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二人都仰头打量着这尊塑像,袁术也能猜测到他们心中想法。抬头看,那双微微低垂的眼,一派悲怜神色,却始终无动于衷。不正像这两个“极人”么。
只是没想到,传闻中冷血无情的怪物,居然如此……腻歪。两个大男人,在他面前就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袁术一时矛盾,竟主动说:
“曾经,我们也真心信仰过……”
二人听闻此言,都是默然。拏离上前两步,从那格外清澈的积水里,捞出了一条小鱼。
也不知这生灵是如何到此处来的,又在神的手掌中溯回了多久。他托着鱼苗,走到外面一处小溪,将它放下。逐渐灿烂的朝阳中,一抹金红身影,随着水流渐远。
第115章 净土
随着隐于暗处的城门缓缓打开,正如袁术梦中一般,两旁墙壁上的琉璃灯,一盏盏亮起。
而那居然也不是火光。以修士细致入微的观察,似乎是几根金属丝线,在琉璃罩下均匀的发光。这种光线蔺含章是熟悉的,正如炼器时被烧红的铁块。只是不知此物是何种金属,发出的不是红光,而是黄昏般平和且明亮的光。
“此物是什么,为何发光?”
袁术此时和他们,几乎寸步也不能离。拏离和蔺含章遵照约定,没有动用真炁,而只能一人钳着他一只手臂——袁术好歹也是个少城主,哪受过这种待遇,顿时炸毛:
“只许你们有法术,就不许我们有技术了?”
两位修士对视一眼,显然对他所说的技术闻所未闻。而且,他们感受到了炁的气息。拏离试探道:
“难道有人在墙壁后操纵这些灯光?”
袁术冷哼一声,突然说:
“你真想知道?”
没等回应,他突然向前一扑,推倒一座灯盏。琉璃罩落地便破碎,伴随一噼啪声响,熟悉的五行之气浮现在周身。
是雷!这怎么会有天雷。蔺含章来不及思考,立即将拏离按在身下。黑暗中,他看见袁术被他强行散发出的真炁激得吐了一口鲜血,却依然踉跄爬到墙角,按动了一个机关。
下一秒,雷光爆鸣。却不是从苍空劈下的天雷,而是顺着地面根根引线,如水般流淌的雷阵。
拏离拽下发上的星河纱,可已无力施展。最终只是罩住二人身体,缓缓垂落在地。
蔺含章心头一紧,眼中闪离闪烁雷光的双眸。
那双极深的瞳仁,因为惊讶而收缩,甚至细细颤动。其中胡乱跳动的暗芒,就是蔺含章最后看到的画面。
然后,他遁入了一片虚空中。
仿佛天地混沌初开时的空茫,瞬间包裹住他。而他清楚这并不是幻觉——他居然遁入了神魂中。
蔺含章简直要气笑了,随即,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他自己尚有魂台可避……那拏离呢。
蔺含章急得险些失态,一时怨那该死的凡人,一时怨这本破书……早知此间惊险,可真遇上生死关头,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冷静。阴阳蛛在他的召唤下现了身——这魔物近来总是变成他的样子,还一脸呆样。
蔺含章顾不上计较这个,沉着脸捏住它喉咙:
“带路。”
加上在境界缝隙中的时间,这魔物认识他有几百年了。自然最明白他手段,也知道惹毛他的下场。于是忙不迭地指了个方向,一道蛛丝,从上方垂下。
丝线在黑暗中闪耀幽光,蔺含章伸手拉住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一阵隐约歌声,隔着雾霭般将他包围。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明。一个瘦弱的小孩,躺在妇人怀里。而从周遭所处的环境来看,这般家徒四壁的模样,显然比他这落魄少爷的处境还差上千万倍。
也对,他自己的魂台被阵法锁着,哪是说遁就遁……那么他一时情急之下,居然侵入了拏离的神识?
