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歧笑:“瞧你,混成这模样,好歹是我魏歧的侄儿,也罢。”魏歧让人去寻上好的木料,送给自己这安生的侄儿当礼物。
先皇唯一的皇子名魏凌,年龄小每次生病,魏壑必手足无措,请求魏歧进宫与他一起看顾祈福。
魏歧最初满心疑虑,必带好手执刀兵跟从。
次数多了,心有怨烦的同时,也放松了警惕。
魏歧对谋士道:“不过一个小皇子,还要本王每次进宫去照看祈福一番,要不是为了洗脱毒杀先帝的嫌疑,又彰显彰显本王的爱侄孙之情,谁愿意跑前跑后的,又不是本王的爹!”
谋士劝道:“王爷新败,还请暂且容忍一番。待洗刷了败绩,届时凭军功逼那魏壑禅位,至于小皇子到时候是死是活,也不过王爷一言尔。”
魏歧闻言咬牙切齿道:“东雍那该死的裴一鸣,挡本王的路,本王必将他挫骨扬灰。”
魏歧进入含章门后,倏然宫门闭合。
四周屋檐之上早有埋伏,乱箭齐发。
魏歧以随从人尸做盾牌,还是中了一箭,慌乱东逃,逃入宫殿北的密林。
魏壑命人围拢密林,纵火焚烧,黑烟滚滚,终将魏歧逼出。
密林外有湖泊,引水熄火。
魏歧被捉后不甘道:“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没本事才玩这等阴谋!”
“枉本王以为你是本王的好侄儿,未料到竟是这等阴狠鼠辈!”
魏壑道:“你买通厨子给皇兄下毒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堂堂正正。”
魏歧道:“胡说!”
魏壑道:“去了地府,自去跟阎王分说。”
他下令道:“送大司马上路罢。”
魏歧挣扎道:“我是你的亲叔叔啊,魏壑!你忘了小时候生病,叔叔还给你带糖果吃……前朝宗室相杀的后果你忘了吗!”
魏壑笑着让人取来蜜饯,亲自塞了一颗到魏歧嘴里。
“叔叔,一路好走。侄儿不送了。”
魏壑拿来刀,亲自砍下了魏歧的头。
血飙射出来,沾了魏壑半身。魏壑站在焦土之侧,叹:“皇兄,弟弟为你报仇了。”
在纵容魏歧的同时,魏壑暗地里培植好手,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
魏歧骄矜自大,张狂跋扈,自取灭亡。
魏壑传令道:“魏歧叛乱,闭拢朔京诛杀余孽,不得有误。去罢。”
魏歧的儿子孙子尽皆被杀,最幼之龄不过襁褓。魏歧的残余势力拼死反叛,惶然无措逃出了朔京。
魏壑大赦天下,道是只要投降,便不追究罪责。
有的降了有的继续反叛,冥顽不灵者,魏壑派直系军将追杀,两月余,基本肃清了魏歧的势力。
最大的奸臣铲除,魏壑一改之前痴迷木雕的面貌,励精图治,重塑秩序。
整顿朝纲,改革军制,收拢君权。文武朝政重要的职位上都换上了自己的人马。
朝政稳定后,有大臣劝魏壑娶妻纳妃。魏壑驳回,将侄儿魏凌立为储君。
下朝后,他回到自己的寝殿,之前迷惑魏歧日日夜夜雕刻的木雕好好地摆放着。
那是他过去的生活,有马有景有夕阳,还有怯玉伮。
魏壑拿起雕刻的怯玉伮塑像,天人之姿难以描摹,故魏壑并没有按照实际来雕刻,而是取其神态写意般,有的像是后世的Q版娃娃,有的是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猫。睡觉的怯玉伮,开心的怯玉伮,忧伤的怯玉伮……
魏壑想他了。
侄儿魏凌慢吞吞走到了帝王的寝宫,奶声奶气地推辞储君之位。
“侄儿愚笨,有一封地就藩已是大幸,怎敢占据储君之位。”魏凌不过四岁,平时话都说不太利索,魏壑问他是谁教他这么说的。
魏凌说是自己想的,没人。
魏壑抱起了他,宽慰道:“告诉侄儿也无妨,朕喜欢的是一男子,不会有后代。娶妻纳妾非我所愿,只愿与他相守一生。凌儿,这王朝的继承人只会是你。不要怕,皇叔是你的后盾。”
自此,魏壑亲自教养魏凌。
有人劝魏凌早做打算,说魏壑将来必会杀他。
魏凌并未听从,将此事告知了魏壑。
魏壑问魏凌不怕受到牵连吗。
魏凌摇头说不怕:“侄儿不说,之后必有人挑拨,皇叔若心有芥蒂,反倒是叫那些人得逞。”
“侄儿不怕皇叔,皇叔是家人,皇叔会护着侄儿。侄儿只怕那些外人,把侄儿当刀枪戏耍皇叔。”
魏壑听了,摸摸魏凌的头,道:“你做得对。凌儿,你记得,不要偏听偏信,用心去看,用心去听。”
“身处皇室,身处乱世,周遭想谋利者众,献真心者少。打着旗号为你着想的手下,也不免有自己的私心。别偏听他们的话,去看他们背后的利益。”
魏凌乖巧点头,记在了心里,临走前依依不舍地看向那些木雕摆件,他知道这是皇叔亲手所刻,珍贵不已,再想要也没有吵着要,收回了不舍的目光。
魏壑拿起一匹黑马木雕,叫住了魏凌:“有些重,你能拿住吗?”
