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先前就有心理建设的原因,吴教授的离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但是在我拿完书的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神使鬼差地摸黑去了他们家。屋外停着辆车,里头亮着一盏小灯,陆老师独自在屋里,在唱昆曲,唱的是上回没有唱完的后半段:那堪是凤帏空,串烟销,人独坐,厮凑着孤灯照也,恨同听没个娇娆。猛想着旧欢娱,止不住泪痕交。第二天晨起,我听爷爷说,陆老师已经连夜离开了。”
第17章 走运
桌上寂寂的。先前智杰见大家都听得入迷,便唤了服务员,叫他将火关小,此时连同火锅也显得沉寂异常。闻听打量面前的三张愁容,率先扬起笑脸:“我是不是不该这时候讲这些,搞得你们都没心情吃饭了。”
“好可惜。”凌云撑着脸颊,“他们人那么好。”
智杰长出一口气,起身开了火,感叹道:“要是我再早些来,可能还能跟他们见上一面。”
“说起来,智杰哥最初是来这里做什么?旅游吗?”
“算是吧。那段时间刚辞职,心情也不太好,就开着车四处乱转。那回本来是去藤村的,就是有茶庄的那个村子。结果走进来转悠,发现里面还有个村子,临溪嘛,风景比藤村更好,也更清静。”他说着,一边朝煮开的锅里下牛肉,“转着转着,看见你们小姨的客栈,那会儿还没开张,装修好了在通风。我过去一看感觉装修得还不错,有点名堂,就说下次等它开业了要来住一晚。又过了半年,我也玩够了,想着开始重新工作,投了几个简历想起来还没来住这个新客栈,当天就开车过来。住了几天,见凌熙在忙活招助手——对了,那会儿你们妈妈也在——我就说要不干脆我留下来得了。”
凌厉挑眉:“智杰哥,互联网多挣钱呢?你能这么久不上班啊。”
“我本来就不差钱。”智杰耸耸肩膀,“我爸妈都不在了,留了几套房,没人管我,我也不打算要小孩,就随便过吧。”
方才轻松起来的气氛一时又静下去。智杰自顾自捞菜,抬头见闻听半是担心半是发蒙的表情,猛地笑道:“你们干嘛?我可没想让你们三个小屁孩安慰我啊,而且都已经过去多少年,我早就消化了。吃饭吃饭,再不吃,回去要被凌熙骂了。”
一顿热火朝天的火锅,结果叫他们吃得这么沉重。四个人埋着头一本正经地吃完了,智杰结完账,就要去周黑鸭给凌熙带夜宵。凌云眼尖地望见旁边的奶茶店,嚷着要多买几杯带回去囤着喝。奶茶店人还不少,智杰劝不住,只好叫他赶紧去下单排队。
凌云着急地要走,临走前,不忘回头问了问闻听:“你喝吗?”
“我不喝了。”闻听说,“你们都还有事的话,我想去新华书店买两本书。很快的,马上就好。”
智杰点点头,叫他买完书之后在门口等着,他们来找他一起去地下车库。一旁的凌厉突然开口,对闻听说:“我和你一起去。”
“那我们直接在地下车库见吧,我带凌云过来。凌厉认识我们的车吧?”
凌厉点点头:“行,可以。到时候微信联系。”
道别后,闻听带着凌厉朝书店的方向走,主动解释道:“我下午的时候,在书店看到了一套想买的书,但是有点犹豫,因为家里还有很多书没有看完,所以就没有买。结果刚才吃饭的时候和你们讲吴教授和陆老师的事情,现在突然又很想买了。”
“好啊。”凌厉应道,“我买了送给你吧。”
“没关系的。”闻听摇头,“我刚才看过了,一套书七十,不是很贵。我最近打工有零花钱,自己可以买。”凌厉没说话,闻听小心地抬起头看看他的脸色,小声补充:“谢谢你。”
他们到了书店,店里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收银员坐在柜台后偷偷玩手机。凌厉在门口站定了:“你去拿吧,我在这边等你。”闻听说“好”,快步走到刚才的书架前抽出那一套书,上下翻看,仔细检查是否在运送过程中磕碰到边角,又确认了整套书的售价是70元。他摸摸口袋,事先整理好纸钞,往收银台的方向走。
凌厉靠在收银台边上,正在摆弄手机。收银员已经站了起来,看见他走过来,不知怎么的好像有点紧张。闻听把书交给她,她拿起扫描枪扫了码,略带惊喜地说道:“这套书今天正好搞活动,满70减60,您只需要付十元。”
闻听愣了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您、嗯,就是只需要十块钱就可以了。”
“今天有活动吗?”闻听懵懵地问,“怎么没有看见哪里有写呢?”
