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一张恢弘磅礴的照片通过网络,呈现在夏遇安手机屏幕上,是分享了一场日出。同一个太阳,比夏遇安看到的晚了十几小时,很浪漫。
跟着的文字却是:【通宵一晚上,一抬头以为天上挂着颗大煎蛋,出差金融民工哪有不疯的,需要夏老师安慰,不然好不了那种。】
美没了,但字里行间隐含着的亲昵十分强烈。
谁能想象得到,在谈判桌上凶到对手以为要掀桌的人,私下里竟会有如此示弱撒娇的一面。
哗啦两下水声,是夏遇安从浴缸里坐起了身,水流顺着带有薄肌的胸膛往下淌。他拉开百叶窗,对着窗外拍了一张照片。
一弯明月高悬于夜幕中,被旋至只能看到一条线的百叶窗,切割成一片片。
照片发送出去,安慰的话也跟着发出去:【太阳轮岗,换了月亮来,好好睡一觉。】
陆闻钟没想到夏遇安会秒回,一个多星期里,这是两人第一次即时对上频道,视频电话直接拨了出去。
夏遇安看到屏幕上弹出的视频电话时,第一反应是去拉木架上的浴巾。手忙脚乱间,浴巾扯落掉进浴缸,反应过来试图补救,手机却扑通一下应声滑入水中。
夏遇安: “......”
连忙捞起来,所幸手机自带防水功能,并不影响使用。视频通话中断,屏幕随即跳出一条新信息提示——【陆闻钟:不方便?】
......那是相当不方便。夏遇安湿漉漉的手拿着还在滴水的手机,快速输入一行字,【不小心掉水里了,稍等。】
陆闻钟是什么人,能从一切细枝末节中推敲出有效信息,只要他愿意,就比如现在。即使是刚熬完通宵的脑袋,思维稍慢了些,但不影响发挥,很快得出结论:【你在泡澡?】随着这四个字的输出,脑海中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再次浮现,这下好了,思维直接被拖到宕机。
夏遇安眉角轻颤,拿着浴巾干燥一角正在檫手机的手顿住,果然泡澡不宜太久,太久会泡傻掉。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选择无视上一条信息,生硬地换了话题,【工作结束了吗?】
手机信号另一端,一万多公里以外的陆闻钟心照不宣,很贴心地陪他一起无视,【早上还有个短会,之后就没工作安排了。】
夏遇安早就查过了,对明日所有M国直达海市的航班信息了然于心。如果能赶上下午两点的班次,那也能在彩排开始前赶到,他还在斟酌用词,该如何问比较得体,陆闻钟的信息又发了过来。【之前助理帮我订了晚上的航班,想临时改签时,已经没有更早的选择,落地时彩排应该已经结束了。】
光标在对话框内倒退,打好的半句话被快速删除,重新输入中规中矩的一句,【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嘴上如此说,夏遇安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有些失望,毕竟一个多星期未见。
又随意聊了几句,话题不动声色揭过,陆闻钟也要去冲个澡,然后马不停蹄参加短会。对话止步于晚安,在这之间,约好了后天见面的时间。
彩排毫无悬念很成功,谢幕时台下掌声雷动。虽然只是小范围内部赠票,一楼座位区几乎座无虚席。夏遇安有意扫了一眼,台下VIP前排偏角落的位置上,原本属于陆闻钟的座位空着,对比于其他坐着人的位置很是扎眼。
从舞台下来,一路都是道贺的,也有工作人员带着亲朋来索要签名海报的,说几句恭维的场面话,再合张影,夏遇安耐心一一配合,基本上有求必应。他身边围了一圈人,签完最后一张,抬头一看,竟是姜浩。
夏遇安得体而客套地寒暄:“不知道姜先生对这部剧也有兴趣,不然那天就送你海报了。”
“今天也一样,预祝演出顺利。”姜浩有备而来,捧着巨大的一束蓝紫色渐变玫瑰,厄瓜多尔进口品种,奥斯丁花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价格不菲。
夏遇安不是让人下不了台的性格,“谢谢。”接过来的一瞬,已经在心里盘算好,该回个什么样的礼,系列剧的套票,或许会是不错的选择。
姜浩见花被收下了,心里十分欣喜,乘胜追击试图约人:“结束一起吃个宵夜?我知道有一家海鲜粥,做得很不错。”
