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记载并不算常见,堪称很冷门了,能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真的很不容易。
“可以啊,”杨领队笑笑,“老屠,你这学生有点意思。”
楚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能在这个现场的读书都读的很多,其实他不该冒这个尖。
但这种种证据都太鲜明直接了,符合条件的,也只有海昏侯了。
《汉书》中有记载,海昏侯“食邑四千户”,生于长江以南、也葬于长江以南。
但是,海昏侯只是一个称谓,有整整四代人都被称为海昏侯,他们的墓葬从未被发掘过。
眼前这大到离谱的墓,到底是哪位的呢?
虽然楚孑心中有个答案,但毕竟没有证据,他不敢乱讲。
“小伙子,”杨领队看楚孑在思考,就故意问他,“你见过布方吗?”
楚孑这才把心思拉回正轨,专注于面前的考古工作。
布方,顾名思义,就是在正式的挖掘前先把探方的位置安排出来。
秦铎帮楚孑解释:“这还是他第一次亲临前期的考古工地,杨领队就别难为他啦。”
杨领队笑笑,也没有故意刁难楚孑,朝着西南方向一指:“那里就是我们确定的发掘区的基本点,一般来讲都会选择遗址的西南角作为这个标记点,然后根据它建立直角坐标系。”
杨领队说着,就打开了手中的平面图,一边比划一边说。
“然后,我们根据探洞的情况,确定好探方的规格和数量,根据直角坐标系,正北方向延长线就是纵轴,正东方向就是横轴,依次分布。只要计算好探方主体、隔梁以及关键柱之间的关系就好了。”
“通常隔梁就是一米宽,方便我们走动,也好观察地形剖面,更重要的是,能方便运土和运送文物,中间的就是我们的挖掘面积了。”
楚孑很认真地听着这些事,因为这是在书上看不到的,更多的是考古人的经验之谈。
而杨领队虽然看上去是个很严肃的男人,但说话却也有着那种学者前辈独有的温和。
要知道,给楚孑讲解这些事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大可以随便叫个人糊弄一下。
但杨领队讲得格外认真,所以楚孑也听得格外认真。
有朝一日,楚孑也许也会做一名领队,布方就是他的任务了。
杨领队又道:“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挖掘面积都是探方,还有别的种类,这个你知道吧?”
楚孑点点头,指着地图上不同的英文字母:“T是探方、M墓葬、F房、G沟、H灰坑、Y窑址、Q墙。”
华国特色的考古名词,就是根据汉语拼音来的。
“是的,这些都依赖于我们现在进行的考察工作,”杨队长感叹道,“对于不同的类型,我们的挖掘方式也是不同的,盗墓贼就不会像我们这么干。”
楚孑点点头。
学考古的没有一位不恨盗墓贼的。
他们不仅会偷盗文物,还有和大可能破坏一个遗址的整体结构,造成遗址腐蚀等等。
而网上竟然还有很多言论,说考古就是国家允许的盗墓,真的荒谬至极。
“对了,小楚,”杨教授忽然打了个响指,“你是不是还没下盗洞看过?”
“盗洞?”楚孑吃了一惊。
“是啊,”杨教授把三人领到那个四四方方的洞口前面,“怎么样,想不想下去看看?”
“虽然我们和盗墓贼不共戴天,但是这里是他们已经打下的盗洞,往下十五米深呢,不去看看可惜了,怎么样,小楚,你怕不怕?”
楚孑当然不怕了,反而有点兴奋。
但他还是先看了看屠教授,没想到屠教授说:“也好,下去多拍点照片,我就不去了。”
得到了自家教授的允许,楚孑当即点头:“我去!”
“年轻人,就是有冲劲,很好啊,”杨领队说着,就把一旁放着的安全绳套到了楚孑的跨部,细心绑好,“注意安全,如果遇到情况,拽两下绳子,我们就把你拉上来,记得不要大喊、不要乱登,明白吗?”
