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给的。”闻听答,看着智杰迷茫的表情突然反应过来:“凌熙姐没和你提起?那会儿你们都还没有来吗?”
“她没给我提过。”
“哎,那应该是还没来,好像当时客栈还在施工。”
“什么吴教授啊?”凌云隔着火锅蒸腾的热气问闻听:“这儿还出过教授呢?”
闻听摇摇头:“她不是我们这里的,是从外面来的。”
“那时候我还小,好像是在念初中吧,没记错的话是在初一。一开始是听说有人要来买我们村子西边杨伯伯家的房子。他家的小辈早就搬走去了外地工作,杨伯伯去世之后那间房子就一直空置着,那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说要来买。”
“最近几年,总是出去的人多,继续留在这里生活的人都少得可怜,更别说是从外面过来的。所以,有人来看那栋房子的事情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来。起初看房子的时候,并不是吴教授自己来的,来了两三个中年人,开着很气派的车子,穿着打扮都一点也不像农村人,记得还有一个人穿了西装。我们原来都以为是她的家人,后来我和她聊天,才知道那是她的学生。她的女儿在房子装修的时候来过几回,听说挺不赞成吴教授来住的。也是从她女儿那儿,我们知道要来的是一位退休了的大学教授,而且知道她身体不好,患了绝症,是想在晚年回到农村里生活一阵才选择来这里。她女儿来的那几回,给我们村的人送了好些礼物,都是没见过的点心,算是和我们打过招呼,能和吴教授好好相处的意思。当时我自己没有去凑热闹,这些都是听村里邻居聊天才知道。”
“房子装修完以后,吴教授才亲自过来。之前我听村里人说她已经七十多岁,而且身带重病,但是亲眼见到她,她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气质特别好,一点也没有精神差的老态。那回跟着她来了好多人,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的,有五十多岁的,还有感觉像年轻人的,大概和凌厉现在差不多年纪的哥哥。我那时被小马哥拉过去看他们搬家,吴教授远远地看见我们,叫那个哥哥给我们送了一把糖果。那一群人收拾完东西之后站在门口和吴教授说了好久的话,不过慢慢地也就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伯伯。吴教授的丈夫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说他是她的助理,但是我觉得……”
闻听的语气变得犹豫,最终只是摇摇头,继续说道:“总之,他们就这样在村子里住了下来。他姓陆,我们都叫他陆老师。偶尔会有人去找他们聊天,傍晚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湖边散散步,但是不会太久。陆老师说,吴教授虽然精神还行,但是身体已经不能受累,要以静养为主。所以更多时候,他们还是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如果气温适宜,风不大,又是晴天,那么陆老师就会把茶几和椅子搬出来,两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喝茶看书。”
“他们待得久了,和邻居渐渐熟起来。不知道什么契机,张叔得知陆老师会棋,就总是跑去找他,还天天来劝我爷爷跟他一起去找陆老师,说陆老师下得一手好棋。我爷爷一开始觉得陆老师他们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自己没什么文化,不太敢跟他们打交道,实在是张叔劝得勤,没忍住去过两回。那段时间,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张叔一下班就朝吴教授的家里跑,非得跟陆老师下上两盘棋,最后总是陆老师不好意思地说该去给吴教授做晚饭,张叔才悻悻地回家去。这事被张叔的老婆知道了,给他一顿臭骂,说他自己闲着没事干,别老是去打扰人家两口子过日子,他才稍微收敛了一点。”
凌云没忍住笑了一声:“原来张叔这棋瘾之前就那么大,看来现在隔几天来找你爷爷下棋已经算少的了。”
“可不是么?”闻听回道,“我有时真怀疑他以后也得做《聊斋》里的棋鬼!”
“但不是说他是吴教授的助理吗?怎么又说是两口子呢?”凌云问道。
“人和人的关系这么复杂,这事情怎么说得准。”智杰叹一口气,催促闻听继续说,“后来呢?”
