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遇到宫中游荡的虫奴,杀无赦!”
最后的那句话透着凶残的杀意,就好像皇帝把所有的愤怒都浓缩在这一句简单的话上,却坠着沉重的分量,那寓意着所有被控制的人都无法逃出升天。
惊蛰猛然一惊。
就在那一瞬间,他被迫回忆起斧子砍进肉体的感觉,尽管那个人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可那种切割开来的油腻感,却让惊蛰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系统说过的话,再一次在他的耳边浮现。
那些人都还活着,都还有救回来的可能性,如果真的依照赫连容的态度,所有人都格杀勿论,那么这就意味着他们被真正宣判了死刑。
……被控制,再被抛弃,如同废物。
惊蛰的手,下意识抓住了赫连容的胳膊。
男人骤然停下了步伐。
原本紧紧跟随在皇帝身后的所有人也一应停了下来,赫连容这突然的刹车,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可赫连容没有说话,于是他们就只能等待。
隔着一层厚实的布料,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听不太清楚,带着迟疑,犹豫,与复杂的感情,“陛下……你能不能……”
“陛下?”
赫连容古怪地重复。
于是那把颤巍巍响起的声音又立刻停了,这好像被突然摁下了休止符,又或者是掐住了喉咙。
但赫连容很耐心。
风雪悠悠飘了下来,那些素白的雪渐渐覆盖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却丝毫掩盖不了今日今夜,在这皇宫之中所发生的血腥残酷之事。
雪越是大,越是冷,记忆就越发深刻。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那个人才再一次开口,带着浓烈的疲累与隐忍,“容九……你能不能,不要杀他们……他们或许还有救……”
赫连容能感觉到,惊蛰很痛苦。
他的声音颤抖着,仿佛每说出来的一句话都在他的舌头上划下一刀,可男人却残忍无情逼迫着他,一定要把话说出来。事已至此,赫连容必须让惊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容九就是他,他就是赫连容。
这两者无法分割,也必须等同。
不论惊蛰再想逃避,他也会强迫他睁开眼面对。
不管从哪种意义上来说,他都是一个极其残忍的情人。
赫连容抱紧惊蛰,感觉到他湿热颤抖的呼吸,就拍打在他的身前,如此柔软,脆弱,轻易就能被拧断脖颈的可怜小狗,正无声无息地呜咽着。
男人同样能感觉到那种自心口蔓延出来的紧窒感,如果用他人的话来形容,这或许也是痛苦。可越是沉闷到几乎无法呼吸,他的情绪却越发高昂起来,带着一种无法把控的热意。
“好。”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由得瞪大了眼,为皇帝这轻易的改变。
但凡是皇帝下了命令的事情,就几乎没有改变的可能,这几乎是朝廷上的铁律。
在朝堂之上经常会有大臣爆发激烈的争吵,可不管他们吵得再怎么厉害,他们都知道,只要皇帝还没有下定主意,那他们的争吵就是有用的。
这位皇帝陛下虽然上朝的时候,看着有些散漫,可最起码他在处理朝事上,还是会有那么一点耐心。所判断、所处理的事情也并没有逾越法度。
只要言之有物,真心实意的想解决问题,那么或许有一天,所呈现上去的建议就会被实施采纳,也会有相应的奖赏。
如果这个皇帝真的只会肆无忌惮发疯的话,怎么可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
然而也正因为皇帝始终拥有着理智,也有着难以超越的掌控欲,所以旁人无法动摇他的看法。
皇帝选择击杀那些游荡的怪物,也正是因为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尽管的确血腥残酷,冰冷无情,然而杀掉他们,总比拯救他们要容易许多。
这就是杀人容易,救人难。
更别说这些怪物的身上都不知道藏有什么可怕的蛊虫,要是在制服他们的时候,那些蛊虫也顺着他们的身体爬出来,让他们也变成怪物,那该怎么办?
