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九皇子走出来的那一刻,他比任何人还要快地发现,眼前的九皇子与从前绝不相同。
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再没有任何的生气。
死气沉沉,如同垂暮的亡者,又像是濒死疯狂的幼崽,染着前所未有的煞气。
惊蛰几乎是气疯了。
他已经那么久,那么久,没有过这种气到几乎头晕的感觉。
当然,意外发现容九身份这件事不算的话。
“你拖我出来做什么?”
寿康宫前,惊蛰和赫连容两人拉拉扯扯,看起来非常不成体统。赫连容圈着惊蛰,就像是圈着一只要疯狂越狱的小狗。
惊蛰已经不是气得要咬人,而是气得要杀人。
他的手指都在哆嗦,那是极度的怒意和难以掩饰的痛苦,仿佛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情绪上的感染,叫人轻易能觉出他的伤心,“他们凭什么那么对你!”
赫连容:“大抵是我的出生,会叫他们日夜提醒着自己犯下的错误。”
他说起这话,表情尤为冷漠,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种冰凉的寒意不仅是对别人,更是对着自己。
对于皇后来说,赫连容的出生来得太迟,就仿佛是在不断历数盛隆帝的背叛;而对于盛隆帝,赫连容的存在,不外乎是在提醒着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不管是盛隆帝,还是沉思,都不愿意看到九皇子的出现,正是因此。
惊蛰:“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是他们自己执意要生下你,却偏偏做出这种……”一时间,他想翻出句脏话来骂,却苦于他平时没有这样的积累,搜肠刮肚,竟只能憋出“混账狗屁”这几个字,真的气得肝都在疼。
这分明是他们自己的错误,却偏偏怪罪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从前惊蛰知道,容九身上的毒是母亲下时,就已经觉得疯狂,却万万没想到,盛隆帝更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居然逼着亲生儿子去毒杀自己的母亲,这是何等天理不容?
他就算想杀了皇后,自己动手不就是,又或者,有更快,更简单的方式,为什么偏偏要赫连容去做?
“他和母后互相折磨,已是又爱又恨,他急于摆脱母后,却又不忍心自己亲自动手,此为其一;母后憎恶我,嫌弃我,从不在意我,他就是要用被她嫌弃,憎恶的存在,故意去杀她,是为报复,此其二,”赫连容淡淡地说道,“而第三点,尽管那时看着我与皇位无缘,不过,他还是想断绝我登基的可能。”
一个弑母之人,哪有什么资格登上帝位?
盛隆帝的手里,掌握着这么一个秘密,就算日后赫连容真的逃出他的五指山,却也未必能翻出浪花来。
惊蛰瞪圆了眼,气得眼角都在发红。
他抓着赫连容的衣襟,“所以,这些年,哪怕都过去那么久,你还因为那个狗屁的誓言,所以哪怕知道太后包藏祸心,还是一直纵容着她?”
谁说赫连容没有心?
有些事情尽管在太久的残酷对待中,已经不知何是对何是错,可他有过那颗心,而那些人毫不珍惜。
赫连容没有说话,惊蛰却几乎咬碎了牙。
“我不允许。”惊蛰的手指无比用力,指尖紧绷到发白,“赫连容,我不允许,你听到没有?”
他强迫着赫连容低下头,眼底满是坚定的明亮。
“我们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决。”惊蛰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平静,“你说过,你是为我而活,这话,还算数吗?”