“后来有一回,我爷爷去下棋回来,给我带了一本《史记·列传》的选本,说是吴教授他们送给我的。那本书跟吴教授书架上的书比起来好读多了,每篇底下都有译文。我当时生活挺没劲的,爷爷说我还太小,不同意我去打工,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作业,就只是周末跟小马哥、英英一起出去捉虫,钓鱼。拿到书的那一周,我终于有新鲜事可做,整个周末就在家里看书,一开始读不懂文言文,就只看译文,熬了个大夜,两天时间就把这本书全部翻完。看完了这一本,接下来的晚上和周末我又变得没事可干,也没有新书可以读,只好一遍遍地反复读这一本书。读过好多遍之后,单看着文言文都能把翻译背下来。我特别想找吴教授再要几本书来看,就是借也没问题。但是爷爷说人家主动给的收下也就罢了,咱们跟人家又不熟悉,总不好随便开口。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想。”
“直到一天下午,我在放学回来的路上,看见陆老师提着一沓书正要去王阿婆的家里。她们家是收废品的,我们平时有什么要卖的,都直接去找她。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接骑着自行车拦在他面前。他被我吓了一跳,扶了扶眼镜,问我:闻听,有什么事吗?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记得我的名字,那时候没什么反应,事后想起来很有些感动。我就叫他陆老师,我说,你是想要去把这些书卖掉吗?他说是的,给我解释:这里有些是出版社寄给吴教授的样稿,还有一些二手书,他们看过之后觉得没必要留,就打算当做废品卖了。我那会儿也没听懂什么出版社、什么样稿,只知道确实是他们用不上的书。我想谈判大概有胜算,就对他说,那你能不能卖给我,我给你钱。”
“其实我的身上根本没钱,我当时想如果他答应了,我就第二天偷偷地拿饭钱来买书。他看上去挺惊讶,我后来猜测他可能是在想我究竟是想要书,还是想要赚一笔转卖的差价。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来问我是不是我喜欢看书。我点头,说喜欢。他说这些书不适合我这个年龄段看,下回帮我挑一些适合我的,再来送给我。我说可是我没钱买新书,只要他们不要的旧书就好了。他说没关系,送给我看,不收我的钱。我又开心又害怕,开心是有新书可以看,可是害怕他实际上不愿意给我,说这些话只是唬我高兴。所以我和他说完谢谢,又改口问他,陆老师你能不能还是先给我一本呢?我就随便翻翻。”
“问完以后我有点害怕他会不高兴,但是一点也没有。他把扎着书的绳子解开,把书一本本摊在地上,和我说你看名字更喜欢哪一本?你随意拿。我没有细看,看到诗歌两个字熟悉我就拿起来,说我拿这一本吧。他立刻把我想要的这本书交给我,又蹲在那堆书面前看了一会,从当中挑了本讲宋徽宗的书交给我,说这本应该会稍微有意思一点。我和他道谢,帮他理好地上的书送进王阿婆家,把他送给我的两本旧书塞进书包里就往家里赶。你们知道吗?我整个手都在抖,我小时候第一次学自行车手也没有抖成那样。我分不清是紧张还是高兴,就这样一路歪歪扭扭地骑到家里。”
第15章 吴教授(中)
闻听的声音像回到遥远的下午,也轻轻地颤抖。他停下来深呼吸了一下,清清嗓子准备继续讲,凌厉拿过他的杯子给他倒满一杯酸梅汁,朝他的碗里夹了一筷肉。闻听对他感激地一笑,举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又继续说起来。
“回家之后,我就开始翻从陆老师那里要来的两本书。”闻听顿了顿,好笑道,“他没有说错,这次的书真的不适合我,因为我几乎一个字都读不懂。写着诗歌的那一本,我原以为是古诗鉴赏,没想到里面写的都是些什么粘对、拗救。直到后来和吴教授提起,她告诉我那是研究古典近体诗歌创作理论的书。倒是陆老师给我挑的那本,我还能稍微念进去一点,因为有一些历史故事。”
“不过陆老师并没有立刻来。我等到第三天,也没有等到他的消息。正好那天下午张叔又来我家里找爷爷去和陆老师下棋。爷爷起初不愿意去,说要给我做晚饭。我立刻说我自己做,好歹把我爷爷劝出家门,但他回家时仍旧两手空空。虽然害怕被发现我私下找陆老师要过书,我还是没忍住问他,陆老师可曾说过什么?给过什么?爷爷说没有。我很失望,心里沉甸甸的,他大概是忘记了。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况且他已经送给我三本书,我怎么也不该因此埋怨。小马哥知道了这件事,告诉我说镇上就有书店——那时还没有这个商场呢,也没有这么气派的新华书店,都是街边的小店,更多的是些盗版书——我每天省一份午饭钱,一个礼拜就可以凑够钱,到时候他可以偷偷带我去买书。我想稍微饿一会也没什么,因为我实在太想看书了,就连续饿了两天,每天都肚子空空地回来,晚上也不敢吃得太多,害怕爷爷发现异常。”
“到了周末,我不用再饿肚子,但也因此没有了饭钱,买书的时间又不得不推迟。我记得很清楚,我正趴在桌上算钱呢,门外忽然有人声,不过平时邻里走动,有人说话是很寻常的事情。直到英英的爸爸问,陆老师怎么过来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陆老师跟他聊天的声音,才条件反射似的连忙跑到家门口。天正下着小雨,陆老师在我家旁边那棵树底下,撑着把深蓝色的伞,手里拎着个布袋,背对着我和英英爸爸聊天。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都没想到也许他并不是来找我的。等回神的时候,听见英英爸爸在喊我的名字,说闻听没事情出来干嘛,也不撑伞,就干淋雨呀?”
