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几乎一瞬间就得出了结论。因为这场导致他所有亲人生死不知、导致他穿越至此的海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此地重现。
但这又不像是幻境。
因为这场席卷整个海洋的海啸里并没有他的任何亲友,甚至连他本身也不在那狂肆的波涛之中。
易水独自在岸边站了一会儿,注意到远处滔天海浪后若隐若现的神座后,他便无所谓地缓步走了过去。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海啸。这样的浪潮无法挡住他分毫。
出乎易水预料的是,他走向封极神座的那一路极为顺畅。甚至他每向前迈出一步,漫天的海潮就褪去一分。
等他走到了封极神座前回首望去后,海岸上只剩下一片废墟、满地荒芜。
与此同时,一切景象如烟消云散。当他再抬眼时,已经再度身处于封极的神殿中,并且离封极的神座只有一步之遥。
既然刚刚那场犹如幻像般的海啸根本不曾阻碍他的前进,那它出现的意义又是什么?
“那是你的领域。”
最终打断易水思绪的,是封极低哑的陈述声。
而他的话也让易水明白了刚才的景象是怎么回事。封极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没让私人领域具象化他本身的内心,反而使得它具现化出了踏足者的心境。
而他,正是那位踏足者。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封极右手搭在坚硬而冰冷的神座上,似感慨的话语也因为荒芜夜色平添几分凉意。
“连封尽的地界都存在着乐园,你的领域竟然比他更加荒芜。”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清醒的疯子。所以时间神格会为你倾倒,我毫不意外。”
那是唯有失去过一切、又决意点燃自己的人才会有的眼神。而神格本就诞生于执念,这样的易水与时间神格互相吸引,实在再正常不过。
所以幸运之神对他的这份青睐果真是因为时间神格么?听到封极主动提起有关神格的话题,易水并未将其岔开或是提及通关奖励这件事,而是颇为坦白地说道:
“我确实想要时间神格。但我从没打算抚平一切遗憾,做什么守卫一切的英雄。”
时间神格光是听起来就有着无限可能。无论是逆转光阴还是死而复生,都代表着近乎所有种族的终极妄想。哪怕是神明都不曾例外。
越是了解到神明的力量,易水越是怀疑这样逆天的神格是否真的存在。
以等价交换的原则来说,使用这样的力量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易水想要时间神格不是为了永恒的寿命、凌驾诸神之上的力量。但他仍旧是为了一己私欲,哪怕下一秒便死在这份私欲下,他也在所不惜。
他不知道封极究竟想要时间神格做什么。但他这种朝不保夕的家伙,根本没办法给对方有关时间的任何承诺,更没办法以此来和封极交易。
他虽是海啸面前的逃犯,却不想成为骗子。与其在之后面对这位诸神之首的怒火,还不如一开始就将这事给说清楚。
“无碍。”封极听到这话后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瞬。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时间神格,而是一个象征而已。”
封极从没有想过要扭转时间、改变过去,他更没有什么想达成的未来。
但身为长生种,在无尽光阴的觥筹交错下送走一位又一位的亲朋,即便是他,于漫漫长夜里,也有过意兴阑珊的时候。
他对时间神格有所偏好,只是因为他想要一个象征。一个只要存在于世,就能让一切悲剧有所寄托的象征。
毕竟人人都觉得只要能掌控时间,就可以扭转一切,哪怕是离别、哪怕是失去、哪怕是死亡。
即便是神明也是如此。
有了这样的象征,再疯狂的情绪、再疯狂的念头都像是有了枷锁。至于易水得到时间神格后究竟是否使用、如何使用,他都无所谓。
易水闻言却沉默了下来。
封极似乎误解了易水的这份沉默,他以为易水仍旧对这次的副本和通关奖励心存疑惑。
“这次的副本只是走个过场。”
“我很中意你。是那种只要看到你,就不会感到不满意的中意。所以你想要什么都无所谓。”
“如果再早一点遇见你,我或许会向你索求更多,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会爱人,也从不奢求爱。无论是如父、如兄、如亲、如友,都随你喜好。”
