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城西装革履,一副正派。
“最近《他们远行后》给了我很多启发,经过深思熟虑,我谨代表楚氏集团,成立社会责任基金,”楚城面对数十位记者,朗声说道,“我们呼吁璞兰市的各大企业和我们一起注资,并经营此项基金,所得利益将全部用于为相关领域的学者做研究经费。”
此话一出,不论是现场的记者,还是后面听到这个消息的商人,都是一片哗然。
现在全社会都在关注这本书,自然也关注到了这个所谓的“社会责任基金”。
而一众资本家就像是被楚氏集团绑架了一样,纷纷注资。
一时间,市面上全是夸赞楚氏集团的正面新文。
众人都说这是“资本向社会的回馈”。
而作为这件事的发祥地,璞兰大学社科学院也的确收到了一笔堪称丰厚的投资。
楚孑知道这件事不太对劲,资本开始进入学术界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
但他并没有楚氏集团的影响力,也完全改变不了什么。
更何况,现在不管是从任何角度看上去,社会责任基金都是好事一件。
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在于这些冷门专业的学者本身就缺乏经费,不得不接受这种资本集团的影响。
有没有办法,能让冷门学者本身就有办法获得经费呢?
楚孑一时间还没有什么想法。
就在此时,他收到了一个电话,是历史学院打来的。
“恭喜楚同学,你被我们的考古第二专业录取了,您的导师会是屠銮教授。”
“以及,因为看你最近那本《他们远行后》办的很好,我们也看了不少您的直播,感觉您很适合经营我们考古专业的社交媒体账号,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呢?”
因为他早就预料自己会被考古学第二专业选中了。
唯一让他有点惊讶的是,他的直接负责导师竟然是屠銮教授。
虽然说“考古学”是个二专业,但历史学院的二专业和其他专业不太一样,因为本身来学考古的都已经是很优秀的学生了,历史的知识也相对扎实,所以更多的是跟着导师一起听他们的安排。
这显然比一般的本科生要和导师之间亲密的多。
而面试的时候,因为楚孑(被迫)秀了一把甲骨文功底,所以本以为会是被专攻古文献研究的富教授要走,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反而被性格十分古怪的屠教授收入麾下了。
但富教授和屠教授都是相关领域的大牛,不论被谁教授要走,都是好事一件。
楚孑也没有闲着,而是立即在官网找了起来,很快就找到了屠銮教授的邮箱,于是客客气气地发了一封邮件自报家门,顺便提出想加一下老师的微信方便联系。
但信息发出去了好久都没收到回复。
反倒是历史学院的院秘书小历先给楚孑打来了一个电话。
“楚孑同学,我来是想和你谈谈关于历史学院的账号的事。”小历年纪不大,声音也透着活力。
楚孑问道:“请问是个什么样的账号呢?”
“其实现在也还没完全定下来,”小历回答道,“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咱们这个账号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有两个,一是宣传我们学院,二是宣传考古学,”小历回答的很快,“当然,我这本也给肖院长出过不少提案,但艾院长没有找到特别满意的方向,所以我才来问问你,年轻人都喜欢看什么?”
说着,楚孑就看到了小历发过来的提案。
平心而论这些提案的质量都不错,用了各类网红短视频和文字类的账号举例子,说出了他们可能的方式。
要么就是整活,要么就是科普,要么就是二者合而为一。
一时间还真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
幸好这个问题楚孑这些天也在思考。
有什么办法能让冷门学科走近大众视野呢?
他也找了不少类似的账号,比如“博物杂志”、“无穷小亮”等等,感觉他们都是以个人IP的形式火起来的。
所以这个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觉得可能最好的办法还是打造一个偏个人向的IP,”楚孑思索片刻,“比如,一个考古学新生的学生生涯?”
小历那边打了个响指:“我也觉得这个方向最好!”
“那我们先这样试试?”楚孑又想了想,“不过我有个请求,我可以不露脸吗?”