起码这说明他二人的性命无虞。蔺含章这么想着,感受却有些怪异。倒不是他不想了解拏离的想法……但也不至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对蔺含章而言,无论有没有信仰,他师兄都是那一方净土般的存在。如今要亲自染指净地,他心绪虽然奔涌,却也总有几分无奈。
蔺含章自认为不是什么非黑即白之人,三世中所做的大多,也称不上好坏,而是时常游走灰败中。可就唯这一点圆满,也不能有么。
他暗暗叹着气,逐渐看清了那小孩面貌。顿时心中疼惜之意,把愁肠冲散。
师兄儿时竟这样可怜,瘦得……简直不成了人形。凹陷的两颊上,一双眼大如山猫,枯枝般的手臂无力垂下,被一个年轻的女子捧在手里。
“小宝,吃一点东西……”
女子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糊状食物,向他嘴里送去,嘴里喃喃道:
“今日是你生辰,这里面有鸡卵、还有牛乳……娘亲求了好久,让他们给我……吃了就能活下去,快吃一点,好孩子……”
被他唤作“小宝”的孩子,却把头扭向一边,直直盯着蔺含章。
难道他能看见自己?蔺含章向前走了两步,对方的眼神却没有跟着移动,而是凝固在空中。离得近了,除了额上痣,那五官,分明就是拏离的样子。
见他瘦小一团的可怜模样,蔺含章也不顾这是梦幻,伸手就要触摸。手掌还未触及,那背对着他的妇人,却突然回过了头。
“……小宝。”
她的脸上没有五官,而是逐渐从中伸出一把生锈的铁钩。
那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沉,最后一头栽下,穿透了孩童的锁骨,鲜血四溅。
蔺含章一时惊怒,也不顾这是不是师兄高堂,仗着自己编织梦境的能力,一弹指,就将那女子化为了灰烬。
“师……”
对着这么小的孩子叫师兄,他也是叫不出口。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声万分怜爱的昵称:
“小离。”
对方木讷地看着他,身上衣衫破烂,一碰就碎,露出底下分割着各个部位的标记。
蔺含章只看一眼,心脏就仿佛停跳了一般。再抬头对上拏离的脸,所处场景已经改变。
清俊脱俗的道君,将朱砂点进他额间。
“以后,你就叫拏离。以我的位份,你作为本道君的亲传,以后就是藏剑的大师兄。”
即使在梦境中,也能看出这位道君气息微弱,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他又说了几句话,最后替小童一整衣衫,手抬了又放,最后还是在他发顶一揉:
“做师兄的,要护着师弟师妹。”
他的手离开了,拏离却抓住了他的袖子。这点力道对清庸道君来说,简直轻如鸿毛一般。他挥落弟子的拉扯,身影在空中淡去。
“我要闭关……你懂事些……来日……再与你相见……”
来日是何日。拏离立在关闭的洞府前,日升月落,丛生的杂草清理过一遍又一遍,崖边那棵刚发芽的梨树也长得比他还要高。
至少在蔺含章的了解中,直到今日——也就是清庸带回拏离的半个百年后,清庸道君也没有再出关。
蔺含章皱了皱眉,挥散这场景:
“不等了。道君出关,自有消息,哪是你一个弟子日盼夜盼能盼来的。”
已经长高了一些的拏离——不过还不到他胸口高。似乎听见了他的话,眨巴着眼睛。此时真是他最可爱的年纪——仅次于现在。
既然是梦,蔺含章便放纵自己捏了捏那张柔嫩脸蛋。
拏离却后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蔺含章愣了愣,扭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俊朗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正瞧着崖边那棵梨树:
“阿离,我看这棵树不错,不如带回去栽在我们院中,也省得你每日过来照料。”
看那面貌也能知晓,此人是年少的梅丛凝。
年少的梅丛凝,和日后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表面冷若冰霜,对自家师弟倒是极为关怀。出身世家的小公子,自带几分矜持傲气,虽对清庸在他和拏离之间、选择了对方这件事颇有微词,却没有延展到他对拏离的态度上。
起码搬迁梨树这样蹩脚的幌子,他也是舍得编的。拏离也如他所愿,这日起,就没有再去洞府前枯等了。
二人当真是有过一段情同手足的岁月。拏离的实力比他强,梅丛凝偷着哭了几回,就开始曲线找补,开始教拏离下棋。
拏离没什么花肠子,每每被那些诡计骗得团团转,也不认输,倔得跟头小牛犊一样。梅丛凝就趁着他凝神思考的时机,在一旁打探些剑法心术。
彼时师兄弟同住的一院,正是蔺含章后来选中的小楼。
对此,蔺含章心里也颇复杂。要说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无论哪一世,那时他都还没出生……何况梅丛凝一个冰灵根,能住在这火脉上,怎么看也是他迁就拏离了。
……直到那夜惊啼山暴乱,梅家三百口为守边关,极力御敌,却被仇家趁虚而入,一夜间,满门屠戮。
梅丛凝跪遍山门,磕破了额头,血染青阶,却无一人回应。拏离去拉他,也被推了个趔趄。
“师兄节哀。”
拏离十七岁,刚学了些人情道理,表现颇为笨拙。梅丛凝挥开他的手,年轻的脸上血泪交杂:
“若道君当日选的是我,梅家何至于此!”
