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回答,“这几日好好修养,很快便能康复。”
少年们松了口气,放心离开。
有很短暂的沉默。巴里起先是看着郁封,后来浑浊的眼珠落在伊塔洛斯身上,他微微躬身:“劳烦你从王城赶来,舟车劳顿,还未休息片刻便马不停歇地替我去寻人。”
“不必客气。”伊塔洛斯礼貌回复。
“不,不。我们只说好了对付魔蛇,本不应该让你多冒险,但我……我是实在放心不下。”
郁封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出身并不好。他由巴里老爷一手抚养长大,也是巴里老爷最得意的学生。没学治愈术,反而把猎魔的本领学了个精透。他好像本身就有猎魔的天赋,所以他最被看重。
魔蛇被封印在那已经许多年,当初实力出众的猎魔人早因年轻伤痛落下病根,早早逝世。在众多猎魔人葬身蛇腹,人手愈加不足,魔蛇领地的封印逐渐松动的今天,他似乎是希望。可惜巴里老爷心里清楚,就算这城镇所有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足以对付蛇王。
权重之地的人自然是不肯来这样贫瘠的地方解决祸患,可魔蛇也不是能轻易除掉的小魔物。为了以防万一,巴里选择寻求王城中那位传说最优秀的年轻猎魔人的帮助。他花了大价钱,拿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才令得这位猎魔人的导师松口放人。而为了过段时间行动顺利,郁封主动前往魔蛇领地勘察地形,却不想忽然失联。巴里这才急急忙忙送信让伊塔洛斯直接去救人。
他说了许多,无外乎是些感激的话,直到某位学徒送来食物与水,他才想起来这位帮手急需休息,于是连忙止住话音带人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世界终于安静了。伊塔洛斯解开束缚的装扮,靠椅休憩。等待支配者恢复,他便可以动身前往解决魔蛇,然后脱离世界。
城中白日还算热闹,傍晚过后便不再有人滞留,冷清巷道中只有几位猎魔人学徒赶路。
郁封醒来时已经入夜,他花了好几分钟才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头疼……他好像在某段时间把伊塔洛斯忘得一干二净,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
“你终于醒了!”房间中只有一位褐发少年。
见他苏醒,少年立即扶着他靠坐起来,然后递出一碗深褐色的药汁:“快喝吧,我今天出门找了好久的药材呢。”少年笑得仿佛在讨一句夸奖。
但是那药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苦味,属于不用思考就被会拒绝的存在。
郁封沉吟两秒,不想接受自己抗拒的东西,于是婉拒了:“谢谢。放着吧,过会儿喝。”
“好吧。”少年挠头,又询问到郁封此刻的情况,得到尚可的回复后话音一转,“你之前认识那位驱魔人吗?”
“不认识。”
郁封拉耸眼皮,微微抬眼。酸疼像水那样把他全身都裹紧了,以至于他连口都不太想张。
“啊,是吗。”少年很快又笑起来,“那他人就更好了!”
“你知道吗,他找了你整整两天。要是换做王城的另外那群人,说不定连做做样子都懒得。还好,这位驱魔人不但有能力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我们有他一定可以顺利解决魔蛇!”少年是真为他被救下而高兴,可惜郁封已经完全忘记他叫什么名字,在最后的猎杀中有没有存活。
郁封沉默地看着对方朝他挤眉弄眼:“他好像对你很上心,一直守着你,直到刚才我来了他才出去。”
郁封:“……”
并不是很想把力气花费在解释这种问题上。
“巴里老爷叫你。”伊塔洛斯敲了敲门板,打断这场即将变得离谱的言论。
“啊!抱歉,我这就去!”少年被吓了一跳。
又剩下他们两人。
郁封看他,对视几秒后,喊道:“伊塔洛斯。”声音轻得像一团雾。
房间里的光线不怎样充裕,床头点了一盏蜡烛就是全部。郁封身上的睡袍松垮,蛇鳞压过的淤痕沿着颈延伸进胸膛。那些淤痕大部分属于魔蛇,一些属于伊塔洛斯。
“嗯。”回应声浅淡。伊塔洛斯缓步靠近,端起桌上的药碗。
虽然气息难闻,质量堪忧,但的确散发着治愈的力量。
又听郁封语气认真:“不该是你。”
对方自顾自说起了话:“这是我进入永夜之所的第一个世界。”
“没有什么王城来的优秀猎魔人,也不是所谓的猎魔人救得我。”
“是墨涅?”
