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们都小声议论,几位长老也互相看了看,眼神颇带惋惜。他符隶再多,却都是低级的,还能把一个筑基修士热死、浇死么?等符纸用完了,他又靠什么拖着?
志用真人又捋了捋胡须,他是打算保这个弟子——虽然这人脑子没他想象中好使,但也有他的去处——藏书阁那些工作枯燥晦涩,向来是缺人的。
只是凭他长老身份,也无权干预比试,除非打个岔子叫停。他这边正绞尽脑汁,一旁的蓝衣修士却腾空而起,直飞至平台上方,盘旋了好会。
此时,场内情景也发生了变化。蔺含章被削得不轻,身体外侧都是剑风绞起的破口,手中树枝也没了,身形已经被逼至平台边缘。赵兰庭同样力竭,不过他没受什么真伤害。
此时他才得空思考,蔺含章进阶不假,肯定有几分真本事。可他迟迟不出手,难不成留有后招——必须尽快杀了他!
只是他手中剑变得愈发沉重,脚步也似被什么牵绊,甚至双眼开始看不清事物。抬手劈砍,风灵根修士的一剑,居然被手无寸铁的蔺含章轻易躲过了。他心中大骇,又听一道厉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破!”
身上铠甲应声破裂,分为几片,簌簌落在地上。他的头脑,也似乎被这一声敕令炸开,传来尖锐刺痛。他再次朝着蔺含章挥剑,这次他的剑尖有了落处——蔺含章双指并起,夹住了剑锋。
莫说那些看热闹的修士,除了天上飞着的那位,几个长老都不知此时发生了什么。一位丹院长老喃喃道:“难道是用毒?”
另位炼器的嗤之以鼻:“我可没见他给那剑修吃过什么——说不定他身怀法宝,只是不愿显露罢了。”
赵兰庭站在平台正中央,脸上青筋暴起,脸也涨得通红。他的身体还维持着挥剑的姿态,双脚踩住地面,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他紧抓的手掌中,那柄长剑却被蔺含章轻易抽了出来,握在了自己手上。
“蔺堂……兄……”
他似乎有话要说,可在他开口之前,蔺含章就已调转剑尖,精准地刺入他下腹。
他存留灵力,就是为了这一击——他从一开始,就只打算挥出这一击,能够震碎筑基修士丹田的一击。
鲜血喷溅,蔺含章侧身躲过。他倒提长剑,负手而立。一道深色液体沿着血槽蜿蜒,又滴落在地。
赵兰庭惊诧地看着,眼中竟流出泪来。丹田破碎,他以后就只是个普通人。心念俱灰,这个曾经天资出众的年轻修士,登时软倒在地。
“杀……杀了我!”赵兰庭盯着蔺含章,口眼含血,净是滔天的怨恨与绝望。
蔺含章却随手将滴血的飞剑扔在地上。他并不会为敌人的悲惨而开心,但不得不说,赵兰庭此时失魂落魄的状态,正中其下怀。
他心念微动,借着搀扶对方的姿势,悄然拂过前额,趁着赵兰庭神念脆弱,将一道傀种植入。此前他只炼过尸体和畜类,活的人还是头一回。普通人尚有思维,修士的神识更加坚固,难度要大上不少。
何况这么多金丹在现场,又有大能幕后监测。他只能简单行事,几道傀丝牵扯得极为粗糙。好歹是植入了,见赵兰庭眉心黑光一闪,他嘴唇微张,无声调令,对方也确实照做——
只是神情十分呆滞,双眸也黯淡无光,不见丝毫灵动。
成功了……但没完全成功;他把这傀儡弄成傻子了。
“啪、啪、啪。”头顶传来掌声。蔺含章心头一紧,难道有人发觉?他如临大敌,一边谴责自己不够谨慎,一边迅速思考对策,掩在袖中的双手都握成了拳,几枚土遁符蓄势待发。
“精彩,确实精彩。”
那蓝衣修士这才翩然落下。他乘着法器,悬停在离地面两丈高的地方。脸上带了三分笑意,直盯着蔺含章质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第12章 大道不孤
敌不动我不动。蔺含章攥着手心,指尖触感分外细嫩,提醒他此时还是少年身体——明明也一把年纪了,还要做这般样子。蔺含章叹口气,眼神中带上几分无辜。配合他模样俊雅,颇有楚楚怜意:
“这位长老,我是麓陵蔺家……”
“谁问你名字了。”蓝衣修士跃下法器,缓步走到台正中。地上还有赵兰庭的一滩血迹,他皱了皱眉,脚尖一点。登时浮土飞扬,露出底下暗含金光的纹路——
是法阵。
蔺含章也放下心来,再望见那修士试探眼神,也只是回以一笑。
“你师承何处?”
