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罗尔爵士,你始终没有发言。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赫卡税务官便在光屏那头俯首致礼。
他讲话时一板一眼,活像个机器人:
“神圣的皇帝陛下,首先我必要先得到您的宽恕。正如当初您大发慈悲救出我时,我朝您倾诉过的一样:人类在我眼中一文不值,只有数字0-9才是我的老婆。”
这个怪人话音一落,众位税务官便同时露出大跌眼镜的表情。
只有银发皇帝神色淡淡,支着颌道:
“是的,我知道你娶了10个数字为妻。现在告诉我你的方案。”
赫卡税务官:“我有一个上计,和一个下策。前者可保证陛下百分之百在3个月内充盈国库,后者的成功率则难以计算,因为它只会出现百分之百、和百分之零两种成功率——一旦失败,就会让您献出宝贵的生命。”
尼禄面不改色:“说第一个。”
赫卡税务官用他的机器人腔调,刻板认真道:“陛下,卡厄西斯皇室豢养圣殿九百年,但却从未真正使用过圣殿的力量。您是唯一受过吻额礼的君主,这意味着圣子殿下早已将您的地位,抬至神官、乃至主教之上。”
尼禄微微拧起眉。
他一时没搞清楚,帝国国库还能跟圣子扯上关系:“说下去。”
赫卡税务官:“我的意思是,陛下其实完全可以利用圣子殿下的影响,在帝国全面推广赎罪券。”
他话音落下,举座哗然。
赎罪券字如其意,也就是信徒交纳巨量金钱,从圣殿换取一张所谓“被圣子殿下祝祷过”的废纸。
截至目前为止,赎罪券仍然是圣殿和皇室诸多冲突来源之一。历代卡厄西斯皇帝屡次发行禁令,但德尔斐星系本身自治权力极高,加上信徒一个个都愿打愿挨,即便帝国星律禁止,他们还要偷偷给红衣主教送钱换券,所以屡禁不止。
可想而知,一旦赎罪券合法化,将在帝国范围内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有税务官开始隔着光屏唾骂,尼禄脸色也阴沉下去,冷冷道:“这就是你的上计,爵士?”
赫卡税务官在一片咒骂声中,自顾自把自己光屏音量调到最大,像个机器人似的道:
“是,陛下。我所获得的命题是:不惜一切代价,3个月内使国库充盈。在我的计算里,这是当下处境中,唯一能百分百成功的方案。
“诸位同僚,刚刚有人说要苛行重税,但帝国平民已经经历过十年叛乱,再背负重税,就会暴起谋反。有人说要从帝国贵族身上拔毛,贵族手里有地有兵,一旦反叛,比暴民更难应对。
“如此考虑,赎罪券其实是能将利益最大化、风险降至最低的唯一方案。鞭子抽在平民身上,他们只会把自己的钱袋抱得更紧;但倘若把来世的幸福摆在眼前,已经遭受多年苦难的帝国平民,会倾尽所有,而且甘之如饴。
“赎罪券所得,一成可以给圣殿,二成给负责推广的贵族,余下七成进入国库。圣殿和贵族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将会成为陛下最好的助力者,不会变成陛下的阻碍。
“不会有暴民,不会有叛乱贵族,不会有从中作梗的圣殿势力。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平民得到了来世的幸福,陛下得到了充盈的国库。”
银发皇帝森冷注视他良久,最后嗤笑出声。
“你正在让我敲断平民最后一根骨头,吸尽他们最后一丝髓血。”
他轻声细语道,“即便苦难让他们中的许多人变成行尸走肉,你依然不准备放过。我实在好奇你有怎样的勇气,才会向帝国的君父提出这种毒计。我只需一条旨意,就能让你从赫卡星系像狗一样被押回,回到阴森的地牢里去!”