“是。”
他说得很轻,很慢。伊塔洛斯明白了,这个混乱的空间存有关于支配者的经历,并且它们跟正常世界的走向完全不同——多出了自己,而墨涅消失了。
伊塔洛斯现在的身份本来不存在,但是这个世界却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做出更改,让他这位外来者融入其中,变得合理。
事实上,失去管控的数据很难有力量做出合乎逻辑的判断并实施。就像那些不太聪明的游影,发出指令但不给予自身力量作为支撑,他们就无法行动,即便行动也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墨涅很可能留下了部分力量。
郁封证实猜测的根据是墨涅送给他的邀请函,本该印有领取礼物的奖励图章,那处地方沾有一点颜料,也许不会看得很清楚,但它的确消失不见。
所以,这个世界是墨涅给郁封的礼物。
伊塔洛斯不了解其中,郁封也不明就里。但其深意只有当事人能够揣摩。
支配者思考很久,好像忘记了他的服从者还在旁侧。伊塔洛斯指尖敲了敲瓷碗,唤回对方的注意力。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喝它,是么?”
“嗯。”
“亲爱的,你真的很任性。”
结果是伊恩摁着郁郁把药汁灌下去,反正郁郁也没力气反抗,欺负起来更顺手了(。
嘛,虽然反抗也没用就是了(小小声
郁:气得三天不想讲话。
猎魔人计划五天后向魔蛇发起进攻。
连绵不断的大雨令气温始终处于低值,夜晚更甚。讨伐魔蛇是场漫长战斗,他们需要准备好一切物资。
在这之前,他们得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如同无数个平常夜晚那样,他们聆听盛夏虫鸣入睡,在梦时呓语。但今夜空气沉闷,潮湿雨水中的土腥味越发浓重,其中隐隐夹杂着另一股腐腥,裹挟着淡薄的不详笼罩整座城镇。
支配者蜷缩成一团,几乎把脑袋蒙在发霉的被子里,从外看,几乎没什么起伏。
那股不速之客的气息是在夜最深时涌进小镇的,那时,伊塔洛斯正一遍又一遍擦拭长剑。
暴雨拍打墙壁的声音太嘈杂,遮掩了外部许多动静。但当伊塔洛斯起身打开窗户时,他虚弱的支配者竟也从沉睡中苏醒,强撑着坐起来,目光疲惫地一同望向窗外。
他的支配者浑身缠满绷带,显得十分脆弱,稍稍一动,伤口处又渗出斑斑血迹。
像折断的玫瑰,蒙尘的宝石。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掩盖其中美的本质。
伊塔洛斯不认为对方有能力对付魔蛇,哪怕是对这件事起到一点儿帮助。他现在的状态,只要走两步就会头晕眼花地倒下,还不如此刻继续休息。这样,等到再次醒来,说不定他们已经离开这里,去到别的故事。
“你会去解决魔蛇。”支配者忽然出声,但更像是自言自语,去确定一个事实。
伊塔洛斯侧首:“你想一起吗,亲爱的?”他明知故问。
郁封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想做出点什么讽刺的表情,比如说‘你在讲什么鬼话’,最终因时不时涣散的瞳孔作罢。
只顿了顿说句:“快点。”
“我以为你一定会央求着去呢。”
“不是有你么。”虚弱令他的话语变得柔软,似乎把一切都放心交给伊塔洛斯,郁封意识到时,很快补了句,“王城最优秀的年轻猎魔人。”
“拿钱就要办事。”
伊塔洛斯的目光持续了好几秒,那笑意让郁封感到几分局促,身体发热。于是脸色一沉,再度躺了回去。
换做平常,眼前人不是伊塔洛斯,他肯定说是,肯定自己去做。但现在……他认为自己就算躺下继续休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他身为合作者、支配者的权利。
就是这样。
被子里传出沉闷的催促:“快点。”
伊塔洛斯轻笑出声,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对这回答无缘由地感到满意。
但他只注意到其中一个令人愉悦的事实:一个浅显的道理——有刀就要用。
不过这算得上另一种意义的命令,哪怕不是直接下达,这声音还是让伊塔洛斯感到一丝兴奋,血液微微沸腾。
伊塔洛斯拢了拢银发,将它们重新束起,随后撞入雨幕。
魔蛇身形巨大,所经之处地动山摇,猎魔人自然而然在差不多的时间注意到异样。他们打开窗,被灌进来的风雨弄湿全身,眯着眼费力地去寻找魔物的方向。
深色夜幕中有更深的黑影扭动,张牙舞爪似的撞上房屋,发出一道愤怒嘶鸣,却不见魔蛇有下一步动作。心中疑虑时,一道白色身影闪过,企图靠近此处的魔蛇皆以凄惨的姿态死去。
凌厉剑气隔空便让人心生胆寒,好像斩杀魔蛇不是为了人们的安宁而是为了泄一己私欲。
“天使?”