“在下并无师承,只是看过几本古籍。”
“哦?”对方也笑,语气淡然,“这可是捆仙大阵,你从哪本古籍中看到的?”
虽然没太成形,也能捆住一个筑基初阶的修士了,他可不信这是看看书就能做到的。
当然是那本《洞玄罗天法阵大义》,但此时,这秘文还未现世——蔺含章忆起前尘,三十年后大义出世,还是宋昭斐的一桩功劳;后又被太乙宗一修士破解了部分,才逐渐流传开——那人似乎是叫仓蠡。
“原来叫这个名么……我也只见过一页残卷,是高堂周游小秘境时,意外所得的。”
蔺含章流露悲色:“他们不是阵法师,也没有交好盟派,索性留在家中研究,多年钻营下来,也解读了些;后来才又到了我手中,算是个傍身之法。”
修士显然激动起来:“你父母如今何在?”
“已经……亡故了。”
仓蠡眼中失落一闪而过,略微颔首,绕着平台打量起这处阵法。初看拙陋,越看却越有古朴之意。他居然能想到用树枝做旗,一边与人拆招,一边布下这阵……真是——
他猛然抬头,惊诧道:“你哪来的灵气,可以支撑这样的法阵?”
若是灵宝阵旗,布下阵法自然灵通。可这几根树枝,顶多是有些灵蕴,哪里来的灵气。
蔺含章敛目低眉,温顺答道:“我自知修为不足,只好多借外力——在这捆仙阵上,还设了一道聚灵阵。”
说罢,他还补充道:“双层阵法,我也是头回尝试……”
仓蠡哪还听得进他说话,低头又盯着那阵看了起来——的确是双层阵法,聚灵阵压在捆仙阵之上,首尾相接,互为供给。
聚灵阵是最为基本的阵法,他所绘的,也不过在基础上改良了些许——七堵一进,这是个聚风阵。吸纳的,正是赵兰庭挥剑时迸发出的精纯风灵。
不仅绘制精妙,想法也这么……毒辣。仓蠡太阳穴突突直跳,又看了好一会才道:
“不错……吾名仓蠡,在阵法学院任职。你如今灵力低微,确实可以借些手段——但切忌依赖外力!只有磨砺自身,才是寻求大道的唯一法门。”
蔺含章点头应下。
见他态度恭谦,仓蠡又道:“你方才不是问能不能杀了他么,怎么又不杀了?”
难道只是做个样子,吓吓对方?赢人先赢阵,人小鬼大,心思恁多。
“这……”
蔺含章还真没想到他会提问。也是,从前他不受重视,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关注;现在出了些风头,一举一动就叫人思量上了。
“此人与我有些亲缘,他家族中人与我也相识;长辈并未做错什么,我不忍让其承受丧子之痛。”
都是场面话,众人一听也明白——打了小的又来老的,还这么沾亲带故,怕是不时就要找到家里去了。
“那为何又碎他丹田?”仓蠡说话向来直接,“你一介孤子,既然有这层亲缘,不想着与世家搞好关系么?”
蔺含章神色庄肃,垂眸而立,一身破损道袍,倒被他穿了出几分出尘气质。
他淡然道:“大道不孤。”
“好!”仓蠡以回光打量他,想从中看出一丝虚假。但这少年面色坦荡,双眼也澄明如镜。“既入法门,当断六亲,你有此觉悟、甚好。”
他这话出口,台下人神色各异。仓蠡是宗门捡来的孤儿,当然没什么六亲,可以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大部分修士,乃至各派势力,可都是家族传承。法门兴起后,仙家与俗世,早就密不可分了。
也有人面露赞许——天下苦裙带关系久矣。
仓蠡说得畅快,走得也潇洒。留下蔺含章带着个痴傻傀儡,一边应付突然凑上来的其他几位长老,一边还要分神操控赵兰庭。
不过他思虑过度了。宗中几个主持事务的弟子,见赵兰庭魂不守舍,也根本没打算深究,只是派了灵鹤将他送下山。至于他是吓傻了还是被打傻了,都与他们无关。
因果纠缠是大忌,做修士的,还是无情些好。
各院长老讲得口干,都被蔺含章打太极似的推了回去。不由得在心里叫骂:好个仓蠡,半天也不说收徒,却把他们看上的好苗子抢了。
其中又属丹院的赤霞真人最为激动:
“你修什么不是修,我们丹院可是大有钱途的——看你身上一件灵器都没有,若入我门下,每个弟子都可获赠三品丹炉一尊,三品法袍一件!”
