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上这搜魂的法器,可真就是提审犯人了。巫静水向来不在乎名声,他乐意是他的事,敖危月却故意曲解道:
“听见了吧。拏离,你可愿意?这是你自证清白的唯一机会。”
拏离还未答话,他身后蔺含章倒是“咦”了一声。
他一有动静,就把周遭目光都引了去。这少年人还是一副精致皮囊,神色却比当初在游船上要深邃不少。似乎是经了历练,有几分川渟岳峙的气度。
他故作思索状,疑问道:
“敖师姐莫不是与那些兽类待在一起久了,思维都这么野蛮。师兄已经将情况都说了,就算回溯再看,只怕师姐也不会信,还要讲出什么别的理由纠缠吧?”
“呵,你想激我,招数还嫩了点。”
敖危月玩味地看着他。
“我不信他那说辞,‘溯影’却骗不了人。你如此维护他,不如你代他一试?还是说,你俩还有什么更见不得人的秘密?”
“师姐可要说话算话。”蔺含章轻声道,同时从袖子强行拽了紫金鼹出来,扔给梅丛凝。
“这小东西先前与薛紫宁结过契,不如就搜它的魂,看看师姐那二位高足都存了什么心思吧……反正,师姐更与畜生投缘,对吧?”
说话的虽是他几个,真正有掌控权的人却是梅丛凝。
当众搜魂,相当于把人扒光了衣服游街。除巫静水那种奇葩,没有几个修士能忍受这种侮辱。以蔺含章对此人的了解,他也断不会对拏离做这种事。
拏离对梅丛凝是纯洁的同门情谊,梅丛凝对他的感受却更为复杂。蔺含章存想进阶后,对这些毫厘丝忽的感情,也看得愈发清楚。
梅丛凝对拏离,既有儿时情谊,也有瑜亮之憾。简而言之,又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拏离在幽谷中救了梅丛凝一回,梅丛凝却是“恩将仇报”了一把;可轮到拏离落难时,梅丛凝倒也不舍得踩上一脚。
搜魂灵兽之事虽显荒谬,却也是此时的最优解。梅丛凝果然不说二话,将溯影石往空中抛去,以法术催动,天幕中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那图像十分朦胧,声音和听觉却被放得极大。时不时闪过些薛氏兄妹二人的画面。
薛紫宁生得貌美,模样也年轻,在小金的记忆加持中更是增色不少。活脱脱一个温婉少女,对着这身皮毛又是揉捏又是爱抚,看得人心都软了几分。
薛绍也是翩翩少年郎,二人在秘境中最为危险的境地,依然不忘温言安抚。二人一鼠的画面,美好得叫人不忍破坏。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若方才只是凝真的几个修士有些愤慨,现下则是除了自己人,都对着拏离怒目而视。
梅丛凝心存理智,也知溯影展现的画面,极大取决于宿主感官。何况这么一只脑容量有限的灵兽,当然只记得那些吃吃睡睡。而这紫金鼹是薛紫宁所养,又被拏离囚禁一番,只怕对他不利。
他正想找个由头收回法术,天幕中就出现了拏离身影。
至少从此时境况看来,拏离并未对薛氏兄妹有什么歹意,甚至把他们从泥沼中救了出来。
再看下来,更是要让人羡慕这对兄妹的好运气。和蔺含章猜想的差不多,拏离就是给这二人当了一路打手。
说是找银蚺,一会又发现那边有草药,一会又发现这边有灵兽。得到的东西虽说是平分,却也是剑修用不太上的。拏离一路上累得衣服都换了两身,还要时不时避着薛紫宁暗送的秋波。
搜魂术之所以让人社死,就是其中许多细节都是不能为人所知的。就如薛紫宁再一次绞着手帕要给拏离擦脸时,竟把这剑修吓得跳出了几米远。
拏离看见这一幕,也是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他也太不稳重了。
再之后,就是遇见蔺含章。也是在拏离说出要和他们分别的当晚,这两人居然就商量起杀人夺宝的事了。
【……你我二人还不能趁他神志不清时,将人杀了么。他身上法宝,哪一件会不比天女凝香露强……】
梅丛凝暗下眼眸,抚了抚衣袖:“我想此事已经分明了。”
“不。”敖危月仍不愿放手,她握了握拳,不甘道:
“此二子虽有些不良心思,但毕竟是我教养了多年的弟子。恳请梅师叔让我看到最后,好知这二人结局如何。”