再盛情难却也不能硬接了,总觉得这个人跟他气场不符,上次西餐后去医院的记忆挥之不去。夏遇安礼貌拒绝:“其实我......很少在晚上吃东西,而且一会卸了妆,还有个采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没有继续纠缠的必要,姜浩也并非毫无眼力见,只得作罢,“那下次,还有机会。”
这话夏遇安很耳熟,微点头结束这场社交。等回到后台,已是演出结束后半个多小时,化妆师早就离开,只留了助理等着帮他卸妆。见到如此一大捧花,比等到夏遇安还兴奋,“哇,好漂亮,这个颜色和花型很少见。”
夏遇安把花往旁边的梳妆台上一放,相当大方地说:“喜欢一会你带回去吧。”
化妆助理又惊又喜,“真的吗?会不会不好,应该是粉丝送的吧?”她说着不自觉捧起花闻了闻,自带清香没有人不喜欢,除了夏遇安。
一放一拿间,插在花丛中的礼品卡掉落出来,淡淡粉色,还是心形。
夏遇安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看也没看塞回口袋,“只是普通粉丝,没关系的。我带回去也没地方插,我们家连个花瓶都没。”
听到他这么说,助理小姑娘便不再推脱,大大方方谢过。
等卸了妆以后,夏遇安真还有个简单的媒体采访,说简单是因为只是传统媒体的文字报道,甚至都不用特意拍照,几个问题一问一答,采访完提供一张个人照片就好。
同组戏份少的同事先他一步,已经换下戏服,推开休息室的门,摊入半个身子,“小夏哥,有人找。”
舞台妆的眼妆部分格外浓重,夏遇安闭着眼,正在被动接受卸妆棉的洗礼,以为应该是采访的记者到了,“谢谢,请他直接进来。”
听到有脚步走动,由远及近,然后停下来。夏遇安仍没睁开眼,问:“抱歉,在后台耽误了些时间,不如......”他想说不如直接这样问。
“不如你快点卸完妆,陪我去吃饭。”
几乎是刻进他DAN的声音,夏遇安错愕的睁开眼,还没看清人,就被卸妆水蛰得受不了,复又闭上,“什么时候来的?”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笑意足以表达此刻情绪。
陆闻钟漫靠坐在梳妆台上,手掌撑在身侧,漫不经心地回:“玫瑰花和海鲜粥的时候。”
“..........”夏遇安莫名心虚,然后熟能生巧地略过话题,此刻价格不菲的花束怎么看怎么多余,他心下一动,催促助理小姑娘:“我自己卸,你早点回去吧,东西别忘了。”
小姑娘把花带走了,休息室也顺眼了起来,夏遇安边快速卸妆,边问:“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给你发过信息,是你自己没看。”
好像确实如此,一晚上没看过手机了,夏遇安伸进口袋拿手机,带出刚才被他胡乱塞进去的那张礼品卡。
陆闻钟弯腰捡起来,一字一字地扫过:满天星辰,浩瀚银河皆是你。落款,秦浩。
◎漫漫余生◎
从大剧院出来, 夏遇安一路处在高度戒备状态,心里打了三版腹稿, 挑挑选选, 该怎么阐述跟秦浩的关系比较得当。
可直到坐上车,陆闻钟也没提。他自顾自点开车载导航收录的地址,快速划过,选中一个。
夏遇安偷偷瞄了一眼屏幕, 分明是他家, 有些不解, “不是说晚饭还没吃么?”
言下之意, 可以先陪你吃饭, 再送我回家。
陆闻钟没回答, 更没换路线, 一手把着方向盘, 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反问道:“不介意吧?”
不喜欢烟味是真的,但也没到这种程度, 夏遇安摇摇头, “没关系”。
单手弹出一支咬在嘴里,陆闻钟趁红灯的功夫, 降下车窗点燃烟, 看了副座驾上的夏遇安一眼,没头没脑地说:“忙过这段时间, 会试着戒戒看。”
关系不清不楚, 对那张礼品卡也毫不在意, 一个多星期没见, 接了人就送回家。夏遇安憋着一口气, 生硬地回应:“你自己决定就好。”
熬夜和长途飞行,使陆闻钟思维慢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仍立刻察觉出夏遇安反常情绪,“生气了?”
