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那截脖颈,抓扯住伊塔洛斯的领结,蓝色宝石与黑色绸缎,使它们松散,缠绕在手指间。
伊塔洛斯看见支配者身上遭遇祸患遗留的惨状,他紧贴皮肉的脊骨,郁封触碰到他心脏前的剑痕,他颈侧鲜花扎根的淡色。支配者在急剧升温的小小空间中细细喘息。
倘若不能再发生意外,那么灵魂就得被掌控。这是伊塔洛斯用惨重的代价换来的认知。他从身后拥住支配者,握住他用力抓扯宝石与绸缎的手腕,亲吻骨节尾端的戒环。连宝石都染上他的体温。
Alpha不能标记同类,没关系,反正他只需要标记对方的灵魂。
伊塔洛斯咬上郁封后颈的腺体,一缕力量顺着信息素进入血肉。但那还不够,它还在往更深处扎根。
终生标记的行为是会让身体产生本能惧意的,更别说这股力量的最终目的是在灵魂深处。郁封浑身紧绷,痛呼出声,止不住地战栗。
他没有反抗。
可是,有什么把它们都阻碍了。
有某种力量抢先一步,把他支配者的灵魂紧密封锁。灵魂被藏在躯壳深处,无法逃出,也无法触及。
伊塔洛斯睁开眼眸,满是不悦。
郁封能再次清晰地拥有意识时,天幕从黑色染为橘红。距离他给帝星高层带来复活恐吓以及与伊塔洛斯度过筑巢期,已经过去五天,没算上等他苏醒花费的两日。
房间中的信息素散到几不可闻,毕竟是伊塔洛斯长久居住的房间,依稀留了点气味。以及手中一直被他紧握,将掌心割出伤口的领结。
伴侣的信息素能够使安抚精神,比抑制剂管用。
虽然,郁封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是伴侣关系。
也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认为。
格蒂欲言又止:“你还是把它带在身上吧。”
郁封沉默不语。
格蒂也跟着沉默。
他一贯漠然寡言,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木然,比仿生人还要少几分生机。郁封盯着手中的红痕与绸缎,一副力竭的疲态。实在没有心思去管身边的原身旧友。
半晌,她道:“郁斐,对不起。”
郁封嗓音沙哑:“为什么道歉?”
微型终端弹出讯息,郁封点开,里面是伊塔洛斯留给他的世界资料。
“我又把事情办砸了。”格蒂深深呼吸,“本来是想等你痊愈了再商量怎么办……我安排不周到,还是让你出现在他们眼前。现在宪兵那边就要来要人了,你得跟他们走一趟,对不起。”
她又赶紧道:“不过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你接出来。要是他们问你那些不想回忆的事情就编个慌,好吗?”
格蒂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同了,经历会让人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可究竟是什么让郁斐变化如此之巨呢?她不能问,问了岂不是在撕扯他的伤口?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郁封几下看完资料,大体了解了目前状况。
虫母虫父是拥有S级力量的生物,人类在虫族的攻势下几近崩盘,这是迟早的事。他们如此之高的科技都无法解析虫母的能力,也不存在会有破解方法。如此,拥有同等级力量甚至更强的伊塔洛斯才能使人类胜利。
关键就在这里。
伊塔洛斯认为,他想要人类胜利。
“对了,裴鸣的话,由于克鲁格出现在附近,所以他跟唐恩都出征了。我本来说我去,考虑到你们呃,让他留在这里陪你,但他不同意。他是不敢来见你吗?”格蒂不想承认裴鸣是渣Alpha,可是这么多年的友情遭到过重创,她难免对于这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产生怀疑。
郁封摇头:“不是。理由更让我生气。”