“所以我提前请求您的宽恕,陛下。”
赫卡税务官还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以您的深明睿智,除非事关重大,又逼不得已,否则您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出要3个月内充实国库。
“我只是一介小小的税务官,向您提出我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是我的职责。至于牺牲一代帝国平民,和您所忧虑的要事相比,孰轻孰重,只能由您来定夺。”
尼禄放在桌上的指尖蜷了一下。
他目光在指尖上停留片刻,才猛地一攥拳,重新抬起眼来。
“我应该能猜到你要说的下策是什么。”尼禄说。
“我不那么确定,陛下。我不如海德里希上将,他常常能准确通晓您的意愿。”
赫卡税务官说,“我的下下之策,是对侯爵以上贵族领地,实施联保税法令,征收叛乱期间领星所有欠税。”
尼禄心想。
其实在枯坐思考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
其中百分八十,都是在想如何对王都这批大贵族动手。
他们坐拥帝国七成左右的领星,囤积的资源和财富数不胜数,真能拿到手,足够建起几千个锚点星系。
尤其鲁铂特被杀后,几个御前大臣趁尼禄尚未加冕,迅速把国库财富转移一空。
私通星盗,虐待平民,瞒报漏税。随便一项罪名拿出来,都足够让尼禄置他们于死地。
但尼禄归位时,皇室曾经的积累已被叛党粉碎,没有军队、没有财富、没有大贵族那样盘根错节的互保关系,他冷静蛰伏,只等自己的军队壮大。
……如果没有被系统绑定,没有获知原著剧情。
按照尼禄原本的计划,这样的蛰伏期,至少要持续五到十年。
无需赫卡税务官提醒,在卡厄西斯帝王列传中,几位有过夭折兄姐的皇帝,已经用箴言向后代警示过。
在实力不足一击毙命的时候,但凡贸然触碰贵族集团的土地和兵权,都会让皇帝本人承担极大的风险。
一个君主当然可以在胜利的前夕倒下。
但要是一着不慎,倒在前往战场的路上——尤其是一个后继无人的君主——他曾经创下的一切辉煌,从此都将成为泡影。
尼禄敛眸沉眉,长久地思虑着。
偶然一抬眼,发现面前数十个光屏,税务官们还在凝神等着他回应。
于是他淡淡说:“散会。”
顾问会议结束后, 尼禄偏头看向窗外的庭院。
王都星系已正式进入冬季,窗外是纷纷扬扬的小雪。
庭院里的银叶蔷薇,也被白雪覆盖, 看不清楚颜色了。
他不得不承认, 自从获知分化期时间后,他的确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动摇。
他对这种情绪痛恨至极。可是对于一个人类, 哪怕是精神力极度强悍的人类, 要背负整个银河帝国的命运,还是太过沉重了。
尼禄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想象他那白狮子一样的父王,想象他的兄长皇姐,如果他们此时此刻依旧存活,又将如何选择。
他心中清楚, 赫卡税务官提出的毒计, 其实是最适合帝国现状、也最能解燃眉之急的方案。
圣殿在帝国的影响根深蒂固, 一旦赎罪券合法化,整个银河帝国的财富, 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 尽数流入他的手中。
若是考虑贵族中数目庞大的信徒, 他甚至可以兵不血刃,直接转移贵族集团的财产。
任何横财都会伴随巨大的隐患。若是真要利用宗教敛财,必然伴随扩大圣殿权力。这项举措一出, 后续一代、甚至几代卡厄西斯皇帝,都要将精力全部放在遏制圣殿上。
但虫族战争已经近在咫尺。
若是不能在这一战中取胜, 帝国和圣殿就会同时坍塌, 更别谈什么解决后患。
尼禄用力捏住眉心。
他知道自己要尽快做出决断, 可心中仍有一个声音在激烈抗拒, 眼前无数人影飞快闪过,都是他曾在边境流亡时看见的、跟他一样面黄枯瘦的逃难平民。
苦难压垮他们的脊椎,厄运浑浊他们的双目。一旦星系进入严寒期,他尚且有狼骑为他取暖觅食,而一些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孩童,或许白日还趴在窗边,好奇地询问他奇异的瞳色,当晚就会成为街头的冰雕。
他们会保持一种跪在地上,面朝着圣殿方向祈祷的姿态,冻青的面上,甚至会有一丝幸福的笑意。
或许在他们濒死的幻觉中,他们的灵魂从此从苦寒之地飘离,飘入某个温暖的贵族庭院,然后转生成为衣食无忧的贵族子嗣。
……赎罪券一旦发行,那些在寒夜里微笑的冰雕,会不会变得更多?
尼禄把眉心捏得发疼,突然转头,朝白狼骑说:“还记得我们从斗兽场救回的狼骑吗?”