魏凌惊喜不已,连忙点头。
魏壑将木雕递了过去,木料极好,雕刻的木马果真很重,魏凌双手捧着路都走不太稳,但是走了几步就越走越稳。宫人要帮忙,他也拒了。
“皇叔所赐,侄儿亲手端回去。”
魏凌想要的其实是猫,但皇叔给的是马,他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没有提出用马换猫的请求。
他心里隐隐明白,皇叔待他再好,有些东西,也不是他能要的。
这年夏,南周宣王举兵与濮阳邵相争。而北地西穆的君王铲除了权臣,开始大展拳脚。
裴一鸣归顺后,没多久便在与西穆的战争中,力挫敌国,立下大功,封万户侯。
然而,枪打出头鸟,他出的风头太大,惹得皇帝犯了疑心病。
权臣弑帝,仗着军功拉帝王下马的事,在乱世中并不少见。
皇帝的宠臣也看裴一鸣不顺眼,进谗言说裴一鸣诸多僭越之事,不能容许他坐大。
朝堂之上的公仪恒为裴一鸣说话,反惹得皇帝疑心更重。
公仪恒的妹妹位居皇后之位,公仪恒本就是外戚,如今还与大将交情匪浅,莫不是想逼宫?
皇帝的宠妃为了搞倒皇后,与宠臣结盟,时不时吹吹枕头风。
皇后又素来对皇帝瞧不上眼,看不上他暴虐嗜杀的行径,惹得皇帝当众鞭笞。
皇帝骂道:“哪天活剐了你,也是你自找的!”
皇后咬牙不肯痛哭求饶,宠妃又来煽风点火,皇帝气上了头竟将皇后鞭笞至死。
打死了皇后,皇帝酒醒了,悲从中来,说都是这宠妃进谗言,命人烹之。
又道:“都是这酒害的!竟让皇后落到如此下场……”皇帝给自己找借口,先前他就因鞭打老母亲的事,惹得朝野震荡,这下直接打死了皇后,皇帝想到公仪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调兵围了公仪府。
说是皇后与其兄勾结谋反,族灭之。
又派人在军中暗杀裴一鸣。
而裴一鸣的至交好友祁岭一家,当初公仪恒为了让裴一鸣卖命,将之扣留公仪府,好酒好肉招待,只说是战场刀枪无眼,不如留在都城他帮忙照看。
裴一鸣心知肚明,公仪恒分明是怕他叛逃,留下人质,但局势如此,只能容忍。
那天灭族的命令还没下达,公仪恒还在家中与祁岭饮茶下棋,期待裴一鸣凯旋,就被冲进来的禁军杀了。
公仪恒全家包括孩子,祁岭一家,连丫鬟仆人都没放过。
公仪府,没留下一具活口。
公仪恒擅长谋略,是被倚重的大臣,妹妹又是皇后,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然疯癫至此。
再是能谋能算,也算不出一个手执权刃的疯子的心思。
是他自大了。竟没有早下杀手。
公仪恒流血倒地,那声叹息还没出口,就断在了肺腑。
军队之中,裴一鸣躲过暗杀,顾忌祁岭不敢逃亡。
光明正大凯旋,却得知祁岭一家并公仪恒早就下了黄泉。
他敬重的嫂子,那几个可爱的孩子,一路追随他的祁岭……裴一鸣悲愤之下,想要手刃仇敌。但被手下告发,裴一鸣带着几百人马逃出了都城。
皇帝派兵追杀,各城池拦截,到最后还没到雍穆边界,裴一鸣身边就只剩了十几人马。
裴一鸣悲愤道:“是本将对不起你们,害得你们一个个死的死,亡的亡。我来时想求那王侯霸业,到最后却害得尔等尸骨累累。”
“你们各自离去,不要跟着我了。我——我一个人逃命去。祁岭尸骨未寒,就此死亡,我不甘!”