“你的生死,才是我的唯一底线。”
易水知道封极说的是实话。他对自己别无所求。他的底线甚至低到只要他活着而已。
偏偏这唯一底线,让易水如鲠在喉、沉默至今。
因为他的生死从不是他自己的底线。
未卜的前路使得易水根本说不出自己会全身而退的话来。
这位神明现在看着比封尽清醒,倘若真的发起疯来,明摆着会比封尽还疯。更何况……
易水垂眸地扫了一眼封极的右手,对方右手中指的那枚金色宽戒侧面有一道深刻的划痕。易水这些天一直在练箭,不难看出那是箭矢的划痕。
而诸神之中能伤到封极、并且擅用弓箭的,除了封尽还会有谁?再联想到第七天白天两人领域全部禁止通行的状态,易水稍微有点脑子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两人明显是打了一架。考虑到先前苟延残喘告诉他的、封极和封尽于夜宴上的对话,基本可以肯定他们是因为他的事而打起来的了。
哪怕易水看得隐蔽,封极依旧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然后随之发现了戒指上的痕迹。
瞥见这道划痕后,这位神明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下一秒他便将戒指摘下置于掌间,似是在用神力将其重新铸造。与此同时,他愈发沉郁的嗓音在殿内响起:
“我一再警告过封尽,让他别去招惹你。”
“他是头野兽。野兽在荒原上饥饿一生,奄奄一息,濒死前却遇到了仅存的猎物。你说他会任由猎物奔逃,还是于死前啃噬对方,与其一同踏入饥荒地狱?”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那枚戒指也已重铸完毕。只是这宽戒的型号是不是和之前不太一样?
就在易水若有所觉时,封极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将宽戒推向了他的右手拇指。
——这是他拉弓引弦时的位置。
“易水。”
或许是因为易水迟迟没有开口索求通关奖励,封极在戴完扳指后以一种难辨喜怒的口吻直接开口给出了祝福:
“幸运注视你。”
“幸运庇佑你。”
“幸运予你一切,引你前行。”
“自此后起,千年万年,幸运与你同行。”
听完这段话,易水突然间有点毛骨悚然。
比起一次性的幸运神格,他当然更想要幸运之神的祝福。而封极是唯一看穿了他所求、并慷慨地给予了一切的神明,与此同时,这也是迄今为止他所遇到过的最危险的神明。
以他想要打破规则、逆转光阴的情况来说,他很难有什么千年万年。所以现在的封极说的越认真,他就越发无法想象将来他发疯时的模样。
易水和封极暗金色的瞳孔静静对视着。
他相信,无论是如父如兄,如亲如友,封极都会做到极致。
可惜。他却无法于此刻给出任何近乎承诺的回应。他也更不可能冒着将一切希望毁于一旦的风险,像其说明自己未来的打算。
于是最后,他只能开口说了一句:“……极哥。”
听到易水喊出的这个称呼, 封极于神座上垂眼,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类。
直到易水告辞离去,他都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易水的背影, 没有再发一言。
走出封极领域的那一刹那, 易水没有立即去往封尽的领地, 而是站在位于所有神明地界外的休闲区, 难得卸下了所有表情。
这里是神明创造的休闲副本,是神明慷慨分享出的饕餮盛宴。
在地球上仅存于幻想中的遨游宇宙、长生不老在这里早已是触手可及。甚至位于神明顶端的那一位, 对他更是明里暗里地另眼相看。
以封极刚才的态度来说, 人类所渴求的一切, 他大约都是不吝赐予的。
高位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神格能做到这个份上, 易水先前的那一声“极哥”喊得心甘情愿。
就连此刻他都忍不住在想,如果他不是在那样的场景以那样的方式穿越,今天他真的能如此平静地走出对方的神殿吗?
他当真不会生出更多的野望吗?
想到最后,易水靠着树短暂地闭了下眼。再睁眼时,他已经掩去所有连夜不休的疲惫, 带着与往日没有半分不同的神态进入了封尽的地界。
“来得够晚的啊……我以为你会更聪明点,直接听劝不来了。”
“怎么,极哥竟然也没能给你想要的?”