“我帮你揍他。”格蒂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不是哭着抱大腿组队的小女孩,也不是面对重臣有所顾虑不敢出击的帝国公主。
“好啊。”郁封说,“那你接我出来带我去找他。”
说着,一小队宪兵冲进来把郁封带走了。
五个月前,西塔星系第三前哨基地,郁斐暂留补给,裴鸣是当时护送运输舰的负责人。运输舰在即将抵达基地时坐标消失,与此同时基地失联,最后的求救讯息是遭遇塞梅兹与克鲁格袭击。于是他们立即调动附近巡逻舰队前往。然而,基地、卡斯托尔号、运输舰08号不出意外全部消失。
出乎意外的是,还剩下个被星舰团憎恶的‘裴鸣’、塞梅兹的尸体、一地狼藉。
“我们要你详细描述当时的情况,被带走后发生的一切,以及——你是如何回到这里的。”那人在四周放上摄像器,对他说,“如果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郁封看了眼被束缚带绑住的双手,腕部的针眼,以及自己面前的茶水,觉得好笑。
不做抵抗安然享乐的是他们,现在唯恐自己是怪物谨慎对待的也是他们。也并非是纯粹的享乐派,还是贪生怕死罢了。
郁封在记忆中挑挑拣拣:“那是个噩梦般的世界。”
被克鲁格重创后,剩余的力量迅速消耗从而激活了他的底牌——那金红的,煜煜生辉的粘稠血液。在此之后恢复的每一分力量都被用于供给底牌,直到机体损伤被勉强修复,直到它保住他的命。
郁封想要站起来还得积攒基本力量,又不知昏睡多久,才终于有了点力气。
他睁眼第一件事是去寻找服从者的所在,可惜太黑了,他不能看见任何。这很奇怪,就算是夜晚最黑暗时刻他也不会失去夜视能力。此时此刻非但看不见,直觉还告诉他周围不是他会遇见的常规世界。
“伊塔洛斯?”他嘶哑的嗓子艰难吐出四个字。
没有得到回应。
他又在心中默念那个名字。
也没有回应。
理所当然。
系统无法连接,感知不到服从者。他最信仰的主神不回应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一切好像顺理成章,毕竟他最信任的事物都无法回应,又怎么能奢求其他?他能想到的所有有关联的东西都断开了。
他被独自留在这个未知而危险的世界。
郁封不知涌上什么感觉,那是从前他在永夜之所中独自任务不曾有过的,酸涩的闷。
咔滋——
除了自己的呼吸外,他听见另一种声音,像是浆果被刺破而溅出汁液。
他把呼吸放得更缓更轻,指尖升起苍白火焰,幽灵般向黑暗空间飞舞而去。
光芒隐隐约约照亮,显露出巨大而空旷的空间。四面是基地内壁,裸露的管道电路。它破损严重,但破损的地方被不知名物质堵住,火焰不能使它燃烧,外侧闪现的电光不能使它出现划痕,那是种异常坚固紧密的物质。
基地中会建造异常巨大的空间用于什么?郁封猜测,可能用于发射某种装置。
到处到处是倒塌的残垣,他看不见任何生命,比如苔藓,地衣或是蘑菇这类生长在潮湿阴暗地方的物种。
这说明这地方没有光照,附近也没有水源,空气不流通。
他爬起来,周围也跟着窸窸窣窣的响。
火焰骤然下落照亮地面,一只虫类在废铁块后露出半个头颅,目不转睛盯着他。光亮缓缓往后移动,逐渐照出无数躲藏在阴影中摆弄触须的狰狞怪物。它们一动不动,感光的单眼死气沉沉,模糊倒映出他的影子。
除此之外,还有密密麻麻堆叠的虫卵,‘咔滋’正是幼虫戳破卵膜发出的动静。
仅凭郁封此刻体内的力量完全无法安然逃脱,那结果只会是被潜伏在附近的虫族扯碎,死无葬身之处。好一点的话,它们不会把自己分成碎块吃掉,在没有呼吸后放过他。这样他能继续触发他的底牌,在一次又一次醒来后耗空他的力量让他哪儿去去不了直到困死在原地——不知道百年还是千年等到底牌失效亦或者躯体寿命耗尽。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两种可悲结局,不过预想中的攻击迟迟没有到来。
郁封稍稍冷静,扶着墙往前走了一步,脚下是氧化的铁片,踩上去立即感觉到碎成粉末。咔嚓、咔嚓、它们仍然只是看着他。
至少没有攻击他的意思。
它们是只不攻击他,还是不攻击到这里的所有人?