“呃,这个,我们这是随机的活动,有的书有,有的书没有的,就是秘密惊喜。”
“这么好。”闻听不可置信地笑了,下意识地去看凌厉。凌厉低着头玩手机,一点没听见似的漠不关心。闻听悻悻然回头,把手里的二十元纸钞交给收银员。
“好的,找您十元。”她把书装进纸袋里,与零钱一并交还给闻听。
闻听对她道谢,刚要走,又回头压低了声音问:“请问这个活动之后还会有吗?”
“呃……”她的眼神四处乱飘,甚至一度定在凌厉的身上,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回答:“可能,要看具体情况。”
闻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拎着书走出了书店门。这真是从未料及的意外之喜,只用十块钱就买到两本新书,即使是在路边的盗版书或者二手书小摊上也拿不到这样的价格。饶是凌厉依旧沉默不语,闻听也压不住嘴角地笑:“你听见了吗?”他炫耀似的分享,“竟然是秘密惊喜哎。”
凌厉终于放下手机,意外地,脸上竟也带着笑意:“听见了,满70减60。”
“原来你刚才在听呀,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知道呢。这么高的满减,而且我的两本书还刚刚好七十块钱,今天也太走运了吧。就是那个收银员感觉怪怪的,好像不是很熟练。”
“看着年纪还小,可能是刚来做兼职的。”
“哦……”闻听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是这样。真好,还好今天跟你们出来了,谢谢你们带我一起出来。”
“客气什么?下次要出来,直接说就行。”凌厉带着他走进电梯间,瞥见他手里提着的纸袋,“重不重?要不要我帮你拿?”
闻听有点意外:“这个吗?一点都不重,没关系。”
他们找到车辆,智杰和凌云都还没有来。过了一会,才见他们从地下室的电梯口朝这里走来,手里拎着沉甸甸的奶茶袋。
“这是买了多少啊?”凌厉帮他们开后备箱,语气里有几分嫌弃。
“我给大家都买了,凌熙姐的、智杰哥的、客栈的厨师大叔,还有你的份呢,只给我自己多买了一杯。”凌云说,“闻听,我也给你买了,你喝喝看,保证好喝。”
“啊,谢谢。”闻听接过他递来的奶茶,小心地吸了一口,连连赞叹几声,就拉着凌云一起坐到后座,兴奋地和他分享在书店里遇上的好运气。
汽车驶出车库时,窗外天色已然暗下。“说着要早点回去,竟然也已经七点半多了,等到那边估计快要九点。”智杰感叹。
闻听陡然紧张:“那天黑了怎么办?”
“没事。”智杰笑道,“还不算太黑,慢慢开就好了。你们这儿车不多,除了往村里开的那一段以外,路也都修得蛮好的。”
副驾驶上的凌厉看看智杰的脸色:“你要是累了和我说,换我来开。”
“你学车了?”
“高考完就去学好拿本了。”
“挺厉害啊,早知道刚才来进货的时候叫你开了。平时自己上不上路啊?”
“嗯。”
“他可上了。”凌云说,“大一寒假把家里车开出去,要跟同学自驾游。还跟我妈吵了一架。”
“怎么?装帅追女孩?”