当易水走进这位灾神领域的一瞬间, 直接就被传送到了位于地底的游乐园里。
随后他一抬眼, 就见到无所谓地坐在摩天轮顶端隔间外, 在乐园花哨灯光和轻快音乐下、显得过于格格不入的某位灾厄之神。
而更加让人觉得荒诞的,则是对方身上破败的神袍和脸上不曾散去的血渍。
几者叠加起来后, 灾神与生俱来的野性和不曾掩饰的疯劲愈发呼之欲出。
封尽察觉到易水的目光后不在意地扯了个笑:
“你当初死在海里后, 极哥就猜到沃忒会看你不顺眼。所以在夜宴开场前, 他特意跟沃忒打过招呼,让他放你一马。”
“他也知道我容易发疯, 所以更是一再地让我离你远一点。可惜,沃忒没听,我也没听。”
“大概是因为我比沃忒更疯一点?谁知道。反正夜宴一结束,他就和我打起来了,这一打就打到了一个小时前。”
想到和极哥打出真火后对方说的那些话,封尽皱了下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勉强拿出了自己最后一点善心道:
“听完我刚才的话你就该知道,极哥偏爱你,偏爱得明目张胆、不遗余力。”
“我从来不是什么慈善家。你在他那都得不到的东西,在我这种疯子这里更难得到。小崽子,趁着我还没反悔,你最好掉头就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易水原以为他会和封尽开始一场赌上性命的战斗,却没想到会骤然听到这么一段话。
老实说,对他而言搏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线希望直接止步于此。
财富、权利、力量,自由自在、无病无灾、长生不死。他忍住了几乎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欲望,放弃近在咫尺的一步登天,最后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封极到底对这位灾神说了什么,才能让对方压住肆无忌惮的本性,甚至没了所有的战意?
无所谓了。易水面无表情地拿出了封尽所赠的那把长弓,绷紧的弓弦流畅地划过他拇指的金戒,以神力凝结的剑箭遥遥对着摩天轮上的神明。
在封尽微微愣神的一刹那,原本还存于弓弦上的箭矢摧枯拉朽地撕裂了灾神身侧的厚重神力,于他眼角下再度添上了一道伤痕。
一秒过后,从来不曾理会身上伤势的封尽缓缓抬手,用拇指一寸寸拭去了眼下新鲜的血迹。
“哈……”嗅着空气里徘徊的血气,男人极为突兀地低笑了一声,“我难得大发善心……”
后面的话封尽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他除眼角外开始急速恢复的伤痕。
先前他特意留着一身伤,就是为了在这经年累月里他最为熟悉的苦痛和血气下,冷静地去思考一些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事。
但现在,只是多了一道血痕而已,一切却已截然不同。
苦痛和鲜血固然能让他冷静,却更能唤醒他狩猎者的本能。
只是今天,他想狩猎的并非是猎物的性命。
念此,封尽从摩天轮顶端一跃而下。
当他朝着易水走去时,先前打斗时极哥说的那些话反射性地回荡在了他的耳边。
“死在灾厄下的神明一个就够了。”
“封尽,别拉着他一起死。”
乍一听到这话时,封尽倍感荒谬地笑了出来。
他是离死不远了,但他从来没想过拉着谁陪葬!
然而短促的笑过之后,封尽看着极哥冷漠而笃定的脸,笑意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极哥绝不会无的放矢,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这么肯定自己会拉着易水一起死?一旦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封尽的怒火与战意便一退再退,以至于最后随意放了一箭让一切以平手收场。
直至易水进入领域前,他都枯坐在最高的摩天轮上,罕见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他的一生毫无疑问与灾厄密不可分。
一万年前,他在沙尘暴中死去,于暴风雪里重生。
一万年里,一次次的战无不胜、一次次的尸骨无存告诉了他,孤独同样是一种灾厄。
所以极哥是觉得他会因为孤独靠近易水,最后也会因为孤独让易水和他一同奔赴死亡?