楚孑戴好有头灯的安全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明白。”
屠教授也把手中的相机递给楚孑,“多拍点。”
“好。”
五分钟后,楚孑做好了准备,开始从盗洞下降。
下降过程中,楚孑庆幸自己还算是个瘦子,不然就会被卡死在这里了。
虽然还是兴奋多一些,但他总归还是有点紧张。
四周一片漆黑,他的喘息都有回声,心跳也咚咚作响。
下降了大概有十米左右,楚孑感受到了一阵潮气扑面而来,他猜测应该是地下水。
人在黑暗之中,各个感官都被调动了。
但楚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感官却是最先感觉到这个墓葬的——
他忽然闻到了一阵异香。
这股香气像是香料的味道,但细嗅有一股腐败与霉菌的味道,总体算不上太好闻。
虽然楚孑知道,如果这个盗洞有危险,杨领队和屠教授都不会允许他下来的,但他还是有点担心这样的气体吸进去太多对身体不好,于是主动降低了呼吸的频率。
而他也来不及思考这异香到底从何而来,脚底就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幸亏他下来之前杨领队为他换上了雨鞋,不然现在他的整个脚恐怕就要泡在地下水里了。
他下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最近雨天特别多,再加上墎墩山地势的原因,特别容易囤积地下水。
而这也是这次抢救性发掘速度要快的重要原因。
楚孑活动了一下脚,很快便站稳了。
四周都是黄土,在这样的灯光下也很难看出有不同的文化层,所以楚孑只能向下看去。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木板之上。
他透过一层十几厘米的地下水,见到水底的深褐色木板上有一个大洞,而地下水正在疯狂往里灌。
这个盗洞显然是被电锯锯开的,位置找的也很准,不得不说这些盗墓贼是真有两把刷子在身上的。
但楚孑朝里面看,却也看不到太多的内容。
与那种盗墓小说或者电影不同,其实墓葬里并不是打开一道门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而是到处都是泥土、淤泥甚至是石块,视线很是受阻。
楚孑只好把相机伸进那个洞口,拍了几张,但也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因为洞口附近的泥土都被盗墓贼清理干净了,也不知道他们从中找到了什么宝贝,再远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无奈,楚孑只好拉了两下绳子,很快上面传出一股力道,把他拽了上去。
第一次深入地下和墓葬的“亲密接触”就这样的结束了。
回到地面上之后,他问道杨队:“刚刚闻到的香气是怎么回事?”
杨队叹了口气:“其实很多墓葬都会有香料或者带特殊气味的木头,但这股气息并不会保持太久,随着我们打开墓葬可能就会消散了,不过也别灰心,等到时候主墓真的被发掘出来,很可能还有其他惊喜呢。”
这也在楚孑心中埋下了一份好奇。
之后的生活简单而枯燥,虽然名字叫“抢救式发掘”,但其实进展并没有抢救病人来的那么快。
直到半个月后,在杨队长的带领下,共计五十多名考古学家才确定了墎墩山的整体发掘方案。
这发掘方案不是靠猜测,而是真的靠大家一个一个探洞地打下去,每个探洞都要近乎十五米的深度。
就这样一铲一铲,一点点将整个区域摸清了。
除了墎墩山这座墓的墓园,还发现了紫金城城址、历代海昏侯墓园以及平民墓园等等有价值的遗址。
其中,以汉代紫金城城址的发现最为有价值。
因为围绕着这座城,他们很快发现了另外两座带墓园的列侯墓地,以及一个祠堂岗。
这还是华国考古史上,首次发现如此完整的汉代都城、墓园遗址群!
这个范围和覆盖面积,已经是华国发现的面积最大、内容最丰富的汉代侯国聚落遗址了。
这对于了解汉朝长江以南的权利划分、历史、社会、人文都非常重要,堪称百年大发现之一!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楚孑已经算是见证历史的人了!
