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余酲  发于:2024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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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沁晗默了一下:“有事又能怎么样,日子还得照样过啊。”
她抖擞了下精神,拎起裙角:“所以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来吧小棠,奏乐!”
黎棠被新称呼弄得一哆嗦,安慰自己算了吧就这样,至少比前同桌好。
四十五分钟过去,跳尽兴的苏沁晗把一大包零食都塞黎棠手里,披上外套就要走。
黎棠吃不了那么多,拎着东西追出去,在门口碰见霍熙辰。
他和苏沁晗站在一起,有说有笑,气氛颇为融洽。
黎棠这才想起,霍熙辰之前追过苏沁晗。
而苏沁晗现在被蒋楼拒绝,看样子也不打算继续追,所以霍熙辰现在又有机会了,毕竟都说人在为爱情失意的时候最容易被趁虚而入。
那李子初怎么办?
难怪他最近那么消沉,连头发都剃了——没有人摸了,自然也不会嫌寸头扎手。
回到班上,黎棠把那包零食放在课桌下面,李子初动腿时踢到,往下看一眼,又收回视线。
黎棠猜他知道这堆零食的来历,立刻表明态度:“我只是和苏沁晗一起练习,没有站在她那一边。”
把李子初给逗笑了:“你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黎棠想了想:“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是‘本想掩盖事实,反而暴露了真相’,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这个词用的不对。”
李子初笑得更厉害,眼泪都笑出来:“看来最近确实有好好学语文。”
他告诉黎棠,自己从头到尾也没有把苏沁晗当成什么情敌。
“感情的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她可能都不知道我这个人,我自己在这里跟她斗个什么劲。”
黎棠觉得他好豁达好清醒,正要表达崇拜之情,就见李子初抬手捂住眼睛,骂了一句:“妈的,气死我了。”
不想被人看到他的眼泪,李子初咬牙道:“白瞎我守了十八年的初吻。”
黎棠:“……”
李子初知道黎棠是从蒋楼那里听说他和霍熙辰的事,提醒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小心蒋楼受他影响渣男化。”
黎棠窘道:“我和蒋楼不是那种关系。”
刚哭过的李子初用通红的眼睛睨他:“那你运动会跑去看他,还为他请假?”
“……只是担心他。”
“嗯嗯,普通朋友之间的担心。”
“……”
话是这么说,下一个体育课,在音乐教室弹琴时,黎棠心不在焉地想,我和蒋楼只是朋友而已吗?
朋友之间怎么能互相碰嘴巴呢?
一旦走神,就频繁弹错音。
好在今天苏沁晗要去一趟广播台,舞练了半节课不到就先行离开。黎棠一个人在偌大的教室里练琴,累了就发会儿呆,看窗外的树和云。
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师家弹琴,同样的二楼,望出去是差不多的高度,类似的窗景。
那时候他总是在想,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呢,今天也会穿漂亮的裙子吗?
当年为讨张昭月欢心,黎棠曾学着弹过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张昭月很喜欢这部电影,经常在家里播放蓝光碟,黎棠也跟着看过几次,每到男女主角的亲热戏,张昭月都会用软的手捂住他的眼睛。
想着当时的情景,手指在琴键上起来,泉水般清澈的乐曲流淌而出。
到高潮部分,黎棠忘记谱子卡壳,忽闻一阵拍掌声,扭头看去,是周东泽站在门口。
他笑着走进来:“原来你钢琴弹得这么棒。”
黎棠不敢当:“没有,错了好几个音。”
“你太谦虚了。”周东泽说,“我小时候也被我妈押着去学过一阵子钢琴,实在没兴趣,也没那天赋,我爸每天拿根鸡毛掸子看着我练琴,我坐那儿弹着弹着就睡过去了,学了一个学期,连首《小星星》都弹得磕磕巴巴。”
黎棠颇有同感:“乐器的入门总是很枯燥的,我小时候也讨厌练琴。”
“听呢,不讨厌吧?”
“当然,钢琴曲都很好听。”
“那我这礼物算是没准备错。”周东泽从校裤口袋里摸出两张门票,“星期天,叙城音乐厅,钢琴演奏会,有没有空赏光?”
黎棠愣了下,看一眼那门票,是一位知名钢琴演奏家的演奏会,放在首都一票难求的那种。
他不知该不该应,讷讷道:“这票,花了不少钱吧?”