——“有人让我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这个人,刚好是你。仅此而已。”
赫连容低下头,用额头贴住惊蛰的,冷淡的声音里带着深沉的情感:“从未变过。”
惊蛰吸了吸鼻子,抓住赫连容的手指,强迫他并起三根手指:“那你发誓。”
“我发誓……”
“你发誓,将你父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都抛在脑后,什么狗屁誓言全都随她去,你这一生都再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我发誓,我这一生,都再和他们没有关系。”
赫连容的声音到了最后,竟是有几不可察的颤抖,尽管很快就恢复平静,却让惊蛰的鼻子酸楚起来。
他知道男人的过去有些磨难,却从没想过,会是这么的……残忍,惊蛰用力抱住赫连容,气得都要哭出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靠在赫连容的怀里,气得咬住他的胸口,“我恨他们。”
如此轻易的,他们竟是勾起了惊蛰难有的恨意。
“嘘,惊蛰,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赫连容将惊蛰抱得更紧,几乎将他融进自己的怀里,“父皇不愿我登基,可我最后还是走上帝位的原因仅仅是……”
——我不想让他如愿。
冰凉的声音带着恶毒的气息,如同嘶嘶作响的毒蛇吐出了蛇信,带着难以掩饰的快意,“我杀了他。”
被迫弑母,又主动弑父。
他这一生就没有过所谓的正常,什么才是惊蛰想要的家人呢?大概不会是弑父杀母的人。
然而,然而,赫连容抱紧惊蛰,紧到没有挣扎的余地。
就算惊蛰不能接受也好,他也绝对不会让他……
趴在赫连容的怀里,惊蛰又凶巴巴地啃了一口,胸口的皮肉硬得要命,差点就没处下口,最后惊蛰一口咬住了男人的胸。
就算是赫连容,也不得不松开些,颇为无奈:“别给咬断了。”
惊蛰嘟哝:“我都差点被勒死了。”
他低头看着心口上的牙印,过了一会,才喃喃地说道:“我的确是……有点……但我觉得……”
这接连的震撼属实有些太大了。
惊蛰深呼口气,哆嗦着抓住赫连容的手。
“你是他们的罪有应得。”他道,“没有人能比你,更有资格这么说。”
好像有人轻轻扫开了屋檐上的雪,趴在屋顶上,一只惊蛰笑眯眯地朝着当年当日,躲在撷芳殿西所里受寒毒侵蚀的九皇子伸出了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呀?”软绵好奇的声音,“我拉你上来呀~”
尽管无声无息,却仿佛听到了惊涛骇浪。一瞬间,仿佛无数无形的阴影崩塌,桎梏被轻易地连根拔起,在阳光下快速消融。
惊蛰踮起脚,亲了亲赫连容的脸。
湿乎乎的,不知到底是谁的泪,他抱住惊蛰,轻声说道:“好暖。”
不知说的是今日难得的好天,还是在说惊蛰的体温。
亦或是,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原来,阳光的确是这么滚烫。
他用尽一切抱紧怀里的曦光。
黑沉冰凉的眼眸里丝毫没有染上温度,反倒是因为更靠近,更渴求,变得越是偏执。
疯狂的占有欲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道刺穿赫连容的克制,让他几乎忍不住暴戾的欲望,浑身都跟着战栗起来。
惊蛰,惊蛰,惊蛰……
我的,惊蛰。
第82章
白日里停下的雪,到了晚上,渐渐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凌冽的寒意,风不大,却冻得人骨子里都难受。
乾明宫到了深夜,都燃着灯。
惊蛰趴在软塌上看书。
白日里,他被那书里的狐狸书生气得要命,待赫连容要拿去丢的时候,他又给捡回来看了。
守在殿内的人,就宁宏儒和石黎。
惊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刚想翻下一页,就感觉到有阴影自头上落下,他歪头:“你走路是怎么悄无声息的?”
赫连容:“起初是跟着暗卫学,后来沉子坤知道我的处境,帮助良多。”
惊蛰爬起来:“沉子坤是你的,舅舅?”
赫连容颔首。
惊蛰:“他似乎待你不错?”
赫连容:“沉家人都不错。”
沉老院长送进京城来的茅子世,用着也好使。
惊蛰的脸色阴郁了些:“除了慈圣太后。”
赫连容揉了揉惊蛰的头发,他捂住自己的头躲到边上去,犹豫着让赫连容坐下来。
要不是下午知道太多震撼的事,两人僵持的气氛破了冰,惊蛰也不会那么好说话。
那口气一旦泄了下来,就很难再紧绷着。
惊蛰翻阅着书页的动作,足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书上。
“在想什么?”
“我还是有点生气。”惊蛰乖下来后,向来有问必答,“你骗我,我很难受。”
“你不可能会喜欢上一个皇帝。”赫连容冷淡地说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惊蛰瘪嘴,那这还怪他咯?