当然,这些遗址的后续发掘工作可能要交给别的学者,如果想把这一片全部研究透彻,恐怕需要十年不止。
而其他的遗址暂且不谈,就说这次的被盗墓葬,整体来看,在整个四万多平米的葬区中,有发掘价值的面积达到了一万多平方米。
这也是屠銮教授和楚孑他们到来的主要原因。
毕竟,墓主人的身份现在还是个悬案呢。
被盗的这个墓被定为一号墓,标号M1,而在他的周围,还分布了大小不一的十个墓穴。
虽然大家都很心急,想要看看M1到M10到底都是什么情况,里面到底被偷走了多少东西,但这件事急不得。
因为根据地质学家的推测,墎墩山的发掘方案以从外到里比较适宜,以免造成M1的塌陷,被二次损害。
所以,第一批被发掘的,将是围绕着M1的几个陪葬坑。
楚孑被分配到了M1西北方向的陪葬坑K1的发掘之中。
开始了真正的挖掘之后,楚孑的也不自然的紧张起来。
这紧张倒不是因为怕挖坏了之类的,主要就是暗暗的激动和兴奋。
毕竟,谁都喜欢开盲盒,之前阿戒就很迷盲盒买了好几排,楚孑也不例外,偶尔跟着玩几个,可这和考古发掘比起来,简直就太不刺激了!
楚孑很期待自己到底能挖出来什么东西。
要知道,陪葬坑是最“出货”的发掘地点之一。
纵观华夏无数朝代,要说哪个朝代的陪葬品最多,那绝对就是两汉时期。
之前赫赫有名的金缕玉衣就是证明,因为两汉时期推崇厚葬,所以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将自己生前喜爱的昂贵的东西拿来陪葬。
而那时候也有一种风气,就是逝者的家属就算砸锅卖铁也得把最宝贵金银器塞进逝者的墓葬之中,不然就是不孝。
金银器大家都喜欢,考古学家也不例外,因为这些东西很能体现当时的工艺水平,而且金银器也不容易腐朽,挖出来的时候通常都是完整的。
而那些丝绸缎带之类的,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好点的情况就是挖出来一摊烂泥,大多数情况连找都找不到。
但这些还不是最宝贵的,所有考古学家都知道挖两汉时期的墓葬最珍贵的是什么。
华夏考古界出土过的竹简,来源最大的就是两汉时期的汉简。
虽然战国时期的楚简出土量也很大,但要比存世量,汉简绝对比楚简大得多。
原因之一就是两汉之后大家都不怎么用竹简了,改用难以保存的纸张。
而另一个原因就是两汉时期才开始风靡用竹简陪葬。
历来都觉得竹简这玩意没啥好放进墓葬中的,毕竟上面也只是一些记录而已,不怎么值钱。
但在考古学家眼中,竹简就是再珍贵不过的宝物了。
比如1959年,在武威磨嘴子6号汉墓出土的《仪礼》简469支,后续就编纂成了《武威汉简》和《武威汉代医简》,七留陆五令八巴儿吴 是汉代的重要研究成果。
古籍《算术书》、《九九术》、《仓颉篇》、《急就篇》等等,也都是根据汉简来重新编纂的,甚至还有《孙膑兵法》这种已经失传的古籍,也都是根据汉简才重新问世,可以说是挽救了断裂的华夏文化。
这些竹简就是多重证据法的重要一环。
所以,楚孑就带着这样诚惶诚恐的心情,开始了一铲子一铲子的发掘工作。
而且,他们心中也明白,恐怕只有通过竹简,才能查明这个墓主人的身份。
但他们谁也没想到,会挖到如此令人咋舌的文物。
“咔哒”,楚孑的铲子碰到了一个硬物。
他已经下坑挖了一个礼拜了,经过十五米深坑的磨炼,他早已经能分辨出这样的触感到底是不是石块。
而这种回震的感觉让他知道,绝对不是石头。
于是,他赶紧收了手,按照杨领队之前教过的方法,竖起了手中改进的巩义铲,用它的侧身慢慢剥离这个物件的平面。
之后,他就收起了铲子,打开了刚到手的小背包。
这就是精细发掘所需要的工具们了。
包括但不限于手铲(铲形工具)、木刀、木签、不同大小的刷子以及牙医工具。
虽然他已经学会了这些工具怎么用,但并没有那些有经验的考古师父熟练,他们往往还能三下两下就将这些工具变成想要的形状,正所谓大巧不工。
而楚孑只能靠缓慢和认真精细作业,他先用小手铲和木刀挂出了这个文物的大概形状。
然后换上了小毛刷,先把上面的浮土刷干净,又赶紧把负责拍照的队员叫来。
也正是这一喊,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挖出东西了。
这应该是这个工地出土的第一个文物,所以不少人都围过来看。
楚孑这下更紧张了,手底的动作愈发缓慢。
“别急,你现在这样做的很好了啊,”杨队长鼓励道,“第一次出货手能不抖,就已经是佼佼者了。”
虽然有了杨队长的肯定,但楚孑都没敢回话,生怕自己一出声手底的东西就“吓跑了”。
而也就是这样轻柔的清扫,楚孑忽然觉得手底一颤,一团结成块的土壤忽然从那物件上脱落了下来,让它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颜色。
是一道金色。
现场无不发出一声惊叹。
负责拍照的队友咔咔两声,将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而楚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不多一会,将整个物件的形状都剥离出来了。
是一个长条圆柱的物体。
而根据刚刚那一抹金色来推测,上面还被镀了一层金。
这个形状和大小,一众考古学家很快做出了猜想。
是一个车軎(wei)!