拏离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师兄又道:
“你倒是好……难怪你剑心如此好,拏离,我真想像你一样无情。”
正殿一别,梅丛凝转投无翳。新师尊也如他所期盼的那样,为冤死的梅家人复了仇。
梅丛凝自然搬出了藏剑,那处小楼,只剩下拏离独居。昔日种下的梨花长成一片,或许正如他所说,无情方定心。拏离在树下进阶,一跃就迈入了筑基后期。
此时,他已经可以削石如泥,随手便刻了套棋桌,又在上面绘制出棋盘。
他不善炼器,造这玩意费了不少心血。可做成后,举目四望,也无人与之对弈。
月下自弈,满盘落索。以拏离单纯心思,怎么也赢不过自己。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蔺含章走上前去,拨动一子。
水清石见,白终究盖过了黑。拏离沉思良久,再起身时,径直走出了庭院。
他在不远处盖了座新楼,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梦境从这里开始,变得迷乱……许多一闪而过的画面,却被拏离牢记在心里。原来他记性真这样好,云中月,剑上血。三千凡尘,一寸寸斩开。
再然后……那个人是他么。
蔺含章侵入过不少神念,却鲜少有像拏离这般复杂深邃,让他也一时混淆,分不出真假。
他面前的人,是自己?昏沉中,蔺含章睁开眼,此时,拏离才真正对上了他的视线。
“阿贞?”
“……是我。”
蔺含章脱口而出,心头涌上一阵喜悦。张嘴便习惯性撒娇道:
“过去的这些事,师兄为何从来不同我说……还说要与我一体的,却把心事都藏着。”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怜惜师兄。”
蔺含章怀抱着他的身体,手不自觉就往衣襟中探去。某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感,让他恨不得把这人翻来覆去地检查几遍,每一寸肌肤都不漏过。
都是他的……
此念一起,他心中警铃大作。若在此时放任贪念,岂不是要把拏离的神魂,给拖进无尽梦魇中去。
他挣扎着想推开对方,拏离却紧紧抱住他,脸颊在他脖颈边蹭着,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衣襟。甚至与他挨得极近的某处,都在他的主动下相互挤压。
这不行——但蔺含章根本挣脱不开他,就连魔蛛的蛛丝,也穿不进二人相贴的身体。拏离和他十指紧握,一团火热的暖意从贴合的部位传来,让他神魂颠倒。什么天地之道,什么仙人凡人,都比不过他怀中活色生香的躯壳。
如若就此沉沦,那也……万万不可行!
“师兄,不可如此。”
他苦笑一声,慢慢推开那身体。
“今日才知你过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步,就算我自甘堕落,也不能把这样的人拉下水。”
他默念着伏魔咒,竟然是要把自己从拏离的神台中清理出去。
就算有伤他的神魂……早就是死人一个了,他不在乎。
每念出一句,他的心跳就愈刺痛一点,磕磕绊绊念完了一道,眼前却还是拏离茫然的眼神。
忽然,那双眼动了。
拏离神情惊变,飞快地扫视着周围,最终停留在他脸上。
“蔺!含!章!”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颤抖,甚至带着丝丝绝望。
拏离的手,朝他遥遥伸出,似乎是想要够到他,却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沿着袖管蜿蜒,一柄长剑,从后脑刺入,从他的眉间穿出。
漆黑的石室内,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两个手持窄刃,包裹严密的蒙面人,被这动静惊到,加快了手上动作。
其中一人道:“赶快动手。”
“是。”
另一人站在台前,金属制成的台面平整光滑。四周沟槽密布,看上去像是一处用于放血的屠宰台。
而他所面对的,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蒙面人剥开他的衣袍,底下是真实温热的肌肤……不愧是仙人,处处都如美玉一般。若非随着呼吸起伏,简直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精心雕琢、巧手点缀的玉刻。
“你在犹豫什么?”