如果是后者,也许会有别的幸存者也说不定。
郁封又试探走了几步,两三簇火焰跟着他,明明灭灭。
虫族没有跟上来,这是个好消息。
他的手掌在墙面上抚过,粗糙,锈迹斑驳,稍不留神会把手掌割破。发射区势必不会建造在基地中央的区域,他想找找周围薄弱的地方,说不定蓄力一击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虫族看着他,甚至还让了道。
郁封咳嗽,嘴里一股铁锈味。还没等他在墙壁上摸出什么,往前一步,忽然一股冷风吹来。他撑住的还是墙,可他已经不在那巨大的空气闭塞的发射区里了。现在,他在一处深邃幽暗的通道。
事情不妙。比他想的远远复杂。郁封驻足,火焰往四周飘去,这里的损坏程度与先前相同。通道不高不宽,往前深不见底,他慢慢转身,往后也不见光亮。他试探着退后一步。景色不变,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
往好处想,至少不用面对难以计量的虫了。
他喘息着坐下,收回火焰,合上眼睛。方向感在这里已经不管用了,路标早就模糊不清,被未知物质糊住,就算有,也难以起到作用。空气中满是尘埃粉尘,干燥呛人。不像有幸存者活动的痕迹。也可能,这里很大?
郁封蜷缩紧贴墙角,忍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灼烧的痛感。他必须好好休息,以缓解力量透支的境况。虽然他并不想睡得太沉,可身体不管不顾替他做出决定,抛开对一切危险的担忧与警惕,自行进入深眠。
时间的流速同方向离去。郁封被带着土腥味的风吹醒,醒来时,几乎惊出一身冷汗。索性,周围依然是那处通道,安静得不存在第二个生命体。
他粗喘气,鼻腔一阵刺痛,呛咳出大量血液。胸腹绞痛,令他双眼发黑险些又晕过去。几分钟后,疼痛得到缓解,感官逐渐回笼。
那阵幽幽冷风又吹到他面门,一点湿润,一点青草味。
是了,有风。风从……上面来。
不,是前方。
他再次闭上眼睛,感受气流。
风从……墙壁中来。
郁封顿住,脸色变得极差。手掌按压墙壁,冰凉坚硬。他贴近脸颊,一寸寸试,从一边倒另一边。几个方向都有微风的风,出现毫无规律,但是那股野地清新的气息更清晰了。
他剥开墙面的铁皮露出下面干燥墙体,敲了敲,是实心。
实心的铁,怎么可能漏风。
郁封目光在其中流转,放弃把它们弄开看看内里的想法。
他不再停留,继续往前。
空间转换没有太过频繁,在走进两段塌陷的死路与数个岔路口后,他才见到房间的存在。这很奇怪不是吗,任何建筑不会不利用空间,尤其是人类的建筑,不管这基地用作什么,总归不是拿来给游客玩乐的迷宫,不会只留有错综复杂的通道而通道的背后还是通道。
一点儿回音在壁面碰撞反射,拉得无限远无限长。郁封拨开半空要掉不掉的铁板,火焰进去替他探路。在房间中飘荡一周后悬停中央,燃烧得更加旺盛。
约三十平米大小,入口正对面是玻璃,反射出光源与他的影子。地上趴着三具尸体,周围散落的食物已经化为黑水,灰尘厚厚铺盖。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没有生物抵达过这处。
不免对这里还存在幸存者的期望值降低了。
郁封进去把尸体翻了个面,他们皮肤完全黏在骨架上,呈现时间的神色,依稀能从脸与动作上猜测出痛苦情绪。身上的服装不是航服,一碰就成絮状物。总之,他们或许来自陆地基地。往下,胸腹有撕裂伤,内脏不见踪影,可能成为下身的干涸,也可能被虫族吃掉。总之里面没有任何。
翻翻找找,只找到三把不能用的枪,两个生锈的装置,跟之前看见的通讯器有点像。他又在房间搜索一遍,仍然没有任何文字信息,只有各式各样损坏的科技机械。派不上用场,连信息也无法确认。
最后,他来到那扇玻璃前。火焰跟着靠近,把他的人像映照得更清晰。
苍白虚弱,很是难看。
熄灭火焰,他还是无法窥见玻璃之后有什么,那是种纯粹的黑,四周都是,像个噩梦。
郁封长久凝视面前的玻璃,内心无比挣扎。不行动是不会等到回馈的,他明白这个道理。不管怎样,他还是想要知道玻璃后是什么。总比在通道里无头苍蝇乱转得好。