是他太谨慎,太小心,所以才给自己招惹来这么大一个骗局。
“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意外,那你打算如何?一辈子都骗我吗?”
“只要惊蛰一辈子都不知情,”赫连容极淡极淡地笑了起来,“真的算骗吗?”
惊蛰羞恼地踹了赫连容一脚。
踹完后,惊蛰的心口有那么一瞬间的紧绷,像是某种没来由的恐惧。他面对的人,不是容九,是皇帝,惊蛰的脚缩得快,有人的手掌比他还要快。
赫连容抓住惊蛰的脚掌,这赤裸的足弓下,有着粗粝的茧子,修长优美的手指把玩着,就好像是什么有趣的玩具。
细细碎碎的痒意,让惊蛰没忍住哆嗦了下。
“放开。”
惊蛰有点紧张地看向边上,却惊愕地发现宁宏儒和石黎也不见了,他们俩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了?
待在乾明宫的第一准则就走路没声吧??
“不。”优雅的薄唇微动,冷冷地吐出来,“刚才那一瞬,你怕了?”
惊蛰沉默,双手撑在左右,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不说话,白皙纤长的手指就开始自行钻研起足弓的其他地方。惊蛰紧张的时候,五根脚趾会缩得紧紧的,看着圆乎乎,微微弓起的脚背倒是光滑,摸过去,脚腕下,仿佛有着两三道浅浅的伤痕。手指在那里流连忘返,摸得惊蛰一颤一颤,好似某种酷刑。
他咬着牙,感觉自己好像被某种刑罚逼供着,最终还是被迫回答:“很难不怕。”
惊蛰最开始认识的容九,是在北房巡逻,虽然后来一路到侍卫处的副手,却也是晋升上去,惊蛰见识过他最开始的模样,很难心生敬畏。
然而,就算是容九,惊蛰也不是完全没怕过。
有过那么几次,容九杀气四溢时,惊蛰也还是会怕的。只是怕归怕,容九又不是什么杀人魔,他又不是犯人,惊蛰自诩在容九心里,也有那么点位置,这种无意识的害怕,不会上升到恐惧。
可是赫连容不一样。
乾明宫的血色洗刷了一次又一次,身为景元帝,他掌握着全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他想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当他不愿意掩饰的时候,那种凶残可怕的威压,远不是容九能比拟的。
惊蛰没办法控制每个瞬间,那种本能的恐惧。
哪怕这会刺伤赫连容,他也无法改变。
“……你就像是百兽之王,其他动物都是你的猎物,你不能……要求一头猎物轻易对捕猎者放下戒心,”惊蛰试图向赫连容解释明白,“谁不怕死?”
他们之间,还待解决的事情还有许多。
只是明雨的话,以及下午发生的事情,让惊蛰惊慌意识到,哪怕他再怎么难受容九的欺骗,可他对赫连容的喜爱,还是有那么、那么多。
若非如此,他不会那么痛恨先帝与慈圣太后。
惊蛰动了动脚,这一次,赫连容松开了手,惊蛰连忙将自己的腿收回来,跪坐在软塌上。
脚上的感觉还很鲜明,让惊蛰很不自在。
他强行压下那份羞红,试图认真说话:“你不能一直把我囚在乾明宫,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终于,赫连容才开口,“你在这,住得不舒服?”
“一切都比直殿监要好,但是,”惊蛰“但是”了半天,才小声说,“……这不是我该待着的地方,会给人传闲话。”
“你不想住在乾明宫,那是想住在后宫?”
一听赫连容这话,惊蛰脸色微白,疯狂摇头:“不,我也不会去住后宫。”
甭管赫连容碰没碰过那些宫妃,一想到后宫里那么多妃嫔,惊蛰要与她们相遇,这气就有点喘不上来。
这是何等尴尬痛苦的画面?
赫连容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想遇到那些宫妃?”
惊蛰紧张地抬头:“你不要……不要杀她们。”有些小主,他还曾见到过,都是很好的人。
惊蛰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却连累其他人去死。
赫连容沉默了片刻,惊蛰更加紧张地看着他,甚至还主动膝行了几步,更加靠近赫连容,他抓着男人的袖子,“……赫,赫连容?”