“……只是没想到,我多年所学,只是为了这一刻。”
“能为亢固牺牲,是你我的荣幸,快下手吧。”另一人劝慰道,“等我二人死后,家人就有人照料了。人生短短几十载,能这样结局,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那人没有回应,面具下冷汗滴落。他还想挣扎,又问:
“被照射后,人就一定会死吗?”
“别想那么多了。”对方冷酷地回应,“待我们剖出金丹,就要被隔绝……到时候死不死都无所谓了。”
又是一阵震动,习以为常的地动,却让二人心神不宁。这时,方才说话的人,才发现自己手下的身躯有所异样。
“等等……”他示意双方安静,“这个极人好像没有心跳了。”
死去的极人还有力量吗?他当机立断,就要剖丹。这时,一阵比方才都要强烈的震动,让二人同时跌坐在地。而这震源并不来自于地下,而是来自于——他们头顶那一块能克制极人的极金。
“不好,这不是地动,是极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那块灼热的金属,就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同伴身上。那人瞬间扁了下去,血液从他的甲胄中漫出。
紧接着,幸存者感到周身一阵炎热,似乎被某种火焰炙烤着,眼前闪过道道白芒——这就是“照射”,是极人的力量……
在他身后,死而复生的“极人”已经站了起来。他身量极高,俊美得不似真人。绸缎般的黑发披散,神情犹似阎罗恶鬼归来。
在蔺含章全然外放的真炁下,幸存者的血液开始沸腾。阵阵白烟,混杂着焦糊肉味。隔着甲胄,他变成了一团焦炭。
蔺含章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除了杀人,就是确认拏离的状态。
拢好他的衣衫后,他探出的真灵也在拏离周身游走了一遍……好在只是一时迷失。蔺含章将他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呼唤。
唤魂是万化宗的术法,这夺人心魄的魂音一出,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被勾回他身边。蔺含章采取的还是最温和手段,不多时也看见拏离眉心微动,脸泛红晕,似乎就要醒来。
他却轻轻在对方额前一拂,让他归位的神魂安睡。
——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并不想让师兄看见。
从方才那二人对话中,蔺含章推测出:修士身上的真炁,对建木的凡人而言是致命的,也被他们称为“照射”。
而袁术口中所谓“技术”……
蔺含章打开一处石门,几口沉重的金属棺椁,摆放在石室中央。材质也是那令他们触手生痛的极金,他费力推开其中一具。
墓室漆黑,以他的目力,却清楚看见了其中场景——一具干尸,姿态狰狞。他的手指扭曲成爪,似乎正抓挠盖板,嘴也惊恐地大张。
蔺含章从腰间解下玉尺,挑开了干尸的衣着。在和他们极其相似的修士道袍下,尸体腹部开着洞,丹田位置空空荡荡。
一连七具尸体,都是如此。这是一处墓穴——为他们“极人”准备的墓穴。
有掠夺的地方,就有反抗。
蔺含章抱着拏离,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突然觉得十分荒谬。
又一次,他又站在了反派的位置上。每次在他以为走上正道时,剧情就会以难以阻挡的力量,把他拖下泥潭。而且这次,还拉上了拏离。
无论是最初弑杀同族,还是与“主角”为敌,把他的气运消散,其实他都成功了大半。而每一次,每一次在他以为逆转命运之时,又会杀出新的状况,使他所面临的处境一再改变。
……究竟什么才是正道。蔺含章苦笑两声,怀抱着师兄,在一处棺椁上坐下。难道拏离这样坚守本心不是正道,他三世钻营算计也不是正道,而只为那主角铺就的道路,才是正道?
——管他的。
不知在此坐了多久,蔺含章逐渐升腾起一阵异常激烈的情绪——什么狗屁正道不正道的,宋昭斐说世界是本书,袁术还说世界是颗球;管他是踏碎虚空还是踏碎什么,能不能飞升也是多少年后的事……眼下都差点让人当鱼剖了,谁还在乎道心正不正?