丹院财大气粗,每年卖驻颜丹、回春丹、补阳丹这类大众商品,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可他这么直接说出来,立马就被其余几位长老围着谴责了一顿。而围观的众修士中,有不少家境贫寒的,却默默更改了志愿。
有钱不赚是傻子;本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道成仙,能学门赚钱手艺再好不过了。
蔺含章也想赚钱,赚很多钱。不过他表面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拒绝了自己前世的老师,又在玉牌上画下记号——阵法学院。
至此,那几个极力游说的长老纷纷撂下教导,去搜刮其余好苗子。半天下来,蔺含章成功被阵法学院选为入门弟子。
阵法是峰中人数最少的一门,执教也只来了仓蠡一人。他走后,留下一男一女两名修士主持收徒事宜。
男修名唤林竹笙,负责带领外门弟子。他话不多,简单介绍两句,就用卷轴型的法器,卷着那五位弟子走了。
女修名唤廖清,负责内门。一张娃娃脸,说话很和气:“恭喜各位师弟、师妹。内门弟子请随我来,登记后好分配洞府、领取用度。”
阵法学院本打算招收三名内门,最后却只招到二人,是蔺含章和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孩。修士面貌大多年轻,但和他一同入门的这位师妹,却是实打实的总角稚子。廖清看她的眼神都充满怜爱,声音也放柔了几分。
蔺含章见她攀过云梯,周身却一丝伤痕也没有,略感讶异。他不记得前世有这号人物,许是还未出名,又或许是……
蔺含章领悟心强大,后期几乎到了能知天命的地步。他的猜测,不会是胡思乱想。山语荷这样的天资少年,若是几十年后还不出名,多半是在修行途中早夭了。
见他望着自己,山语荷也抬头看了这师兄一眼。她年纪虽小,眼神却似古井平静,两厢对视,不一会就转了回去。
廖清没想到今年招了俩闷罐,心下叹息着,从法宝囊中取出一颗桃核。仔细看,上面雕着一叶扁舟。桃核抛出,并不落地,而是在半人高的空中变大,直成了可以载人的大小。
她牵了山语荷上去,又示意蔺含章也跟上。本来一跃的事,蔺含章双腿却灌铅似的沉重,手指也略微颤抖,竟一时不能动弹。
不必绷紧神经应对那些高阶修士,他身上零碎伤痕,内外交织,这才细细密密地痛了起来。
廖清发觉异样,也不过多言语,大方地抛出一枚固灵丹。她给的这一粒丹药,胜过赵兰庭吃的那一大把,品质算十分好。这是藏剑峰分发给内门弟子的东西,可依然含有一定杂质。
是药三分毒,丹毒对修士来说难以避免,最好的修行方法,还是不借助外力的苦修。
不过蔺含章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跟自己过不去,他拱手道了谢,把丹药送到嘴边吞服。灵丹入喉便化开,滋养着周身经脉,一股清蕴之气,甚至让他身上所受的剑伤都开始愈合。
见他有力气上船了,廖清才笑道:“有什么事情,多和师兄师姐们说就是了。你现在是有师门撑腰的人,遇事不必自己忍着。”
“多谢师姐关怀。”
耳边是风声,夹杂廖清和山语荷曼声谈笑。蔺含章在船尾打坐,眼前是云缠雾绕的藏剑峰。他们所乘飞舟投下影子,不时出现在青翠的草甸之上,或隐于飞瀑白练中。直到这一刻,蔺含章才对此世种种有了实感。
前尘如梦,可岂知梦非梦?他带着三世回忆,又看过那一部荒唐话本,真是如梦中蝶,如蝶之梦。
如今事态已经改变,但不想受制于人,还需做得更多。
蔺含章一边分心思考,双眼还在山川中探寻。藏剑峰以东有一条火灵脉,虽然位置偏僻了些,却很适合让火灵根修士涵养功体。
前世拏离就幽居于此,而他则被分了更加偏僻的一处住宅,和他也算做了邻居。
看见那栋青灰色的小楼后,蔺含章心中蓦然涌出熟悉之感,甚至比他在蔺宅更甚。再看他那处小院……怎么已经住了人了!