“陆老师转过身来,拿伞遮住我。我心里知道不礼貌,但还是不受控制地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布袋看。他像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和我说:闻听,我给你送书来了。”
“我就知道陆老师肯定会来。”凌云没忍住插话,又问道:“然后呢?”
闻听笑了一下,继续说:“我们走进屋里,正好爷爷去棚里干活不在家。陆老师把书一本本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整整五本,都是没有拆掉塑封的全新的书。他告诉我他们家里的书都太专业、太学术,不适合我现在看。那天和我分别以后,他回去跟吴教授说了这件事,吴教授立刻给她的学生打了电话,请他们从城里帮忙邮寄一些易读的文学书籍。采购和配送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来晚了。我心里满得像要堵住喉咙,讲不出别的话,只会说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我看着桌上堆叠得厚厚的五本书,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攒下来的钱,就从书包夹层里找出来,塞在他的掌心里。其实只有四枚硬币,我自己也知道寒碜……陆老师将它们包在掌心握了一会,最后还是放回桌上,过了会才开口,说不需要我给钱,如果我想给他些什么的话,就多来家里坐坐吧。我想都没想就说可以,我每天放学和周末都可以来,什么家务都能做。他笑了,说吴教授很喜欢我,我如果有时间,如果愿意,可以去陪她聊聊天。我很懵,我和吴教授几乎是素未谋面,她怎么会喜欢我?我这么一个初中的小屁孩,平时多说一句话都要被说小孩子不懂的人,怎么能陪她那样优秀的教授聊天呢。陆老师只是叫我不必多想,还告诉我他们藏书的很多,如果我确实喜欢看书,大可以去那里借书看。”
“真好。那你去了吗?”凌云问。
智杰斩钉截铁地答:“肯定去了。”
闻听点点头:“嗯,我去了,而且是第二天就去的。那时候什么也不懂,也就没那么胆怯。是吴教授给我开的门。她看见门口是我,稍微反应了几秒。我刚想说话,她就笑起来,问我说你是闻听吧?她搬过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虽然同在一片村落,但似乎不是同个世界的人。她和我打招呼时很亲切,比我在学校关系最好的老师还要亲切,仿佛我们是相识已久的熟人。房里铺了瓷砖地板,她给我一副鞋套领我进去。屋子里的装饰很简单,但是就觉得和我们平常家里的不一样,和小马哥家里的也不一样。不过我也说不上具体有什么不同。我们好像确实不在同一个世界,但是她为我打开一扇门,并且欢迎我去那个异世界看看。”
“我走进去,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看见平时她和陆老师在院子喝茶时的小茶几。上面摆着两本书。她给我倒了一杯茶,又从冰箱里给我拿了一个小蛋糕。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不用不用,老师,我能为您做点什么?说完这句话我才想起来这次过来是要道谢,又着急忙慌地说我收到书了,谢谢她送给我。她听我说完以后笑了,还是那种很爽朗的大笑。我有点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脸上还带着笑意,说:不是请你来打工的,你别紧张,来,要不要去看看书房?那里有很多书。我说我想,她就带我上了楼梯。二楼有两间房。一间房间的门正关着,路过时她压低声音和我说陆老师正在里面办公,暂时不能出来同我说话。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关系,接着就走进了书房。”
“那是我见过的最多、最多、最多的书,整个书橱里摆得满满当当,吴教授还说只带来了一部分而已。我走过去看到零星几个熟悉的名字,那时候我知道的应该只有杜甫、沈从文、鲁迅,大概就这些。不过后来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个下午,也就渐渐认全了。”
“我正在浏览书目时吴教授问我,之前她是不是给过我一本《史记》的选本,我说有的,我全部看完了。她问我,那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篇目?我说我最喜欢《刺客列传》,因为觉得他们很酷,讲义气,认定了主君就从一而终。也不害怕危险,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找敌人复仇。我起初害怕自己说浅薄的蠢话,叫吴教授对我失望,但她一直神采奕奕地、认真地看着我,阳光透进来照在她身上,她的眼睛里好像有光,给了我说话的勇气。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再看那本书,但我曾经喜欢的句子像被施了法术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我说,豫让讲其他人是‘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原来只看出豫让的义气,他说这句话,可见智伯与他是彼此珍重,真真是知己的情意。还有荆轲和高渐离,从最初相识到在易水分别,都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仿佛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情势如何变动,他们之间总有些什么是不变的,这不变的东西让我感动。”