“你就说有没有时间好了。”周东泽说,“上回答应过帮你补过生日,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来想去,只有这个不出错。现在看来果然选对了,你琴弹得那么好,一定更懂欣赏。”
面对周东泽近乎殷切的目光,黎棠有种进退两难之感。
他也并不是非常迟钝的人,先前周东泽送他玫瑰花,打篮球时让他去场边休息,运动会给他安排广播台的轻松工作,这些事已经让他有所察觉。而且上个星期,周东泽还因为担心他说了那么长一番话。
黎棠眼里的周东泽一向温和有礼,对同学朋友也慷慨厚道,说那些无异于编排蒋楼的不是,若非真的担心,他一定不会在背后“嚼人舌根”。
黎棠领他的情,也真正把他当成了朋友,只是两个人私下约着去听演奏会,还是以补过生日的名义,实在有点超过了。
他并没有想和周东泽发展那样的关系。
可是黎棠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小时候因为没时间拒绝了同学的生日宴邀请,晚上都会辗转难眠,唯恐那位同学难过伤心。
何况还是如此真诚的,只对他一个人的邀请。
周东泽又把票往前递了递,正欲再说什么,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
不轻不重的三下,教室里的两人齐齐望过去,来人也穿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里头只穿一件白T,高瘦身形歪靠着门框,面上带笑,眼神却平静得发冷。
“黎棠。”蒋楼说,“英语老师找你。”
作为体委,周东泽跑到这里算是擅离职守。
于是他暂且跟黎棠道别,先行回操场。
走到教室门口,周东泽的脚步放慢些许,目光在蒋楼身上多停留一秒,擦身而过时撞了下蒋楼的肩膀,不知是否有意。
黎棠对门口的动静全无察觉。
他收拾琴谱,把钢琴盖上:“老师找我做什么,去教室还是办公室?”
无人应答。
疑惑地看向蒋楼,他人已经走了进来,站在距离黎棠不到半米的地方,嘴角下落收了笑容,视线直直落在黎棠身上,莫名有种审视的意味。
让黎棠心慌:“怎,怎么了?”
“老师没找你。”蒋楼说,“我骗你的。”
黎棠一下便明白了:“……你听到了?”
听到周东泽的邀请,也看出他不想去,所以在帮他解围?
蒋楼没有回答,而是对他说:“不可以三心二意。”
原来不是。
可是……
黎棠更疑惑了:“什么三心二意?”
蒋楼语气平淡地说:“他在约你。”
“是啊,怎么了吗?”
“他对你有好感。”
“……你恐同?”
“我说了,不要三心二意。”
黎棠其实不太喜欢这种“你只管问我看心情回”的聊天方式,连续几个问题被忽视,脾气好如他也不禁有些生气。
加之那个意义不明的“吻”,还有蒋楼似是而非的态度。每当他因为一个亲密的接触,一句暧昧的话语欣喜不已,深夜又会因为琢磨不出含义而意乱心烦。
“什么三心二意,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黎棠的声音低下去,“我们又不是情侣。”
空气一霎凝固。
黎棠说完就后悔了——这样说未免太直白,甚至像在埋怨。
虽然,黎棠知道自己先前的种种主动表现,聪明如蒋楼一定看出来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心知肚明却不说破,让人备受煎熬。
然而,接下来发展全然出乎黎棠的预料。
“我们不是吗?”
蒋楼仍是那平静的嗓音,却说着足以令人心率加速的话语。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了。”蒋楼看着黎棠,眼神里似有失落和不解,“至少,我没有对你以外的人,做过那些事情。”
作者有话说:
黎棠:这辈子没这么震惊过

蒋楼垂眸:“原来,你觉得我们不是在恋爱吗。”
那声音听着沉闷,像是受到伤害,进而感到委屈。
让黎棠愧疚感爆棚,心脏脱缰般地狂跳,更加难以静下来思考。
身体里仿佛分裂出两个人格,在进行激烈的辩论。
红方说: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他对你又是亲又是抱,给你买猫耳朵,还摸你的头,这不就是在谈恋爱吗?
蓝方跳出来反对:恋爱,尤其是初恋,是人生中的大事,必须有始有终,怎么能这样不清不楚?
红方叉腰:恋爱指的是两个人互相爱慕的行动表现,只要有行动表现就够了!
蓝方伸长脖子:你也说了互相爱慕,他都没有表达过爱慕!
红方:爱慕要用行动表达,而不是语言!