“更像恶魔吧……”
“天呐,主啊,请保佑我们安然度过这一夜……”
猎魔人握紧武器,目光遥遥追随着那道身影,却没人敢踏出房屋一步。
白色恶魔低沉的笑声隐约响起,不论是魔蛇还是猎魔人,好像都沉睡在一场噩梦当中。
回过神时已经天明,雨势渐小。
若非损坏的街道与碎块的蛇肉,恍惚做梦。
等他们想起去寻找那位王城的年轻猎魔人与受伤的猎魔学徒郁封时,两人却凭空消失般再也找不到了。
“看够了吗?”质问的声音不再没有底气,眼底的蓝色也重新展露漂亮的光泽。
伊塔洛斯的目光在流逝的虚影与眼前的漂亮青年身上不断流转,兴趣盎然。虚影五官远比现在青涩,流露的神情当然也比现在灵动,那是支配者口中的,初入永夜之所的自己。
故事从开始到结尾快速流逝。
躺在废墟的郁封,走在暗巷的郁封,淋着雨垂着眼的郁封,可怜得让人心疼极了。
伊塔洛斯唇角笑意愈深:“亲爱的,难道你不怀念从前的自己吗?”
“你怎么不去怀念你自己?”郁封往前两步挡住虚影。
话音落下时,那些景象恰好消失,眼前出现一条老旧的城市街道。
街景萧条又狭窄,报纸,塑料袋和枯叶满街乱飞。部分建筑的一层入口大开,空荡荡落满灰尘,偶尔有几样家具也是随意摆放。高处,玻璃窗后黑影一闪而过。
伊塔洛斯问:“来过吗?”
“没有。”郁封回道。
街道尽头有稀薄白雾,街道路面有深色干涸的痕迹,到处弥漫着汽油的味道。
刚开始,寂静无处不在,后来,他们便能听到清脆的‘啪、啪’声。
在左侧的楼道中,两个小女孩并排跳绳。
‘啪、啪!’
脖颈上套着牛皮纸袋,黝黑双眼从破损小洞处往外看。而那纸袋上,是小孩的涂鸦,已经褪色看不太清,依稀是个咧开嘴的笑脸。
她们仿佛没有看见来人,只是僵硬又机械地一下一下跳着,纸袋后依稀飘出清脆童谣。
迷雾之后,是同样灰白老旧的一栋二层小洋楼,不同的是,这里有人,但不算太多。
“现在来过了。”郁封说。
伊塔洛斯在小楼不远处看见了曾经的支配者,跟一位老者蹲在树下,望着走向小楼的其余人不怎么想搭理的样子。
“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吗?”郁封看他,眼角隐隐有笑意。
“我很感兴趣。”他的支配者主动向他讲故事,怎么会拒绝呢。
“目标是在规定时间内救出被困在二楼的猫。”
伊塔洛斯顺着支配者所指的方向,看见房屋二楼的阳台上,一只猫咪被藤蔓死死缠绕住,叫声凄厉。房屋自带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又被极高的围墙隔绝,唯一的入口落了锁。
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外物能让人们进入其中。靠近的几人毫无办法,只能开始踹门。于是,庭院内传来凶恶的狗叫。那些人被震慑住,动作陷入停滞。
“如你所见,进入的办法只有破开这道门。”围墙太高了,三个人叠起来都够不到。
“他们最终的确破门而入,但很快,就被里面的看门恶犬追了出来。”
恶犬长得畸形,双头、红眼、六足,涎水顺着尖牙淌下,像关不上的水阀。
“那时,老人说,这间住宅的主人很久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这狗还有力气狂吠,还有力气追着咬人。”
“直到他们把恶犬引开,看见——看见院子里满是鸡蛋壳,除此之外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源。”
“最后他们来到二楼,”郁封顿了顿,隐晦地讲述结果,“发现猫是恶犬最后的水。”
伊塔洛斯点头:“很有趣。”
郁封敛了那丁点笑意:“没趣。”
“走了。”
接着四周愈加狭隘,来到一处楼道,宽度只够一人通行,两侧是红绿灯笼,脚底是潮湿木板。楼道尽头有门,门上一块牌匾,写着“长寿客栈”四字。
伊塔洛斯从永夜之所给的资料中挑挑拣拣,才拼凑出这是个什么地方。那些资料不算完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比如说,他们究竟要不要敲响面前这扇门。
不等两人思考出结果,身后响起一道苍老的询问,语调平整,语气冷漠:“二位是来住宿的?”