这是不得不思虑的麻烦。
可赫连容只在那个人简单的一句话后,就完全改变了想法,甚至把韦海东给召了过来。
“刚才惊蛰的话,你也听到了。”赫连容冷漠平淡地吩咐下去,“既然那些人还有可能活着,那就把宗元信给叫来。”
韦海东听到这句命令,身体有些僵硬,不自觉瞥了一眼皇帝怀里的人。
那厚厚的大氅挡住了所有的反应,也将异样的颤抖掩饰下来,以至于惊蛰的意识都模糊起来……既然一个人所呈现出来的所有模样都是欺骗,那他身边所围绕而来的人际关系,自然每一件,每一个全都是谎言。
惊蛰只是觉得很累。
他是真的累到了极致,今天他几乎忙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能稍微休息,却又因为三顺一路赶到了北房,继而遭遇这么多连串的事。
也不怪他,为什么会觉得今夜发生的事情,都像是一场噩梦。光怪陆离,残忍可怕,仿佛是他这么多年来做过最可怕,最想醒来的梦。
惊蛰昏昏沉沉,再听不见那些细细的说话的声音,他仿佛昏迷了一会儿,然后又感觉到微微的震动。男人似乎将他抱到了一处温暖柔软的地方,有点狭窄,在走……马车……还是御驾……
他没有完全醒来,却没有真正失去意识。
赫连容仿佛能觉察到一点,大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冷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带你回乾明宫。”
不要……
惊蛰挣扎着,他不想去乾明宫。他想张口说话,可是张开来的嘴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些疯狂的逃命,已经让他的喉咙干渴到了这个地步。
不多时,冰凉的唇吻上了他。
温热的水通过这唇舌交换传递过来,惊蛰不得不吞咽了下去,感觉到嘴巴里一阵阵刺痛。也不知道刚才,他们到底把嘴里咬伤了多少个地方。
惊蛰还是睁不开眼睛,他好累,他感觉到那种疲倦,已经几乎要把他的意识夺走。他挣扎地张开嘴巴,沙哑的声音吐出几句挣扎的拒绝。
“我不要去……乾明宫……不要……”
“惊蛰,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赫连容这个时候,听起来又像是恢复了冷漠残酷的模样,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染着冰冷的压抑,“那么从此以后,一切自有不同。”
……什么,不同?
惊蛰疲乏又倦怠地想,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惊蛰最讨厌的事情,最厌恶的模样,统统都凝聚在赫连容身上,简直是完全与他想象相反的存在。如果还能再发生比现在的噩梦还要可怕的事情,哈……
那他,可真是倒霉透顶。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也不知道那咕哝的声音究竟能不能串联成句,他只知道最后的记忆,就是一只冰凉的手摸上他的侧脸……而后所有的意识都瞬间消失。
惊蛰昏睡了过去。
这辆独属于皇帝的车马可没有那么干净,每一处都同样带着血色,如同被这刺眼的红重新涂抹了一遍,是如此的残酷冰冷。车厢上有着刀砍,指甲抓痕,甚至也有牙齿的咬痕,这些密密麻麻的痕迹遍布所有,仿佛在无声无息反衬着先前的凶险。
御驾内,赫连容长久地凝视着惊蛰。
惊蛰睡得并不安稳。
哪怕他在沉睡中,他都能感觉到那种稍纵即逝的阴冷……不……那种扭曲的寒意,随时随地都缠绕着他……那就像是被什么阴冷湿润的东西,慢慢爬上脊背的触感。
视线如同拥有着载体,化作粘稠的蛛丝,将人缠绕包裹起来,又仿佛有一只,两只,无数只眼球正密密麻麻,从不同的角度凝视着他。
这让他连睡都觉得不安稳,身体轻轻颤抖着想要环抱住自己,他侧躺着,蜷缩着,那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然后……
赫连容看着惊蛰,一边正在用手帕擦拭着他身上的血。男人身上的血几乎无穷无尽,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也不知道究竟用了多少条手帕,才勉强把他的双手都擦拭得毫无血红。
然后他在边上的柜子里抽出一小块,里面正放着一罐,还未开启过的兰香。
赫连容慢条斯理将兰香涂抹在了手指上,哪怕这味道根本无法压下那血淋淋的气息,可是幽幽的兰香,却是惊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用那样一双手,曾经被惊蛰夸赞过优美漂亮的手,来靠近昏睡里的惊蛰。