白狼骑一愣,低声说:“当然,陛下。”
尼禄在斗兽场找到阿撒迦时,曾经救回一名被星盗强迫成为角斗士的帝国狼骑。
当阿西莫夫项圈被破解,老狼骑颈上的项圈自然也解除了。
但并不是所有角斗士,都能像阿撒迦一样幸运。
他们没有虫血,在破解项圈后,大多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后遗症。
皇家医官告诉他们,由于多年被注射兴奋剂和精神毒品,老狼骑的大脑遭到永久性破坏。即便项圈成功剥除,记忆和智力大幅减退的情况下,他也早已沦为半个废人了。
白狼骑还记得,当尼禄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此后,尼禄将老狼骑安置在皇家疗养院里,差遣口碑最好的护理官照顾,还嘱咐狼骑,定期汇报对方的健康状况。
但他本人,却从来没有去疗养院探视过。
“我突然想去看看。”尼禄低声说,“抱我去吧,阿列克谢。”
白狼骑俯身,轻轻把他从沙发上抱起,“好,陛下。我去给您换冬衣。”
穿梭艇在皇家疗养院门口停下,白狼骑的金属靴,踏碎一片晶莹的薄雪。
一列狼骑走过寂静的白色大门,转过长长回廊,在隐约听见人声时,尼禄突然用力抓住白狼骑的披风。
“别作声。”他半张脸掩在绒毛兜帽下,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慢慢走过去。在角落看一眼就好。”
白狼骑点头,轻手轻脚走到墙角。
他的后背靠上墙壁,又把怀里的小皇帝往上颠了颠,一主一骑静悄悄从墙角探出头来。
皇家疗养院重新修缮过,战争中遭到破坏的内庭公园,也已经整修完毕。
落着小雪的玫瑰砖小径上,一个穿着疗养袍的中年男人,正像孩童一样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雪地里写写画画,嘴巴里还在念念有词。
从衣袍上贲起的肌肉线条,可以看出,男人曾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强悍战士。
但他的两鬓霜白,眼角和额头都沟壑深深,曾经犀利如狼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浑浊。
尼禄在角落静静望着他,像看一段极其遥远的过去。
皇室成员会在5到6岁挑选自己的白狼,然后由白狼骑全力扩充专属皇子个人的狼骑军团。
而在5岁以前,他们基本要靠父辈的狼骑看护。
他已经不大记得清5岁前的事,只知道那时母后依然在世,父王强大睿智,偶尔还有点跳脱,喜欢把自己的小儿子抱在手里,当成爆能枪突突乱开。
有时狼骑们实在看不下去,就会上前阻止他,然后把小小软软的尼禄,小心翼翼安放在强壮臂弯里,像托一团棉花似的抱着。
尼禄此生最后一次看见清醒状态的父王,是在6岁的圣殿祭典后。
他在祭典上发高烧,被二皇子和少年白狼骑连夜带回王都,躺在皇家医学院里又咳又喘,整整一周都难受得不行。
迷蒙中听见病房门打开的声音,小尼禄觉得额头一暖,像被成年男人宽厚的大手覆上,他无需睁眼,心中已莫名闪过念头:是父王。
一定是父王来看他。
“阿列克谢,我和狼骑都在。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果然,父王的声音就在床边响起。
少年白狼骑立刻跪地行礼,却迟迟不肯起来。
他哑着嗓音道:“敬禀陛下,属下罪不可赦,请陛下责罚。属下本该照顾好小殿下,但却在祭典上跟小殿下失散了,还让、还让殿下受凉发烧……”
“并不是你的错。事情经过,我已经听埃利诺说了。”父王温和道,“去休息吧。你已经在病房守卫一周了。”
少年白狼骑一愣:“二殿下他……”
“去吧。”
盔甲细微响动,少年白狼骑蹑手蹑脚地离开。
小尼禄闭眼佯装昏睡,却把银发脑袋更加蹭进父王手心。
父王最近经常生病,所以一直住在皇家疗养院。已经好久没跟他玩伪装爆能枪的游戏了。
病房门再次开关,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帝国大学士加涅也来探望他。
小尼禄讨厌他,就把脑袋往回缩了点。
整个帝国,也就只有这个坏老头子,敢打他堂堂小皇子殿下的屁屁,还要当着兄姐们的面打,搞得他丢脸得不行。
加涅给父王行过礼,两人就坐在床边,压着声音,低低地谈话。
小尼禄偷偷支着耳朵听,一会听他们谈边境战事,一会听他们又谈什么贵族,听得他原本烧烫的脑袋,更加晕乎乎。
但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话题逐渐转向五位皇储。
小尼禄听见,父王正用淡淡的声音说:“你认为我的五个孩子,谁更适合坐上蔷薇王座?”