楚孑当然明白学校为什么来找他。
但他并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帮助一个冷门专业,而应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内容的创作上。
更何况,树大招风,虽然他现在的粉丝不少,但黑粉一样也并不少,尽管他认为自己没做错什么,但保不齐会给学校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小历那边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事,爽快答应下来:“没问题,我们都知道楚孑同学这边的顾虑是什么,肖院长和我们的意思也是如此,这样,我先去试着注册账号想出第一步的企划,后面的事我们随时联络,加个微信吧?”
“没问题。”
楚孑加了小历的微信。
结束通话后,宿舍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而楚孑也在同一时间收到了邮件。
是屠銮教授发来的。
[楚孑同学,你好,我不用微信。具体的教学任务还没有展开,请你先去文史馆大量阅读秦汉考古相关书籍,有事再联络。屠銮。]
这邮件简短、干脆的可怕。
而且楚孑一时间有点不明白“不用微信”到底是个借口还是真的。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史佳妤说的,屠銮教授在学术圈争议颇多……
屠銮教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楚孑摇了摇头,无论什么时候,八卦教授总不是个君子行为。
正好,他也想知道学校的文史馆到底都有什么,现在他已经是历史学院的正牌学生了,自然有资格去看看。
璞兰大学的文史馆并不算太大,坐落在历史学院的三栋教学楼之间。
这里平时只有历史学院的学生才有资格出入,当然了,听说里面的藏品也比较枯燥,恐怕只有历史学院的学生才有兴趣去看看。
楚孑刷了学生证,很快就进入了文史馆,发现这里主要分为两部分,藏品以及藏书。
最早的璞兰大学还叫璞兰学院的时候,文科研究所就在文史馆所在的位置。
而其中有一部分就叫考古教研室资料室。
这里面有不少文献以及专业的期刊、杂志,楚孑略略扫视了总览,发现虽然这里不论是藏书的数量还是广度都没法和之前在燕京那八所大学看到的相比,但还是有不少宝贝的。
毕竟,我国西南,乃至部分西北地区的高校中,璞兰大学的历史学院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大多数资料也都先被运送到了这里。
但率先吸引楚孑目光的,并不是这些文字资料。
而是一旁的藏品室。
要知道,鲜少有学校能保留藏品啊!
楚孑刷了学生证,又做了登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才走进了这间屋子。
这里并没有对外开放,只有考古专业的学生才能进入,也算是来这里学习的福利之一了。
但楚孑看清藏品之后,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大多数都是齐家文化的器具,想来都是夏奈老师的高徒郑教授捐赠的。
齐家文化就是以我国甘省附近为中心的,距今4000多年前的新时代时期晚期文明。
而这个文明主要以陶器为主,所以藏品馆里也大多是陶器。
楚孑并非不觉得这些陶器珍贵才失望,只是因为陶器在考古界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远不如秦汉时期达到顶峰的漆器、或是兴于唐宋元的瓷器那么“漂亮”。
是的,在看了一大堆资料之后,楚孑也难免“颜控”起来,因为好看的藏品大多数也代表了更加高超的技艺,会更让考古人“兴奋”一些。
但要知道,这些陶器的出图年份可是在抗日时期,很难想象当年夏先生是在何等情况之下,从甘省将这些器具带回来。
有的时候,考古这件事本身,也是一段值得铭记的历史。
当然了,想到此的楚孑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唯结果论”,要知道,夏先生本人可是说过“评价田野工作,不是看挖出来什么,而是看怎么去挖地,挖的水平高不高”这样的话的!
从藏品室出来,楚孑又一头扎进了资料室。
这里就是别有洞天了。
很多不在网络资料库中的、甚至之前没怎么细看过的书都在这里。
楚孑直接挑了几本感兴趣的,拿到了阅览室。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熟人。
马思远和史佳妤也都在看书。
史佳妤看楚孑来了,赶紧朝他挥挥手:“来一起坐啊!”
或许是因为他们二人都比楚孑年龄大,又是本专业,所以下意识有些照顾楚孑的意思,都起身给楚孑让位置。
楚孑赶紧听话坐下才止住了二人的忙叨,问道:“你们也来看书呀?”