“那就跟老朽来。”
这人肤色比虚弱的支配者还要苍白,脸上涂着浓艳的妆容,周身一股死气,从身旁飘过时,寒意从脚底蔓延。
两人侧身让路,伊塔洛斯被支配者拉住手腕,避得更远了些。
“纸扎人。”他说。
里面没什么不同,所有的摆设都是方形,所有的通道都十分狭窄。
老者去到柜台后,拿出本册子,说:“夜里不太平,没什么事情不要出来。你,住左边那间,你,住右边那间,听明白了吗?”
“我们想住一起。”郁封说。
老者捏着镜片,往前凑了凑,看见他们抓在一起的手,又见两人容貌虽漂亮,一人长发却都是男性,顿时摔下册子指着他们尖声叫道:“罔顾人伦,大逆不道!”
纸人怒了。
客栈剧烈摇晃。
郁封:“……”大意。
同时心中又泛起强烈的情绪,想要反驳对方,但最终因不可预测的危机作罢。
伊塔洛斯又被支配者拉着跑上楼。
“发生了什么?”伊塔洛斯不明所以。
只听到支配者吐出两个字:“封、建。”
路过拐角,空间稍大了些,但竖着一具人高的陶瓷人偶,正对着他们去的路,露出森笑。支配者无声息地顿住,猛然往后一步,撞到伊塔洛斯怀中,似乎是被吓到。
他抬手,在对方肩上轻拍:“放松,要追上来了。”
楼道发出一阵阵地巨响,纸扎人用力之大,似乎要把地板踩穿。
不敢再过多停留,他们立即去往二楼,遵从老者的指示,进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震动声才完全消失。
没有窗,也没有任何取暖的东西,只有一张木床,一条薄被,墙上还挂着一个器械。
很快,电话发出刺耳的铃声,伊塔洛斯拿起话筒,里面传来支配者破碎的声音:“伊……洛斯?”
“什么事,亲爱的。”
“你……在敲墙吗?”对面传来微弱的敲击声。
“当然没有。”
于是话筒那端陷入长久的沉默。
几个呼吸后,郁封又说:“看窗。”
伊塔洛斯侧眼,窗上贴着个小纸扎人,笑吟吟地,期待地看着他,下一刻,房门被敲响了。他的墙内也传来敲击声,并且,天花板上有指甲剐蹭声,床下有哀怨叹息。
“知道怎么办吗?”
