴室,男人还在他们的监控画面里。
玻璃浴室门开着,男人应该是想躲进去,慌不择路地向里面跑,踩到门槛时一个打滑,一头撞到了前面的大理石洗手台的尖角上。
血在大理石上蔓延,如一条小河。
夏白揉了揉太阳穴,呼了口气。
“怎么回事啊啊啊。”
二娃洗漱结束,出来时正好看到夏白在沙发上翻滚,眼睛一亮,也跑到了沙发前,还没来得及爬,就被凌长夜拎到了床上,“洗好的到床上,没洗的在沙发上。”
“倒也不必如此。”夏白又翻了个身,幽幽地说:“你那么干净有什么用,说不定床垫上有碎肉。”
凌长夜:“都换过了。”
夏白:“……”
“别想了,我们才来这里几个小时,你就想把真相弄清楚?”凌长夜伸手拉他,“快去洗吧,不然要三点了。”
拉不动。
凌长夜看他一眼,俯身把他抱起来了。
二娃立即捂住了双眼,和夏白第一次在和谐影院那个放映厅看到他时一样。夏白合理怀疑,那时候二娃的科普教育就一定很超前了。
都进了浴室了,夏白还在说:“就是很抓心,感觉哪哪儿都不对。那个服务员说,被彩鬼攻击后,人会发疯,可是302这个男人,像是发疯,但他的恐惧又太真实了,不像是疯了的样子,而且和406那个发疯很不一样,和二娃找的那个画家也不一样。”
“406那个碎尸的男人,剁手指的画家,都符合服务员说的发疯,和她说那个烧死亲娘的人一样。”
“但是,我感觉302的男人,还有我们六楼抑郁症的男人,不是这样的。”
“难道和蓝茶岛一样,彩鬼能让人进入幻境?这样好像能说得通,队长,要不我们下去看……”
“夏白。”凌长夜声音有些大地打断他。
夏白住嘴了。
洗手间一下变得很安静,连捂住眼睛的二娃都放下手,探头过来。
凌长夜捏了捏夏白的后颈,温声跟他说:“别紧张,这个游戏本很明显,和那个不一样。”
夏白愣了一下,怔怔地问:“我有点紧张?”
“嗯。”凌长夜看出了他不明显的紧张,也明白他什么会紧张,“你好好想想这个游戏,很大可能是要消灭彩鬼,如果是消灭各处的,可能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彩鬼,肯定是很多个有技能的玩家,比一个有很多技能的玩家更有用。”
“所以,大泰市这个游戏绝对不会有那种情况出现。”凌长夜再次说。
夏白呼了口气,伸手抱住了凌长夜,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队长,我好像是有一点焦虑,很着急地想知道答案。”
“我们才进游戏几个小时,还没直面彩鬼,不用着急。”凌长夜说。
夏白“嗯”了一声,在凌长夜怀里很久,终于去洗漱了。
洗了热水澡后,二娃给夏白端来热牛奶,凌长夜给他一副耳塞。
夏白喝了二娃的牛奶,带上耳塞,躺在凌长夜身边,终于由内而外地放松了,他才意识到,他刚才是有些紧张。
夏白转身抱住了凌长夜,幸好有他。
这一晚上,夏白只睡了四个小时,可睡眠质量非常高,醒来时一点也不觉得疲乏。
他醒来时,凌长夜和二娃已经起床了。
二娃一看到夏白睁眼,立即端着他一直守着的茶杯跑过来,茶杯里三朵小白花随着他的小跑而晃荡。
夏白看到后,忙伸手接过来,道了一声谢,把一杯又香又暖的花茶喝进了肚子里,温度正好,神清气爽。
“队长呢?”夏白问。
“ 309,死人啦。”二娃说。
夏白立即下床,带着二娃去309。
其他几个玩家都在,包括几个新玩家,因为死的人就是一个新玩家,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大学生,夏白看过入住登记,叫王晨阳。
“也是自杀?”夏白看着满地鲜血问。
“他杀。”凌长夜转头看向另一个坐在墙角,背靠窗帘的男人说,“他杀的。”
那个男人脚边有一把刀,脸上溅了不少血,血早已从脸上流下,只剩一片半干未干的血红色,衬得他眼睛里都有了红光。
“不是,是他先要杀我的,是他发疯了,是他要害我!我是正当防卫!”他大声喊,声音里带着哭腔,“不是我!不是我!”