“我停下后,她很认真地和我说,觉得我讲得特别好。”说到此处,闻听微低了低头,脸上有几分得意与羞赧。“她追问了我几个问题,我有的能回答几句,有的答不上来。然后她就接过话去,告诉我书上没有的知识。她明明事先一点也没有准备,但是讲得又流畅又有逻辑,比我上过的任何一节语文课都精彩得多。我听得太入迷,都没有注意到陆老师什么时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吴教授讲了一会——我原先以为只是一会,后来发现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开始咳嗽。我回过神想要帮她找水,陆老师就直接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杯茶。他拍拍吴教授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和我打招呼,说闻听来了真好,吴教授精神都好起来,有种当年在讲台上讲课的风范了。”
“你们别笑话我,我是在那时才意识到吴教授作为教授,之前是给大家讲课的。我心想真羡慕她的学生,能听到这么精彩的课程,而不是只是盯着课本看字词该怎么解释、文章是怎么做到总分总的结构。吴教授见我不说话,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羡慕您的学生。他们对视一笑,吴教授说有什么好羡慕的?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做我的学生。我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真的吗?吴教授又笑了,她很爱笑,她说刚才就听了我的课,怎么不是我的学生呢。陆老师也笑着对我说,刚才模模糊糊听你讲知己,讲得真好。吴老师和我都喜欢你、赏识你,也是一种知己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知己呢?”
第16章 吴教授(下)
“只是这样就能够与他们相识,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离奇得不可思议,可是又似乎是水到渠成。不论怎样,我们的联系变得紧密了很多。不过我去得也没有那么频繁。上课的时候我回家就已经是傍晚,晚上我要写作业,再加上他们也有自己的公务要忙,本身也不好意思多去叨扰。周五下课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下午两三点就放学。所以,周五下午去吴教授家里成为我们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每个礼拜五,我的书包总是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前一周从吴教授那儿借来读的一两本书。对了,我那时已经能读一些他们书架上的书籍,但是读得多了,感觉其中一些书实在不像是他们自己平时会读的书。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他们原先就带来了的,还是后来因为我特地邮寄过来的。吴教授总是为我备好一杯茶,还有她女儿从城里寄过来的糕点。我到她家里,把书还给她,她就开始又像闲聊、又像抽查功课地问我问题。也不知道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说话的人就成了她。不管是什么样的书,不管我抛出什么问题去,她都能没有一丝磕绊地畅言许久。陆老师有时在房间里办公,不忙的时候也会来客厅或者书房和我们一起聊天。”
“我们就像这样一起相处了很久……他们家不常有人拜访,她的女儿每隔几周来一次,我还见过几个吴教授的学生。医生来得多一些,但通常不在周五来。”
“为什么会有医生?”凌云问。
“你忘了。”闻听摇摇头,“吴教授来这里是因为生病,得了癌症。他们日常会请私人医生定期来做简单的检查,不过每隔几个月还是要亲自去医院看看。她平时状态很好,也不提起自己的病症,别说你现在忘了,连我也是只有在她家的茶几上看见药盒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原来她还病着。有一回周末,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事,临时去他们家里找吴教授,结果她不在家。陆老师告诉我是她的女儿来带她去医院复查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那么明确地被提醒着记起吴教授身患重病的事实,而且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那时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满心满眼的兴奋劲骤然消失。临走时我没忍住,问陆老师吴教授的病严重么?”