“怎么办?”不能解决,是比较麻烦。
“睡一觉。”
“好。”
说完,再次陷入沉默。但是支配者没有放下话筒,那就是还有话。
果然,几秒之后,他犹豫着开口,声音比之前小了很多:“明天醒来后我在你房门前等你。”
“好。”
伊塔洛斯并不惧怕,所以他在房间坐了一夜,看见了许多认知之外的东西。直到定义中的明天到来。
推开房门,却不见有人等他。
去到楼下时,老者端着茶杯,唱着小曲,用幼童的声音嬉笑说:“他早就走啦,你被抛弃啦。”
伊塔洛斯不语,走出客栈入口,又换了一处景象。
万分熟悉的,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些记忆触须争先想要破出禁锢,伊塔洛斯凝视街景,意识到自己这一刻再也无法压抑它们。
晚上好。
白袍垂荡,盛夏之夜。
拂面的风清凉却带着腐烂恶臭,墙角堆积着一具又一具已逝之人躯体,飞蝇嗡嗡振翅,挑选着心仪的食物。深夜,房屋中也依旧传来咳嗽声与痛苦呻i吟。
伊塔洛斯侧首眺望远处,夜空边缘悬挂一轮白月,让祂顷刻间想起此时此刻。
凌乱无力的脚步从巷子深处响起,身着丝绸单衣的金发少年扶墙跌跌撞撞走来。他双目涣散,面对深夜出现在此格格不入的人毫无知觉,哪怕祂就站在他眼前。
少年呼吸得艰难,一路是他留下的血痕,肩背单薄摇摇欲坠,那模样好像一阵风吹来都会让他倒地不起。
伊塔洛斯侧身避让。
或许祂不应该,因为人们相信神爱世人,祂自己也那样相信,所以祂来帮人们度过难关。但很多时候,你会知道命运有它既定的轨迹。即便是神也无法轻易做出更改。
所以祂避让,所以少年跪倒在他身前。像那些日复一日在石膏像下祷告的人。
剧烈的变动令他忍不住咳嗽,可疼痛又让他连咳嗽声也不敢用力,只能捂紧伤口缓解不适。可怜得如同狂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朵。
伊塔洛斯对他们了解不算太少,知晓贵族们有他们自己的骄傲,在一代代教导中完善,某些气质深刻入骨。如今大难临头,那张虚弱且苍白抬起的脸上仍是不屈服。蓝色眼珠颤抖一下,有了丝焦距。
祂看着他。
少年怔然一瞬,向祂伸出手,而伊塔洛斯后退半步,对方抓了个空。
正当祂要转身换条路走时,少年猛地往前一扑,起先抓住祂垂落的白袍,而后仿佛救命稻草那样搭上另一只手,死死握住。
祂能感觉到那双手其实绵软无力,随时可能滑落,只要轻轻动下手指就能甩开。但那黏腻的,悲哀的血,它们确实沾染上自己。
紧接着是人类温热的呼吸,冰凉的躯体,与愈加微弱跳动的心脏。
长久以来的,对世人同等的悲悯被另一种波澜打破。
他祈求般跪地,哑声道:“杀……咳,杀了他们……”
少年正被人追杀。
伊塔洛斯:“这可不是求人的语气。”
少年哑然,嘴角露出一丝讽意,继而垂头低笑了声。挺直的脊背最终弯下,眼睫颤抖,在追上来的刺客怒骂声中,轻声挤出两个字:“……求你。”
“求你,帮我杀了他们。”
伊塔洛斯微微笑,对少年的反应与回答万分满意。他垂眸捧起对方的脸,拂去眼角那一点溢出的泪水,凝视那双漂亮的,如同夜空般的眼睛:“你会拿什么当报酬?”他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瞳孔,天幕中的白月那样发光。
少年直视他:“任何,我的任何,你想要的任何。”
刺客应声倒下。
同时,一柄短剑没入胸口。
死亡的疼痛与恐惧远不及这一刻涌上心头的熟悉绝望感,那是很遥远,又仿佛发生在上一秒的记忆。
即便伊塔洛斯想起那些事情,当一切再次发生时,他还是会感到些许茫然。
少年一改先前,面色冰冷无情,似乎在说‘你也不过如此,跟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伊塔洛斯眨了下眼,看着对方站起身,没有一点虚弱的样子,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如同那一天,不曾回头。
恶臭的湿风再次拂过,房舍中接着传来痛苦咳嗽与呻i吟。
伊塔洛斯眺望白月,平静呼吸。
那是神明不忍世人受苦,来到世间的第一夜。
少年踉跄着走出深黑巷道,走到白色月光下。他左手捂着腹部,丝绸睡衣的下半截已经浸透,血液汩汩流出,在肮脏的地面晕开大朵妖冶的花。
苍白脸庞有着溅落上去的艳色,其实眼角微红,眼睫已被泪水浸透。驱使他求生的本能来自家族长久的教导——不服输,不屈服,不隐忍。有仇必报是他们奉行的原则,但此刻周身的绝望悲痛快要将他压倒,因为教导之下是血亲日夜的陪伴与爱护。
诚然,在伊塔洛斯出现之前,少年其实做不出什么选择。现实的惨状会动摇他的决心,但那在少年涣散视线收束时平稳。
他看见了能帮助他的人。
少年跪倒在伊塔洛斯身前,伸出手时,伊塔洛斯主动握住对方。