“没有。”
陆闻钟猛吸两口烟,通宵工作,转机和飞行途中也没闲着,看报表改项目书,落地后马不停蹄赶来,一路上全靠尼古丁刺激神经。
抽了三分之一的烟按灭在车载烟灰缸里,陆闻钟升起车窗,耳边风声骤停,他意有所指道:“没有就好,飞了十五个小时赶来,该生气的应该是我。”
夏遇安小小声嘀咕:“也看不出来生气吧。”
“我可听到了啊。”陆闻钟笑了一下,“原来夏老师在期待我生气吃醋。虽然我不是这么低级的人,为了你,不介意配合。”
内心真实想法是一回事,被点破是另一回事,夏遇安面上有点挂不住,撇开脸,别扭地反驳道:“别胡说。”
陆闻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逗他。
剧院距离夏遇安家,不过四个红绿灯,当初就是图近买的房,几脚油门就到了。
“走了。”夏遇安干脆利落地拉开车门,语气比刚才还生硬。
“等等。”陆闻钟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对待连续工作超过20小时的人,帮忙拿下行李不过分吧?”
“?”夏遇安一脸莫名。
“行行好,小夏老师,一天一夜没睡了。这里到我家超过十公里,疲劳驾驶有多危险,你知道吧?”陆闻钟不假思索,张嘴就来,“人在很困的情况下,判断力下降,反应变迟钝,操作失误大大增加,车毁人伤用不了一秒钟......”
见夏遇安当即心软,表情略有松动,陆闻钟进一步表演:“一周前主动邀请我上去坐坐的是你,今天让我冒着生命危险回家也是你。变心比翻书还快......”
“............”夏遇安眉角微抽,十分无语,“把车停停好,别挡住路。”
“没问题。”陆闻钟痛快应下,如果这时候让他停出朵花来都能毫不犹豫答应。
电子门锁的机械音刚说完“门已开启,欢迎回家”,陆闻钟已经瘫在沙发上了,明明第一次来,却感觉像来过许多次般轻车熟路。
夏遇安把行李推进玄关,靠墙放好,“你先去洗澡吧,就一个卫生间。我给你简单弄点吃的。”他拉开冰箱门,“我可先说好,只有泡面、速冻饺子。”
陆闻钟“啧”一声,胳膊枕在脑后,“泡面和速冻饺子长这么好吃容易么,你还嫌弃它们。我这几天吃西餐吃得都快吐了。”
夏遇安被他逗笑,转身进了厨房。泡面,煮饺子,切水果,顶多二十来分钟,但这顿夜宵最后也没吃上。因为他出来时,陆闻钟换了睡衣,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方面觉得这澡洗得也太快了,另一方面感叹,工作到底是有多忙,才能把人累成这样。
夏遇安回卧室拿了条绒毯出来,轻轻搭在他身上。陆闻钟翻了个身,眼皮仍阖着,如梦呓般低语:“怎么这么傻,如果不在意,为什么要急着赶回来。”
夏遇安:“............”是梦话,还是借着梦吐明晃晃的槽?无从知晓。
翌日周一,夏遇安没有工作安排,就没调闹钟,醒来时陆闻钟已经去上班了。若不是玄关处那只推杆箱还在,真要怀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虽然关系并没有实质性进展,过门便是客,夏遇安在进口超市下了一单生鲜,以备不时之需。
工作人员踩着饭点前送货上门。夏遇安想了想,还是没忍住,电话拨出去。
嘟嘟两声,便被接起来,并且背景音安静,看来大概率不是在什么会议上,或者重要工作中。
夏遇安手机夹在肩膀和脸颊之间,边归置食材边谨慎地先问了一句:“在忙吗?”