史佳妤点头:“是啊,我们学这个专业,就是要不停地看书,也没办法啊。”
马思远看向楚孑拿的书,笑了:“你怎么想看《斯坦因西域考古记》?这不是我应该看的书吗?”
一说到这,楚孑才想起来朝二人打听,方知道对敦煌考古颇有兴趣的马思远被专攻美术考古的郑教授选走,史佳妤则是成为了富教授的研究生,以后专门研究古文献和古文字。
而这本《斯坦因西域考古记》是奥利尔·斯坦因所作的,他先后与1900年、1906年和1913年三次来到我国西北地区考古,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讲述了敦煌被发现的历史。
这并不是一段光辉的历史,对于华夏考古来说,其实充满了屈辱。
1900年对于华夏来讲,本身就是一段屈辱的岁月,而敦煌藏经洞发现以及被盗的事更是所有历史学人感到难以言说的痛。
那一处藏经洞位于莫高窟的16窟甬道北壁的第17窟。
而发现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充满了“传奇”色彩的道长王圆箓。
据他所称,那天他听见雷声滚滚,见到山崩地裂,而他福至心灵,一锄头下去,乍时间佛光大盛。
当然了,这是他自己瞎编的,为了藏经洞的传奇性,他当年编了不少故事,总之就是他一锄头发现了这个藏经洞。
可惜他是个文盲,并没有发现这些经书的价值,而是把这些经书拿去卖钱了。
讽刺的是,他卖经书的目的,正是想用一笔钱修缮莫高窟——这是他一生的宏愿。
后来这件事被官府发现了,自然是封存,但其中有一位汪县令,为了自己升官发财,用这些经书去贿赂其他官员。
这件事就被当时正好来造访我国的斯坦因发现了。
然后他就来到敦煌,对王道长一通忽悠,最终以四锭马蹄银的离谱价格买走了二十四箱敦煌写经卷本,五箱绢画及丝织品。
共计一万四千多件。
甚至需要四十多匹骆驼才能运走。
之后,又有法国探险家伯希和出现,又运走了一批宝物,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这些事就明明白白的写在了斯坦因的书中,后世也有不少学者,比如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之中,也提及了这段堪称荒谬的故事。
但难道错的是王圆箓或者汪县令吗?
只是他们吗?
就连斯坦因都在《西域考古图记》中说,“王圆箓将全部募捐所得都用在了修缮庙宇之上,个人从未花费过其中的一分一银。”
万方有罪,国家积弱,徒唤奈何?
那个年代,愚昧的又何尝只是他一人?
讲到这里,马思远也是重重地锤了一下桌面,引得整个阅览室都看向他。
“我想要研究敦煌,就是想要之后我们国家再没有这种屈辱的事发生,”马思远认真道,“如果我这一生,能看到敦煌的这些文物回来,那我死而无憾。”
楚孑也感到十分唏嘘。
他能明白马思远的动力从何而来。
史佳妤摸了摸马思远的后背:“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跟着老师好好学习了。”
马思远也冷静片刻,闷闷地点了点头。
“哎呀,我刚想起来,”史佳妤看向楚孑,“你的导师不会是屠銮教授吧?”
楚孑:“正是他,怎么了?”
说完,只见马思远刚刚收敛的神色更加阴沉了,粗重地叹了口气。
“屠銮教授?”马思远冷哼一声,“他呀,他就是当代的王圆箓!”
马思远立即把头别了过去,气鼓鼓道:“反正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史佳妤也低下了头,只有楚孑疑惑道:“什么事啊?”
他们说的关于屠銮教授的事似乎是那种历史学院人尽皆知的传闻,应该只在小范围内传播了,楚孑之前在网上并没有看到相关信息。
学生去打探自家导师的性格、作风已经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新闻了,现在做研究讲究的是双向选择,不像以前的“师父大过天”的时代了。
所以他对自己这位导师的好奇已经达到顶峰了。
但马思远并没有在这里把那些事都讲出来的意思,在他们这种学生眼里,八卦教授终究还是一件不雅的事。
史佳妤见周围人的目光都在他们三人身上,赶紧转移话题,拿起楚孑的另外两本书:“你在看《斗鸡台沟东区墓葬》和《洛阳烧沟汉墓》吗?”