那熟悉的香味有一点点甜,可是却是过去这么久以来早已经深入骨髓的气息,哪怕清醒时候的惊蛰再恐惧不过,可是陷入沉睡中的他却依照着最本能的反应,轻轻蹭着男人的手指。
这味道只会给他带来安全感。
在淡淡的兰香里面,他终于真正睡着了。
惊蛰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半睡半醒,但是身体上精神上的疲乏,却仍旧把他拖到黑甜的梦乡里面。
等到他真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惊蛰躺在床上,有些出神地看着陌生的环境。他身下躺着的是柔软舒适的床铺,身上盖着的被子蓬松柔软,让人睡得甚是舒服。只是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大的床,当然,也不会这么精致华贵。
他慢慢坐起来,没有去看那垂落下来的床帐外,又是怎样的画面,而是有些沉默地低头打量着自己。
他的头冠都被解开了,已经被梳洗打理过的头发蓬松垂落下来,身上的衣服更是全部都被换掉了,非常贴身合适,与之前容九送给他的东西……是同样的材质。更别说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过了,还能够闻到淡淡的药香味。
好吧,关于这衣裳的布料……又一个铁证。
事到如今,惊蛰可不会去否认这些几乎遍布各地,摊开来任由他发现的线索。
所以,他过去这一两年的时间内真的在频繁和……景元帝谈情说爱?
哇哦,惊蛰艰涩地想着如果明雨知道这件事会说什么,或许那一切的谈话会从“我就知道”“你总是会惹麻烦”开始,然后他们两个人会大吵大闹,最后又会坐下来,明雨最终还是会决定帮他。
惊蛰抱住自己,如果他和容……现在的麻烦,也能这么轻而易举解决就好了。
“在想什么?”
一如既往,这个男人的出现,总是能那么悄无声息,那么戏剧化。
惊蛰之前总是在想,他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这身武艺的,这简直像是有个世外高人藏在他的身边,当他的随身师傅……现在来看,很多事情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想明雨。”
惊蛰闷闷不乐地说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异样的平静。
在男人出现之前,一切也都很安静,但是那种安静是静谧的,没有任何异样,虽然不太熟悉,可的确能让人觉得舒服……然而现在却是一种可怕扭曲的僵冷,就仿佛惊蛰说出来的那句话,带着可怕的毒液。
……明雨?
惊蛰轻声喃喃着,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划破了空气,如同雷击一般刺激到了他,让他整个人从麻木呆愣的状态活了过来。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床边的赫连容。
……穿着冕服的景元帝,头戴冠冕,雍容华贵,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遥远得,仿佛是世界彼端的人。
可那宽大的床帐却垂落在他的身后,将这处地方与外头隔开来,仿佛这方小天地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看到了男人的脸色。
他看着面无表情,但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美丽脸庞上带着彻骨的寒意,就仿佛是被冻结的冰块层层凝聚起来的冰雕,连一丝一毫的活气也没有。
惊蛰语气艰涩着,放仿佛那是一句无比难开口的话,“你想……杀了他?”
就因为刚刚他提及到明雨?
不不,不只是这样。
……惊蛰记得,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容九表露过,不太友善的言论。
对他的朋友。
那并不是嫌弃厌恶,或者是瞧不起之类种种的态度,而是另外一种完全负面的暴戾的情绪。
早在那么久之前,他已经有过这样的情绪,有过这样的念头,甚至有可能曾经试图动过手。
惊蛰的心跳,疯狂地躁动起来。
面对他的质问,赫连容只是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惊蛰尖锐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猜错了!”
“让一个聪明人闭耳塞听是不现实的。”赫连容的声音冷漠,却莫名渗透着浓烈的恶意,仿佛正在不断流淌着毒汁,“惊蛰,你不是不喜欢我的谎言?”