陆闻钟办公椅转向另一侧,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撒谎:“不忙,你说。”
其他在场同事是什么想法,没人敢直接表现在脸上。
只有Mia白眼快翻到后脑勺了。大几千万的项目进行到关键时刻,团队所有人周末取消,连续加班八天,并可以预见今晚也要忙到深夜。某些人怎么可以如此轻飘飘的一句“不忙”呢???但是想一想年底六位数的提成,还是忍了,表情整理回来。
大概电话那头问了什么,只听陆闻钟犹豫了两秒,回绝:“中午应该回不去,晚上或许可以。”
Mia长舒一口气,万幸,老板理智和人性皆尚存。
电话挂掉,真皮座椅转回来,一屋子人眼观鼻鼻观心装失忆,无缝衔接切入工作话题,演技一个赛一个的好。
一整天,团队都在高效运作模式,办公室人来人往,讲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月升日落,窗外换上青黑。
陆闻钟站在窗边,抽完不知道今天的第几支烟,身上几乎被腌入味。
他拿起手机,语速极快地交代助理:“Mia,点餐,贵的好的,一会拿来报销。我出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Mia还没来得及回应,陆闻钟已经一阵风似的瞬移到走廊了。
得,今晚不仅加班,看架势得通宵,职员们各个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老板,最近这么拼到底是为何。说为了钱吧,肯定是事实,谁工作不是为了钱,可把半个月的工作压缩到十天内完成,完全没必要、不应该、说不通啊!项目又不会跑!
走廊上,陆闻钟整日工作的疲劳,在电话接通听到“喂?”的瞬间被熨帖,语气低柔下来,“对不起,工作还没结束,不能陪你吃晚饭了,估计晚上也不回去。”
电话那头,夏遇安宅家看了一天书,书签滑落掉在地板上,拿着书的指腹微微用力,克制而冷静地说:“没关系,工作比较重要。晚上回家住的话,行李不拿回去吗?”
“不是回家住的意思,是加班。”
“哦,这样。”
只三个字,却能听出明显的语气变化,陆闻钟无声地笑,问:“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夏遇安顺着他的话题回答:“没做什么,就在家看了一天闲书。”
“听起来还不错。那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夏遇安没忍住,“你今天很奇怪,不是,应该是最近都有些奇怪。”
陆闻钟哑然失笑:“哪里奇怪了,想多听听你说话不行啊。”
紧赶慢赶抽出的十几分钟时间,全被说了没营养的无聊对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夏遇安同样受用,原本心里那点小疙瘩也解开了,消散了。
陆闻钟回到办公室,整个人都不自觉温柔下来,接过Mia递来的咖啡时,还说了声谢谢。
Mia却像被雷劈过,用相当夸张的语气问其他同事:“我幻听了还是你们也听到了?陆总他刚才……”
有同事抢答:“陆总他刚才说谢谢。”
Mia做作地捂胸口,“何德何能,让陆总对我说谢谢!我感觉自己不配。”
陆闻钟受不了她,“如果我是你,会马上去把数据校对出来,这样才能早点下班回家,也能早点拿到双倍奖金。”
Mia声音拔高八度:“什么!这个项目有双倍奖金!!”
所有人目光聚焦在陆闻钟身上,屏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
陆闻钟淡定地喝了口咖啡,悠悠道:“不然你以为我乐意连着加班啊,回家看书多好。”
众人欢呼,跟双倍奖金已经拿到手了一样。
“陆总让我加七天班,我绝不敢只加六天!”
“我爱加班!加班爱我!公司就是我家,住下了!”
“项目不结束,我们不放假!”
淹没Mia由衷的一句:“我没记错的话,陆总你在我入职时说过,提成再高也不能急功近利,拿透支身体换,最近这么缺钱吗?另外,你不是从来不看书的吗??”
小小插曲很快被工作节奏覆盖掉,每个人更加干劲十足。所有扫尾工作结束时,天空刚好泛起鱼肚白,办公室里堪比战乱现场。
陆闻钟实相地没有自己开车,而是叫了个车回夏遇安家。
夏遇安被门铃吵醒,迷蒙着双眼出来开门。
门打开,吓了好大一跳,彻底醒了。
陆闻钟脸上有深深的倦意,眼下一片灰青,下巴冒出青茬,领带扯歪在一边,衬衫也闷塌了型。他手指勾着满是折痕的西装搭在肩头,要多憔悴有多憔悴。在看到夏遇安的一瞬,立刻挂到他身上,脱了力:“嘘,别说话。我先睡一觉。”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陆闻钟是被饿醒的,仔细闻,鼻尖萦绕食物的香气。
他寻着味道走进厨房,自然而然就跟做了八百回一样,熟练地从背后环抱着人,下巴垫在夏遇安肩头,“早。”
夏遇安正在煮粥,略带生硬地回:“早……”
耳边属于陆闻钟的低哑声线,混着脑子里自带的嗡嗡铮铮,共振在耳膜上,“好奇怪,明明才认识不久,却感觉像一起生活过许多年。”
握着陶瓷汤匙搅动的手顿住,夏遇安人也有点僵,嘴上尽量轻描淡写道:“先去洗漱,粥很快就好。”
“好。”
陆闻钟刷完牙,边洗脸边隔空喊话,“今天你有工作安排吗?”