此情也并非不能理解,只是她这番争取,更显得拏离无辜又倒霉;没靠山的,对的都变成错。有靠山在,谋杀这种事也能变成“不良心思”。
梅丛凝操控着溯影,眼神望向拏离。他既不想得罪敖危月,也不想委屈师弟,于是又把选择权抛回了他手中。
拏离只略点头。此时天幕上画面已分作两边,一边是紫金鼹眼见着饲主中了迷烟,神智昏聩,双眼翻白。它努力撕咬着薛紫宁手臂,希望能让她清醒。半片光幕中净是血色。
另一边,则是薛紫宁神识中的画面。拏离坐在巨石上。一道粉烟从那颗略显妖异的眉心痣中化入……
然后他就开始双颊泛红、神情迷离、衣衫散乱……
也不知薛紫宁是有哪来的生活经验,能把这种场景想象地如此生动。那轻颤的睫毛,紧抿的下唇,鬓边汗湿的额发都清晰无比,更别说沿着衣领一道散开,被汗水润泽的雪白肌肤。
少数弟子未经人事,也看不透他这是如何,只当是薛紫宁恨透了拏离,在幻想中让他走火入魔。
可有一部分人显然不是这么想,一时间满地修士、支支吾吾。蔺含章更是有些瞠目结舌——他一具尸体都觉得汗流浃背,恨不得把看见这一幕的活人 两只眼睛全剜瞎了。
偏偏拏离在此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蔺含章本就处于某种怪异地紧绷状态,被他一碰,浑身上下雷劈似的难受,眼神也有些不加收敛。
拏离见他像是气着了,收回手婉言道:
“始作俑者都已往生了,你也不必这么气恼。我以剑心入道,没那么容易走火入魔。”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在场也都是耳力好的。不由得同时在心中叹了一句:他好单纯啊!
蔺含章一口牙差点咬碎,面上还要摆出副受惊姿态:
“……没想到她心思这样恶毒,若真让她得逞,哪怕对师兄渡过金丹雷劫有半分影响,这二人就是魂飞魄散也不够抵的。”
两个“单纯”人儿,就这么把那日场景再看了一遍。好在薛紫宁的构思也只到拏离胸口两寸,就去做她的成仙梦了。
梦中,她可是成了仙门爱徒,拳打金丹,脚踢元婴——那个一脸讨好地递上仙丹,还要被她辱骂的人,不就是此时脸色铁青的敖危月么。
她平日里也就是这么对待薛氏兄妹。可她也教了他们法术,还把一只七品灵兽赠给了紫宁……怎么她竟这样恨她,半分……师徒之情也无么!
一阵血气翻涌,她险些站不稳,拱手道:
“拏离,今日之事,是我管教弟子不力,委屈了你。”
“……无妨。”
身旁还有几个凝真弟子,显然也是她爱徒,个个温声劝导:
“师父莫急,薛师妹一定是染了鬼气,惑乱了心智。”
敖危月冷笑一声:
“还说什么鬼气,我看是人心里有鬼!”
说罢,她甩下众修士,腾空而去。
在她消失的方向,一团黑影从空中落下,被拏离稳稳接住。
“她连金丹雷劫都能渡过,竟不能承受背叛。”
无视紫金鼹希翼的眼光,拏离把这只小灵宠递给了蔺含章:
“送给我们的。”
蔺含章对他话中的“我们”非常满意,脸色终于和缓几分。
“这小玩意儿也没什么用处,只拿这样的赔礼,师姐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拏离哑然失笑,以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道:
“谈什么欺负……那些修士凡心太重,又有些权柄在身,这也是无法避免的。”
“师兄难道不觉得委屈?”
纵使他表情再怎么天真,此话却在拏离这讨不到好。
剑修幽静无波的眼神,缓缓扫过众人。即使看了这么一出戏,也依然有人没放弃捉拿他的念头。
拏离收回目光,低声道:
“这种情绪我不该有,也许久不曾有了。”
“既然都聚集于此,我也有事想与各位商量。”
历经一通闹剧,众修士也不曾放下警惕。梅丛凝眼眸微动,出言道:
“拏离,现在恐怕不是商量的时候。既然你未受鬼修控制,无翳的十二位修士,为何会死在你手下?”
不等对方言语,他又道:“若说他们也和薛氏兄妹一样,都起了歹心,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但若有其他原因,你只管说,我定会予你公道。”
“师兄如何认定那些修士为我所杀?”