他欺身,靠近惊蛰。
那冰凉的兰香味也跟着飘散了过来,那是惊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曾几何时,惊蛰也曾问过,为什么男人会选用这样的香味?这样的味道与他的气质有些不相符合,他闻起来应该是冰雪的味道,凛冽而透着寒意。
那时候,容九只是说,他觉得这样的味道更好。
就在此时此刻,惊蛰终于明白过来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普通香甜的兰香,虽然是有些过分的甜蜜,可它也能够轻易地融化他身上尖锐的残酷。
那甜滋滋的味道扑过来,哪怕惊蛰再不愿意,也会在这熟悉的味道里面放下少许戒备。
赫连容已经足够冰冷疯狂,他不需要更多的衬托,他需要的是能精心细致把一头狂暴凶残的怪物妆点成无害的兽,只需要露出那张漂亮美丽的脸庞,就能击溃那微不足道的抵抗。
“你不喜欢谎言,不喜欢欺骗,更不喜欢平静的生活被打乱……”赫连容黑暗的眼眸里,流淌着疯狂,“可你还是爱上了我。”
惊蛰无法忍耐:“所以现在你是想嘲笑我,又或者你已经玩腻了,打算把我随手丢开?”
一个令人觉得可笑的玩具?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赫连容压抑地说道,“任何胆敢这么形容你的人,都该死!”
那暴虐的声音里充满着可怕的杀意,仿佛要将所有胆敢如此声称的人全部斩杀,哪怕是惊蛰自己,他也绝不容许他这么自贬自贱。
惊蛰的呼吸颤抖起来。
正因为……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赫连容或许真的有可能,拥有那么一点真心实意,惊蛰才越发感到痛苦。
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爱意,他们的过去,那一切,是假的,却又不完全是假的。男人精细编制了一个骗局诱骗了他,可是吞下去的诱饵,却又并非是毒。可惊蛰宁愿自己痛到穿肠烂肚,也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
“你骗了我。”
终于,终于,再一次,惊蛰这么说。
“我骗了你。”
赫连容漂亮的眼睛浸满了冷酷,如同可怕的恶兽,只在看着惊蛰时,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克制。
后悔,痛苦,弥补,这样的种种情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赫连容的心里。
他不可能后悔。
遇到惊蛰,诱骗惊蛰,抓住惊蛰,是他做过最完美的一次狩猎。
他太过敏感,太过谨慎,轻易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让他躲回自己的洞穴。倘若此生他们第一次相见,赫连容是以皇帝的身份,那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惊蛰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只会看到惊蛰低垂的头颅,看到他微弯下去的背脊,他不会知道那张柔软的唇会吐出怎样动听的话,不知道那双漆黑清亮的眼睛会是多么的漂亮。湿漉漉的眼睛轻轻一眨,就仿佛带着一层浅浅的雾气,如此……蛊惑人心。
究竟谁才是那头魅惑的兽?
赫连容从来没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所爱,所恨,如此多难以捉摸,无法看透的感情,全都是因为惊蛰才滋生出来,一点点地,在那荒芜冰凉的心里生根发芽。
他怎么可能忏悔?
不管惊蛰再痛苦也好,再绝望也罢,皇帝绝对不可能如他所愿,拥有那样愧疚的情绪。
惊蛰,爱上了他。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里只有漆黑阴暗的狂热,他为此兴奋到浑身颤抖,必须疯狂压抑才能忍耐住,那几乎要将人撕碎的喜悦。
不管是谎言也好,欺诈也罢,惊蛰的感情却是切切实实成为他的一部分,他无法,也永远不能摆脱赫连容。
欺骗又如何?
若是可以,也不是不能一直瞒下去。
将惊蛰牢牢禁锢在他视野内的囚牢里面……尽管这一辈子都充满着谎言,可如果他此生都不知道,那也不外乎是一个美满的结局,对吗?
这也曾经在赫连容的设想中。
他可以精心为他编织一个谎言,一个弥天大谎。
把惊蛰身边的所有人都笼罩在这个庞大的蜘蛛网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逃脱这个计划,所有人的背上都必须黏着蛛丝,依赫连容的意志行动,被他所操控,不得不共同完成这场不会被戳穿的骗局。
……这也不错,不是吗?