夏遇安盛好一碗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干嘛?”
正式演出时间还没定下来,除了日常排练也没多忙,排练还被特许了自主安排,其实他已经在心里默默做好了请假的决定。
“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陆闻钟从卫生间探出头,举着剃须刀,“我可以用吗?”
“你用吧。”夏遇安点点头,心里掠过不可名状的期待,“去哪?”
陆闻钟神秘兮兮:“到了你就知道了。”
不仅是到了就知道了,车还没开到地方就十分了然——望江西路。
昨晚停在公司的车,一早被司机送过来。夏遇安很快得出最合理的结论,“大清早带我徒步爬山啊?”
陆闻钟意味不明地笑笑,继续卖着关子,“都说到了就知道了。”
今天周三工作日,热衷徒步涉水的年轻驴友要上班,一路上行人很少。
轻柔山风抚着开满野花的无垠草甸,耳边有远处传来的声声海浪,空气里都是青草香。
这条路夏遇安坐车上下无数次,却是第一次步行。没有宽敞的柏油路面,蜿蜒曲折的山间土路,晴好的天气里并不太难走。在徒步露营届,也是入门级里最容易的。
夏遇安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工作日出现在这里,对一个工作狂来说有多离谱暂且不说,就爬山而言,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故作玄虚。
陆闻钟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左扯一根藤草右拉一朵野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一路。
山风渐强,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他们来到山顶草坡。熟悉又陌生的景致跃然眼前,漫山遍野的绿色,海浪声被柔草随风飘荡的簌簌声盖过。
合着风声送入耳中的,是身后陆闻钟的一问:“怎么样?”
夏遇安转身,看到他迎风而立,浅米色衬衫被风鼓起,刘海也被吹乱,却是别样的落拓不羁。心下一动,夸道:“好看。”
陆闻钟笑得肆意,“那喜欢吗?”
夏遇安看着他,跟着扬起嘴角,“喜欢。”
陆闻钟淡定点头,“那就好,我买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夏遇安表情怔怔的,“什么?你买了是什么意思?”
陆闻钟看着他柔风中期待的眼神,心里更加确定这个冒险决策有多正确,“字面意思,山顶这块地,我买了。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好吧,他说的是人,夏遇安心虚一秒钟,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心跳骤然加速,再次重申:“你真的买了这里?!”
“是啊,八位数,第一位数超过7。卖了两辆超跑、现在住的房子、和一套投资公寓,套现所有基金股票账户才勉强凑够。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光蛋。”
陆闻钟说地漫不经心,一场豪赌却像买了一件衣服一条裤子那样随意。
“所以,我这微不足道的真心,你愿意收下吗?”
夏遇安认真地听,越听越心惊,“等等,那你以后住哪?”
陆闻钟十分无语:“喂,你真的很煞风景。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感动的吗?到底有没有听懂,我是在表白!”
心口被暖意浸透,漾开至四肢百骸,夏遇安抿着唇笑,“你这么表白法倾家荡产啊。”
“何止是表白,还有求婚。”陆闻钟手掌摊开在他眼前,手心里一枚小巧精致的草环,是刚才上山编了一路的那枚,“买不起别的戒指了,勉为其难收下吧。”
伸出手,夏遇安故作矜持,“勉为其难。”
陆闻钟失笑出声,替他带上。
尺寸正好,夏遇安对着太阳举起手看,光线穿透指缝,点缀着黄白小花的草环也熠熠生辉起来。比这一切更耀眼的,是他纯粹清透的笑靥,“谢谢,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这里对我而言确实意义非凡,你居然帮我实现了。”
看他乐不可支很好欺负的样子,陆闻钟又忍不住逗:“也不用太感动,毕竟只实现了第一步,你想要的尖顶洋楼没有钱建了,路也没法修一修,更别谈买下整座山,如果不嫌弃以后就在这里搭帐篷吧。”
“啊?”夏遇安果然上钩,收回手,一脸忧心忡忡。
倾家荡产大几千万,买块搭帐篷的地可还行?