“行了,我们不关心你是不是正当防卫。”花昊明说:“你说说昨晚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异常吗?”
周不语递给他一瓶水,“别紧张,慢慢说,我们都在,如果是他发疯要杀你,你自救的行为是正确的。”
那个男人看了几秒周不语,接过水,大口喝起来,从嘴里溢出的水,冲走了他唇周的血,像是血水从嘴里外溢。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说了起来,“我叫方剑,住在对面310。昨晚我们就知道有人死了,偷偷出来看过,我看到对面的男生,也就是王晨阳,挺害怕的,我也有点害怕,主要是这个地方太邪门了,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于是,我问他,我们要不要在一间房睡,互相还能有个照应。王晨阳同意了,让我去他那里住。”
说完他为什么会在309房间,方剑开始说正题,“我睡得不安稳,听到了,听到了……好像是指甲在墙上刮的声音。”
“指甲在墙上刮?是王晨阳吗?”花昊明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方剑抓了下乱糟糟的头发,说:“这个声音很瘆人,听着离我很近,我一开始没敢睁眼,声音持续了很久,我稍微适应了,才一点点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黑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是王晨阳。”
“我喊他,他不理我。”方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当时的场景太让他害怕了。
他的手指从房间东边移到西边,又移到东边,“他就这么走,来来回回,来来回回,越走越快,特别快,特别快!”
他可能没意识到,他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快了。
“我看得有点害怕,就又更大声地喊他的名字。”方剑说:“他猛地跳起来,那么远的距离一下跳到我床上,我差点被压断了肋骨,我还没喘过气,他就开始掐我脖子,力气特别大,他要杀我!”
方剑抬起头,露出脖子上的手印,“你们看!他的眼睛特别可怕,一副一定要杀死我的样子,我枕头下有拿过来防身的刀,所以我就……”
他又恍惚补了一句,“他一定是被鬼俯身了!他的眼神特别可怕。”
夏白翻看趴在地上的尸体,看到他的致命伤,确实是被刀捅的,不只一刀。
至于方剑一直说的特别可怕的眼睛,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他闭上了眼。
花昊明叹了口气,“又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
除了个指甲刮墙的声音,好像一点线索都没用。
杨仪调出了他昨晚在309拍的视频,“这个王晨阳,昨晚一个人在房间时,就在房间来回走过。”
夏白凑过去看了一眼,王晨阳确实一个人在房间来回踱步,还咬着指甲,不过走得应该没有方剑说的那么快。
闻雨新:“他咬指甲,是不是就是他用指甲刮墙?”
“不一定。”凌长夜说:“人紧张焦虑时容易咬指甲,视频中他应该就处于这种状态。当然他也可能因为紧张焦虑去挠墙。”
杨仪又调出310的视频,视频中方剑的脸放大怼了过来,应该是他在通过门缝向外看,看了一会儿,离开后,他又回来向外看,这次是趴在地上,看下面的门缝。
对于一个刚进游戏的普通人来说,这样也算正常,有点害怕和好奇,可又不敢打开门看。
凌长夜问他们:“昨晚你们的房间里有什么异常吗?”