“放屁。就同学出去玩,想找个车。外面租车贵,本来就只有我会开,就准备直接开家里的车出去。”
凌云默默道:“那可不好说。”
闻听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即听见凌厉在前座暴怒:“凌云你小子一天到晚添油加醋,回头给你加到五套皮肤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凌云乖乖闭上嘴,和闻听对视一眼,默默低头喝他的奶茶。智杰无奈地摇头,轻拍一下方向盘的上缘,对凌厉劝道:“你弟就是随便说了一句,你这脾气真是……就你这性格,哪里能追得到女孩?……当然,追得到算我没说啊,毕竟你长得还行。”
凌厉不理会他,兀自摆弄手机。车里安静下来,只有音箱里流淌着舒缓的乐声。安静的行驶中,凌云率先开始打盹,脑袋耷拉下来,一下一下地点头。凌厉也很快犯了困,头抵车窗沉沉地睡去。
闻听与智杰在后视镜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智杰用气音小声说:“肯定都是昨晚熬夜打游戏,今天又在外面疯了一天,困死了。”闻听对他笑笑,他调低了音乐的音量,说道:“你要是困的话,也睡一会儿。”
闻听点点头,将头靠在椅背上侧过身去看窗外。一轮盈月高悬在天空,穿过枝桠与丛林,追着他们跑。手里的奶茶杯冰冰凉,流下一点水珠,落在掌心上。夜晚的沉寂与宁静使他的心沉静下来,它多了一点思念,多了一点满足,也多了一点怅惘。他眨眨眼睛,悄悄地想,那盈满的部分应该不只是为了回忆,也是为了今夜。不过,这只能是悄悄的,因为夏天一定会过去,要离开的人一定会离开。心事如果为人所知,难免会被取笑,毕竟没有人愿意在此停留。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又多了一点自负的不甘。
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溪流边缘的鹅卵石,任由水流流淌,温润地接受它们的光顾与离开。可是,石块有时还会被水流冲刷,被带动着挪出半点距离。自己却不自量力地充当磐石,就那样静静落在底部,也不知是顽固不化还是赤诚忠心。
他们驶入山脉,巨大山体遮挡住皎皎明月。考好试、考进好学校、大城市里去,席间智杰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闻听苦恼地揉揉额头,望一眼凌云无忧的睡容,也学着他将双眼轻闭起来。
第18章 争执
三个人一路昏昏沉沉,直到车辆在客栈门口停稳,智杰抬起手刹,好笑地唤他们:“小朋友们,醒一醒,我们到了。”他们睁开眼,缓了一会神,才下车帮智杰搬今天运来的货物。凌熙听见动静出来迎接,一边兴奋地和他们分享:“最近几天的房型基本全都订满了。按照现在的架势,感觉今年的淡季也不会太差。”
“终于不是赔钱生意,老板,恭喜你啊。”智杰好笑地道,“可以不用再给你姐赊账了。”
“本来就没给我姐赊账,我又不是只有这一份工。除了这个客栈,别的店收益都还不错的好吧。”
“好好。那我的工资是不是也能涨一涨了?”
“你个富二代还一天到晚想着涨工资……过段时间看看,真的形势好的话,给大家都加薪。”
“但这周边的配套设施也得跟上啊。”智杰说,“要不然难道大家都在这来度假?什么也不做?”
“这不是有藤村么?”凌熙压低了声音,眉眼里藏不住地得意,“我在和客人聊天的时候都悄悄打听过了,他们有一些网上的安利,其实原先都是推荐去藤村,再推荐来这边住宿。我一想也是啊,何必把两个村子搞成竞争关系呢?藤村的活动项目丰富,这里的景色更好,还有我们的精品民宿,两天一夜把这两个地方全部包揽,不就都带起来了?我今天下午联络了一些之前做咖啡厅的时候有合作的媒体跟kol,就准备往这个方向做宣传。”
凌厉听她说完:问道:“跟藤村抢客源啊,不会被记恨上吧?”
“不会。”凌熙自信满满,“来开客栈之前,都是打点好关系的。事先也探听过,这里村子之间关系不差,而且这两个村,再加上稍微远一点的沅水村,都是归在一块管。闻听,是吧?”
闻听点点头:“我们有些临溪村的邻居,他们的亲戚就住在隔壁藤村里,关系确实近。”
“何况我们也不是搞敌对啊,我们在宣传自己的时候把人家也带上,人家有什么不乐意的?他们的民宿做得一般是事实,智杰你也去住过,肯定是知道的。相比起从杭州、上海自驾过来当天就走的,客人愿意在我们这多住一晚,去他们那边消费的可能性就大,我打听下来,现在我们都没介入宣传就自然是这样的情况,之后短时间内估计也大差不差。就算他们一开始觉得咱们抢了风头,等真的来客人了,也就知道是互惠互利。”
“老板高明。”智杰对着她抱拳,“咱们早些时候怎么没这么搞?”