正是古时候用来固定车轴的轴头!
也就是说,这里面至少有一架马车!
现场的考古学家飞速交换了个眼神,都隐含着兴奋的光芒。
虽然只有一个车軎,但大家已经几乎能猜出墓主人的兴奋了!
谁还能用马车陪葬啊,必然得是诸侯王才行!
而海昏侯这个名号,也不过是列候而已。
虽然听起来很矛盾,但既是诸侯王、又是列候的,历史上并不是没有。
只能是那位在位27天就被废,后来又回到自己在长江以南的封地成为列候,活到33岁就去世,一生都充满神奇色彩的汉废帝了!
连杨领队的语气中都透着难以置信。
“我们这是……挖到刘贺的墓葬了吗?”
第81章
自从楚孑挖出第一个鎏金车軎之后,很多在陪葬坑K1作业的考古学家也陆续出土了一系列的车马具。
轴饰、鎏金铜軎、当卢……一应俱全。
如果起初还有人猜测这个鎏金车軎是被遗落在里面的,那么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些都是正经八百的陪葬品。
这意味着,仅仅是挖掘了K1,就又创造了一个历史
——这是长江以南唯一见到的一座真车马陪葬坑。
而且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全是金灿灿的,彰显着墓主人与众不同(且奢靡铺张)的风格。
其中最精美的,就是一个金制的当卢。
当卢即是车马头上的配饰,一般都是三角形的,戴在马头上。
而出土的这个当卢,不仅仅是鎏金异彩,还用极其复杂的“错金”工艺镶嵌出了游鱼、跃虎、腾龙、凤鸟还有日月。
所谓错金工艺就是指在金面上刻出凹槽,再在其上镶嵌黄金丝线,精细程度可想而知!
这不仅仅是在汉墓中前所未有,甚至在华国已经开掘过的墓葬中前所未见!
经过长达数月的挖掘,最终仅是在陪葬坑中,就找到了车马器具3000多件。
一众实验室考古学家以及文物修复师,再加上无数如同屠教授这样的学者合力通宵研究,最终确认,这里原本一共有五辆马车。
而古生物学的教授也根据现场的骸骨腐蚀后的痕迹确定了一共曾有二十匹成年公马陪葬,同样作证了大家的猜测。
众所周知,普通马车通常只有一匹马,而有四匹马的配置的“驷”已经是最高等级的安车了。
是汉代王侯出行的最高等级。
而这种用真实马车装入彩绘髹漆木箱陪葬的做法,在汉元帝刘奭薨逝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四代海昏侯,只有初代的刘贺去世时间在汉元帝之前。
同时,考古学家们发现陪葬马具上有一些特殊的纹路,比如大角羊、独角兽等等……
这并不是当时西汉流行的样式,而更像是来自于西域。
楚孑立即反应过来,在西汉时期,常年在西域与匈奴征战的一位将军名叫李广利,他有两件极容易被人记住的点。
一是将西域的汗血宝马引入中原;二,他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的舅公。
所以,在刘贺的墓中出现西域来的马饰品是非常合理的。
这无疑是墓主人身份的另一重作证。
这个猜测其实也在现场所有的考古人员的心中,但在各种大佬面前,没人够胆直接说出来。
毕竟这样的大事确认,需要直接的证据才行。
久而久之,这也成了考古工地茶余饭后的小话题。
这天,楚孑刚结束一天的挖土工作,和秦铎一起溜达去了工地旁的小房间,进行近来人生中最快乐的事——
自从这片考古区域被定为国家重点考古项目之后,整体待遇咔咔咔的往上涨。
之前他们食堂只有两位阿姨负责这五六十人的伙食,现在已经又多了两位大叔了。
而他们做菜非常具有西江特色,那就是只有一个字——辣!