追随的人不愿离去,道:“我们跟着将军,不只是为了功名利禄。大丈夫来此一世,怎能危难之中弃主将而逃。将军,你去西穆,我们断后!”
裴一鸣怎肯让将士断后,将士亦不愿逃亡。十几人马继续往西奔逃。
然而东雍大军还是赶上了。一万精骑兵追来,再是英雄盖世,也走到了末路。
恍然如梦般,裴一鸣这一刻想的不是野心与复仇,而是回到了那一个午后。
他只是砍柴的少年,只是南柯一梦,梦见了一位神女。
这场梦……该醒了。
在裴一鸣陷入绝境之时,西穆大军压境。
五万兵马急速进发。东雍兵马听见那地动山摇的声响,惊疑不定,不敢上前。
裴一鸣调转马头,看见那大穆的帝王骑在黑马之上,迎光而来。
魏壑得知裴一鸣被暗杀后,就起了收服裴一鸣的心。派人密切关注的同时,他亲领大军出发,正在此时,救下了裴一鸣。
东雍的兵马被逼退,魏壑此来,并不是为了开战。他刚铲除魏歧,国内还需休养生息。此次来,只为收服这声名远扬的大将。
回到军帐中,裴一鸣认出了魏壑。
“你救了我和我部下的命,我会报恩。”但神女之事,他裴一鸣不会相让,只会公平竞争。
终究不是南柯一梦。
仇要报,他定在大穆立足,领着大穆的军队踏平东雍每一寸土地,为祁岭为嫂子报仇。
而那初心……亦不会忘。
来时的路一路走来,牺牲至此,不反省不放弃不甘心不回头。
大帐内的将士都看着他。
裴一鸣给出了臣服的态度,跪下参拜行礼道:“陛下。”
魏壑望了他一会儿,亲自扶起了他。
夜风中,裴一鸣随大军回西穆。
他活下来的十几个部将跟在他身边。
他回头望,望不见故人,唯余夜色茫茫。
当初的把酒言欢,当初的豪情壮志,潇洒肆意,自以为天下不过如此。是他高看。
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牵连至交至此,无颜无能逐鹿天下。是他低估。
走上这条路,从一开始,他所肩负的就不只是他自己的命。
裴一鸣回过了头,看向西穆的方向。
婚期临近。
濮阳邵让林笑却提前穿婚服给他瞧瞧。
林笑却说总是能看到的,不想提前穿。
濮阳邵不肯,挠林笑却痒痒。
林笑却笑得不行,眼角都隐隐带泪,只好从了濮阳邵。
换好婚服,濮阳邵怔怔的,像个大傻子。
林笑却这么骂他。
濮阳邵笑着说:“那你就是大傻子的小媳妇。”
“小媳妇,”濮阳邵上前将林笑却抱了起来,高兴得旋转,“我的小媳妇!”