强烈的希冀令他没有注意到这种行为的深意,少年急切地寻求帮助:“杀……咳,杀了他们……”
伊塔洛斯抬起另只手擦去对方眼角的红色:“当然。”
“……当然。”
他怎么会不管呢。
刺客应声倒下。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柄刺穿他心脏的短剑。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松手便要离开。但伊塔洛斯握住他的手,强迫他亲眼看着,亲手把刺入的剑一寸寸拔出来。
血流如注。那人仍然漠视。
伊塔洛斯沉默看向少年,他想说,他们该回家了。
可是下一秒对方就没入黑暗消失。
就像是在埋怨他先前恶劣的的对待,一定要出口恶气。
伊塔洛斯怔怔注视巷道,咳嗽声此起彼伏。
普罗格的王城,在接连不断的瘟疫折磨中奄奄一息,天灾带来人祸,没有人可以独善其中。少年的遭遇跟这脱不了干系。
那道身影在五个呼吸后出现。
伊塔洛斯向他走去,少年眼中很难看见外物,直到再度摔倒。但这次被他稳稳接住,落入怀抱。更多的血沾染上白袍,更多的湿热转化为冷意。那些悲哀与绝望,茫然和恨意,沿着双手传递而来。
那手抓住他的衣领:“杀了,他们。”
于是刺客倒下,于是长剑没入。
好像怎么都没办发避开这一剑,好像这剑是从他心脏处长出。可他确实拥抱住对方,感受到这温热与鲜活。
少年因被禁锢在怀中所以冷眼仰视。
“柏温。”伊塔洛斯低声喊他,手中却引着对方把剑又送进去几分。
“你认识我。”少年眉间露出点疑惑,但仅此。
他们能够交谈的时间少之又少,是一个呼吸,又或者两个呼吸,不能看够一眼时间就会过去。
伊塔洛斯的怀抱空了,如同拥抱一阵风,失去时会感到冷。
“柏温。”
“我亲爱的柏温。”他喃喃低语。
咳嗽声响起,脚步无力来到前方。
普罗格盛夏的夜晚少有热度,如同它的称谓‘宁静之乡’,一直温柔清凉。所以当事情来临时也格外无情。
那条月光做分界线的巷道,刺客尸体堆积,终于翻滚落到这边。就像下城区来不及运送到城外焚烧的病人那样,露出青白死色。惊恐睁大的眼珠望着上方,那些重叠的自己,互相对视。
伊塔洛斯试过一次又一次,在少年倒下前呼唤他,对方确实有微弱反应,但最后结果相同。
为什么呢?
亲爱的。
为什么呢?
伊塔洛斯走向少年,将他拥入怀里,扣住伸来的手,亲吻手背。这样的动作太过熟稔,从前有过很多次,现在也有过很多次。
它们都有着相同的含义。
可惜对方不能明白。
少年艰难抬眼,有一瞬错愕——原来你是这种人——随即露出讽笑:“杀了他们,我就是你的。”
既然他的柏温那样说,他就相信。
所以不能避开的短剑更畅通无阻地刺入心脏,对方离开得也就更无所顾虑。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抿唇思考。
少年落入怀抱,伊塔洛斯问他:“你会想到哪里去?”杀了刺客报仇,杀了他之后,你会到哪里去?
对方难过垂眼,声音沉闷:“只有蜜糖和甜酒。”
伊塔洛斯觉得自己憎恨爱人的抛弃,所以不去回想从前,他认为自己来到这里没有任何目的,或者说,找个新的开始。
但某些回避的执念呼之欲出。
“你在哪里?”他问。
可他没能等到答案。
少年落入怀抱,伊塔洛斯亲吻对方的手背,饱含情i欲。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牵引手指握住短剑,抽出,刺入自己心脏。
柏温难以理解他的行为。
伊塔洛斯轻轻喘息:“我会为你厮杀无数次,刺客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他抚摸着伤口:“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你随时可以。”
“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会等我吗?”
柏温就那样凝视,直到消失。
伊塔洛斯同样尝试许多次以得到最后的回答,可惜这跟柏温的离去一样无解。
最后他明白了,得不到回应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没有答案。
月光再次洒落的时候,伊塔洛斯紧紧拥抱对方,连他都不知道现在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少年在惊愕与茫然中举起短剑,从背后刺穿他的胸膛。
那件纯白长袍早已斑驳肮脏,所站地面上积蓄一滩深色,房舍中的病人还在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