蓝方:语言的重要性有时候大于行动!
红方:心知肚明不就行了,何必拘泥于形式?
蓝方:这不是形式,这是确定关系的仪式感!
红方:迂腐!又不是结婚,难道要戳章盖印吗?
蓝方:至少要说“我喜欢你,请你成为我的男朋友”吧。
红方:没那个必要,直接开谈!
蓝方:有必要!
红方:没必要!
蓝方:有!
红方:没有!
天人交战,两边的拉扯让黎棠陷入混乱的泥沼。
而面前的蒋楼,几乎是逼视着他,等他给出答复。
“等、等一下。”黎棠深吸一口气,缓解紧张的情绪,“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没想明白。”
话音刚落,下课铃突然打响,黎棠受惊似的抖了一下,蒋楼被他逗笑了。
抬手,似要摸他的头,想到两人之间不明朗的关系,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好,我等你。”蒋楼说。
难得没有老师上课的晚自习,黎棠把看到一半的《基督山伯爵》摊开在桌面,半节课过去,一页都没翻。
他决定从头开始捋。
最初应该是同桌的那一周,蒋楼夸他名字“挺好的”,还看出他想参加英语课代表的竞选,举手替他报了名。
接着,蒋楼将他从混混手里救了出来,他第一次去到蒋楼家里,被告知之前没有其他同学来做客,“你是第一个”。
然后是KTV包厢外偶遇,生日聚会他莫名其妙又跑去人家家里,蒋楼在门口等他,温柔地为他擦去眼泪。同一天,蒋楼告诉他,“你坐在旁边,会让我分心。”
与这些相比,运动会邀请他看自己的比赛,帮他摘掉落在头顶的枯叶,进而发现他在发烧,带他去医务室量体温,为他掰开咽不下去的药……都显得平平无奇。
如今细想,才惊觉有多暧昧,至少黎棠不会和其他朋友这样。
后来,两人愈发亲近。蒋楼会为了他来到吵闹的电影院,会在两个人都转不开身的更衣室里帮他整理衣服……他们还在那里一起“偷听”了关于自己的八卦,也由此得知一个秘密——蒋楼只会为他一个人押题。
亲密的接触更是不胜枚举,蒋楼为他包扎伤口,摸他的头,那一声带着笑意的“笨蛋”,地下拳馆后台的眼泪和拥抱,山脚小屋里鲜血味道的碰撞……看似都是他主动,其实每个关键时刻,都是蒋楼先向他靠近。
黎棠缓慢地垂低脑袋,脸埋进书页里。
一种迟来的,让人心神战栗的巨大喜悦席卷而来,他想,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不由得想起周东泽说过,这些年来没见过蒋楼主动去接近谁。
而任何行为都有出发点和动机。
那么蒋楼的动机,便是和自己一样,无法抗拒地被吸引。
摸出手机,在课桌底下摆弄。
黎棠的脸还是烧得厉害,磨蹭半天,发出去一个猫猫发呆的表情。
一分钟不到,蒋楼回过来猫猫托腮的表情。是前几天黎棠给他发过的,没想到他存了下来。
黎棠抿唇笑了一下。这表情包和蒋楼实在不搭,因而有种奇妙的反差萌。
他问:上自习怎么偷玩手机?
蒋楼回复:你不也是?
黎棠又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蒋楼反问:你不信?
怎么会呢?黎棠想,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愿意相信。
于是黎棠换了个问法:那你拒绝其他人,是因为我吗?
蒋楼:当然。我从来不会三心二意。
莫名有种被捉奸的错觉,黎棠尴尬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答应他。
接着,蒋楼发来两条消息,清风拂过般的,吹散了黎棠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
——那现在可以拒绝他了吗?