林笑却说要晕了。
濮阳邵说要高兴得晕了。
林笑却说真晕了。
濮阳邵说是真高兴。
他缓缓停了下来,与林笑却相拥:“怯玉伮,我真高兴。”
林笑却在濮阳邵的怀里,回抱住他。
濮阳邵问林笑却高不高兴。
林笑却没办法回答他。
林笑却抬眸看他,濮阳邵发现他眼里的泪意,不明白怎么竟喜极而泣。
他问怯玉伮是不是喜欢上了他,很期待很期待这场婚礼。
林笑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濮阳邵一点儿也不泄气:“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林笑却阖上了眼,眼眶里的泪落下。
濮阳邵抚着他脸颊说别哭,要是当真不情愿,他濮阳邵可以等。
林笑却摇头。
“我只是觉得,乱世里什么都变得太快了。”林笑却低声道,“快得人还没反应过来,物是人非……事事休。”
濮阳邵,你当真什么都不明白吗。
林笑却掀开眼帘望他,可濮阳邵只是为他拭泪,只是从字面上看意义。
濮阳邵说:“我会陪着你的,我不会变。”
濮阳邵还以为林笑却婚前生出恐惧,他一再保证他不会变,绝不会欺负怯玉伮。
“生老病死,沧海桑田,哪有什么不会变。”林笑却道,“我想歇歇,你快走吧。”
怯玉伮又赶他走,昨天也赶他走,他不想走。
他想多呆一会儿。
“皇权霸业虽然好,可最近不知怎的,就想跟老婆热炕头。”孩子他都不要了,就想抱着怯玉伮走一辈子。
“我这是不是儿女情长了,是不是不够威武。”濮阳邵搂着林笑却傻笑,“可在妻子面前,不用威武。我就是我,不是皇帝,不是将军,我只是濮阳邵。”
“一路走来,遇见怯玉伮,心开始满,满得要溢出来。我真自私,不知道是贪恋这份满,还是贪恋你,不想走。”
林笑却说他不想听。
濮阳邵说他没有讲鬼故事,是不是这些词有哪些他学错了意思:“怯玉伮教我,我牢牢记住,下次不会说。”
林笑却要酒。
濮阳邵问要酒做什么,交杯酒不能提前喝的。
林笑却笑:“我要壮胆。”
濮阳邵便让人上酒,他看着林笑却一杯接一杯地喝,拦住了他:“我替你喝。”
林笑却推开他:“我今天就是要喝,你别拦。”
濮阳邵道那我陪你。
可林笑却不准他喝。
濮阳邵道:“看着你喝,心里难过。”
“不准说,不准喝,”林笑却笑,“听着。”
林笑却望着他:“你该走了。”
林笑却说不出让他逃命的词,他本就杀了太多人,林笑却不能说出口。
在那一刹,在林笑却的眼神里,濮阳邵回忆起近日种种,回忆起最初最初。
回忆起征战时的各种异样之处。
下一瞬,他什么也顾不得,抱住林笑却就开始往外奔跑。
他大喝道:“达奚克、鲜于亨,备马!”
他带着他的妻及亲卫逃。
几百亲卫征战下来,只余百人。他们一逃,晏巉立即明白是林笑却那出了问题,垂眸道:“追,杀了他们。”
禁卫出动,皇城军出动,濮阳邵一众被逼到了绍江河畔。
大军包围了他们。
晏巉走到大军前,望向怯玉伮。
濮阳邵看着包围他的人,其中不乏他重用的将领,以及他从未怀疑过的军师。
南逃至周国,许多人从那时起就跟着他征战。庆功宴上举杯共饮,篝火堆旁酒肉肆意,攻城掠地征战天下……
将领们呼喊着胜利的喜悦,大碗酒大块肉刀光火光之间,说要建立一个寒门庶族、流民下人也能往上站的国。
濮阳邵听着他们醉酒痛骂过去的不得志,痛骂一个个尸位素餐的高官,濮阳邵与他们同饮,喝道这周国的天该变了!
他们一路打来,从岱城到辽通,从辽通到丘定……一路打进绍京,将这周国的天掀翻!金银赏,官位赏,他濮阳邵当了这皇帝,也不吝啬给手下封王侯。
他们当初要的,要重用要官位要名要利要豪情壮志崭新国度,他们得到了。
宣王反叛,他濮阳邵哪次征战不是一马当先冲锋陷阵,横戈跃马斩关夺隘。
可到最后……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濮阳邵大笑道:“你们是最后叛了,还是一开始,就等着朕上钩。”
荀延出列,行了个臣礼:“陛下,英雄末路,何必牵连无辜。”
“臣始终记得,当初攻打绍京,是陛下砍断了射向臣的箭。只是……各为其主。您将怯玉伮放回来,臣定竭力保留您的尸身,葬入帝陵,陪葬九鼎。”
濮阳邵闻言,望向那些曾表面追随他的人,群将纷纷低下了头。
濮阳邵笑:“到了这关头,军师,朕留一具尸身何用。”
“放了朕的亲卫,放他们回故乡,朕束手就擒。而怯玉伮,”濮阳邵抚上林笑却脸颊,低声道,“你穿婚服真好看。”
“我穿的时候,你不在。你穿的时候,我也要不在了。”濮阳邵搂紧林笑却,“怯玉伮,不是你的错,这一切与你无关。你要好好活下去。”
林笑却眼睫湿润,濮阳邵抚上他眉眼:“成王败寇,不值得可惜。”
林笑却望向他,唇瓣微颤,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
荀延道:“可以,先放怯玉伮过来。”
濮阳邵大笑:“错信一次便罢,哪能一错再错。晏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是否答应。”
晏巉沉寂地唤怯玉伮。
林笑却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在江风之中,晏巉下令道:“拉弓。”
荀延惊疑,沉声道:“林笑却还在那。”
晏巉喝道:“拉弓!”