楚孑一开始看着各种粉,什么拌粉、炒粉、汤粉还有点畏惧。
但这个季节的西江雨水充沛,在工地忙了一天又那么“接起地”,别说身体里有多少湿气了。
来上一碗辣乎乎的粉,那就是一个字,爽!
没有人能抵御嗦粉的快乐,如果有,那就嗦两碗。
于是楚孑每天都来工地食堂嗦两碗粉。
秦铎是地道的内蒙大汉,不太能吃辣,所以就吃点别的小炒。
而来到食堂,不仅仅是能吃饱喝足,还能和同期的“工友”聊聊天。
现在亲自下工地挖土的一般都是研究生,大家不过都二十五六岁,起先还带着点社恐,但彼此灰头土脸的样子见多了,再加上楚孑本身也是有点知名度的,所以基本上现在每次来食堂,都能和人聊聊。
楚孑正端着两碗粉和秦铎找了个地方坐下,对面就坐过来了一男一女。
二人是西江大学历史系派来支援的,今天刚到,完全还没进入状态,不过也和楚孑秦铎他们一起在K1挖土,所以也算是眼熟。
秦铎自来熟,之前已经问清了两个人都是中国史专业,专攻夏商周方向的,这次
是被拉壮丁,所以对二人也颇为照顾。
四个人坐在一起,聊了会天气,不知不觉又把话题引到墓主人身份的猜测上去了。
“为什么大家都期待这是海昏侯的墓啊?”男生不解,“我看历史,他的资料不是很多诶。”
楚孑知道他们两个本身也不是专门研究秦汉史的,可能也不太了解,而秦铎已经开始给他们解释了。
“海昏侯历经四代,我们其实期待的墓主人是第一代海昏侯刘贺,也就是曾经的昌邑王,后称汉废帝。”
“废帝?”男生好奇。
秦铎点头:“是的,他的经历不止传奇,还非常离谱,只在位27天就被废了,史书记载做了1127件荒唐事,应该算得上是最……奇葩的皇帝之一了。”
这话立即引起了二人的好奇,连自己的粉都不嗦了,竖起耳朵听起来。
汉高帝初年,西江昌南,正所谓是“豫章故郡”。
而昌南虽然顶着“治所”——类似当代一个省的政治中心——的好听名字,来的人可是少之又少,根本没有列候愿意来。
正经列候都着急在长安享受花花世界的,只有没脑子的才回到豫章郡这个偏远的封国。
而偏偏未来的海昏侯就是这个“没脑子”的,谁都不乐意要的封国,刘贺却大喊“我去我去”。
结果没想到,自己人还没离开长安,就被霍光一眼看中,拉过来当皇帝了。
彼时,汉昭帝刘弗陵去世,可惜膝下无子,所以权臣和霍光就打算从刘弗陵兄弟的后代中找一个合适的小伙子继位。
刘贺正好就是昌邑王刘髆的长子,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袭成了父亲昌邑王的名号,在昌邑国,也就是如今鲁省菏泽的位置养尊处优。
但许是刘贺不愿意吃鲁菜,就想嗦粉,所以还挺想去长江以南看看的。
没想到就被迫征召入朝,选成了皇帝。
那当皇帝也没辙啊,起初刘贺还有点担心自己不灵,带上了两百多人的浩荡团队进京。
霍光当时人都傻了。
他是谁啊?他可是权倾朝野的霍大司马啊,本身就很能干,你刘贺竟然要自己带团队,是不是瞧不起我?