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当时赶往北房的时候,男人的心里只充斥着凶残的杀意,根本容不下半点及时止损的念头,不然他真的有可能这么做下去。
赫连容有一段时间,恨不得惊蛰立刻知道他的身份,他怀揣着暴戾疯狂的想法,几乎无法忍耐,他的恶意轻易就能摧毁了他。
可是,惊蛰说,他们是情人。
他说,他们是家人。
他们可以一起学习如何做家人,一起生活(尽管这需要漫长的计划),他们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也轻易抚平了那些暴虐激烈的情绪。这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让男人放弃了那些过于可怕的想法。
可如果惊蛰决定离开他,那赫连容也不会再克制下去。
他本来,就是这皇城里滋养出来的怪物。
怪物,本就是疯的。
“……我一直都觉得,在宫里,喜欢上谁,是一件很离谱的事……”在惊蛰撞见云奎和宫女对食的时候,他这么想过,“那很荒唐。”
在皇宫里本来就自顾不暇,能够挣扎着活下去已经算是一件幸事,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
而当他真正意义上自找麻烦的时候,他同样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可控。
感情,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东西。
“……遇到你之后,你让我变得更好……我从一个总是习惯性逃避的人……变得,更倾向于直面困难……”
这是过去的惊蛰,没办法做到的。
长久以来背负的仇恨与怀揣的秘密,让他变得极度内敛压抑,他很少能够感觉到放松安全,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容九带来的。
他永远都不能够忽视这一点。
“但是,你不能这样对我。”惊蛰真的很不想哭,他拼命抹着自己的眼,不想叫眼泪掉下来,“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在自轻自贱,把自己当做一个玩具,可你的做法不正是如此吗?”
原本和容九在一起,身份的差距就已经是天差地别,可只要容九还在宫里一天,他就一天可以这么活下去。他很艰难,但他一直努力维持着。
可现在,一个皇帝和,一个太监?
他要怎么相信,赫连容是真的喜欢他?
就算爱意再怎么深浓,它也是搭构在谎言的基础上,如同无根之木,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什么都不与他说,什么都不与他解释,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动过杀心,想要把他身边的人都杀了……这仅仅是因为他无法遏制的占有欲。
……这真的是爱吗?
爱,让惊蛰变得赤裸裸,毫无秘密的袒露在赫连容的面前,可赫连容的做法,却是与他截然相悖。
他的“爱”却是燃烧的大火,恨不得焚烧万物,把所有阻拦他们的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他撒谎,欺瞒,做出来的事情,没有哪一件能够坦诚相告。
为什么,同样的感情,会把他变成这样?
赫连容抓着惊蛰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有力,优雅宽厚,只有手握毛笔与武器的茧子,除此之外光滑无比。可惊蛰的手,却是粗糙得很,从前被男人抓住时,惊蛰总担心把他的手掌磨疼。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鲜明的差距,正如同他们的地位,乃是天堑之别。
“……呵,惊蛰,你见识过真正的玩具吗?”赫连容的语调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攻击性,“这么多年,的确很有趣。”他说着意义不明的话,突然动手为惊蛰穿起衣服,那动作让惊蛰万分不适应,总想着避开他。
他从前能够顺理成章地接受,可现在身体却总是想躲开。只是赫连容脸上的表情,让惊蛰勉强忍住那种冲动,那是一种黑暗空洞……无法形容的表情。
他几乎没有见到过。
只有在那么寥寥几次,容九和他聊起母亲的时候,惊蛰曾瞥见过这转瞬即逝的情绪……这么说……容九是景元帝……那他说的母亲,就是慈圣太后?
惊蛰骤然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小殿,就摆着慈圣太后的牌位。
慈圣太后死于冬日,那天,男人是去祭拜慈圣太后的?
惊蛰抿嘴,到底忍着一动不动,任由男人打扮完之后,再一次把他抱了起来。
“我,你让我自己走……”惊蛰小声说着,却发现男人根本没打算给他穿鞋,“你……容……”
他哽住,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叫他。
如果称呼他为陛下,那赫连容肯定要暴怒,可称呼他为容九……他不是容九……容九的存在,是假的。
“容九,或者……”男人大步朝外走去,“赫连容。”
惊蛰咬住唇,赫连容?
他怎么能?
宁宏儒迎了上来,恭敬地说道:“陛下,膳食已经备好,可要让他们送来。”
“送。”赫连容淡淡说道,“把鲁娜明带上来。”
宁宏儒微愣:“喏。”
……鲁娜明,是谁?