楚孑这才点点头:“对,闲来看看。”
“很好啊,”史佳妤赞许道,“如果你之后去研究秦汉考古,那苏秉琦先生的《斗鸡台沟东区墓葬》和《洛阳烧沟汉墓》的确都是避不开的书。”
楚孑正是因为此才借阅的这两本书。
要说苏秉琦先生,那可真是考古学界鼎鼎大名的先生,曾经是考古所三室,也就是秦汉教研室的主任,后来又主持发掘了斗鸡台。
斗鸡台位于陕省,早在新石器时期就有先民生活的痕迹了,后来还形成了刘家文化、商末周初和秦汉文化三个繁荣的时代。
斗鸡台祭祀陈宝可是秦汉时期举全国之力,规模相当宏大的国之大典,陈宝祠在秦汉700多年的历史之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帝王每年都要来看一次的。
而苏秉琦先生正是因为主持了斗鸡台的发掘,积攒了非常多的秦汉考古方面的经验,后来才被调去燕大新成立的考古专业授课。
要知道那时候也是我国考古专业刚刚起步的日子,老师们都没有讲义,只能口述自己的经验,就是这样“薪火相传”才培育出了我国第一代的考古学人。
而这本《斗鸡台沟东区墓葬》就是苏秉琦先生亲自撰写的,不过与其说它是一本书,不如说它其实是一本考古报告。
如果不是考古专业或者对考古有浓厚兴趣的人,一般很少有心思去翻越考古报告。
因为与小说和书籍相比,考古报告非常枯燥,通常就是XX墓,多长多宽多深,发掘出了一二三四……
就这样平铺直叙的一直记录下去。
而苏秉琦先生的《斗鸡台东区墓葬》又堪称考古报告的范本,里面的内容详尽极了。
最鲜明的特色,就是这本报告是一个墓一个墓分开去记录的,想想那时候只是一九四八年,新华国还未成立,正是一切都还没真正开始发展的年代。
苏秉琦先生就带着那样一批考古人,从材料、分类、形制等等几个方面,将一片片墓葬悉心的记录,连挖掘出的每一个瓦片都没有错过,还绘制和拍摄了一百三十余张图片。
斗鸡台东区的墓葬经过苏秉琦先生和相关学者的分类一共有一百零五项、二百三十四目,他们还将这归类、排比并分为了大组,天知道是多大的工程。
要知道,那个年代可是没有计算机的,这种运用形式逻辑对墓葬进行系统整理的方法堪称开天辟地头一桩,直接为我国考古类型学方法论奠定了基础。
楚孑虽然知道这本书的分量,但同时也不免觉得可惜。
因为在解放之后,有一批学者并没有完全遵照苏秉琦先生的做法,而是习惯写另一种报告:将一堆墓葬,比如几百个,先进行分类,然后每一类挑其中几个着重描写。
在他们的眼中,苏秉琦先生的报告是在搞“器物排队”,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繁琐哲学,是应该被舍弃的,因为一点都不“进步”。
结果,这帮学者写的报告不仅有的分类完全不对,还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细节全都漏掉了,而且,再加上解放初期的考古水平不太高明,很多事都无法追溯补充,这就形成了诸多遗憾。
比如位于燕京的明定陵、殷墟妇好墓原本的文物摆放等等……
更何况,当年我国也经历过一些行差踏错的时代,浮夸之风同样影响了考古界,导致出现了很多“小墓挖掘出文物十万件”的类似报告,在现在看来简直是啼笑皆非,而那些墓葬发掘时的样子也只能永远留在神秘当中了。
所以,正是这样的后来事,才更能体现出当年苏秉琦先生的智慧与高瞻远瞩。
墓葬一旦被发掘之后就再也无法复原了,所以发掘时的报告多详细也不为过。
史佳妤说到这里,就俯过身:“不过还有个小八卦和你分享一下。”
楚孑疑惑:“什么八卦?”