所以,那二百多人根本没派上任何用途,只能天天留在宫里,陪刘贺喝酒。
这就成了刘贺的罪状之一。
而在短短一个月内,霍光就发现自己精挑细选的皇上简直荒淫无度、不保社稷。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荒唐事竟然足足有1127条。
包括但不仅于:私自把国库中的钱财赏赐给自己的亲信、为汉昭帝戴孝期间食用了不合规矩的饮食、没有先祭祀汉朝皇帝的列祖列宗就派使者祭祀生父刘髆……
平均下来,一天怎么也得有小五十个荒唐事出现。
霍光对他的评价简单粗暴,只有四个字“不似人君”。
也可惜彼时的皇朝没有劳动保护法,这刘贺在位还没满试用期就被辞退了。
之后霍光就遂了他的心愿,被封为了海昏侯,来到了长江以南的这片嗦粉圣地。
可惜的就是他只嗦了四年粉就不幸离世,享年33岁。
虽然“昏”这个字在彼时只有黄昏的意思,海昏也只是地名而已,但后世还是有些学者认为,海昏这个称号,可能也有一些贬损的意味。
史书资料中其实对这位汉废帝的介绍并不多,一是在位时间太短,二是西汉官方其实并不承认他是皇帝(可能因为试用期没过的关系)。
他的资料甚至不如霍光丰富有趣。
但秦铎本身就是研究西汉出身的,再加上刘贺本身就充满了神秘和传奇色彩,经历了从王到皇帝再到列候的转变,还是讲得比较投入。
两位刚上大学的小朋友听得也是不亦乐乎。
“所以真就有这么离谱的皇帝!”男生兴奋,“这初代海昏侯也太莽了吧!”
秦铎无奈点点头。
史书上对刘贺,的确都是这样评价的。
但不料,聊得不亦乐乎的四个人身边,传来了一声轻哼。
似乎是并不同意这般观点。
楚孑转头,发现发出轻哼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师,屠銮教授。
屠銮教授是很少见的这个年纪还会亲自下工地的教授,此刻他满脸尘灰,正落寞地坐着嗦粉。
见四人的目光朝他射来,他才坐直了,用纸巾擦了擦嘴。
“一个昏庸的皇帝,是没有被废的必要的,”他说,“对霍光来说。”
楚孑立即明白了屠教授的意思。
霍光当时是一个权臣,说是手握国家最高的权利也不为过。
难道他就真的那么一心为国,认为刘贺实在不是贤君,对社稷不利,所以才提议把他废除吗?
霍光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汉朝王室可是有迫害功臣的历史的。
不然也不会有周勃的那个千古名句:“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周勃可是汉高祖刘邦的功臣,“安刘氏天下者”,后来又诛除了吕后一党,太太平平的拥立了新王汉文帝刘恒。
然而,刘恒却因为诬告,直接把周勃关进了牢狱,最后又一纸诏书把他赶回老家种田了。
昔日能将领百万军队的周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个下场,连小小狱吏的眼色都要看。
霍光当然知道自己的斤两完全没法和周勃前辈比,所以从立王的时候就开始打算。
所以他才在废了刘贺之后,又扶植起了看起来更加听话可靠的放牛娃刘询。
当然了,彼时的他还不知道汉宣帝刘询是个终极腹黑王,韬光养晦近十载,最终把整个霍氏家族连根拔起。
楚孑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刘贺真的是废人一个,霍光高兴还来不及呢,相当于给自己找了个傀儡,怎么会去费这么大功夫废除他呢?
也许刘贺本人和目前史书中所有的记载都不一样。
背负了“最荒唐的皇帝”的名声两千多年的他,难道会有另一面吗?
那些传闻,未必都是真的。
想到此,楚孑再看了提出这个观点的屠銮教授一眼。
屠銮教授依旧避开众人,静静地坐着,一幅冷冰冰的样子。
他为什么能想到这些呢?
“你知道吗?”秦铎凑到楚孑耳边,小声说道,“这次海昏侯墓的发掘工作其实本身和屠教授没有关系的,是他主动要来的。”
楚孑停住了嗦粉的手。
屠教授看向了他,他也看向了屠教授,二人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对视了片刻。
“继续干活吧,”屠教授抬起袖口,抹干净了脸上的尘土,对他说道,“考古工作越深入,就越复杂了。”
楚孑颔首。
考古的确很复杂。
但很多事,比考古还要复杂的多。
余后的几天,秦铎发现,楚孑的话明显变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