“他表情几乎没变化,像平常那样自然又温和地看向我,说医生说她病情很稳定,比预期的治疗效果要好。我很惊喜,那是不是再疗养一下,就会治愈了?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表情有点犹豫,最终放慢了语速告诉我这个病恐怕是不可能治愈的,只是减缓死亡的时间,最迟一年多吧。我记得清楚,那是个夏天,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电风扇摇着脑袋吹在我的手臂上,我只觉得连后背都是凉的。我从来没有把死亡与吴教授联系在一起。其实事后想起来,以陆老师对吴教授的情意,他心里的难过与悲伤远远比我更多,我当时那样直接地问他,恐怕还是在揭人伤疤。但我当时还不太懂事,我盯着陆老师的眼睛——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都不知道除此之外我的视线还能落在哪里——问他那怎么办呢,有没有办法让她好起来,她现在精神明明很好。她的精神一直都很好,他说,可是生老病死,都是规律,谁也无法抵抗。我们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做了所有的努力,其余的只能是听天由命。”
“我回去之后独自消化了很久。我奶奶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她没有实际的印象,只在相片里见过她的笑容,在爸爸的话语里得知她曾经如何地爱护我。奶奶给我留下了一双绒线袜和一副手套,据说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她为我做的。然而我那时还太小,戴不上,没过几年戴上了,她已经不在了。我有时整理衣橱,会在抽屉的角落里翻到那一副袜子和手套,挺丑的,大红大绿的配色。不过看着它们,还是觉得挺怅惘。可是那只是怅惘,和这一次不一样。我仿佛真的能够看见生命在衰朽,即便她依旧有着饱满的生命力,依旧怀抱着那么多爱,可是时限已至,可是连陆老师都说听天由命……”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小马哥抱着他新买的收音机听广播,里头像是在说书,我没仔细听,却突然听到一句‘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一瞬间冷汗直流。大概就觉得宿命……之类的……我原先不太相信什么阴曹地府,然而那时候脑海里幻想中全是那样的画面,一摊开生死簿,纸上密密麻麻罗列着世人的姓名和生死。好像吴教授的就在上面、陆老师的在上面,我的也在上面。夜里八九点钟,天空一片漆黑,只有几点星光闪闪,我盯着其中的一处看,感觉它遥远而幽深得像要将我吞噬进去,后来想想,也许这就是‘魔怔’。”
“我就那样躺了一会,突然一下子站起来朝吴教授家里跑。据小马哥讲,他和英英怎么叫我我也不答应,其实我完全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当时湖边的路还没有这么多路灯,我沿着那条路跑,从亮光里跑过一段,就陷进黑暗里,黑暗吞噬了一切,我连自己的身影也看不见,只能借着远方的模糊又断续的光向前。跑着跑着,会有一个理性的好像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声音告诉我说这样做很危险,万一前面突然窜出一辆电瓶车,或者不小心被路上某一个凹陷进去的土坑绊倒。但我那时就觉得什么也顾不上了,随便吧,还能有什么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像是自暴自弃地,然而其实也是漫无目的地。”
“那条路,平时散步时走过,踏着自行车穿过,从来没有像那一晚那么长,好像走不到尽头。所幸最后还是到了。我远远地望见窗户里透出橙黄色的暖光,温馨得司空见惯却又不切实际。我放轻了脚步,害怕惊动些什么似的。屋里没有惊呼,没有异响。走近了,听见陆老师吊着嗓子,在唱昆曲。唱的是《长生殿》,我前不久才读过——冷风掠雨战长宵,听点点都向那梧桐哨。吴教授打断他,说不唱这首了,换一首呢?……那你来选吧,陆老师静了静,不过也快要歇息,明天不是还要给编辑发文稿吗?他们两人独自相处时对话的声音,要比我平时听到的更放松,也更温柔。一瞬间我又朦胧地听见蝉鸣,聒噪而闷热的声响包围我,像是终于将我带回这个世界。”