他磕磕绊绊地叫着。
赫连容像是有些无奈,低头摸着他的侧脸:“下午的时候,不还叫得那么流畅?”
惊蛰抿嘴,那是因为气急,才脱口而出。
直呼皇帝的名讳,这可是要脑袋的事。
“你想要留着她们的命,也不是不行,等黄氏的事情处理完,若她们真的与黄氏没有勾结,我会让她们平安出宫。”赫连容淡淡地说道。
惊蛰总算松了口气,下意识道:“你不会又骗我……吧?”
赫连容冷冷地说道:“再问,就骗你。”
惊蛰立刻往后挪了挪,扯过书挡在自己脸边,还没翻开两页,就被赫连容拿走。
“该睡了。”
听到赫连容这么说,惊蛰这才意识到,刚才谈到住处的话题又被男人岔开。
惊蛰气馁低下小狗头,被赫连容一把抱起来。
“你不要总是抱着我走来走去,”许是殿内没其他人,惊蛰没那么害臊,不过还是小声打商量,“我自己可以走。”
总是给他抱来抱去,弄得他像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你比我小六七岁。”赫连容淡淡说道,“我既比你年长,想抱着你怎么了?”
冷淡的语气,却说出这么直白的话,让惊蛰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至于他和赫连容的岁数差,早在惊蛰的预料中。
惊蛰被放到床上,顺势往里面滚了滚,抱着半床被褥紧张地看着赫连容。
赫连容慢条斯理地脱着自己的衣裳,“紧张什么?”
之前几日,惊蛰一直在生赫连容的气,两人根本没什么接触。现在的惊蛰还是在生气,只是没那么……气,可能大部分的怒火都朝着他无良爹妈去了。
惊蛰很清楚,这无疑是用一个更大的问题来掩饰过现在的问题,不过他就是没办法再朝着赫连容板着一张脸。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然后更往被子里挪了挪。
他们睡觉。
只是保持着一个在这边,另一个在那边的姿势。
只是到了后半夜,赫连容重新睁开眼,看着怀里正呼呼大睡的惊蛰。
长久以来刻意培养的习惯,在这个时候无声无息发挥了作用。不管惊蛰理智上再怎么抗拒接近赫连容,可是他的身体都会比他的更加主动些。
赫连容的手指往下,按住惊蛰的腰。
惊蛰哼哼了两声,往赫连容的怀里钻了钻。有些地方经过调教后太过敏感,轻易就会有奇怪的感觉。他在梦中觉察到一点异样,只是所处的环境实在太安全,以至于惊蛰根本没醒来。
在距离京城百里开外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在准备撤离。他们在这里待着的时间不足够长,但已经足以让他们知道发生的事情。
阿星命令所有人整理东西,在一刻钟后撤退。
他们是先头部队。
现在这个局面,已经不需要他们。
瑞王的判断是对的,景元帝对这一次事件,并非毫无准备。
陈宣名站在阿星的身后,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身为瑞王座下最重要的幕僚之一,陈宣名这一次本不该跟着阿星冒险外出,不过他强烈要求。
“阿星,你觉得,景元帝对瑞王的心思,一点都不知吗?”
“不可能。”阿星抱着刀,冷冷地说道,“他不像是面上这么疯狂。”
陈宣名点头,要是景元帝是个无脑的疯子,那整件事情会显得容易许多。
“他挫败了太后两次计划,我只是不理解,以他的性格,为什么会容忍太后到现在呢?”陈宣名喃喃地说,“……不过,太后和瑞王,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性格。”
“太后冒进,瑞王谨慎。”阿星淡淡说道,“谨慎很好。”
“太过谨慎,也未必是好事。”陈宣名意义不明地评价道。
阿星皱眉,下意识看向陈宣名。
“你在暗示什么?”
陈宣名:“不,我没在暗示。只不过,你不觉得这几年,瑞王比起最初,变得越来越谨慎了吗?”