梅丛凝似乎叹了口气:
“你我同习剑道十九载,你的一招一式,世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宋昭斐难得不咋呼,而是静静接了句:
“拏离师兄若不肯承认,我可把那几人尸身呈出。”
他也未给谁考虑的机会,就将十二具修士遗体展现在众人面前。
都是一击毙命,砍杀致死。
剑修虽然多,但多半是使用单手剑,造成的伤害也是戳刺伤;涤尘偏偏是把用于双手劈砍的长刀,这几人死相无一不惨烈,正像是他所造成。
只一眼,拏离就看出其中蹊跷。他虽善用涤尘,却不常双手握刀。除非是遇上体型大的灵兽,或不知从哪还能生出器官来的鬼修,才会将对方斩作两半。
普通修士杀起来,只需攻击要害不是么。但这几人身上伤痕,又的确像他的手法。
那便是模仿。他在秘境中诛杀鬼修之时,竟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拏离仔细瞧着那些痕迹,时不时蹙眉和蔺含章交谈几句,倒不像认罪,反而是请他来当仵作一般。
他们以神念交流,其余人也听不见,只看藏剑这几人到底是向着凶手,都有些蠢动。其中一人刚祭了金丝笼出来,就被施星翻手打落,险些又发展为械斗。
有识得那几具尸体的,更是悲愤交加,恨不得当场手刃仇敌。
拏离内心,也不像他所表现出那般平静。但他知自己一言一行皆受瞩目,稍有不慎,只怕引得群起而攻之,所以稳端住了架子,故作高深姿态。
蔺含章感知到他想法,一时觉得生动,又觉得令人哀怜。原来他也不是全无知觉的一个人……那从前衔冤负屈时,无一人声援,他该如何悲凉无奈。
“不是我做的。”
“你的意思是,这并非你所作为?”
“当然。”
梅丛凝期待他能说些更有用的话,也只得无奈道:
“这并非你说了就算……何况有人亲眼目睹。”
按理说,他并不相信拏离会做出此事。但那是宋昭斐亲眼所见,亲口诉说……他说的一向都是对的。
梅丛凝脑子闪过这一个念头,又听宋昭斐道:
“拏离师兄或许有什么苦衷,但这十几条人命却做不得假……其中还有我的表弟小七……他逃过了鬼修屠戮,竟死在师兄手里……这都是他亲口说的。”
“小七,你是说宋祁师兄?”
听了这话,蔺含章反而激动起来,喃喃道:“我初入秘境时遇见过他,那时他受了些伤,也没到危及性命的地步……这是?”
随着他的靠近,那具尸身似乎更加枯败。蔺含章凑得那样近,甚至毫不避讳地上手检视了一番。
“这似乎……不是宋祁师兄吧?”
他轻掐手诀,一道魂火从指尖流出。他所持的火焰只是普通灵火,比不上拏离的无色真火。但在触及宋祁尸体时,却剧烈地燃烧起来,转瞬便把整个人裹成了火球。
蔺含章面无表情的脸,在火光中染上了一抹艳丽。他微眯双眼,轻轻吹了口气。火焰中飞出一人形纸片,恰好飘落在他手中,随即也化为了灰烬。
“是个纸人啊,”
他面上似乎带了些笑容。
“看来,有人要陷害拏离师兄。”
“就算宋祁是假,其余十一人却是真。”宋昭斐脸色一白,急道:
“我明白了,拏离师兄把这些人都认作纸人了,才犯下杀戒;虽然师兄并非有意,但祸事以犯下,你不能不认啊!”
“真相还未查清,你为何如此咄咄相逼?”
蔺含章和宋昭斐,分明是门内辈分最低的弟子,此时却成了两个首座代言人一般,毫不相让地争执起来:
“你一直说亲眼所见,可这尸身尚能造假,你怎不愿承认是有人仿造师兄行事,想将祸水东引,好犯下真正的事端呢?”
“这怎么可能!我绝对不会看错……和我一起的几个师兄弟也不会看错。如果说是鬼修所为,它们也不曾见过拏离,如何能模仿地这么像?”
“如何不能?宋师兄怎知道鬼修的手段?”