——理由是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天晚自习下,黎棠在教室后门等到周东泽,趁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对他说:“抱歉,星期天的演奏会,我想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周东泽的表情像是意料之中,但又难免沮丧。
他试着争取:“能不能不要急着拒绝我,再考虑一下……”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黎棠是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才能将拒绝的话说得如此果断,“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想说违心的话,更不想故意吊着你。”
他这样说,算是直接将态度挑明,包括周东泽没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对他的好感。
同时也是再直白不过的拒绝,在对方还没开口时就先一步将可能性掐断,可谓是杀人诛心。
周东泽一向温和的面孔也变得灰败:“你还是选择相信他。”
黎棠摇了摇头。
他是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认为一切自有天命,由不得他选择。
“如果非要说,是他选择了我。”
我只不过是追随他的脚步,渴望他的回眸。
和周东泽在学校门口分别时,气氛已重回普通朋友的和谐。
“那我以后还可以向你请教英语吧?”周东泽笑着问。
“当然可以。”黎棠点头。
目送周东泽上公交车,望着红色车尾灯消失在雾气迷朦的夜色里,黎棠缩了缩脖子,试图驱散夜间的寒气,然而收效甚微。网上说叙城的冬天几乎不下雪,黎棠开始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转身,刚要把手也蜷进袖口,忽见前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千篇一律的蓝白校服被他穿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发黄的路灯光反而让置身其中的少年有种覆雪般的清隽。
或许是大雾的关系,蒋楼身上的锐利棱角也被模糊些许,变得柔和,温润,让人分外想亲近。
黎棠上前几步,瞧见蒋楼嘴角噙笑,向他伸出手。
像是知道他冷,不需要刻意指引,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发生。
“走吧,送你回家。”蒋楼拉起黎棠的手,用全新的称呼,“男朋友。”
自此,周一到周六的晚自习,黎棠不再让司机来接。
大部分时候,蒋楼先打车送黎棠回家,自己再乘公交回去。
偶尔,在作业不多的时候,黎棠也会跟蒋楼回家,在路上给家里打个电话,编造各种晚归的理由。
相反的,想去蒋楼家里,黎棠再也不需要找任何借口。
每逢周末,黎棠都会起大早敲开蒋楼家门,如果蒋楼要去拳馆,他就劝:“上个星期不是刚去过?今天在家休息吧。”
如果蒋楼打开书本学习,黎棠就搬张凳子坐旁边,时而为蒋楼解答英语问题,主要纠正发音,当他的人形点读机。
结果便是蒋楼的英语成绩在半个月内突飞猛进,学校进行的口语考试模拟高分飞过,第三次月考直接闯进年级前十。
看着光荣榜上蒋楼的名字,黎棠颇具辩证思维地想,以后再有老师禁止早恋棒打鸳鸯,他就可以把蒋楼的名次甩给老师看,告诉他们才不是这样。
……只敢想想。
现实是在学校里,黎棠甚至不敢让别人看出他和蒋楼很熟,去办公室拿作业时碰到,视线也不敢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
只敢在晚上放学后,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借着夜色掩映,偷偷牵手。
黎棠向蒋楼埋冤说这样简直像在偷情,蒋楼笑一声,问:“想不想继续偷?”
然后不等黎棠回答,就凑到他耳边,在公交车驶入隧道的瞬间,干燥的唇抿住他柔软的耳垂。
“偷情”的杀伤力有那么大,过去一夜,黎棠的心脏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跳,拿东西时无意碰到蒋楼的手,都条件反射地往回收。
“怎么了?”蒋楼问他,“静电吗?”
叙城的初冬虽不及首都干燥,但也足以让皮肤偏干的人饱受静电困扰。
黎棠很不幸是易静电体质,天一旦变冷,他的手碰哪里都会被电到。门把手,玻璃,桌子,刚洗好晒干的衣服,甚至是普通的乳胶漆墙壁,碰一下就火花带闪电,有时候还会听到响亮的“啪”的一声,把他自己都吓到无语。
因此买了很多的护手霜,所经之处都放上几支——手变得湿润,能很大程度缓解静电问题。
蒋楼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去拿桌上的护手霜。
黎棠可以想象,在自己出现之前,蒋楼应该从未用过护手霜。倒不是他活得多么粗糙,相比别的男生,黎棠确实过分精致,以至于有些娇气,他连护手霜都只用某大牌的玫瑰味,其他的他闻到总想吐。
连每周只跟他一起练两节课琴的苏沁晗都发现他爱抹护手霜,吸着鼻子在空气里嗅啊嗅,揶揄道:“天啦,世界上怎么会有比我还精致的男生呀。”
于是当蒋楼随手拿起玫瑰味的那支,黎棠下意识从他手里抽走,换成马鞭草味的给他:“用这个吧。”
蒋楼眉梢微挑:“为什么?”
没以为会被追问原因,黎棠咬了下嘴唇:“会被发现……班上只有我爱用这个味道。”
“发现又怎么样?”蒋楼转过脸,看着黎棠,“你不敢让他们知道吗?”
黎棠愣了一下:“……怎么可以让他们知道?”