“……陛下!”加涅吓得当场滑跪,“这、这是皇家事务,属下没有资格谈论……!”
“放松点,加涅。这里又不是议事厅,你只管告诉我就好。”
小尼禄紧闭着眼,小手攥着被角,心中也急迫等着加涅答复。
他只觉得,皇帝当然是最厉害的人去当,五个皇储中谁最厉害?那肯定是他啦!还能是天天被他追着咬的四皇子不成。
在父王的催促中,加涅只得讷讷地坐下来,开始逐个分析。
“……皇长女殿下幼年在军营长大,具备极强的军事素养,帝国军人也最拥护爱戴她……但始终缺乏陛下青年平叛时、那种等级的残酷战争磨炼……她对军人过于心慈,对平民又过于严苛、不过,我认为只要有一个时机,殿下就会迅速蜕变,成为帝国最理想的君主……”
“……二皇子殿下,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评述……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性情实在捉摸不定。二殿下能谋善断,智勇兼备,在五位皇储中,各方面素质其实最强。但有时……我又会觉得他过于狠决。如果二殿下成为帝国君主,或许……对帝国平民未必会是好事……”
“……三皇女殿下,品学兼优,力争上游,有很强的好胜心,但稍缺乏主见,有时过于依赖她的白狼。三殿下出生时,帝国境内已经基本平定,因此像大殿下和二殿下那样的磨炼机会,她会相对缺失……
“……四皇子殿下年龄尚幼,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我不好过多断言。不过据我观察,四皇子殿下从小习惯待下仁厚,即便在出巡时,对平民和贵族,姿态也没有任何分别,这点倒令我非常惊奇……我认为多关注他品行方面的优点。”
“……至于小殿下……emmm……”
轮到他了!
小尼禄紧张地屏住呼吸,可是等了半天,只听见加涅光说了个“emmm”,就是没下文。
他又耐心等了等,却听见两个人突然同时笑了起来,笑声里,多少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没关系,说吧。”父王笑着说,“万一呢?”
小尼禄差点气得跳起来。什么意思嘛!
“陛下,请您宽恕。我发自内心不愿目睹‘万一’。”
加涅的声音却认真起来,“尼禄童年受百般宠爱长大,这将决定他的心性,会如白纸一样纯洁柔软。他未来若是走上君王道路,也必将把理想主义贯彻到底。
“可是,要成为蔷薇王座上的君主,从来不是一件易事。君主心脏要像玄铁一样刚硬,双手要能浸入最脏污的血。否则,他将不能面对从暗处掷向王座的长矛和尖刀。
“——不可使尼禄成为帝国的皇帝。因为那对尼禄而言,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话音刚落,床上的小尼禄一跃而起。
他被气得脸蛋通红,一头银发都要炸起来:
“你、你竟敢偷偷跟父王讲我坏话!我都听到了!你说我当不了皇帝!大坏蛋!”
两个成年人起初被吓了一大跳,听清他在说什么后,顿时忍俊不禁,在病房里笑得前仰后合。
小尼禄看他们只知道笑,气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在病床上跳着脚,吚吚呜呜乱叫: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你快来!”
少年白狼骑猛地撞门进来,一把抱起他:“小殿下,我在这!”
小尼禄哭着控诉:“加涅他讲我坏话!而且他、他还当父王面说!这样父王就不喜欢我了!他坏蛋!”
少年白狼骑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小一号的狼耳都在乱转。
一片鸡飞狗跳中,银发的成年帝王一边笑,一边把小儿子接过去。
他故意拿胡茬扎扎小尼禄的脸蛋,就像从前无数次带尼禄玩时做的一样,话音里还带着笑意:
“傻儿子,父王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遥远的童年回忆,被匆匆跑进疗养院的护理官打断。
护理官并没有看见墙角的一行人。
她只是给老狼骑披上外套,然后俯下身,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
“赫德先生,今天又画了什么?让我看看——啊,是五个手拉手的小朋友,画得真好!厨师做了您最爱吃的蜂蜜馅饼,让我们到暖和的屋里去,一起吃掉它,好吗?”