“你想说胆小。”阿星冷冰冰地说道。
这话由陈宣名说出来,就有些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他是距离瑞王最近的人之一。
陈宣名揉着脸,缓缓说道:“我不想这么说,不过,瑞王殿下似乎比起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更趋于收敛。”
不管是屯兵积粮,这些年瑞王一直在做。
谨慎是好事,但太过谨慎,就会错失许多机会,比如这一次。
陈宣名其实是赞成出击的。
景元帝的确有可能预料到太后的计划,然里应外合,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依照他们在京城里的密探传出来的消息,这一回太后造成的损失很大,甚至连御前的人都被控制了不少,如果不是太后手里的人太少……比如,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个外来的力量帮助她——这就是太后送信来给瑞王的目的。
瑞王的确是赶来了,也的确是带来了应有的人手,然而他把那些人,都安排在了距离不远的同州。
而最终,他也没有真的这么做。
陈宣名不能说失望,到底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
瑞王的作壁上观,只会让他失去更多的助力,譬如最开始的黄家,以及现在的太后。
不管太后在皇城的地位到底如何,可只要她还在,她能做到的事情就有许多,如今太后成为阶下囚,瑞王就几乎失去一大助力。
景元帝已经逐渐砍掉了瑞王在京城中的左膀右臂,但他几乎毫无办法。
阿星:“这没那么容易。”
他瞥了眼陈宣名,硬邦邦地说道:“谁能保证,一定能成功?”
“只要一直不做,就一直不会成功。”陈宣名尖锐地说道,“这一次五军都被京城的骚乱惊扰有了空缺,这样的机会都不能把握住,那之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星就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陈宣名立刻闭嘴。
有人从后面走了过来,副手的脸上带着狐疑的神色:“两位是在争吵吗?”
陈宣名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我还想再继续留下来观察,不过阿星劝我最好不要这么做。”
副手恍然,点了点头:“的确最好不要这么做,陈大人,这里不够安全。”
陈宣名:“阿星已经给出足够多的证据。”
副手冲着他俩点点头,然后对阿星说道:“已经收拾好所有的东西,随时都能上路。”
阿星看向陈宣名,陈宣名无声点了个头,于是阿星道:“出发。”
队伍消无声息地褪去,所有痕迹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炭灰与少许温度,很快被大雪覆没。
张家镖局的人,比之前少了些。
官府有好几个施粥点,相较于镖局,很多人更相信官府,这也为他们缓解了不少压力。原本在除夕到来前,张夫人已经开始担心,镖局现在的房间都快满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下,除了几个受重伤的人,镖局已经空荡荡,只剩下来往的自己人。
张世杰勉强能下地,就是必须得拄着拐杖。他的徒弟总是大呼小叫地跟在他身边,镖局内时常响起张世杰的怒吼。
张夫人对前来的柳氏说道:“别去理他们,这些泼猴一日不招惹他,自己就皮痒。”
柳氏微笑着说道:“良儿是不是在这?”
张夫人颔首:“她在和娟娘说话。”
岑良和娟娘成了朋友,养病的时候,她生怕娟娘无聊,给她送来很多布头,让她没事的时候打发时间。
娟娘很喜欢动手做东西,已经做了不少小玩意。
柳氏:“我原本是想劝她,那孩子有时会忘记,养病的时候不该太过操劳。”
张夫人笑着摇头:“大夫已经说了,娟娘的身体基本恢复,再过些天,也能出来走动。良儿带来的那些解闷的东西,让她更高兴了些。”
柳氏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就看到一个年长的男人匆匆自门外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小伙。
张夫人一看他们的神情不对,就迎了上去:“陈达,出什么事了?”
“嫂子,城外的秋明山,好像有点不太对。”陈达停下脚步,匆匆说道,“我们一起去见头儿再说。”
张夫人点了点头,朝着柳氏招了招手,柳氏有点茫然地跟了上去。
张世杰正在后院里晒太阳,大夫说他的腿三个月内都不能乱动,能走动的范围顶多就是院里,再远就一概不许。
这对他这种到处乱跑习以为常的人来说,简直是要命。
听到脚步声,张世杰将盖在自己脸上的手帕拿走,看到那么乌泱泱一群人进来,就被吓了一跳。
“陈达?”张世杰挑眉,“你来做什么?”
“头儿……”
“别叫我头儿,你现在不是有自己的队伍吗?”