不过现在,更加让惊蛰想要昏厥的是,赫连容就这么大摇大摆抱着他在乾明宫行走,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宁宏儒那样神色如常,更多的是目瞪口呆,一个个仿佛遭了雷劈。
哪怕只有那么一瞬的情绪崩溃,可惊蛰怎能感觉不到?
惊蛰咬牙:“放我下来!”
赫连容将惊蛰放到一处宽大的软榻上,他刚坐起身来,一张厚重的炕几拖到惊蛰的跟前,挡住他下去的路。而后,宁宏儒听从皇帝的吩咐,将早就已经准备好的膳食如流水送了进来。
数量虽然许多,可每一份都做得很小,一两口就能够吃完,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宁宏儒微笑地说道:“还请小郎君试试,都是御膳房刚做好的。”
御膳房?
惊蛰猛地意识到什么,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赫连容冷淡地开口:“明雨没事,直殿监,杂务司那些,虽然有人受伤,不过也都没死。”
惊蛰讪讪窝了回去,“……哦。”
过了一会,他又道。
“多谢。”
如果没有特意关注过,赫连容是不会脱口而出这些答案。而他已然恨不得要杀了那些人,怎可能会喜欢在意他们?
会关注,会知道的原因……只是因为惊蛰在乎。
听到惊蛰那声绵软的道谢,就算是赫连容,都有刹那的沉默。惊蛰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乖顺?
哪怕遭遇那样的欺瞒,在痛苦难忍的时候,却也会这样低头道谢。
他难道没发现,这是景元帝的手段之一?
而在提及了这些之后,惊蛰同样想起自己昏睡前的事情,当时一片混乱,他刚刚知道容九的身份,已经乱得根本无暇,他也不知道现在宫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可身为皇帝,赫连容现在还能在这……应该,已经解决了?
他想问,但和赫连容尴尬的氛围,又让他开不了口。
“先吃,后说。”赫连容让惊蛰漱了口后,淡淡说道,“不然你不会知道一点消息。”
这赤裸裸的威胁,如果在从前,就只是他们的逗趣。
惊蛰知道,容九不会伤害他。
可是赫连容……景元帝……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那种猛然窜起来的古怪情绪,低头吃了起来。
就在惊蛰肚子刚刚填了个半饱,殿外有人被拖了进来,然后压得跪倒在地上。
惊蛰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来,跪倒在地上的人,是德妃。
……鲁娜明,是她的名字?
跪在地上的女人可与那一夜的骄傲截然不同,她的小脸看起来非常苍白狼狈,眼底带着深深的惊恐,不知道到底遭遇到了什么,身上的衣服虽有些单薄,可看起来应当也没有受过刑罚。
“陛下,陛下,妾身是冤枉的呀……求陛下恕罪,妾身真的不知道,太后娘娘居然这么胆大包天……求陛下开恩饶,妾身一命……”
德妃跪倒下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看清楚软榻上坐得还有谁,只是看到那熟悉的衣裳,就已经拼命磕头。
“鲁娜明,抬起头来。”
冰凉可怕的声音落下来,是景元帝一贯的语气,德妃不敢不从,立刻抬起头。
她刚才磕头磕得有些用力,磕出来的血顺着额头,滑进她的眼睛里。霎时间,她的右眼刺痛得很,所望之物一片血红,可她根本不敢去揉,只能拼命眨眼。而完好无损的左眼睛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在那之上,除了景元帝之外,还有一个坐在炕几更里面,被安置得非常妥当的……
“惊蛰?!”
哪怕那个人看起来不如那天夜晚的狼狈,可那张脸,她却记得非常清楚,从来没有人敢那么当着她的面那么放肆,那种厌恶下意识从眼里流露出来。
她怎么可能忘记!
景元帝把手里的茶盏随手砸了过去,摔在她的额头上,冰冷地说道:“你是真真不要这对招子了。”
他转而吩咐宁宏儒,“去,把她的眼睛挖下来。”
一声令下,两个侍卫上前按住德妃的肩膀,根本不容得她挣扎。宁宏儒领了命,朝着女人走去。
“德妃娘娘,您还是莫要挣扎,奴婢这手不稳,要是划破了您的鼻子和脸,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