怎么可能。如果仅仅只是孤独,一万年他都忍了,还差这几天么?
考虑到极哥很少看走眼,依旧理不出思绪的封尽其实已经打算听对方一次劝了。只是这一切都被刚才那一箭给碎得一干二净。
封尽很了解自己。按理说这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和他一战。
只凭着对方这光明正大、却依旧撕破了他层层防御的一箭,他就看得出易水先前扯出的原子理论并非谎言。真正生死相搏时他确实存在杀了他的可能。
但事实却并不只是这样。
那一瞬间,他是被点燃了战意,然而被一同点燃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先前的思索又如走马灯般回放在他的脑海里。只是这一次,封尽有些想明白了。
天灾是灾厄。死亡是灾厄。孤独是灾厄。
可这些都不会让他彻底步入疯狂。
唯独一样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敢碰的东西会是造就以上一切的根源——那就是爱。
因为爱是最深的灾厄。
或许他最初真的只是想让易水为他送葬,但继续放任下去,结局如何他自己也无法预料。
“我最后再说一次。易水,离开这里。”
“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最好一次也别回头。”
易水闻言不知道封尽又在犯什么疯病。见这场战斗实在打不起来,气极反笑的他干脆拎着弓朝着地面上走去。
地面上依旧是半边沙漠混海啸,半边冰原配火焰。
走过沙漠即将迈入冰原地界时,他直接顿住脚步回头又来了一箭。
打从一开始易水就没打算走,仅仅是想这么阳奉阴违地再来一箭泄愤罢了。射完这箭后他就平复了情绪,准备开口让封尽介绍一下这次副本的通关条件。
他知道神明的祝福无法强求。哪怕这次的通关奖励不是灾神的祝福,只是一次性的灾厄神格,他也得先试试再说。
但在他开口前,他就被封尽的声音打断了。只见灾神暗金色的眼眸紧锁着他,然后以神语极哑极缓地说出了一句听起来有些熟悉的话。
“极哥,第三次了。是他先看向我的……”
因着先前苟延残喘的翻译,这句话的意思易水勉强听懂了大半。他不清楚封尽此时到底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封极对话,他也不关心这个。
他关心的是封尽紧接着说出的通关条件:“带我走出这个领域。”
这是个无法界定难度的条件。因为是否离开神域,说到底只在神明的一念之间。
注意到午夜12点即将到来,七日狂欢就要落幕,易水死马当活马医地扣住了封尽手腕,试探性地将人从地底乐园带上了地面。
顺利带着对方走到沙漠与冰原的交界点后,他毫不意外地发现他无法再拉动这位灾神分毫。
此刻距离副本结束还有5分钟。
不想浪费时间的易水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了?”
而他得到的是封尽沙哑而倦怠的回复:“沙漠太热,冰原太冷。我走不下去了。”
这话无疑是意有所指。
对此,易水二话不说地对封尽用了重力神格,而后盯着封尽道:“走不下去,我带你走。”
“小崽子,你要以什么身份带我走?父?兄?亲?友?还是爱人?”
对于封尽意图不明的问话,思量着自己究竟能为这场祝福付出多少代价的易水最终回了句:
“随你怎么想。”
反正无论是他还是封尽,看着就像短命鬼。既然如此,想那么多干嘛?
当易水话音落下后,他拉着封尽前进的动作再无半分阻碍。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吧?”