“……若有那般能力,岂不是想顶替谁都可以,为何偏偏要是他。”
“这话倒是在理。”
蔺含章撤后一步,微微颔首道:
“我也在想,为何偏偏是拏离师兄。几个鬼修,就能把整个秘境闹得鸡犬不宁,或许被夺舍的另有其人……或许就是宋师兄你呢?”
“大胆!”
一道清脆嗓音传来,还伴着声声龙吟。这话却并非出自地上站着的那个“宋昭斐”口中。
万丈金光、踏破云霄。那威猛的幼龙凌空而动,周身祥瑞盘绕,仿若仙人坐骑。龙背之上的少年,更是美如冠玉,叫人不敢直视。
只是他此刻表情,仿若遭了极大侮辱一般,气恼到了极点。手中宝剑,也直指那顶着他脸的冒牌货。
“无耻!”
地上的“宋昭斐”见此情景,轻轻往后一跳,面上已变了模样。只一瞬间,他身量拔高,五官也模糊不清。浑身鬼气缠绕,冲得周遭修士都变了颜色。
“竟敢冒充我……”
这一幕极大地刺激了宋昭斐的神经。他本是要赶来促使拏离认罪——甚至是送他最后一程的。谁知道半路上竟入了迷阵,不得已唤来龙兽,才能脱身。
龙神和他说过,这头真龙年龄尚幼,须得再养上些时日。可他面对着这一幕,心中的恐惧比恼怒更甚——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抢走他的东西!
龙息所到之处,万物化作焦土。众人也从讨伐者变成了受害人,纷纷召出法宝躲避,或直接遁走。
蔺含章望着眼前兵荒马乱的场景,差点笑出了声。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接下来的一切,就靠宋昭斐这张开过光的嘴了。
宋昭斐那些伎俩,在他眼中可谓是阴毒又愚蠢。
可偏生他是这劳什子“主角”。他说是便是,他说非就非。虽然他自个不曾意识到这一点,蔺含章历经三世,倒是把这问题看得很清楚。
不然,他怎能让灵兽肆意杀人,还全身而退;不然,就凭他那点激将法,怎能让拏离至于众矢之的。
就凭他是这世间的宠儿,只要他想,就都能如愿。和他作对,就是和天道作对。
与天斗,难。但好在宋昭斐本人的蠢笨,让蔺含章看见了些许斡旋之机。
毕竟他的目的,也不是把天捅破。他只想让他和师兄有个安身立命之本,再弄清楚这书中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说这三次重生,给了他一张观棋的入场券。把宋祁炼化的那一刻,就是他指掌棋子的开端。有了这个傀儡,他才能监视宋昭斐动向,从而预判他要行使的“剧情”。
他不就是想当着众人面,逼拏离认下这宗罪责么?现在他也被“鬼修”陷害,还能如何义正言辞地叫嚷那些鬼话。
蔺含章不动声色,支使着宋祁躲避——他自认救了这人一命,使唤起来也毫不留情;刚才与之对话的那个假宋昭斐,就是他让宋祁变化而成的。
二人本就有几分相似,宋祁又是他身边小厮一般的存在,模仿起来,连梅丛凝都看不出端倪。
此时,梅丛凝眉头紧皱,似乎也陷入纠结。宋昭斐气得嘴唇发颤,喊道:
“师兄,我才是宋昭斐,那是个鬼修,鬼修想要我的肉身,才扮做我的样子,你不要被它们迷惑了!”
他哪知道还有蔺含章从中作梗,只想到是那时找他商量的鬼修,竟反过来对付他了。
亏他还好心让他们知晓了拏离身世,那可是原书里写的,谁都不知道……真是恩将仇报,让它们都去死!
这一池子臭水,终于被蔺含章搅到不能再浑。
或许是龙兽的金光耀眼,又或是正牌主角带着他那言灵来了。梅丛凝闻言不再犹豫,挥剑刺向鬼影。
他实力强悍,不同于拏离那般纤细而决绝,一道带着凛冽寒气,霸道肃杀的剑气,瞬间便削去鬼修半边臂膀。
蔺含章可惜了一秒,袖中五指微动,将那块鬼墓中取到的卵壳握在手中。
霎时间,龙兽周身的金光似乎黯淡了些许,随即附上了淡淡紫气。这气息非道非鬼,隐隐散发清光。
果然,这就是那陵墓中鸠占鹊巢的鬼蛟!