“当时来开客栈是有点冲动,光顾着自己想住进来。”凌熙不好意思地承认,“不过满打满算,咱们也就才开了大半年。做生意嘛,一开始亏本也是正常的,这不是慢慢摸索出来了?”她方才说得起劲,这时才发现闻听和凌云抱着大纸箱立在那里,忙说:“光顾着说话,时间不早了,闻听早点回家,免得你爷爷担心。”
“闻听你别搬了,我来就行,今天太晚了,剩下的明早再搬。”智杰走上去接过他手里的箱子,“你一个人回家行吗?要不要我送你?”
“我骑车来的,很快就到。”闻听将靠在客栈后门的自行车搬过来,把装着书的纸袋放进车前的篮子里,轻巧地跨上车身,“麻烦智杰哥,那我就先回去啦。”他和其他人道了别,方才踩下踏板,智杰叮嘱道:“刚才说的工作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
闻听脚步一顿,回了声“好”,与他们挥挥手,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搬着纸箱走进仓库,智杰刚要推门出去,凌熙冷不丁开口:“你和闻听说什么了?”“也没说什么。”智杰语气轻快,“就说他现在这年纪出来打工不合适。叫他高三别出来了。”
凌厉和凌云后进来一些,此时门口突然被两个大人占着,四人便一同堵在狭窄昏暗的仓库里。凌厉跟在凌熙身后,在顶灯的光线下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不悦。
“不是和你说过了?闻听他的情况特殊,不要随便劝他。”
“怎么了?”智杰后知后觉她此番问话的正经,莫名地转过身,同凌熙对望,“我也没说错什么啊,他情况再怎么特殊,高三也该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要不然,难道在客栈里打一辈子的工吗?你有这一辈子工给他打么?”
“是啊,小姨。”凌厉侧身靠在货架上,“你干嘛非得抓着他不放?外面多花点钱再找个人,难道就必须让闻听打工吗?”
话一出口,智杰的脸色忽地变了:“凌厉,你要这么说就过分了……”
没等智杰调解完,凌熙已是怒极反笑:“我非得抓着他打工?行,要不然明天我就解雇他,你看他是在家里一门心思学习呢?还是要去其他更累更远的地方找活干呢?我一直是好心帮他,从来没有给他派过重活,就是因为跟他相处过之后不忍心他再去大老远地受累,现在倒成了拖累人家了。”
凌厉的质问被打回来,耳根已然泛红,他噎了片刻,很快又梗着脖子回嘴:“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要一门心思学习了?现在的事实,就是你在雇佣一个快要高考的学生打工。”智杰抬起手想打断他,凌厉没理会:“他家里人没眼界,叫他这么小出来干活,你还不知道他现在该干嘛么?”
凌熙深吸一口气,手扶着门框缓和情绪。凌云畏缩而茫然地站在后面,拉拉凌厉的手臂,又担心地看一眼凌熙:“小姨。”
凌熙摇摇头,又缓了一会,努力平静地开口:“凌厉,你没有那么了解这里,也没有那么了解闻听。我知道,你们的思维里一定是所有人都想要考出去。”
“难道不是么?闻听他自己跟我们说过他想出去,他父母也想他过去。”
“是,他们是这样想。但是,实际上这种想法是很复杂的,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坚定和简单。你在这里待的日子少也见得少,其实这边的小孩很多都是一边打工一边干活。就说闻听隔壁家的小女孩,你们应该见过,她现在才几岁,刚上初中吧,虽然平时不去外面找工做,也是天天在家里编手工等着找人拿去卖。还有我平时去一趟旁边的便利店,只要是假期,家里的小孩就坐在那儿看店。”
“可是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一边想着要考好,一边分心干活,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矛盾,但没有办法。他们的想法就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就是既然能挣钱为什么不尽快去挣一些。之前闻听的父母知道他在我这里打工后,给我打过电话寒暄过几句,我也跟他们旁敲侧击地聊过一些。闻听偏科得厉害,按照他的成绩,估计上不了太好的大学,在附近的小县城做老师教教书是他们最理想的结果,好歹也算是出了农村。他父母有些话没有直说,但我听出他们的意思,大概是顾虑要是真去了大城市,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他足够的生活费叫他过得体面。至少在我这儿听来,他们并没有那么希望他考到多好的学校去念书,觉得既然都是回到县城的结果,何必要那么大费周折,现在既然成绩稳定又能挣钱,那就多挣点的好。”