下一秒,玻璃小幅度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细响。这声音在寂静空间里放大,仿佛紧贴他的鼓膜敲响,又好像无数飞虫振翅环绕。
声响停顿,玻璃炸裂迸溅,像是什么生物死前的惨叫,怪异渗人。鬼使神差,郁封回头看了眼。与此同时,他看见一道暗红色的影子从门口闪过。干瘦的肢体驮着惨白的脸,黑色眼珠晃过,无形中与他对视。
郁封三两步冲到门框,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看去。没有了,不管是上方还是另一侧,都没有了。通道里听不见任何声音,那爆裂结束后只剩他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但他确信这不是幻视。
回到玻璃前,扇了扇弥漫开的粉尘,仍是火焰替他探路。光源进入另一边,他看清全貌。好消息,玻璃后是驾驶舱,坏消息,驾驶舱更古老破旧,它唯一的窗即是入口。
目光落在连接两个舱室的墙体,铁材重叠胶合。
郁封稍稍停顿,跨越破口来到驾驶舱。紧接着,周围事物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火焰仍然停留在先前的距离,但他们之间还有一扇破碎的窗。
四面八方都是驾驶舱的操作台与那扇窗,舱室似乎放大了三倍不止,所有物体距离他很远又很近。而他脚底地板全部掉落,深不见底的方形深渊膨胀扩张,不断挤压可供站立的狭隘区域,很快,他变得岌岌可危,在仅有三指宽的网格线上。闭塞的空间空气重新流通,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平衡,摇摇欲坠。
光源照射的模糊边缘,先前目击的惨白之脸再次出现,毫无征兆,余光瞥到时它就已经在那里了。
郁封不能看清它的全貌,只有如枯藤的瘦长躯干中,露出的不似人的脸。约两掌宽的脸上,眼眶黑深,流出一道液体,暗涌不详。他警惕着做别的事。
火焰突增十几簇,带有一点实质的力量不断散布到各个角落试探虚实。其中有几簇在进入某部分空间后短暂消失,从相隔甚远的方形区钻出。它们贴着地面上升起的建筑与四周墙面掠过,搜索排查这里的出口。
艰难转身。明明只迈出一步,但他此刻身处的是整个空间的中央。有些变化不能被发觉,可也只能这样继续。
飞舞的火焰逐渐消失,已为他排查出几条明晰路线。路线终点,右前方,有扇隐蔽小门。力量幻化蓝色实质依附脚底,郁封按照这条狭窄的路平稳前行。可惜意外,火焰已经证实脚底的路并不总是真实,按照路线,会遇到岔口。
他的第一次选择似乎错误,静默在远处的怪物弹跳扑来。郁封委身躲过,一脚踏入深渊之上,脚下力量激活,使他能够站立空中。他快速往前奔跑,试图直接冲过,然而怪物伸展四肢一个扭身重新跃至半空,直直把他撞入深渊。
翻涌的不详一丝丝溢出,缠绕他的脖颈。人脸在朝他狞笑,而那畸形躯干突然睁开眼睛,瞳孔中爬满虫子,从眼球中破出,混着粘稠红色液体接连不断落在他身上,咬开皮肉往里钻。
他抓扯住它的‘头颅’,还没等力量侵入破坏,奇异的失重感包裹全身。他变得轻盈,好像在继续坠落,可他的力量分明已经阻止下坠。是意识与灵魂的下沉。
下一秒,郁封回神。他看着更为远阔的空间,自己还站在那片混乱的中点。
没有伤口,没有力量消耗,怪物一动不动。
时间回溯了。
不难理解,他必须高效地走完这条路,否则每死一次他就会距离那扇门更远,直到再也无法窥见。
郁封试探着迈出脚步,怪物仿佛被摁下开关,微微俯身做出进攻姿态,见情况不对郁封立即撤回。如此反复三四次,总算快要到达终点。还剩两个岔口。选择时,怪物不再有反应。郁封心神一动,退回后又去试探另一条路。
怪物纹丝不动。
学聪明了。
郁封在最后一个路口选择出错,不过到这里就算错了也能闯过去。他变换几个身位躲开怪物,随后一脚踹开那门。
一切归于沉寂。
前方有光亮,在房间的另一侧有扇相同的门,门前站着他的身影,身后是怪物的背影。回头再看,怪物凭空消失。他的后方,来时的墙已被替换,那一侧有别无二致的门,有往后扭头的他。
这是什么?