“你知道当时苏秉琦先生为什么能让这么多考古队员都耐住性子吗?”史佳妤眨眨眼,“原因很简单,就是钞能力。因为苏秉琦先生曾经很有钱,是中晚年才因为时代逐渐没落的,当时要不是他自己出了那么多经费,也没有斗鸡台考古发掘的精细了。”
楚孑恍然,说道:“看来,无论什么时候,搞研究都和经费脱不开关系啊。”
“是啊,”史佳妤笑笑,“好在我们国家现在国力强盛,对于考古也非常重视,所以像是之前那种悲剧越来越少了。”
“哼,”马思远这时候突然插话,“只怕是也不少呢。”
“唉,咱们也不确定的事,就不要说嘛……”史佳妤撇撇嘴。
“反正,小楚,我和你说,你一定要小心屠銮,”马思远想了想,看向史佳妤,“我也不提八卦,只把我们知道的事和你说清,这样可以吗?”
史佳妤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楚孑,你听这事的时候要记得,屠銮先生的学术水平是非常高的,说是现如今的秦汉考古第一人也不为过。”
“是的,”马思远终于憋不住,直言道,“在1980年左右的时候,屠銮参与并主持了一场考古,那是西汉时期一个小官员的小墓,其实里面并没有太多稀罕玩意,也就是些陶罐,撑死了有几个玉器和青铜器。”
“但是,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位官员的墓之中,有着他曾经记录官场生活的竹简,你要知道这东西可是比很多金银玉器都有价值啊!”
“但是,就在屠銮参与之后,这些竹简全都不翼而飞了!”
“当时盗墓者猖獗,大家也只当是谁看护不利,但后来,陶罐、玉器、青铜器也都不翼而飞,而三年后,这些东西都出现在了大不列颠的一场拍卖会上!”
说到这,马思远气得不轻,“你说说,这要不是屠銮做的,有可能吗?毕竟当时整个开采都是他主持的!”
听到这,楚孑也陷入了沉思。
竟然有人这么大胆子,还会监守自盗吗?
“当时没有任何证据吗?”楚孑问道。
“没有,当时我们国家的考古现场还算不得多规范,所以这件事也只是不了了之了,屠銮才能至今活跃在学术界,”马思远摇摇头,“你也知道,那时候我们国家考古从业的人员监守自盗的并不算是少数,但像是屠銮这么大胆的还是第一个!总之,我一定要看到这些人被绳之以法的那天!”
他能理解马思远为何如此生气。
马思远本就醉心于敦煌文化,对这些事十分痛心,而就算不是因为敦煌,看到自家的文物,哪怕并不是什么珍贵文物流离失所,也没有哪个考古人能不出离愤怒。
但这是真的吗?
楚孑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屠銮教授的样子,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如果可能的话,你帮我查一查,”马思远认真道,“你之后少不了有接触屠銮的机会,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这种人!”