蔺含章一时激动,差点从船上站起来。
廖清带他们领了身份牌,又将几处无人居住的洞府指给他们,让他们挑选。
宗门分配住处并没有严格规定,多半是依着修士喜好。山语荷年纪尚小,廖清张罗她与几个年长女修同住,也好互相照拂。至于蔺含章,看起来是有主意的,便让他自己安排。
蔺含章辞别这对姐妹后,拿着东西就到了前世住处。
现在在这住着的,也是熟人。
褚梁看见他,惊喜大过于惊诧,连忙招呼道:“含章师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哪知道。蔺含章有求于他,默默认下这称呼,也对他行了礼:
“恭喜褚师兄,以后你我便是同门了。”
他从前是被最后补上的弟子,选这院落时,也是别人挑剩下的;这回崭露头角,可服用丹药误了些时间,居然连人挑剩下的也没得挑。而褚梁会在此,也不无其中关系。
前世,蔺含章最后一个通过测试,褚梁若在他身后,是得不到入门资格的。而今生他俩相遇,蔺含章无意中传授吐纳之法,才让褚梁也在规定时间内攀完了云梯。算来算去,他能选中这处洞府,是捡了蔺含章的漏。
想明白因果,再开口时也多了几分理直气壮,蔺含章直言想换住处。
褚梁本来是好说话的,此刻却犹豫起来。
他想到蔺含章答应过送他功法,现在莫不是反悔了,才试探着提些要求?那他是应还是不应?不应,那功法还能给吗;应了,对方变本加厉怎么办?
一处洞府没有什么,其中利害却把他难住了。褚梁性格老实,叫人欺负惯了,思来想去,觉得师弟对自己有恩,让他支使几回也不算什么,便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
他的心思,在蔺含章眼中犹如透明,不由得腹诽——亏他还是剑修,大男人扭扭捏捏做什么。
“我在胎中受过寒毒,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见此处有火灵脉,便想着住下来也能温养温养……只不过没有熟人,又不敢向师长们提要求,只好麻烦你了。”
褚梁恍然大悟,脸上带了些愧疚:“那是应该的,我这就搬出去。”
半大少年,情绪写在脸上。一般人见了,大概都会劝慰几句。蔺含章却没有那样好心,垂眸恹恹道:
“是我忘了,许给师兄的承诺还未兑现,现在再提要求,的确让师兄为难。”
他说着,便翻出那页功法递了去,一副要和他撇清关系的模样。
褚梁羞愧得恨不得扇自己巴掌,磕磕巴巴地找补。蔺含章嫌他吵闹,把话题岔开,又聊了些问道修行上的事。
蔺含章不好习剑,对剑修也知之甚少。虽在宗中待过,可太乙宗立教千余年,从初始只为管束弟子而划分峰头,到如今各峰之间、乃至各学院间,已然蓄势待争的地步,彼此并不亲厚。
也是经褚梁介绍,他才知剑院与其他院不同,是鼓励弟子入世历练,苦修实战的;剑修很少有固定课程,基本是散养状态。弟子想要修行突破,需自己在藏书阁换取功法,或向人买卖
——剑修没什么赚钱的法子,经常是帮其他院跑腿,甚至到凡间驱除邪魔。
太乙宗也设有悬赏部门,符合条件的弟子都可领取任务,换得报酬。
在蔺含章看来,比行径并不妥——那些鸡毛蒜皮的任务,哪里能让人有什么顿悟。更不用说功法的获得,前世他就是管藏书阁的,哪不清楚兑换条件有多苛刻。如此一来,精力都放在这些小事上,岂不耽误道行。
宗门变成这般模样,不像是为天地立心,倒像是为赚天下钱。
这些话,他当然只在心里说了。褚梁初入仙门怀有抱负,讲起来没完,他干脆分了一道神识在旁修炼。
他目前的存想只到二境界,能分出二心。与赵兰庭比试时,他便是一心避剑,一心绘阵。捆仙大阵他是初次做,须得十二分精力,若不分心,还真不成。
褚梁没发现他神游,说着也不忘夸他与赵兰庭的对决精彩。这人眼力倒是极好,居然能看出他做了什么。想来他就算一次考核不过,三年后的云梯,应当也能攀上。
“褚师兄与我先后通过云梯,真是有缘。”
“哪里,”褚梁还未从通过考核的喜悦中缓过来,连连笑道:“我第一次掉下去了,第二次才冲上来。”
“师兄毅力惊人,必成大事……”蔺含章短暂惊讶后,一面与他奉承,一边回想着他那时看见的……
那本书。在宋昭斐被杀后,他短暂地看见了那本“书”;也可以说,他撞见了这个世界的“道”。