张世杰摆摆手,他这话说起来还带着笑。
陈达是张世杰一手带出来的,后来他不想局限在同州,出去闯荡了几年,去年回来自己拉了一支队伍,一直在干些小活。
虽然还没到镖局这一步,不过张世杰相信,再过几年,等他积攒下来钱财,也就差不多了。
陈达紧张搓了搓手:“头儿,你听我说,秋明山不太对劲。”
同州外有一座秋明山,距离城池不远,地势陡峭,来往虽不方便,不过在必要时,也是一条不错的通道。山路虽然难走,不过没有山贼,还不如需要绕道,走的人虽然少,不过是个抄近道的好选择。
陈达最近押的东西,就是从那走的。
秋明山没什么富饶水土,就连猎物也少得可怜,好像是因为土壤的缘故。但再是贫瘠的土地,来往也会听到虫鸣鸟叫。
那天陈达却一点没听到。
从进山开始,就非常奇怪,隐隐有种自己被盯着的错觉,那种无处不在的背后灵感觉,几乎逼疯了他们所有人。
再发现没有虫鸣鸟叫后,陈达做出了撤退的打算,但因为太过深入,他们不得不在山中过了一夜。
起来的时候,六七个兄弟,就只剩下他们三个。
陈达的小队本来就没有多少人,一下子失去一半,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损失。他把守夜的人拖起来质问是怎么回事,却听到他哆嗦着说,他们几个是半夜要去方便,生怕出事,就几个人结伴一起去的。
谁曾想,就一去不回。
陈达检查过,那几个人走的时候,并没有偷走货物,那就说明守夜的人没撒谎,他们并不是背叛或者盗窃,而是真的只是半夜起来去方便。
可是人呢?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通,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好像这座山,会吃人。
这种感觉无疑很荒谬,但还是吓到了他们,陈达最终放弃了那几个人,带着剩下的人撤了出来。
张世杰听到陈达的话,朝着他颔首:“你做得是对的,不然有可能把剩下的兄弟也折在里面。”
陈达脸上带着痛苦,听了张世杰这么说,虽好过了点,却也还是难受。
一下子折损了几个人进去,他还要一个个亲自登门说这个不幸的消息,一想到这个,陈达就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张家镖局自打张世杰出事后,就不再接活,一来都要过年,二来也是为了安全着想。
不过陈达带来的事情,的确很有蹊跷。
“你去找官府了吗?”
“去过,他们不相信我的话。不过说开春的时候,会派人去检查下。”
张世杰叹了口气,同州府城对待他们这些江湖人的态度已经算是不错,最起码还是会有回应——尽管会非常、非常延迟。
“夫人,”张世杰看向一言不发的张夫人,“你觉得呢?”
张世杰摔断腿的山,不是秋明山,不过张家押送过的镖,也曾走过那地方。秋明山对他们来说,是一处安全的道,如果近在咫尺却出了事,的确会影响到后续的押镖。
张夫人吐气:“我亲自带队去看看。”
陈达吃了一惊,站起来:“嫂子,这太危险了。”
张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达:“你打得过我?”
陈达哽住,呃,他的确打不过张夫人。
张世杰也是这个想法,听到张夫人这么一说,就笑了笑,轻声说道:“注意安全。”
陈达:“那我也去。”
这是他带来的事,总不能让他人涉险。
张夫人不客气地说道:“你不去也得去,跟我走。”
她是个果断的人,一旦下定主意,就已经决定开办。
在张夫人风风火火离开后的第五天,他们赶回来了。
张世杰整日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等到人回来,正想问,就看到他们身上各有狼狈,立刻皱眉:“你们遇到袭击了?”
“不是。”张夫人说。
“但也差不多。”陈达立刻补充。
张世杰没明白,皱了皱眉:“何意?”
张夫人拿着茶壶给自己灌了一肚子的水,然后皱着眉对张世杰说道:“我怀疑,秋明山曾经藏有一支队伍,”她扫了眼陈达,声音压低下来,“就在深山里,痕迹很新。”
张世杰听出来张夫人的暗示。
痕迹新,就说明是刚撤走不久。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可怕的猜想,让他的心口有点紧绷的压抑。
“你们身上的痕迹,是去仔细搜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