副本结束倒计时还剩10秒。当易水带着封尽走到领域最边缘, 离出去只剩一步之遥的那一刹那,沉默许久的封尽又一次开口。
“我知道。”易水还没蠢得注意不到封极和封尽今日用词的相似之处。
一个刚对他说完会待他“如父如兄、如亲如友”,另一个就以同样的字眼反问他的立场。他估计先前他在封极宫殿里的经历, 封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相应的, 此时他在封尽领域里发生的一切, 那位幸运之神大概也在无声旁观。
所以一旦他迈出了这一步, 就代表着他亲自承认之前对封极所言是在巧舌如簧。
而他为了一个飘渺不定的、来自灾厄的祝福,就如此旗帜鲜明地背离了幸运之神对他低到不能再低的唯一期待, 会因此彻底得罪封极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易水什么都知道。
就连封尽掩藏在“带他离开领域”这个荒唐过头的任务背后、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求生欲, 他都领会得比当事人本人更透彻。
如果说他是封极渴求已久的精神寄托, 那么他对封尽而言就像是坠崖途中于岩壁上偶然拽住的花。哪怕明白花朵弱得根本无法阻止颓势, 将死之人依旧会本能地拽住它聊以求生。
作为极有可能会被拽得支离破碎的花,易水却仅仅是继续扣着封尽的手腕,如之前所走的每一步那般,分毫未停地将人带出了领域范畴。
没过几秒,从各个空间传来的绵延钟声便宣告起了“七日狂欢”的彻底结束。在这无穷无尽的钟声里, 即将退出休闲副本的易水对着身后的封尽做出了最后的努力:
“开诚布公地说吧,我这个人非常、非常贪婪。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在想什么,但对我而言, 我想要的绝对比你想要从我这得到的要多得多。”
所以这位灾神压根不必有任何负担。
因为无论是被拽下悬崖, 还是生死难测, 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一切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封尽却像是充耳未闻。
他只是看着易水扣在他腕间的、因过于克制力度反而显得有些青筋毕露的苍白手背,注视着对方黑眸里那只有他能看见的、仿佛在寂静燃烧的汹涌火焰, 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等到易水彻底消失在副本中后, 他才极缓、极缓地动了下那愈发趋近于野兽的暗金色眼眸。
过了许久, 他靠着休闲区的墙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而他退出副本前一秒, 那近乎自语的两句话就这么回荡在了仅剩神明的副本里。
只听他说的是:
——“你说得对。”
——“你总是对的。”
哪怕封尽自始至终没有说出那个主语,但谁都清楚这话是留给谁的。
对此,留在宫殿里的封极瞥了眼早已空无一物的右手中指,罕见地意兴阑珊起来。
他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告诫会起什么效果,他打一开始就清楚自己在做无用功——因为他太明白封尽的劣根性。
一个当年濒死时都想着要化身天灾的疯子,又怎么可能是个纯粹的个人英雄主义者。
在封极看来,当年封尽成神根本不是因为厌恶灾厄这种理由,而是因为痛恨自身的弱小、痛恨灾厄让一切失控。
他从来就是这种过于极端的性格。若非本人毫无意识并且自我克制过剩,别说为神万年,只一年就够他自我毁灭的了。
可现在不同,现在是他第二次迈向死亡。谁又会苛求一个将死之人处处忍耐?更遑论那个人还是他自己。
于是哪怕封尽依旧将内里的疯狂一层层上锁,他捕猎者的本能却早已为他选定了放纵的钥匙——易水。
他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是他狂悖而嚣张的、仅此一次的肆无忌惮。
封尽要的甚至都不仅是爱。
亲情、友情、爱情,憧憬挑衅,吹捧谩骂,只要来自易水,他都来者不拒,欣然接受。
这哪是在选送葬者。这是将临死时才敢妄想的爱欲奢求和深埋的求生欲糅杂到一起,于浑噩中选中了最后的猎物罢了。
像他这样的疯子,像他们这样的疯子,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更不懂什么叫心满意足。
所以最后的结局早已一目了然。
同一时间,游戏舱外的易水正在浏览着游戏面板。
副本类型:休闲副本
唯一任务:狂欢盛宴
通关评价:S级
通关奖励:一次性神格*100,神明祝福*3。
通关评语:由你开宴,由你终幕,任你疯狂,任你餍足。
费尽心思得到的第三个神明祝福听都没听到,哪来的什么餍足?易水扫过这不着调的通关评语,一边翻阅着网上有关他这次直播的帖子,一边处理起了因掉马而数量爆炸的通讯信息。
等他或交好或威慑地敷衍完各路人马、预计再没傻子会来找他身边人的茬后,时钟已经转到了凌晨四点。
别墅外正暴雨倾盆,易水却连拉开窗帘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他自顾自地洗完澡换完衣服,就准备去楼下客厅通宵梳理新获得的一长串一次性神格了。
然而他刚打开卧室门,暴雨带来的湿润水汽便裹挟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气场一寸寸侵入着他的感官。
这一瞬间,易水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是直觉发挥了作用,他没有如往常般直接右转下楼,反而下意识地抬眼瞥向了左侧走廊。
透过昏沉夜色和潮热空气,他一眼就瞥见了靠墙静坐在那里的男人。
那是封尽。
这是大半夜睡不着拍恐怖片来了是吧?反射性皱眉的易水本想就这么吐槽出口的,但对上灾神金眸的刹那,所有的调侃都悉数沉没下去。
他不对劲。
易水的视线划过封尽还残留潮意的灰发,划到对方明摆着淋了雨的漆黑神袍上,先前勉强压下的战栗感不知为何加倍翻滚而来。
他很不对劲。
灾神不看时间进他的别墅很正常。可什么情况下,他会极尽所能地隐藏气息,却在走到他卧室门口后选择靠着墙角不发一言?又在什么情况下,他会撤去所有神力,任由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淋得透彻?