那书里写着的,也是他见到宋昭斐时,脑海里冒出的奇怪言语。里面写着宋昭斐从别处“穿越”而来,魂魄附在了与他同名的人物身上;
他天资纵横,绝世风采,用从那个叫“地球”的世界带来的想法,加之自身气运,在修行上无往不利。途中还遇见了各个优秀男修,与他们共同修行,顺便常常发生一些……不好明说的事的故事。
“书”只写到了玉霄子误杀宋昭斐后,悲恸欲绝的部分。看似凄凉婉转,蔺含章却知那绝非真实。
书中的宋昭斐时而天真活泼,时而温柔圣洁,时而又妖艳毒辣,简直没个定性。而其本人,在蔺含章印象里,和那些品质也不大沾边——他就是个贪欲无厌的蠢货。
可他动不得。他死了,大概一切又得重来。
更让他思扰的,是如今所在的这个“世界”,到底如何运作。
那书内容和真实情况有所差别,但不可否认,其中所写的,确实都发生了。
宋昭斐本不属于此,来到此处后却与众多机缘牵扯;那原世界中的人,例如山语荷和褚梁这样的角色,他们的人生轨迹是否也因此改变?
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如他解决赵兰庭的因,同时也会触动到其他人的果:元陵真人招收另位修士为真传弟子,日后不至于传承空缺;褚梁也补位进了内门。
他们如今的境遇变化或许算好事。而在书中,只要与宋昭斐有冲突,就算再如何有天赋,如何努力,也会落得销声匿迹的下场。这样霸道机缘,强行因果,难道不是逆天而行么?
夹在宋昭斐和梅丛凝之间的拏离,本是那样惊世逸群之才,最后却只得了寥寥数语,惨淡落幕。屡被提起,都是作为他俩爱情的调剂。
书中,拏离是因为梅丛凝的背弃,从此一蹶不振。再出现时,已经散尽修为,神志疯癫。
梅丛凝对比心生怜悯,宋昭斐也一反常态,难得“大度”地点评了几句:
拏离师兄变成这般模样,不过是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我已经不怪他了,见他如此,确实可怜。
蔺含章读到此处时,差点抑制不住情绪,忍了又忍,才没把宋昭斐的真魂捏碎。即便转世重来,他的恚怒也没能消散,时不时要把那缕魂火折磨一番。
蔺含章与拏离不过点头之交,都看出此人根本无心情爱。梅丛凝又早投了无翳峰,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能有什么可挂心的?拏离这样通真达灵的人,又怎至于为那个“东西”失智。
若他二人真的有情,驭剑过去也不用几个昼夜,何不挑明了心思,反而要作些不利于修行的猜忌。
他越想越觉得烦闷,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褚梁腾出洞府后便告辞了,只剩他一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
这石桌椅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所留,桌面上刻有棋盘,以灵力催动,就能显出黑白子。
蔺含章厘清思绪的同时,也在棋盘上自弈。不知不觉杀成一片,几条大龙相互纠缠。
此番天色也渐晚,蔺含章起身动动筋骨,没急着给洞府设禁制,而是先往院后的一处走去。
前世他几次遇见拏离,都是见他从这个方向走来。二人简单问候,就别过了。蔺含章也没什么理由探究他人作为,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到这处。
原来他院落背靠的山间有处洞穴。此处极为隐蔽,洞口却打扫得干净,一看便是有人常来。
蔺含章左右互搏了会,还是耐不住心底好奇。他以往对那人,好像也并未执着至此——或许是重回年少时,又拾了少年心性?总之离得近了,便想再近一些。
洞穴不深,是一处内壁光滑的溶洞。有不少形态优美的乳石,洞壁上晶莹闪亮,应当是有晶类矿石。
充裕的灵气却不是来源那些矿脉,而是洞穴深处的一处乳白色灵泉。
洞中温度偏低,灵泉中的水却是温热的,氤氲水汽。一旁还摆放有蒲团,干燥之处,堆叠几件衣物。
难不成是……