郁封又看向前方,前方的自己还在回头,正巧与他对视。那一刻,他仿佛被无形之物盯上,那视线犹如巨大的网,四面八方将他锁定。
后方,身后的人往前看,不再跟随他的动作,反而更像赋予生命的影子。
最后一次看向前时,前方的‘郁封’诡笑着与他贴面,呼吸喷洒在他鼻息间,紧接着,后背也抵上一道热源。
两个‘郁封’将他紧紧缠绕,蓝色火焰瞬间升腾而起,它们疯狂燃烧,像要耗尽所有的氧气与力量。火焰闪动,无序错乱着结构,怪物崩坏却越缠越紧,空洞双眼含笑将他放倒。郁封踉跄后退几步,他们一起坠入无底深渊。
滴答——滴答——微甜水液浸入唇缝。
在一切寂静的空间,哪怕他不曾过多停留,一直前行通过无数诡谲地带,也仍然无法摆脱越加敏感的神经。长时间的低温令他皮肤冰冷麻木,滴下的液体犹如一击重锤,要将他的骨与肉砸穿。
每一下,他都感受到血液被震得翻涌,心脏慌乱想逃。
被人影裹挟着坠下深渊后,他去到一处虫巢。然后是黑暗的,萤火虫飞舞的草地。他以为他终于逃离,但下一秒,他的脑袋在起身时撞到了顶。那是个只有两平方米大,不足一米高的狭小空间。郁封心情顿时跌落谷底,他沉默地四处摸索,在黑暗中看见了克鲁格。
难以形容他的感官变化。隐约的光芒似乎变成天空繁密星光,他仿佛身处荒野,空间无限拉长。而克鲁格——庞然的虫父降临大地,象群似的缓步迁徙。它前行的方向正是郁封位置所在。压迫感骤然而来。
萤火虫从墙壁中惊出,长草疯狂晃动,地面颠簸。
郁封猛击‘墙壁’,不能使这处空间破碎。他只找到扇窗,于是毫不犹豫拉开铁栓,咸涩海水哗啦涌进淹没了这一小块空间。他被冲到后墙,在克鲁格的触须伸向此处时游了出去。
无数个空间,无数个日子后,他来到一处地板腐朽得快要坍塌的木楼。这是他第一次在死寂的世界中听见除了怪物、除了自己之外的声音。
木板萦绕一层淡淡的光晕,模糊的人像在其中穿行,他听见嘈杂人声。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几乎立即浮现脑中。可他这边却这样安静。
郁封面对木板站了很久。他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能让另一边的世界感知,而破坏木板只会使他失去声音。他触碰木墙,靠着它在角落坐下。
房间中一把孤零零椅子摆在中央,缺了条腿,满是尘埃。
恍惚间,郁封想起久远的过去。
为祂征战不是件容易事。首先,他需要自己取得力量。开始是墨涅菲斯与诺希里安陪同他熟悉世界,在艺术神殿的试炼副本中他们教授给他不同世界类型的技巧。同时,他需要快速适应各个世界的环境。
也不是没有在暗无边际被剥夺感官的世界中成功完成过任务,他记得那时力量等级不高且没有光源,靠着身体强化后的微弱夜视力硬是击杀了藏在密林中的水螅鬼。那是他获得的第二份力量,墨涅说,他足足在黑夜中度过了二十七天。
从此之后,他独自前往城外世界,一直到他的力量足以匹敌武神——阿克谢尔。那是非常漫长而熬人的过程。仔细想想永夜之所中尚且过去数十年,在外部世界就不知翻了几倍。不过之后他就常常与武神、城内排名的高位者 、甚至与祂同行。
为得不就是那刻吗?
他仍然有信心独自在下一个黑暗世界度过更长的时间。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能够忍受长久痛苦是神官的基础能力。只要一切有进展,一切奔着终点,他就不会崩溃。
但是,这有点超过他的预料了。他从坠下后一直在这处空间打转,有时候他没能探索到信息就被传走,有时候他即将去到预想的位置却突发意外离开。这个世界似乎仅凭运气,力量除了能保住他的命外不能有更多作用。
他不能找到自己移动的规律,难免开始怀疑是否真能离开。看不见终点,活着就成了折磨。
实在是太久太久,久到一直沉寂的心开始躁动,久到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在他的记忆中开始加深,深到每一次想起犹如受到一次酷刑。某人给他承诺却失信,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到后来的怨恨责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应他?难道也同祂那样无情吗?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他没有留住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只有他?