蔺含章心头猛然跳动起来。这一幕何其熟悉,高悬天空下,那巨龙就是如此洞穿他的心脏,像碾死一只虫豸般简单。
来吧,他暗想。这一次,不会令它如愿。
按下鼻腔汹涌的血腥气味,他催动体内阵法,一缕阴魄幽幽跳动。以此身为饵,他要那龙兽也变成他的傀儡!
嗅到卵壳上残存的气味,幼龙仰天长啸——那是胚胎被破坏后,壳上遗留的尸液气味。
巨兽猛然转身,尾翼激荡,带起的罡风把周遭修士扫出几十米外,甚至呕血当场。
梅丛凝也被这突然的暴动打了个措手不及,让宋祁逃出生天。他见那真龙直冲着拏离二人,也只得暂放下鬼修,转而要阻止龙兽。
他可以说是这一团乱麻中最为穷忙的人,只可惜没人有空同情。利爪已在眼前,蔺含章装模作样地支了个防御阵,等待剧痛来袭。
他想象中那阵濒死的温暖却并未到来。取而代之,是一声锵金鸣玉的巨响,通贯天地般,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神魂摇撼。
拏离横刀在前,涤尘如水的刀刃,和坚硬龙鳞相撞,带出连串火花。
一剑格挡,龙鳞上连缺口也不曾有。溅起的火星子格外明亮,又被罡风吹起,向后落在他的头发和衣袍上。
……原来他那时已经没有剑了。蔺含章突然想起这细节;那一世他没有前往秘境的资格,再见拏离也是试炼结束后的事。
剑修无剑在身,还要用肉身为他挡下一击。对一个毫无交集的弟子尚能如此……怎么他稍微亲近一点,就讲出那么多冷漠的话。
蔺含章心中早有答案,那看似决绝的情态,却只是让他眼前的背影变得更加神秘,且散发无穷吸引。
计划被打乱,蔺含章却不为之烦躁,而是蔓延出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感受。在他面前,拏离双手握上刀柄,倒转剑身,一剑从巨兽肘内未附鳞片的薄弱处撩去。
这次,他明显感到了鳞甲下柔软的内里。提了提嘴角,拏离缠住那龙爪一绞,以一种难以相信的力量,将半个龙身翻了过来,暴露出腹部。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只见数道刀痕沿着指爪,一圈圈向上攀升。
巨龙在空中不断翻滚,可却无法甩脱。直到它嘴中传出了婴儿般的啼哭,拏离才斩下最后一刀。
——那只血肉模糊的右爪,终于从关节处一刀斩断。拏离将这龙砍得皮肉翻卷,并非是要折磨它,而是为了看清其中肌腱脉络。他从拔剑的那一刻起,就势必要这巨兽留下些什么。
宋昭斐早被甩到了地上,他呆愣看着,直到那幼龙哀嚎着喷洒了一地金色血液,终于经受不住,违背饲主命令,回到了龙珠之中。
同样,契约也将肉血剥离的剧痛带给了他。宋昭斐痛叫出声,捂住半边臂膀,躺倒在地上。
“……你怎么敢……你……”
拏离倒提长剑,一步步靠近,刀上血迹滴答落地。
龙血本是灵力充沛的仙液琼浆,所溅之处万物滋养。可这金色的粘液落地,却让周遭草叶迅速枯了下去。
“如何不敢?”
拏离转而一笑,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
“看来无翳没有教授弟子如何驯养灵兽么?竟让这些畜生,三番五次地暴起伤人。”
“你敢伤真龙……天雷会惩罚你!小心你的金丹雷劫……”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拏离手下力气加重,紧紧攥住了他手腕。
不过也只有一瞬,他面色平静地松开手,淡淡道:
“龙凤的确是祥瑞之兽,不过既然能被我所伤,就算不上真神,只是畜类罢了。”
“还不是你手中有把好剑!”
“的确,”拏离微微点头,那无辜神情似乎在说,就算是真神当前,他也照杀不误。
“剑在我手,便是如此。”
……他是这个人设吗?宋昭斐没来由得一阵恐惧——不过,怕他一个男配做什么,反正他日后还是要散尽修为,沦为废材。
他按下心中异样,强笑道:
“那就等着瞧吧,看这命运……你能否斩得开。”
“宋师兄难道还会卜卦?”