几人都摇头。
“先吃早饭吧。”凌长夜说:“晚了就没饭吃了。”
泰光酒店提供早餐和晚餐,都是自助餐的形式,因为早餐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很固定,这个时间很多住在酒店的人都会在餐厅吃饭,也是个观察的好机会。
几人找了个靠近餐厅门口的位置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
可能是因为彩鬼,生在末日之中的原著民神情略显麻木,好几个吃饭就跟最人体体征维持任务一样,看不出一点喜爱和享受。
而新玩家们,大多比较紧绷,不管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一晚上的时间,很多玩家开始结伴,不过可能因为叶晨阳和方剑的事,此时他们对同伴也生出了防备。
他们观察着每一个住客,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在夏白刚吃完时,餐厅门口走进一个可能是女人的人。
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她的脸用一条蓝色的大围巾蒙着,手上也戴着手套,手和脸都看不到,连胖瘦都看不出来,她穿了一件非常宽松的卫衣,卫衣下又是一条肥肥的裤子,只能从身高猜她可能是个女人。
游戏里应该和现实世界一样,都是冬天,但是大泰市地处南境,即便是冬天,白天也不冷,此时夏白穿的是衬衫加一个毛线马甲,而花昊明只穿了一件黑t。
这个人用羊毛围巾和毛绒绒的手套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实在是奇怪。
她来得很晚了,不仅夏白吃完了饭,比他来得更早的人已经离开餐厅了。
她刚进门,前面一个大哥正拉椅子转身要走,跟她撞到了一起。
她人没事,只是晃荡一下没跌倒,只不过她头上的围巾散开了,露出了她的脸,确实是一个女人的脸,而且不脸上没有什么不方便见人的,相反,她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一双大眼睛惊恐得睁大。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大哥赶紧跟她道歉。
他们那边的小插曲,吸引了餐厅不少人的注意,那个女人装扮本就有些奇怪,又让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迎着这些目光,她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吸血鬼,马上要被烧焦了,惊慌失措地把自己的脸裹起来,匆匆向外跑。
因为裹得匆忙,没有留缝隙,看不清路,她没跑两步就跌倒了,跌倒后匆匆爬起来,又跌倒,跌倒好几次才跑出他们的视线。
餐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热烈的讨论。
夏白想到,那个女人把围巾裹到脸上前,他看到她的脸的最后一眼。
那时脸上已经有了泪痕,她的手指在颤抖,身上好多地方在颤抖,仿佛被这么多人看到脸,对她来一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可怕到让她崩溃。
夏白转头,看到凌长夜不见了。
知道凌长夜跟着那个女人走了,于是几人没再追过去。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花昊明:“这里的人和死亡都很奇怪,抓不到摸不着的感觉。”
“确实。我第一次见这种已经死了好几个人,还一头雾水的副本。”周不语感慨:“不愧是决战特大型副本。”
“我现在感觉也有点克苏鲁那味了。”石安说:“他们几个的死,都像是人看到了无法承受的东西,混乱、失衡、疯癫。”
杨仪有不同的看法,“游戏系统播报时,说这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末日危机,和克苏鲁不怎么沾边。”
“克苏鲁就是让人类意识到人类自己,和人类科技的渺小啊。”石安说:“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
闻雨新叹了口气,“要是这样的话,不就是人类无法战胜克苏鲁众神,游戏里的我们也很难战胜彩鬼?”
夏白觉得这样讨论下去没意义,“我们去看看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吧。”
他们不知道那个女人住在哪里,但是可以确定,她不在二楼、三楼和六楼,杨仪和杨眉昨晚把二楼和三楼的人都拍了视频,没有她。
餐厅在一楼,一楼只有三间客房,他们正要暗中观察时,听到一道女人的尖叫声,不那么清楚,应该至少是在两层以上。
几人匆匆向楼上跑,在五楼看到502房间门口聚集了好多个人。
尖叫声就来自于这里,是那个把自己裹起来的女人。
凌长夜此时正在屋里,脸上一道渗血的抓痕,那个女人被他绑在床头上,嘴巴被用嘴撑撑开了,好几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夏白问:“怎么回事?”
凌长夜:“她想自杀。”
几人都看向那个女人,为防她咬舌自杀,凌长夜用牙撑撑开了她的嘴巴,她还能发出声音,但话说不清楚,只在模糊地大叫,脸上全是泪水,如一条濒死的鱼在拼命挣扎。
脸被撑开了,还是能看出她的绝望和崩溃。
周不语问:“她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总感觉她要撑不住了,要不要给她吃一点镇定类的药?”