“我没有继续听他们说话,愣愣地往回走,后背的汗被晚风吹着,竟然叫我在夏天打了个哆嗦。走出没几步,看见小马哥打着手电筒朝我跑过来。他还没等走到我跟前就破口大骂,说我失心疯了,二话不说就跑出去,跑哪去也不知道,还害得他不敢给我爷爷说,怕我回去挨骂,只好叫英英在那里稳住大人,他自己找了手电跑出来找我。我不知道怎么地,到了那会儿都还没有彻底还魂,有种劫后余生的惊险和感动,抱了他一下。他也懵了好久,后来直喊肉麻,躲了足足三天没肯见我。”
“那夜以后我再去见吴教授,就基本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唯独有时午后阳光太好,照在她的发丝上,我还是会无法自抑地生出一点怅然。第二年春天我开始去茶庄上打工。有一回周五下午因为茶庄上有事没能去吴教授家,因此被她知道了我在外面打工的事情,很是反对了一番。那是我唯一一次骗她,说我再也不去了,但是我其实还是在去。这件事她一定知道,因为我曾在茶庄门口被陆老师撞见过两回。不过,他们都没有再向我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告辞,吴教授突然叫住我,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资助。”
“啊。”凌云惊呼一声,“你答应了吗?”
“我没答应。”
“为什么?”凌厉皱起眉头,问道。
“我……我那时都不清楚资助是什么,回家告诉父母之后,他们说还是算了。不过,我自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之后,也觉得没有必要。我并不是穷到上不起学,爸爸妈妈在城里的工作虽然刚刚起步,但也做得踏实,我们家是缺钱,但也没有那么缺。就算吴教授给我缴了学费,我还是会去挣钱。这没有影响我的学业,是我自愿做的,爸爸妈妈也觉得没问题,我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智杰不认同地摇头:“可是你还太小,还没有到你为家做事的时候。你说着不影响,但是实际上怎么可能不影响?你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功课、或者你喜欢的书上面。就算是为了经济回报,早些把底子打好了,考好试,考进好学校、大城市里去,以后才可能挣到更多钱。”
闻听沉默地听着,半晌,点点头说道:“智杰哥,你说得对。”
空气沉寂下去,凌厉伸出手掌,挥走火锅上方飘起的白色烟雾:“算了,都过去了。”
“你之后高三,凌熙这边的工作也该暂搁下。”智杰劝道,见闻听不表态,又说,“或者我们先把这一年的钱给你结上,等你之后放暑假回来慢慢补。”
“不。”闻听这回拒绝得很快,“哪有这样的道理?工作的事情我会再考虑一下。智杰哥,谢谢你。”
凌云打量桌上三人的脸色,小心地开口:“小听哥哥,那吴教授最后怎样了?”
“走了。”
“走了?去哪里?”智杰无奈地用手肘碰凌云的胳膊。闻听看见了,淡淡地说:“去世了。比预期的晚了半年,医生说已经很不容易。还好,听陆老师说,她走的时候没有太大痛苦。”
凌云眉头紧锁:“那陆老师呢?”
“陆老师……很快也搬走了。他们没有这里的丧葬习俗,也没见找人来哭丧,很平静。临走前,他让我去挑书,说需要珍藏的已经拿走,剩下的反正带不走,索性都送给我。所以我的家里才会有那么多书。我去拿书的那天,屋里已经几乎搬空,家具只剩下他们寻常喝茶的那个小茶几。陆老师的行李堆在门口,大包小包东倒西歪,看得我想哭。我把书抱回家之后,发现袋子里还有一张陆老师的名片,上面印着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还有他用钢笔写上的字迹,告诉我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时候,都可以联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