楚孑点点头。
不论别人如何说,总要自己去亲自调查一二才算正确。
尤其是他们考古学人,更要有这种精神。
想到此,他看向了桌面上放着的那本《斯坦因西域考古记》。
这本书的翻译者是向达先生。
向达先生1923年从东南大学毕业,考入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译员,也是从这天开始和敦煌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5年,他只身前往英国,在异国他乡开始了对敦煌经卷进行研究和阅读,在别国的地盘上研究自己国家的史料,这份滋味恐怕只有向达先生自己才清楚。
三年后,他带着抄录的几百万字资料,回到了当时正受日军侵略的祖国大地,之后撰写出了《伦敦的敦煌俗文学》和《伦敦所藏敦煌卷子经眼目录》,将我国的敦煌研究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水平。
可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在解放后那段动荡的岁月被冠上了“牛鬼蛇神”的名声,一代巨擘最终因为肾病,在极度痛苦中被尿憋死在了一所中学内。
直到1980年,向达先生才平冤昭雪。
楚孑不免感叹,也许真的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评价一位学者。
那他的导师屠銮先生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带着这份疑惑,楚孑又泡在阅览室了好几天,把秦汉时期的资料都看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他收到了一封邮件。
屠銮先生邀请他过去面谈。
接到屠銮的邮件之后,楚孑心里有点紧张,但同时也有些期待。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屠銮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说对方在秦汉考古领域的地位无人能撼动,但楚孑内心总希望他是个好人。
毕竟只有不想其他的,才能专心研究。
二人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了三天之后。
这三天楚孑也没做什么别的事,而是专心把借来的几本书都看完了。
二人没有约在学校里见面,而是约在了学校外的一家茶馆。
清水茶馆。
这个年代的茶馆已经逐渐被人遗忘,更像是个卖茶叶或者打麻将的地方。
楚孑到了地方发现这里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而是充满了人文气息,里面四处都摆着书和报纸,空气中茶韵幽香,还带着丝丝墨水的气味。
他还以为屠銮教授会坐在某个座位上,但前台却把他迎进了楼上的一间办公室。
推开门便是入目的便是一个巨大的书桌,四周环绕着满满当当的书柜,房间中央还有个茶几,上面正热着开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楚孑竟然觉得这样挺舒服。
而屠銮眼皮也没抬,只是静静地问了一句:“来了?”
“屠教授好,我是楚孑。”楚孑说着便往前走去,停在了书桌前。
屠銮教授正在写毛笔字,笔尖沾满了墨水,力道遒劲。
很快,“既倾乾覆,唯恃坤慈。冬温夏凊,晓夕承奉”四个字便出现在了宣纸之上。
屠教授皱了皱眉,方才落笔。
“你懂毛笔字吗?”
这是屠教授今天对楚孑说的第二句话。
“略懂一些。”楚孑这话也不是谦虚,与其他的知识相比,他对书法懂的确实不多。
听到这话,屠教授倒是抬眉看了楚孑一眼,又问:“临过这一篇吗?”
楚孑摇了摇头:“我练过楷书,但没临摹过这一篇魏碑。”
屠教授感到几分诧异:“你认得出这是魏碑?”
“是的,”楚孑再细看了两眼,“这应该是魏碑名篇《张猛龙篇》。”
屠教授低沉的“嗯”了一声,又道:“现在练魏碑的很多,但掌握其中精髓的人少,魏碑雄强古朴,但现在人太复杂了。”
楚孑明白屠教授意有所指,但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应,只好站着没动。
“你这几天没闲着吧?”屠教授又问。
楚孑方才上前一步,回答道:“是的。”
“你应该听了我不少事?”
“呃……”
楚孑卡了壳,本来他以为屠教授问的是关于看书的事,没想到屠教授问的是这个。
“当然,这也正常,”屠教授坐到了茶座旁,将热水倒入了杯子中,“你都听说什么了?”
楚孑思忖片刻,撒了个谎:“没听说什么。”
屠教授将茶叶放入茶荷内的手顿了顿,但表情上没显露什么,只道:“随你,你只要知道自己是来找我学东西的就行,不管你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都无所谓。”
楚孑从善如流:“明白。”
屠教授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静静地泡起茶来。
高冲、刮沫、低斟……
楚孑注意到屠教授的手很稳,一套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最终递给了他一杯清亮的茶水。
楚孑静静呷了一口,唇齿留香。
“茶叶不错吧?”屠教授问道。
楚孑笑笑:“您泡茶的水平也很高。”
“不必说这些,”屠教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要是真有这么高,也不至于没人来我这茶馆。”
楚孑喝着茶,看着屠銮幽怨的表情,差点笑出声。
不管屠教授人如何,至少是挺有意思的。
“不扯这些了,”屠教授把茶杯放下,“你最近读书读的怎么样?”
楚孑也放下茶杯,知道这是进入正题了,也正色道:“读了一些。”
“《洛阳烧沟汉墓》看了吗?”
“看了。”
楚孑心道一声正好,他当初借的就有这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