凌长夜擦了擦脸上的血,“给她吃过了,没用。”
正常他们能想到的,凌长夜都能想到,他还是被抓出了一道血痕,可见当时要自杀的女人有多难对付。
这个女人是昨天入住的,可能是个新玩家,凌长夜问围观的人,“你们有人认识她吗?”
有个戴眼镜的女人犹豫着站了出来。
她应该也是个玩家,外面的其他人就一定全是玩家了。
花昊明一脚把门踢上,隔绝了外面的人。
“你好。”凌长夜说:“你了解她多少?能跟我们说说吗?”
那个女人没有开口,她推了推眼镜,说:“你们是不是忘川组的人?”
几人各自站在房间不同位置没说话。
“你们确实伪装了,和大荧幕中看到的不一样,不过,”那个女人指了指扎了两个羊角辫的二娃,“这么小,遇到死亡一点也不惊的孩子,应该是二娃,再加上凌队长,我听过你的声音,以你俩为基准,再找其他人的特征不难猜出来。”
见他们看向她,她说:“我不会把你们的身份说出去,我是想说,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但你们如果知道什么也要告诉我。”
她的要求不过分,都没说让他们一定救她之类的。凌长夜说:“成交。”
那个女人也没磨蹭,她用被子盖住被捆在床上的女人后,直接说:“我叫昌禾,是一个作者,来大泰市旅居写文的,508那个窗外风景不错的房间,我包了三个月,就快到期了。”
那她说她听过凌长夜的声音,可能就是在大泰市的泰光酒店听到的,他们去五姑村距今还不到三个月,那时候她已经到酒店了。
“这个女生,我不知道她全名,之前喊她宛宛。”昌禾说:“她大概是一周前来酒店的,说是来旅游的,但不经常出去。”
“我们原本也不熟,其实,现在也不算熟悉,只是她听到我是个作者,什么样的奇葩人都写过,听到什么都不觉得惊讶后,跟我说过一些她的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去酒店餐厅吃早餐时。”
昌禾是一个作者,很喜欢旅居,在一个城市写一本书,这是她的人生计划,她已经去过五个城市,写过五本书。
一般到了一个城市后,她会先拿出几天时间在这个城市玩,感受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然后再在酒店或者民宿开启宅女模式,除非吃饭,绝不出门。
天天宅在酒店房间里不出去,她一般都穿怎么舒服怎么来的家居服,很多时候,直接就睡衣穿一天。
那天早上她就穿了一个吊带裙,当然出门吃早饭时,她裹了一件长毛衣外套,主要是冷,其他没特意收拾,就这么随意地拿着房卡出门了。
出门时,遇到了同住在五楼的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明明已经打开门了,看到她后又关上了门。
她没在意,继续向餐厅走,很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也没在意。
直到她在一个餐桌落座,那个女生也坐在她面前,她这才发现,那个女生回房间拿了一个大衣,还拿了一个很长很宽的蓝色围巾。
她先把大衣,在桌子底下递给她,那动作让她以为她递过来的是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几乎要趴到桌上了,小声跟她说:“有人在看你了,你要不要套上,我这个大衣非常大,能把你完全裹住,还有这个围巾。”
昌禾:“……”
她转头向四处看,哪有人在看她?大家都在吃自己的饭,再说她有什么好看的?
昌禾没接,坐在柔软的沙发椅子上,享受起她的早餐。
那个女生一只在看她,昌禾没管她,只吃自己的。
过了好久,那个女生小声问她:“请问你是模特吗?”
昌禾笑了,“是有很多像我这样平胸的模特,可你见过像我这么矮的模特吗?”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生愣住了。
昌禾看她愣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就跟她说:“我是个作者。”
由此,她很她聊了一些作者的事,也知道了她叫宛宛,是来这里旅游散心的。
宛宛似乎挺喜欢跟她聊天,每次出去买了好吃的,会小心地喊她去吃。
她喊她的方式,是每次在她要去吃午饭或晚饭时,恰巧开门,探头出来,问:“我买了很甜的芒果饭,你想尝尝吗?”