士兵闻言,听命取出弓箭搭上了弦。
一把把弓,无数的箭对准了叛逃的濮阳邵一行人。
晏巉夺了身旁士兵的弓箭,亲自对准了林笑却:“濮阳邵,你以他为质,我就先杀了他。”
“既然他背叛了我,这条命不应该留下来。”
濮阳邵挡在了林笑却身前。
两人的目光对峙。
濮阳邵笑道:“你在逼我。”
晏巉也笑:“晏巉平生最恨威胁。瓮中之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晏巉的箭射出,濮阳邵挥戟砍断。
晏巉笑:“或许,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亲手杀了怯玉伮,我答应你,把你的亲卫都放了。”
濮阳邵的面色冷了下来。
亲卫也开始躁动。
晏巉笑:“不过如此。我数十息,万箭齐发。你要放怯玉伮生路,还是放亲卫生路,好好想想。”
“十。”
“九。”
一亲卫倏然暴起,想去擒林笑却,濮阳邵挥戟阻拦,喝道:“鲜于亨!”
鲜于亨道:“主公,我们想活。征战太久,想回家了。”
达奚克喝道:“鲜于亨,走到现在什么没享受过,陪主公死怎么了,活着跟主公征战,死了去地底照样潇洒!”
晏巉插话道:“急什么,我说的是濮阳邵亲手杀,没让你们杀。想活,可以啊,献上濮阳邵的头颅,我就让你们北归。”
鲜于亨望着这么多的追兵,问:“当真?”
晏巉道:“既出口,便没有不应的理。”
达奚克没有容忍鲜于亨问下去,一刀杀了他。
达奚克泣笑道:“谁要叛主公,我先杀了谁。”
鲜于亨的尸身砸在地上,极重的一声压在亲卫的心头。
鲜于亨的弟弟见了,跪下覆上哥哥死不瞑目的眼,站起来拔了刀。
濮阳邵护着林笑却,望向晏巉,此人竟是要逼得他临到死众叛亲离。
鲜于亨之弟杀了上来,濮阳邵没有回手,达奚克冲上前将之反杀。
亲卫顿时乱了起来,誓死追随的,不甘愤懑的,惶然无措的。
双方拼杀起来,濮阳邵牵着林笑却的手站在江畔,反而成了置身事外的人。
他明白,晏巉谁也不会放过,除了怯玉伮。
无论他今天说什么做什么,这些亲卫的命,晏巉都要了。除非……
林笑却身上沾了血,许是鲜于亨的血。
婚服本是红的,沾了血红得过盛,盛极而衰,倒像是为了赶赴一场丧事。
脸上也沾了几滴,濮阳邵用指腹擦,怎样也擦不干净。
他笑:“我这个混蛋,到最后还是把你弄脏了。”
林笑却的眼泪落了下来。
濮阳邵道:“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投胎,怯玉伮,你今年多大,你还没告诉我。”
林笑却说十九。
濮阳邵笑:“十九好啊,我今日死了,若能投胎,十五年后再来见你。”
“我还能到地府里去跟娘见一面,跟她说起你,说说她儿媳到底有多么好。”
“是我,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濮阳邵在林笑却耳畔低声道:“你回到晏巉身边后,就说是我逼的。我逼迫你威胁你吓着了你,又给你灌酒,你才不小心透露。”
濮阳邵道:“做丈夫的无能,不能带给你安生的日子,反倒要你委屈求全。”
“怯玉伮。”濮阳邵笑,竭力笑得灿烂,他不希望自己最后留下的印象,竟是跟孩子似的哭得很难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憧憬着成为大人,他现在成为了,不走回头路,只能往前去。
濮阳邵牵着林笑却的手,绕过拼杀的亲卫,将他送到了晏巉身边。
濮阳邵一靠近,侍卫们便挡在晏巉身前,警惕他伤了主公。
晏巉无所谓地挥退了侍卫,让濮阳邵走到近前。
哪怕真要杀了他,晏巉好似也不会反抗了。
他只是看着怯玉伮,看着他眼下的泪痕。
侍卫们不敢退到身后,手执兵器簇拥晏巉身旁。
濮阳邵松开手,摸摸林笑却的头:“去吧。”
林笑却不肯走,濮阳邵推了他一把:“去,活下去。”
林笑却往前跌了一步,就被晏巉紧紧扣住,搂在了怀里。
晏巉的力气像要杀了他一样,令林笑却窒息发疼。
濮阳邵道:“遵守你的承诺。”
晏巉道:“你做了最好的选择,濮阳邵,金口玉言,我不会违背。”
濮阳邵想跟林笑却告别,嘴角都扬起来,笑得很高兴很灿烂,没有阴霾没有凄楚,可他望到晏巉。
心中明白,不能再给怯玉伮添麻烦了。
他是个将死之人,可怯玉伮还得活下去。
不要看不要说,转过身去。
生路已经走到尽头,他只能独自踏上自己的归途。
濮阳邵朝着亲卫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扔下槊天戟,陪他征战南北的兵器。
扔下佩刀,砍断敌人头颅颗颗漫山遍野。
扔下盔甲,这为他挡下诸多刀枪的甲胄。
他来时没有刀枪,去时也不必拿。
他径自走到拼杀的战场上,这一次却手无寸铁。
亲卫的刀砍在了他的背上,达奚克大喝:“不!”