为什么虫类不攻击他,为什么克鲁格出现独独放过了他?
它们要将他困死在这里吗?
没有谁能把我真正困死在这里,你不能永远把我困在这里!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郁封呢喃,双手交叠在小臂上留下几道刮痕。
忽然间,他猛地抬头,几近癫狂地凝视身侧木板,一个淡淡的人影正端茶细品。
空间是可以穿越的。
这是跟空间力量相关的世界。克鲁格将他带到这里,它自己与无数虫类也在这里,这不会是它随便找来的暂住之所。它通过这处‘基地’去往别的世界。没有通道,但空间就是通道。
唯一异常与相似点只有‘墙’。墙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墙只有在它是‘墙’时才会出现风,铁则是牵引风的介质。墙本身就是通道,他肯定每一扇墙都通往不同世界。
他可以穿越它们。
但他要怎样才能穿越它们?
这不是物理上的穿越可行的,但他并非束手无策。
郁封的嘴唇与手指在颤抖。他意识到自己正接近日思夜想的可能,他已经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只能迫使再想慢一点,好让心脏更平稳地接受越加清晰的想法。
并非是无形的门才能通往,如果那是只存在于介质中的通道……
他僵硬的眼睛缓缓下移到双手。他的力量混杂了太多类别,结构偏移向无序,是不能够转移生命体的。在他足以匹敌阿克谢尔的,对力量控制最得心应手的巅峰时也不能。他做过,他用这个对付过人,他们的结局没有例外。
现在他可能的出路就在墙里,只要动用这部分力量转移交换,他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
可是,可是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会变成一滩结构错乱的恶心怪物吗?能够复原吗?那该死的怪物还能够认出自己吗?
墙后又是怎样的世界?
你会保佑我吗?
我死了又死,而许下承诺的你又在哪里?
郁封低语那道名字。
没有人回应他。
他吊起几分癫狂的笑,没有人回应他啊。他不是早就了解过他们的本性?欺诈与善意不过是无趣的调味剂,事到临头承受所有的终归只剩自己。他调动全身力量缓缓覆盖自己,在空间力量的运作下他的身体开始闪烁,疼痛后知后觉发散四肢。然后,他伸出手掌,贴按到身前的墙面。
“我发现只要用特殊频率就能打开通道。”郁封闷咳几声虚弱道。他垂眼盯着束缚带,往两边挣了挣。太紧了,手腕被勒得酸疼,再过一会儿就要充血发肿。
“于是我花了些时间寻找这里,”他的用词格外生分,“大概……几年吧。”
他们低声嘀咕几句,继续问:“如你所说,既然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在那里遇见别人吗?我是说,我们消失的基地与士兵。”那是非常庞大的数字,倘若他能活着离开那总有几个幸运星能误打误撞回来吧?
这些人还不能明白他口中的复杂是有多么复杂。不过也能理解,不吃不喝死了又死怎么会被接受,他只能以‘人类’所能理解的常识,舍去其中特殊,简化叙述罢了。
郁封微微出神,饶是如此,也有点不太想搭理他们。
他去往的第一个世界荒无人烟,只剩下被侵蚀倒塌的遗迹。他的呼唤没有回应,并且,去时不容易,离开也不简单。在太阳下躺了几天恢复体力后他就使用力量回到虫巢。这算快的,要是遇到入口在奇怪的地方,又或者世界不那么安宁,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寻找回去的路。
毕竟,他不能保证到达陌生世界时能够睁眼看看周围,能够有意识记下环境。
有时候,他不是自己回去,在力量还未恢复时克鲁格出现四周将他带回。克鲁格不杀他,把他随意扔回虫巢某个角落就离开。郁封又继续攒攒力气找出口。
这途中他似乎有去到类似星舰的地方,那里有数不清的‘新鲜’尸体,散发恶臭,开膛破肚,皆被虫卵寄生孵化。如果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自己人,那么就是吧。
他甚至在一次离开后见到了季长煜,上个世界的机械师。对方捡到他,收留他让他养伤。没有询问他是如何来到此处,季长煜只是对他说‘你好像变得奇怪,你的生命力量不纯粹了’。究竟是怎么个不纯粹——这位机械师愧于没能帮上他的忙还‘白嫖’一个保命道具,现在那个玩偶被他养得很好,端茶递水,温顺可爱——所以免费给他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