她本来就有点含胸驼背,倾身出来时,会显得更加萎缩。
熟了一点,吃饭时,她问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一个模特?”
宛宛看她一眼,先打预防针,“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那时我感觉敢于让别人欣赏你的身体。”
昌禾:“……”
她那天只是穿了一条吊带裙而已,而且外面还套了毛衣。
她看着宛宛穿着长袖长裤的宽松睡衣,问她:“你没有吊带裙吗?你胸这么大,穿吊带裙会很好看,性感大美女。”
宛宛脸一下就胀红了,身体都僵硬了,半天吭出一句:“你胡说什么啊!”
她就没再说了,吃完就走了。
宛宛大概以为她生气了,第二天来跟她道歉,跟她说了很多她的事,以及她来旅游的原因。
她问她,很扭捏,“你真的觉得我是,我是,那个美女吗?”
昌禾:“毋庸置疑。”
宛宛是个大美女,有一双大眼睛,只不过这双眼睛里常是畏缩和闪躲,她还有一个有略长的唇,在她的脸上长得恰到好处,很有她自己的独特风情。
昌禾第一次见她时,就想过她要涂个红唇,笑起来时不知道有多迷人。
宛宛笑了一下,那笑里有一点欣喜,很多不确定,最终变成了苦涩,“你知道吗,我妈妈说我丑说了近二十年,几乎每天都说,尤其是我的嘴巴和鼻子,以及……”
她低头看了看她的胸部,又很快移开视线。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能记得的最初一次被妈妈骂丑,是我小时候张着嘴大笑,妈妈直接给我一巴掌,问我把嘴张得那么大是做什么,没看到很多男人在看我的嘴吗?”
“我被打了几次,就再也不敢张嘴大笑了,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吃饭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
“她说我的鼻子很丑,有一次带我去农村姥姥家,看到一只猪,忽然哈哈哈大笑,指着那个猪的鼻子,问我我的鼻子是不是跟它的很像。”
“她说我的腿不直,站在那里时,张得太开了,每次我睡觉都把我的两只腿绑在一起。”
“她说我的胸很大,别的男人都在看我,丢死人了,我经常在夜里哭,偷偷买束身衣,走路总是含着胸。”
宛宛低着头,用力地扣着指甲,“这种事太多了,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每次吃饭都能听到,我逐渐知道,我是一个长得很丑,上不得台面的女孩,一直很自卑,很自卑。见到男人,见到长辈下意识就想躲起来。”
“我有时候觉得,我是石缝底下长得变形的小草,可是那小草有石头挡着,我没有。”
“直到,我上了大学,我的两个室友都夸我好看,一开始我是完全不信的,可是她们经常说,说着说着,我偶尔也会想,我是不是,其实也不难看?”
“因为这个想法,我的天一下就晴了,小太阳一个一个地跳出来,我每天都好开心,有一次都笑了。我一天天算着寒假的日子,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告诉她,有人说我很好看。”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第140章 大泰市5
“有什么不好说的。”昌禾喝了一杯浓缩的苦咖啡,“我猜都猜到了。她绝对接受不了这个说法,一定会用更加激烈的方式打击你。”
宛宛立即抬头看向她,“你竟然能猜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猜到了,宛宛没再沉默,全都跟她说了。
“我刚跟她说的时候,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一边拍着腿一边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站在一边看她笑成那样,心里的期待和开心一点点被扑灭了,我不仅难受,还觉得,无地自容。”
“她说,我的室友太善良了,安慰我的话我也信。”
“她说,我怎么会这么好笑,竟然会相信这种话。”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这件事就结束了。”宛宛又开始扣指甲附近的肉,有一块已经被她扣离了指甲,渗出的血很快就染红了指甲。
昌禾皱了下眉,给她一个创可贴,“别扣了!”
连续贴了两个创可贴,鲜血没再明显地外流了,眼泪开始流了。
她哭着说:“就是大年初一那天,家庭聚餐,还有来拜年的人,人最多的时候,她忽然站起来,说要给大家讲个笑话,把我拉了起来。”
“给你们讲个笑话哈哈哈,宛宛回家第一天,就跟我说啊,她室友夸她长得特别漂亮哈哈哈,两个好心的姑娘安慰她,她竟然信了,还到我面前跟我炫耀哈哈哈!”