他到底又在发什么疯?
“失眠?”半响,于气氛愈发沉郁时,易水率先开口了。
已经很多年没入睡过的封尽却没有顺着易水的话转移焦点。
只见他抬手将额前垂下的半湿灰发捋到脑后,而后用那非人感过重的金眸盯着易水缓缓道:“我在思考……”
“思考我的祝福?”易水毫不掩饰自己对灾神祝福的在意程度。事实上若非催促太多可能会产生反效果,早在出副本的第一秒,他就已经动身找封尽去了。
如今灾神主动上门,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提?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想要什么?”
虽然这一刻封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还借此间接体现了他的来意,但易水先前感受到的颤栗感却自始至终未曾褪去分毫。反而随着夜色渐深暴雨渐烈,愈发扼住了他的呼吸。
隐约间,他甚至感受到了自己越发凝滞的心跳。
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听觉、直觉、感觉,他获得的七种加成似乎同一时间在他脑海里尖锐咆哮、喋喋不休。
它们在尖啸着告诉他,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决定了今夜的不同走向。
“只要我说出口,你就能给出相应的祝福?”明明先前一再强调神明祝福不可强求的是他,今夜突然询问他所需祝福的也是他。难不成自己想要什么,封尽就能发自内心的给出同样的结果?这未免太过荒谬。
封尽又沉默了。这时候易水才意识到,他真的一直在思考。无论是对方衣袍鲜少的褶皱,还是地上渐干的雨渍,都在诉说着这位神明已经一动未动地靠墙许久。
能让这位随心所欲的神明破天荒思索到现在的,真的仅仅只是几句祝福么?
无所谓了,他根本无所谓封尽究竟跟他索求什么,也无所谓刚才封尽所言有多少可能性。既然封尽这么说了,他干脆靠在了封尽身侧的那面墙上,垂着眼直接道:
“我需要一份勇气。”
“一份连时间都无法给予,只有你能给我的勇气。”
几个小时前易水在网络上看见了无数夸他天才的帖子。
可他自己清楚,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才。他就是个卑劣的骗子,无耻的逃犯。他在副本内外都一遍遍对自己诉说着时间能改变一切的谎言。
如果真的只是想要知晓当初海啸的结局,哪需要默默等待时间神格的到来?最简单的办法易水早就想到了——那就是去找海洋之神、或是去找生命之神等一众神格搭边的神明,干脆利落地问一句当初的海啸下亲人是否生还便是。
但他是个胆小鬼。
他有胆子自我欺骗地去追逐前所未有的时间神格,有胆子去迁怒海洋、祈求幸运、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借由灾厄避开灾厄,却唯独缺少一份勇气,一份提前询问结局的勇气。
“封极关注我是因为神格,你呢?是出于战斗欲、保护欲,还是近乎错觉般的爱欲?”说到最后,易水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后继续道:“封尽,没必要再思考,给出你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