蔺含章本以为这是拏离修炼的地方,现在看,倒像是……休沐场所。
他怎能这样,如此隐私之处也不设个禁制,叫人随便就走进来了!蔺含章退出去的脚步,比来时都快了好几倍。
等他走回自己洞府,又愣了一愣,一道修长身影正站在石桌前。他这三生见过不少杰出的剑修,大多都是英英玉立,松形鹤骨。按理说,那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眼前的背影,却让他抑不住颤抖。胸中移山倒海,仿若被只手握住了心脏,一顿揉捏。
残阳斜照,边色满空。那修士缓回过身,蔺含章却低头不敢看他,只余光窥见他清美面容。眉心一点朱砂似的小痣,在夕色中都不那么显了。
此人便是拏离。
早在第一次复生,蔺含章就怀疑过自己的魂魄不散,是因为恩情未偿。
那时他对重生的概念还不明了,只忽然回到十五岁,还以为祖辈托梦,警示他莫入仙门。梦境太过真实,让他大病一场,自然也错过了入门考核。
后来细细思量,又探听消息,发现种种细节竟能对上。不然他从未入过宗门,怎么会知道藏剑峰大师兄的长相;就算其余细节有人传说,他眉心之间的痣,却从未有人提起过。
若不是梦境,世间能真正让人起死回生的,也只有颠倒奇门混沌大阵。传说可倒转因果、逆走时间……可也只是传说。此阵流离万年,早已失传——甚至上古时期的法阵,和现世并不同源。
那就只剩下执念不散一种说法。
他早就是孑然一身,为何重来?幼年失去双亲,刚会走路的年龄又目睹乳娘病故。边关征兆,同族青年死伤过半。祖父母年迈,也在他束发之年先后离去……他倒不知自身还有什么牵绊,可以让人重活一回。
除了……那救命的恩情么。蔺含章从小到大,确实不曾有谁为他挺身而出过。拏离没真的救下他,却让他在死前有了一丝感悟。也正是那丝感悟,衍生出这么多变化。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现下虽弄清了缘由,但此情不偿,恐成心魔。
想到此处,蔺含章也压下心中怔忡,抬头看向面前人。前世执着是因他而起,却又和现在站在他院中的拏离没有关系。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只需了悟自身因果。对此人,则以平常心看待就好。
蔺含章恭敬地行了礼:
“我初到此处,竟忘了向师兄见礼,有劳师兄久候。”
拏离自然看出他神情变化,只当小师弟年幼面薄,不好意思见人。又听他如此知礼,话语中不觉带上笑意:
“我是清庸道君亲传弟子,拏离,你叫我一句师兄是应当的。方才驭剑经过,瞧见这盘棋做得妙,便想细看一番。擅闯你居所,是我失礼了。”
他看向四周,又问道:“师弟怎不设禁制,是无人教导么?”
禁制是十分简单的法术,但也有些初入门的弟子未曾接触过,摸不着头脑。拏离问着,就要出手帮他,一道温和灵气向对方神识引去。
他随意之举,却把蔺含章吓得不轻。拏离也是筑基后期修士,若是发现什么端倪,不得直接提剑将他杀出去。
他瞬间分出二心,想将那道灵气骗过。拏离却轻疑一声,神色微动:“你这识海好生坚固。”
也是蔺含章急中生乱,忘了自己以思入道。他的修为虽只筑基,神识却远超于此。拏离就是想探,也探不破。
还说以平常心对待,现下却轻易乱了阵脚。蔺含章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布好禁制。
拏离虽好奇,也没有随意探听,仍和善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师承?”
“我名蔺含章,字贞。幸被阵法一院收作内门,还没有师承。”
“阵法么,也难怪。”拏离想到他那磅礴的识海,也知此子资质必然不差。可怎的没有长老看上?他不爱揣摩是非,只安慰道:
“阵法对传承极为看重,不会轻易收徒。你好生修炼,明年内门大比时拿出实力,定有晋身之望。”
“多谢师兄勉励。”
拏离对这师弟印象不错,若非道不同,都想拐他来做剑修了。一时多说了几句:“这盘棋可是你自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