“他爸妈也太没眼界、太不负责了。”凌云愤愤道,“闻听哥哥那么聪明,他们怎么就知道他没法在大城市长期生活呢?要是真来了上海,那机会也多呀。”
凌熙叹了一口气:“你们从小生在那里,不知道这有多难,不过现在和你们说这些也没有用处。其实我自己也想,如果闻听的爸爸妈妈没法给他经济帮助,他要一个人自个儿在城市里扎根,哪怕不是上海,那也实在是太难了。不过你说他父母不负责就不对了,至少在我看来,他们还是挺关心闻听的。但是眼界……是,也许是没眼界。可是眼界也是换来的。像你们爷爷奶奶,后来是都当上医生了,可是他们小的时候也得放了学就跑去田里干活,那你说太爷爷太奶奶有眼界么?他们那时候‘能’有吗?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生在城市,又生逢其时,在之后的日子里天然地享受着更容易获取的机会和更多的资源,所以有了姐姐和我,包括你们从小就衣食无忧的生活,也就有了你所谓的眼界。但这并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也不是我们在这里高高在上地批评别人没有眼界的理由。”
凌厉与凌云都垂眸不言,智杰站直了身子斟酌着说:“凌熙,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们肯定也都不觉得你是故意想要留着闻听。但是你刚才是在说闻听父母的想法,那闻听自己想不想要出去呢?我们也应该听他怎么想,也许还能帮他爸妈做做功课。”
凌熙摇摇头:“我也不是没和闻听聊过,他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如果不在这里打工,他自己也会去其他地方找点工作。我和他说了现在专心学习是为了之后能够出去的道理,但他只是点点头,也没有什么变化,我想总归还是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吧,潜移默化地。”
这下三人都沉默了,凌熙看看他们的神情,低声劝道:“闻听有他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也有很多无奈。该说的我都和他聊过,你们以后就别再随便跟他说这些了,反而给他压力。”
“知道了。”智杰挠挠额头,“我保证不说了。”
凌云也点点头,然而苦恼道:“那我能怎么帮帮他呢?”
凌熙闻言与他对视片刻,见凌厉也立在货柜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竟生出几分欣慰。“看他需要什么,我们就帮他什么。不过,也别总想着帮不帮的,也许反而是我们自作多情。”
凌云没听懂,歪着脑袋问:“什么意思?什么叫自作多情?”
凌熙想了想:“我们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但这未必适用于闻听。他觉得什么是好的,那就是好的,而不是一味把我们觉得好的东西强加给他。而且,你们也别总是刻意地做什么小动作,更别觉得自己的帮助是施舍,要不然闻听会不自在,他是很自立很骄傲的小孩。就像你今天拉着他去看电影,闻听家里条件不好,是你提出来的确实该你付钱,但是直接说闻听不会答应,凌厉的电影卡就编得不错。”
凌厉突然被夸,借口也被点破,慌得身形一晃,不自然地摸鼻子。
智杰换上调笑的表情:“是啊,我们之前还说呢,没看出来你这么贴心。”
“什么贴不贴心。”凌厉嘟嘟囔囔,做不耐烦状,“在仓库里闷死了,出去出去。”
第19章 停电
凌厉洗漱完回到房间,将空调调低了两度,拿起沙发上的备用枕头垫在背后,百无聊赖地瘫坐在床头。群里在打电话,今天是他们结伴去旅游的第二天。他默默地盯着聊天界面看了一会,也点进了通话页面。
他的头像缓冲片刻,汇入群通话的方块格群里。上方画面中的四人簇拥在一块,室友率先看见他进来,惊讶地喊道:“哎哟,稀客啊,厉哥竟然来了。”
单独窗口里的同学笑了两声:“厉哥现在在乡下都无聊死了,才有空跟我们打电话。”
“不对啊,我今天中午好像看见凌厉上线了,你不是说那边网不好打不了游戏吗?还是你已经回来了?”