男人迟钝地点着头,因为脑袋在动,手就有点不受控制地发抖,小树枝拿不住,掉到地上去了。
他指着地面支吾两声,护理官立刻弯身,把小树枝捡起来,又搀扶着老狼骑,返回屋里去。
庭内公园重归寂静。
但当白狼骑低头,他发现小主人依旧在抓着自己的披风,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
骑士默不作声,只将臂弯微微收紧,宽厚的手掌抚住少年的后背。
不过这个小动作,立刻被敏锐的主人发现了。
“我再说一次。”尼禄没回头,语气很平静,“我不再是八岁时的孩童。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需要拥抱。”
“这不是拥抱,陛下。”
白狼骑没有松手,只将脑袋低下去,用很温柔的声音说,“我怕您会冷,所以将衣袍再裹紧一些。”
尼禄闭了会儿眼睛。来自过去的零散话音和面孔,将他心中的迷惘尽数驱散。
等他再睁开眼,红眸已如猩红烈火,灼然而坚定。
“起草皇帝的敕令。”
银发皇帝抬起眼,朝一众狼骑冷冽道。
“颁布联保税法令,向侯爵以上贵族征收十年欠税。以钱权手段兼并领星者,须替被兼并者缴纳税金;买卖平民为奴者,替奴隶缴纳赎金。
“即日起,开始实行。”
联保税法令颁布的第一天, 举国哗然。
银河帝国不是第一次颁发联保税法。皇室有几任铁腕强势的军事皇帝,都曾用联保税填充过空虚的国库。
如研发阿西莫夫项圈的海勒姆先皇,如统治时期名将辈出的瓦希尔二世。
无论在实操中有多少差异, 这些皇帝, 都有两个肉眼可见的共同点:皇室权力在无人能及的巅峰期,且皇帝手中握有庞大到可怕的军队。
他们要求有爵者需替无爵贫农纳税, 富裕领星要为无力承担税收的贫困领星纳税。对贫弱者简直是天降福音, 但对贵族和地主,基本与抢钱无异。
每次联保税法令颁布,帝国境内总会叛乱频频;可但凡敢发布这项法令的皇帝,绝不可能是省油的灯。
他们通常会对谋逆者回以极端残酷的打击,尤其是“杀戮帝皇”海勒姆时期,简直把帝国境内杀得人头滚滚, 直接导致接下来一百年内, 贵族和财阀再也无力与皇室抗衡。
而他在任期间, 因铲除达迦草毒害而耗空的国库,也在极短时间内得到充盈, 为后代皇帝留下了丰厚的遗产。
“……陛下怎么会在这时候颁发联保税法令!!而且还要补交十年的欠税!!十年啊!!”
一些中层贵族和地主刚接到法令, 就两眼一黑, 差点昏死过去。
“就算把我家抄空也没有钱啊啊啊啊!!”
新皇归位前是叛党时期,有爵位但又无法跻身上层的中下层贵族,没爵位但有土地的领星地主, 没权没势只有经营手段的星际商业财阀,是以鲁铂特为代表的大贵族集团, 最主要的剥削对象。
好不容易苟活过叛党时期, 眼看鲁铂特倒台, 卡厄西斯新皇上位, 还以为要迎来好日子了,结果御前议会还是由新的大贵族集团把持。
因为王座上有正统君主,他们行事不像鲁铂特那样嚣张,但暗地里领星兼并、滥用公权、转移私有财产的事一件没少干。
中层贵族和地主处境原本就尴尬,又被大贵族继续压榨生存空间,除了多些私兵和房产,地位基本也跟平民无异。
联保税法令虽然好用,但总会在下一任皇帝就被叫停,一般不会持续过三代。
因为法令虽是死的,但阶层和权力总在不断流动。联保税法在进行到后期时,也会显现出不小的弊端:
原则上,税法对贫富一律平等,但上层贵族总有更多手段逃避税收,最后导致压力全部流向中层阶级,帝国境内会出现大量破产者。
“活不下去啦!还以为新皇归位后能好起来呢,这下连一点盼头都没有了。乌乌!现在就剩两条路,咱们要么死,要么……”
“反”字还没出口,旁边的财务顾问赶紧一抬手,堵死了贵族的大嘴巴。
“等等,阁下,这不对劲。这次联保税法令的补充细则,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多。敕令里说,但是念及叛党给帝国带来的苦难深重……身为帝国公卿要做出表率等等……欠税征收不下侯爵,直辖宙域范围在一万两千光年以内免征——”
“一万两千光年?!好!不关我的事!”