就算他师兄在乎,不让他知晓不就好了。
他这想法看似活泼,却潜藏着十分可怕的疯癫。瞬间,身后棺盖咯咯作响,七具修士尸体被傀丝牵引,僵硬地从棺椁中爬了出来。
他们有些已经完全干枯,有的倒还算新鲜。蔺含章也无暇细看,手腕翻转间,几把趁手兵器浮现。
“见到人,就让袁绍来见我。”
他支着膝盖,把拏离调整成更为舒适的姿势,一边不带感情地说。
“反抗者,杀。”
或许他们是有克制真炁的办法——但只要他本尊不受影响,那几个傀儡就不会停下。
透过傀丝,蔺含章看到了外界。墓穴外,还是一片昏暗。地宫中没有白天黑夜,只有那些黯淡的琉璃灯,在散发光亮。
最阴暗的角落,傀儡破土而出。
“袁绍……”
它抓住了行人,回应是一声尖叫。随后,热血喷洒,散发刺鼻腥臊。
一道微弱却奇异的力量,汇入了蔺含章身体。他眯了眯眼,压下最后一丝怜悯,吩咐道:
“继续。”
空荡的墓室内,只有他和拏离的心跳和呼吸声。蔺含章低下头,把耳廓贴在师兄的胸膛上,撒娇般拱了拱。直到自己的心率,和那平稳安谧的振动逐渐趋同。
这么做,似乎也让他融入了拏离的身体,让他忘记梦中那可怕的场景。
一道道代表凡人性命的生机,也不断汇入他体内。
袁绍被人抬着进入墓穴时,见到的就是他二人耳鬓厮磨,形影相守的模样。虽然他们的容貌,都称得上举世无双,但这一幕,在众人眼中却丝毫没有香艳之感,反而充满令人胆寒的诡谲。
“你们都退下……让我同仙师……好好谈谈。”
扑杀极人失败,反而把袁绍伤至卧床难起,直到今日,也只是用参汤吊着,才能说几句话。
可那些怪物,已经在城中大开杀戒……他就算是爬也要爬到他面前。挥退随从后,袁绍艰难地发出一声叹息:
“……是我……自不量力啊……”
比起他那副目眦欲裂,心如死灰的模样,蔺含章平静得堪称诡异:
“你来得倒好,看这,随便挑口棺材就能躺了。”
袁绍知他指得是那些被杀戮的修士,咳了两口血,闷笑道:
“我们袁家……世代捕杀极人,也因此坐上城主之位……今日是我输了……请仙师收回成命,我已是灯尽油枯之人,要杀要剐随你……但城中百姓……”
蔺含章等了半晌,忍不住出声提醒:
“如何?”
“如果……他们是自戮而亡……你们也无法获得愿力。”
虽然早有猜测,在真正听见他说出口的时候,蔺含章还是忍不住抚掌而笑,讥讽道:
“城主好魄力。”
他顿了顿:
“只是,死在我们手中,和死在你那天真的理想里,又有什么区别?难不成你们也要修心修性,以为死后会去往极乐,还是能飞升成仙?”
他这般不敬的话语,让袁绍惊讶地睁开了眼。他努力看着高台上的二人,那被怀抱的身体,好似无力一般……
“……拏离仙师怎么了?”
“我师兄无事。”
蔺含章语气软和几分,
“只是有些情况,我不愿让他知晓了。
……之所以给过你们这么多次机会,全因我师兄是个大好人。不然你那儿子不能活着回来,我的傀儡,也不只有这点能力;
但你们自己要死要活,我师兄也不会想我费力阻拦的。真能死得干净,倒是省去不少麻烦。不过……”
袁绍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一点一滴,从指缝淌出。他奉献一生的事业,似乎已经失败了……又似乎正有转机。
“我们可以合作。”
蔺含章淡淡道。
“三日之内,将亢固城内的所有书籍,以及所有机枢、武器的样式,送到我手中;
这是你们展现诚意的最后机会。”
第118章 冰山一角
亢固城并非全然是挖凿地道所建,而是大部分主城都修建在一道地堑的两侧。沿着岩壁搭建出木质的吊楼,一般能修建十几层高,都点着和入口一样的琉璃灯,只是光线要暗沉许多。
他们一路走来,有不少人见到印着袁氏家徽的辕车,纷纷跪拜在道路两侧。蔺含章本来在研究这不用人力或牲畜拉着,也能自走的行具,见此也轻笑了一声。
袁绍让出了座位,自己靠在门口吹风。他的脸色也在颠簸中越来越差,听见这一声冷笑,更是苍白到极致:
“仙师为何发笑?”