“没。”凌厉烦躁地捋头发,“早着呢,得暑假结束吧。我是下午去了趟网吧。”
“那儿还有网吧啊。那明天下午去不去了,我蹲着上线一起开黑。”
他胡乱扯过一点被子盖在身上:“没法去啊,太远了,离这儿开车一个多小时。今天他们正好临时去进货,我才搭车过去的。”
“搭什么车呀?你自个儿车技不是六得很。”
“这里都是山路,他们肯定不让我开。一路弯弯绕绕的,是有点犯怵,还是算了吧。”
“行吧厉哥,我们在这里慰问你啊,祝你早日回城,回归现代生活。”“你懂什么?下乡好啊,这叫什么,体察民情,贴近人民群众。”“对,对,这段时间是不是在插秧呢?”有男生笑着说:“你们别拿他开玩笑了。看他这脸臭的,肯定每秒钟都想着回来。让凌厉去乡下,还真是历劫去了。”
屏幕那端的人们笑成一团,凌厉却一时没有接茬。他们说得一点没错,他是想回去,从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想回去。受不了积灰积油的木板凳,不愿走雨后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无法忍耐时断时续的网络信号,也不想过这只能望着天空发呆,傍晚无聊到陪两个小孩散步的日子。
咖啡机、游戏厅、24英寸高清大屏、西餐厅、小酒馆、无论何时出门都能光顾的便利店、一年四季未曾有过间断的艺术展,他没有一刻不想念。可是他们一口一个城里、乡下地叫,竟然叫他心里莫名地不是滋味。眼前交织着闪过许多画面,最近的是他方才斜倚车窗,望见树枝交错地遮挡之下广袤湖面上的月光如雪。你们有多了不起呢?他模模糊糊地想。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只落作心头的一点堵。他还是开了口,语气是理想中的不耐烦:“可不是么?连外卖都没有,烦得要死,再也不来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端又炸裂开:“外卖都没有?那你这段时间怎么活下来的?”凌厉随口应几声,懒懒地将头靠在枕头上。
又有新的朋友进入通话,话题很快转走,他似关心又似走神地听着,不知怎的,闻听在书店门口为了六十块钱就欣喜若狂,又一本正经地整理纸钞放回口袋的样子,在脑海里怎样也挥不走。总是计较着花费多少的人,他本来是最讨厌的,到了这儿倒是懂得了什么叫做无奈。
他曾不小心听见凌云跟闻听聊天。凌云忿忿地,与闻听抱怨马千傲的目中无人、虚张声势。有什么好骄傲的?一副自己多牛的样子,还感觉他有点欺负你!凌云打抱不平。他都这样子了,你怎么还不讨厌他?还要和他一起玩?
闻听露出意外的表情,开口却未否认马千傲欺负人的事实,他有时是有点过分。原来闻听不是迟钝地一无所知,凌厉暗忖。既然知道是欺负,那还不反抗?差点要给他冠以懦弱的罪名,便听他继续说,但是没什么好讨厌的,他也只是虚张声势。闻听摇摇头,顿了片刻道,我们其实一样,出不去的人都可怜,我讨厌不起来。
思绪一旦起了头,就变得难以遏制,像钻进裸露肌肤里空调冷风一般,无声无形却也无法忽视。凌厉随意地聊过几句,随意找个借口退出通话,站起身将空调调回原先的温度。隔着木门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晚归的客人在上楼。噪声虽然烦人,但也无意地使他回了神。他自嘲地笑笑,未曾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地同情心泛滥,莫非是被这些日子村里居民之间时刻不停地家长里短影响同化。
这一夜入睡得很有一些迟缓,但在真正睡着后又极尽昏沉,第二天醒来已经将近正午。最近受到生物钟影响,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晚了,恐怕又要被小姨说。凌厉收拾洗漱完毕走进大厅,意外地看见客厅桌前一个熟悉的身影。简单的水色短袖下露出纤瘦的手臂,搁在坚硬的玻璃茶几上,肘关节泛出微微的粉红。闻听正埋头看书,指间握一支木头铅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一旁的稿纸。
凌熙坐在吧台后对着电脑打字,没注意到凌厉的探头探脑。他挪过去,不知为什么压低了声音问:“闻听怎么来了?”
凌熙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打量一下四周,不回答问题,先反问道:“你干嘛鬼鬼祟祟?”
“有病。谁鬼鬼祟祟?”他理直气壮,声音却依旧低着,像怕惊动什么。
然而有的是人不识相,凌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响得一如以往、不知分寸:“哥,你才起啊。”
凌厉顿时无语,抿起嘴唇要转头,视线在半路率先与闻听相对视。闻听冲他大方地一笑,凌厉扯扯嘴角,不耐地回头与弟弟吵哪一天都少不了的架:“才起,怎么了?有意见?”随即快步越过他,去冰箱取昨天新买回来的鲜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