中层贵族庆幸之余,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等等,一万两千……我记得这个数字……!
“卡拉古先帝去世前,不是颁过限制领星令吗?‘贵族分封宙域上限,最高不得超过一万两千光年’。但紧随其后就是鲁铂特时期,大贵族集团直接把限星令变成废纸……”
他跟自己的财务顾问面面相觑。
两人脸色从起初的惊愕慌乱,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是的,阁下。”
财务顾问缓缓道出真相,“这次联保税法令,跟帝国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甚至也不属于税制层面的改革。
“——这是陛下的战书。”
接到海德里希的紧急通讯申请时,尼禄并不感到意外。
他点了接通,甚至还能微眯着眼,闲闲调侃对方:“午安,上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可听说西境沦陷宙域收复进度,已经突破90%了。”
眉眼深邃的英俊将领,只在光屏对面凝视他,眼神黑沉得厉害。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并没有出声,像是在仔仔细细地观察尼禄,好判断银发皇帝的精神状态。
尼禄也不作声,任他自己得出结论。
“……联保税法令,陛下?”海德里希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沙哑,“请您宽恕属下愚钝。我苦思整整一夜,也没想到您这样做的理由。”
“很简单。”尼禄说,“国库没有钱了。”
“……您之前给我的指令是,我们要一起度过‘一段平稳蛰伏的日子’。”海德里希缓缓开口,“我想要再确认一次。所以,陛下,这段日子现在就结束了吗?”
“是的,上将。”尼禄淡淡说,“已经结束了。”
话音未落,小皇帝就明显感觉到,自己好像实在把男人气得不轻,比他去找阿撒迦那次还严重。
海德里希甚至没法顾及自己的御前仪态。他狠狠闭了眼,胸口一个剧烈起伏,像是做了个深呼吸。随后,他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朝尼禄说:
“太早了,陛下。这个决策,会让您的处境变得前所未有危险。帝国不可能承受失去最后一个卡厄西斯君主的风险。”
“我知道。”尼禄仍旧神情淡淡,“我也不会让它承受。”
有那么一刹那,海德里希感觉脑中有根筋“啪”地一下断了。
他非常了解尼禄的性格,也知道他的君主一旦做了决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他的意志。
可是赫卡部队集结的时间太短了。纵使有诸多精兵悍将,规模也远远及不上大贵族几百年攒下的家底。
尽管在流放时期,他指挥的战役全是以小博大、以少胜多的险胜赌局,规模差距从来没有这么大。
而且,一旦将银发皇帝也押上赌桌,男人只觉自己从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都在一瞬间离他远去,熟记于心的战术战略,也全部被涌上大脑的血液冲了个精光。
尤其尼禄还在光屏对面,微勾着唇火上浇油:
“怎么?难道你对自己的实力信心不足吗?还是因为,我也在你要部署的战局内,所以慌了手脚?可别慌啊,海德里希。因为从此刻开始,将你的君主亲手送上前线的情况,会变得前所未有的频繁。”
尼禄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冷肃。
“即便皇帝真的在阵前战死,身为军队指挥官,你也要隐瞒实情,持续鼓舞将士,直到取得最终胜利。明白吗?”
……该死!
海德里希眼中掠过一丝急怒,眸底的暗潮更加汹涌。
在这一刻,他甚至幻想尼禄只是病症发作、身不由己,而他身后那个没用的骑士,就知道一味纵容他的主人,即便是亲眼看着尼禄发疯跳入深渊,也只会甩着尾巴跟着跳下。
而他……而他就不会这样。
只要确认尼禄神智已失,他就会毫不犹豫判断,尼禄已无法胜任帝国君主;他会把尼禄从残酷的帝位上带走,带到连狼骑都找不到的地方,让那总是漫不经心对他吐露冷酷言语的蔷薇软唇,从此只能被他牢牢地堵紧,一旦张嘴,就只会发出极致疯狂中的哭泣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