蔺含章最烦他做这样子,有种就把自个知道的全念出来,让大家都听听天道干得是什么破事。若不然,装神弄鬼地吓唬谁呢?他当即逼问道:
“命运一事,谁能说得透?宋师兄不过束发之年,居然就能预料将来了?我看师兄不如算算这秘境中到底有什么蹊跷,怎么好端端地,出来两个鬼修冒充你……和拏离师兄呢?”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宋昭斐言语支吾,一边往梅丛凝那边退着,一边道:
“鬼修冒充我,当然是见我资质好,又得了龙神的传承……才出计陷害我。”
“难怪,”蔺含章抚掌轻笑:
“我就知道宋师兄不会做那种栽赃污蔑之事,也不会连一个纸人也识不出来。一定是鬼修故意设计,让你构陷拏离师兄。
这鬼气一旦沾上,就难说清楚。到时它们才好趁这混乱之机,占了你二人肉身。”
宋昭斐被他一绕,竟也觉得十分合理,虽然陷害拏离不成,起码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他想到方才见到那鬼修时的场景,背上不觉冒出了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原本的宋昭斐回来了……
“这鬼修真是毒计。”
他看了看蔺含章,没想到这人虽然婊里婊气的,为人却还算公道。
“不仅杀了无翳的弟子,还要设计败坏我的名声……还好师兄们相信我……我怎么会勾结那种害人的邪物。”
“当然。”蔺含章依然是盈着笑意。
“师兄既然相信命运,应当也相信轮回道理。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今日鬼道之人设下此局,虽未得逞,却殒我太乙十一名弟子性命。此般恶行,人人得而诛之。谁若与之勾结,便是叛离大道、自取灭亡!”
“你说这话有什么意义。”
在场修士大多都是几十年寿元,哪有听不出好赖话的。尤其梅丛凝,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更是人精中的人精。闻言低声道:
“你既然知道是鬼修从中作梗,他也并非有意误了拏离。现在说这报应轮回之事,难道还能咒得人死么。”
他顿了顿,又说:“宋祁现今何在?”
自然是无人可知了。蔺含章心下早有预料:现下拏离和宋昭斐被他捆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要再推个顶罪的出来,也就只有那初入秘境,就倒霉碰上鬼影的宋祁。
这么想来,有些事情也不曾改变。表面上,依然是宋祁同鬼修勾结、拏离被疑杀害同门、宋昭斐得到龙神传承……和龙兽暴走夺他性命这几件事。
只不过发生的时间顺序有了改变,内核也更加清晰。由此逆推,在那作为蓝本的【世界一】里,这些情节也许就是必定发生的部分。反倒宋昭斐惦记的什么香艳情节、狗血虐恋,没让他看出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偌大一个云梦泽,若非他亲手阻止,差点就成了那俩狗男男的婚房;可陵墓中让他现在满腹疑虑的那些问题,总不会是凭空出现。
【假宋昭斐】来自【现代】,虽不知那是个什么空间,从【假宋昭斐】的那些心理活动中,蔺含章也感到那是个不兴法门的地方。但那里的人可以创造出这些故事,甚至能像【假宋昭斐】一般,亲身体验这故事。而【假宋昭斐】选择的,就是一个充满香艳情节的爱情故事。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究竟哪里不对……他思绪电转,一时是那前世,一时是他看到过的【书】,一时又是现下这情形……连鼻腔中淌出了血也未曾察觉。
倒是拏离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心惊,掏出手巾递了过来。见他还在愣神,甚至直接伸手替他擦拭。
他这举动完全出于对小辈的照料,可在旁人眼中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蔺含章耳目发达,都能听见人群中隐隐的抽气声。但他此时浑不在意,双眼直勾勾盯着拏离的脸看。
他先前就猜测,在【世界一】里,无论真假宋昭斐,都算不上主角。但这些情节的出现,却必然要围绕着一个人。
拏离被看得久了,也有些不自在。好歹将他的脸擦了干净,细声道:“你这盯着人看的毛病还是改改……免得叫人误会。”
【假宋昭斐】不知道“主角”是谁,却看过原著中的情节。也许那书并未明写,但这桩桩件件事,的确在针对一个人
——拏离。
进入秘境以来,他二人几乎朝夕相处。就算无他引导,拏离会找到鬼墓也是迟早的事;再往前,遇见那鬼胎。就算没有褚梁……他也会救下他派了玉牌的东梁、西梁。
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为何【假宋昭斐】如此费尽心机,也要让拏离为他俩的爱情增色。让一个各方面都胜过他的人插足二人感情,连傻子都做不出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