“架子不小。”蔺含章讥讽道,“我们这些被称‘仙’的,也从不让人三叩九拜,倒还比不上你这土皇帝。”
袁绍此时摘了面具,也未着甲胄,只是强撑着坐直了身子。他面容出乎意料地年轻,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只是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像是活了几百年似的。
他的相貌给人一种熟悉之感,不过蔺含章一时对不上号,只当是忆起了前两世,便没有多想。他猜测袁绍如此的身体状况,大概和他们口中的“照射”脱不开干系。
蔺含章心念电转,开口道:
“这辕车的动力,和那些灯中的亮光,都是你们从修士身上提取的‘炁’吧?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如果“炁”可以被提取和转化,那他人的修为,岂不是可以为自己所用——要知玉霄子进入洞天前,吸收的两个元婴鬼修,也不过夺去了他们自爆元神时消散的阴魄。
若是能直接吸纳真炁,岂不是能得到对方全部的修为——这样的术法,不就是传说中的上古阵法,颠倒奇门混沌阵吗?
难不成这混沌大阵,就在《洞玄罗天》中?换句话说,他们掌握的是相同的能量,只不过他们叫“炁”,建木之人称“照”。而和千年前“极人”掠夺云梦泽一样,建木州发起反击,反过来利用了修士身上的“炁”。
这显然比修士吸收灵力,以自身转化修为更为玄妙!袁绍不过一个普通人,就可驾驭这辕车。而不仅是他,随便哪个随从,都可以驱使这样的庞然大物移动。甚至城中的百姓,也用上了以“照”点燃的灯。
……大概不仅是灯,还有其余各种物品。若是大规模用于农田,粮食问题便可得到解决。若是用于武器,也可维护一方和平——在歙南州,这些事往往需要能震慑一方的修士,甚至一宗宗主之力来维护。就如太乙弟子,常被分到下山消牒、驱逐灵兽的任务。
若是能把炁提取出来,注入到武器里,岂不是普通人也可以拥有修士一般的力量。
蔺含章越想越远,面上倒还维持着高深模样。他分出的存心,也没放过袁绍脸上一闪而过的遗恨。
“……乃是先人所传。”
城主挣扎良久,方才开口:
“我也只是习得些原理……但学艺不精,只造出些灯具、行具……何况没有来源……这些‘照’也会很快就用尽。”
他倒是几乎坦诚了。但拥有力量却不造就武器,在蔺含章看来是不可能的。对此他也不拆穿,只是说:
“你此时的身体,便是常年钻研,受到照射影响吧。既然‘照’就是‘炁’,我倒可以试着替你调理一番,看是否还有转机。”
袁绍闻言轻笑,面上显出几分倨傲:
“仙师,只有你们会如此在意寿命……在这里,人的平均寿命就只有四十余年,就算我没被感染,也活不了太久。”
“你还有孩子不是么。”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一人的寿命……咳咳,又怎么比得上……千秋万代的未来。”
他说着,眼神望向窗外。那些深深跪拜的城民,在车驾远去后,也没有站起身来。而是保持着匍匐的身形,像甲虫般退回了密密匝匝的吊楼中。
常年在黑暗中生活,许多人的躯体已经退化,眼睛也不再能接受比琉璃灯更亮的光。他们在地上爬行,才能避免在黑暗中摔倒。
极人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袁绍清楚地知道这点,相反,他们对德行有相当高的要求;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滔天恨意。他们只是对这那些恭谦的信徒,才有几分施舍。一旦看见这些不成人形的百姓,就会立马杀之后快。
蔺含章看穿了他的心思,挑眉道:
“我说了给你们机会,就不会随意出手,这点你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