陆闻钟变本加厉地装样,“啊什么啊,回去吧,下午还要收拾东西搬家。”
房子卖了当然要搬出来,浪漫的粉红泡泡被瞬间戳破,美好畅想也戛然而止。
夏遇安逻辑思维回归,戒指都买不起,一定是为了买这块地山穷水尽了。
他快走两步跟上陆闻钟,用尽量商量的口吻,小心翼翼试探:“嗯,那个,建个小洋楼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其实我也有些积蓄的,虽然收入跟你们投行没法比。但早年拍卖买了几颗蓝宝石增值不少,七七八八加起来应该能凑个大几百万。当然,不包括现在住的房子,我觉得还是暂时不能卖。”
夏遇安谨小慎微地边说边观察陆闻钟表情,生怕自己的话驳了他面子,伤了他自尊。
谁知,下一秒陆闻钟笑得肩膀直抖,“就这么迫不及待把嫁妆都搬出来啦。”
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夏遇安站定在原地瞪他,虽然还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被戏弄是肯定的,他眼神有点凶,还有点气鼓鼓,像只炸毛的牡丹鹦鹉,十分可爱。
“对不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陆闻钟转过头,很识相地道歉,在支棱住和滑跪之间丝滑切换,“我也没说谎,现在确实没有资金支撑接下来的开销,但下周就会有项目提成陆续到账,你想要的两层建筑已经约好设计师等出图了。还是挺感动的,你愿意把藏品都拿出来,不过目前不需要。”然后把人捞到身边,牵住他的手。
夏遇安不接话,但也没抗拒被牵着走。
陆闻钟摇着他的手,没脸没皮道:“消消气,我真的知道错啦。看在我无家可归的份上,别跟我一般见识好不好。”
夏遇安终于忍不住,“既然无家可归,你下午是要把收拾起来的东西搬到哪去?”
阳光下,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房子是出差前就走完过户流程的,好在买家很好说话,给了一个月的时间慢慢腾空。
家具电器都不带走,只用收拾一些私人物品。陆闻钟工作忙得几乎没有生活时间,私人物品也并没有太多,一些办公用品,资料几大叠,还有些旧相册。
夏遇安休息间隙随手翻开一本。淡黄的老照片上,陆闻钟看着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但英挺的五官已分明有成年后的模样,几乎是微缩版。
他的身后看起来像个社区公园,大象造型的水泥滑滑梯很有年代感。
夏遇安随口感叹:“这种滑滑梯我小时候经常玩,在中山公园里也有个一样的。”
陆闻钟放下卷了一半的数据线,走过来,“就是中山公园。”
他从透明纸袋中抽出照片,翻到背后,左下角写着:2004年闻钟10岁,于中山公园。
有些相遇在经年累月的成长中渐渐模糊,如今被一张照片勾起。
“哥哥,你的房子好漂亮,能让我玩会吗?”
“不行,不可以玩,会坏的,这是我的比赛作品……哎,你别哭啊,我让你摸一下好了……那三分钟,让你玩三分钟……十分钟总行了吧?”
喉结翻滚数下,夏遇安才找到声音,“你也经常周末会去公园里玩吗?”
陆闻钟点头,“小学五年级前住在公园旁边,周末写完作业就会去玩,后来搬家就没去了。”
夏遇安继续问:“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比你小几岁的那种。”
陆闻钟若有所思,仔细回忆了下,“新朋友还真没有,我从小不爱交朋友,更不喜欢带小孩。”
心里的期待落了空,夏遇安最后不死心地问:“你小时候参加过什么建筑模型比赛吗?”
“等着。”
陆闻钟走到书房,在一排本来打算丢弃的旧模型里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个白色尖顶小屋,因为过去太久,已经记不起它的具体细节,看到时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未免也太巧了吧。小屋门前有只猫咪,灰白相间。无论房子还是猫咪,都与夏遇安描述的十分吻合。
尘封的记忆逐渐清晰,他拿着模型回到客厅,又不怕死地开始故技重施,“新朋友没有,爱哭的小鬼倒是有一个,动不动就哭,不跟他玩哭,不给糖吃哭,不让玩模型也哭,哭得冒鼻涕泡泡那种,不会这么巧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