“趁着人多,你给大家看看你哪里漂亮啊?是这个大嘴吗?还是鼓起来的这里啊?还有你看看你这弯曲的腿,笑死人了,大家说说,这是漂亮吗?就你还漂亮?”
那一天的场景,宛宛永远不会忘,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被妈妈拉起来,被妈妈捏着嘴巴,被她抓着胸,被她拍腿,被那么多人,长辈,孩子,神色各异地打量着,那些眼神就像是一只只手,而她好像被脱光了衣服,又像是失去壳保护的蚌,止不住地颤抖,想要去死。
亲戚们看了一会儿,纷纷开始说话。
“哈哈哈,这是表演家庭节目吗?还挺有新意的。”
“宛宛啊,你还不了解人,大家说些客套话当不得真。”
“女孩子啊,就不能太在乎外貌,整天心里想着这些事做什么。”
她看到她妈妈看她的眼神,那种畅快的,满意的,又带着点疯的眼神。
原来她的眼神才是最可怕的,和她的话一起,一直在她的梦里反复出现。
梦里好多眼睛,眼睛在不断地拉扯她,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胸部,她的腿……
“我没法待在那个地方了。”宛宛说:“越来越没办法。”
昌禾听了后,直接问她:“你妈妈是不是胸也很大?”
宛宛愣了一下,想都没有,直接点头。
“是这样的。”昌禾说:“我猜,你妈妈小时候被伤害过,可能是你姥姥或者是其他人,用语言或者实际行动这样伤害过她,在她心底留下了很深,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阴影。”
“那,她对你这样,从你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有两种可能。”
昌禾说:“第一,就是纯粹的伤害。以前她是受害者,只能被一群加害者伤害,忍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有一个弱小的无法反抗她的女儿出现了,她终于也从蹲在地上的受害者变成了站在高地的施害者。”
“尤其是,如果你爸爸很疼你,也有一些人很喜欢你时,她会无法接受,为什么一样的你们,她就受了那么多伤害,而你过得那么幸福。”
“不要怀疑,有的母亲是会嫉妒女儿的,尤其是当她遭受过很多不公对待时。”
“第二,她以前因为这种事被伤害,所以她就以为一些事,一些表象会被人伤害,她其实心底里怕你以后也会被伤害,所以过度教育你,才有了她那些过激行为。”
她跟她说了两种可能,可宛宛好像只听到了一种。
很神奇地,她因为听到可能妈妈以前也被伤害过,心结好像就松动了,也没那么抑郁和小心了,真正开始享受起她的旅游。
她看着甚至,好像原谅了她的妈妈。
这个傻女孩,就这样原谅了她妈妈,好像不再怪她了。
昌禾跟他们说:“以前宛宛是有点害羞,但她绝对不会因为被人看到了脸和手,就想要自杀,尤其是最后两天,她开始开朗了很多,还在网上看裙子了。”
“但她确实,因为妈妈从小对她的过度羞耻教育和打压,是自卑,更主要的是,非常传统,衣服都穿得严严实实,松松垮垮的,除了脸和手,几乎不露肤。我想,这一点或许对你们很重要,就跟你们说的详细了点。”
“谢谢。”周不语说:“确实很重要。”
听了宛宛的事后,几人都沉默了几秒。
凌长夜走到她身边,昌禾已经给她盖上被子了,或许是因现在没人能看到她了,她不再那么剧烈地挣扎,身体只是轻轻的晃动。
“很抱歉。”凌长夜跟她道歉,“我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经历,给你用嘴撑只是想阻止你咬舌,无意冒犯。”
闻雨新说:“要不然我们走吧,我们全在她房里里,她可能会更煎熬。”
“好,先回六楼。”凌长夜对昌禾说:“谢谢你的线索,等我们有了推测会及时告诉你,我们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