濮阳邵道:“是我连累你们,取我项上头颅,回家去吧。”
那辽阔的草原,那低低的青草地,离家十余载,他想家了。
达奚克急赶,却被拦在反叛的亲卫之外。
达奚克涕泗横流:“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没说回去!共患难的时候,却杀主公。叛徒!叛徒!有何颜面回故土啊!”
誓死追随的继续拼杀。
反叛的亲卫略有迟疑。
濮阳邵道:“身死异乡者,我一人足矣。达奚克!停下,住手,你要还当我是主公,就停手。不要再杀你的兄弟。”
“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
达奚克不肯,可他拿起刀,对面是共同作战多年的亲族,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怎么到最后,还杀了自己的族人。
达奚克跪了下来。刀也落地。
他泣道:“我陪主公去,我陪主公。我的人头,你们要的,就拿去罢。”
濮阳邵主动求死,反叛的亲卫倒不敢下手了。
濮阳邵大喝:“还在等什么!”
话落,他强忍转过身去的渴望,想再看看怯玉伮,想回过头去再看一眼。
一眼就好——
还是罢了。
一亲卫咬牙泣泪:“都是人,都想活!主公,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这辈子,借你好头颅一用!”
亲卫一刀斩下了濮阳邵的头。
那身躯没有刀枪剑戟的支撑,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想念的家,想要牵手回家的妻,都离他远去。
林笑却气喘不已,喘不上气,眼泪不知不觉地落。
晏巉紧紧桎梏着他,喝道:“提头者,赦免北归,好马一匹,金银若干,回乡去罢!”
一个头怎么分,晏巉又道:“提手脚亦可免死。心肝肺,剐下来,那就是你们回家的免死金牌!”
有将领不忍道:“主公,不如——”
晏巉睨向他。
那将领顿时不再言语。
本来准备杀了那亲卫抢头颅的人,这下都忙着去分割濮阳邵的尸身,有人砍下手,有人砍下脚,有人掏了心,有人挖了肺。
最开始砍头还让亲卫畏惧,不敢,可有了开头的,渐渐这尸身跟主公还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剥羊皮吃羊肉砍羊腿,两脚羊,一群羊,数羊数不清,等回家去,回家去就什么都忘了。
绍江一场屠戮梦,回到北乡全忘了。
离家十余载,家里的牛羊成群,该回家了。
没有亲卫去杀达奚克,他的命不值钱。那些分割了尸身的亲卫,果真得了马匹金银,大喝道:“都在等什么,快啊,快和我们回乡去!”
达奚克闻言,拿起刀,好似也要去分尸而回。
他走到主公身旁,已经看不出主公的人样。最凶狠的猛兽席卷而过,也不过如此了。
达奚克拿起刀,自刎而亡。
他的尸身倒在濮阳邵残存的碎尸旁,马上的亲卫们,攥紧了缰绳。
誓死追随的,上前阖上了达奚克的眼。
捡起他掉落的刀,自戕身亡。
剩余十余人,望了马上的族人们一眼,望向北面的苍穹。
一人道:“既选择回去,便好好活下去。替我照顾我娘。”
话落,自刎陪葬。
他们中有吃过人肉的,那时也不觉得残忍,同样是为了活,可到最后要他们掏主公的五脏六腑,却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只是想念故土,想念娘亲的歌谣,孩儿不孝……孩儿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