早恋已经是足以让学生生涯天翻地覆的“罪名”,何况还是两个男生早恋。
蒋楼露出了然的神情,而后扯开嘴角,几无情绪地笑了一下。
一直到下午,黎棠都没能想明白这个笑的含义。
是笑我胆小,不如他坦荡吗?
还是说,因为发现了我弱点,所以觉得有趣?
黎棠有些害怕这样的蒋楼,却又饮鸩止渴般地为他的猜不透而着迷。
今天来蒋楼家,除了为了庆祝他冲进年级前十,还有另一个任务——打扫卫生。
虽然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蒋楼也未必不擅长家务,但黎棠不想自以为是地去揣测别人缺什么,然后施舍般地送过去,还为自己的慷慨沾沾自喜。好比“何不食肉糜”,是一种及其无知的傲慢。
他想为蒋楼做一些他目前能发现的,并且力所能及的事。
其实蒋楼家里不算脏,他一个人住,平时会自己洗衣刷碗,也没有抽烟喝酒等邋遢的不良嗜好。黎棠曾去过国际学校的男生宿舍,遍地的锅碗瓢盆,里面有凝固的火锅底汤,风干发硬的花卷包子,还有可以当武器用的臭袜子……
相比之下,蒋楼家简直干净得可以斩获整洁之家的殊荣。
可是黎棠还是找了个由头帮蒋楼一起收拾。眼看隆冬将至,蒋楼的床上还只有一条薄被,每次看到,黎棠都会替他打个寒颤。
叙城没有市政供暖,蒋楼家里也没安地暖空调之类的取暖设备,任是再抗冻,也难免咳嗽感冒。
要是发烧就更麻烦了,黎棠连水银温度计都不会用,完全没信心像蒋楼照顾自己一样把蒋楼照顾好。
于是扫着扫着,扫帚被丢到一边,黎棠撸起袖子开始套被子。
由于在家里从未干过这活儿,黎棠抱起最厚的那条棉花被囫囵往被套里一塞,人跟着钻进去,捯饬半天被子没理平,人却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蒋楼……”黎棠在被套里挥舞双手,抓瞎地喊,“救命……”
蒋楼只好放下手中的刷子,进到里屋,双手扯着被套,剥皮似的把黎棠从里面解救出来。
试过一次尝到甜头,晾晒的时候,黎棠如法炮制地把自己塞进床单的夹层之间,在里面小声喊:“蒋楼……你在哪里?”
半天没动静。
黎棠就急了,仓皇地掀了被单钻出来,“重见天日”的瞬间,入目的是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正看向他这边的蒋楼。
“是没听到吗?”黎棠松一口气,“还以为你回去了。”
蒋楼仍是不语。
阳光太烈,黎棠眯了下眼睛,并没有看见蒋楼眼神里,那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下的微微摇曳。
似被风吹动的烛火,晃一下便又安如磐石。
仿佛从未动摇过。
半下午,厚实的云层自西边飘过来,将太阳藏匿。
收回来的被子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暖香,黎棠很是喜欢,抱着闻了又闻,不肯撒手,同蒋楼打商量:“我们休息一下,过会儿继续学习。”
蒋楼视线放在题册上,不置可否地说:“你休息吧。”
黎棠便抱着被子,慢慢地闭上眼睛。
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黎棠以为自己清醒着,因此被扼住喉咙时的窒息,都那么真实。
他看不见是谁在勒他的脖子,只能感觉到那双手的力度,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随着吸入肺腑的空气变得稀薄,黎棠不停地挣扎,喊救命,然而是徒劳,他挣脱不开那双手,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来时,竟有种绝处逢生的庆幸。
黎棠猛吸几口气,抚住胸口心脏的位置,确认刚才只是鬼压床,才渐渐冷静。
手背揩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放下的时候,摸到了另一个人的手臂。
偏头看去,竟是蒋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躺了下来。床只有一米五,又被黎棠占去大半,导致蒋楼只能挨着床沿,蜷着肩膀,姿势几分憋屈。
黎棠忙往里靠了靠,让蒋楼的身体舒展开,又把压在自己身下的被子扯出来,轻轻地覆在他身上。
做完这些,黎棠才得空,细看蒋楼的睡颜。
他睡着的时候薄唇微抿,嘴角下落,虽然没有带笑,却有一种无害的平和。
像是暂时忘却了过往的痛苦,和当下的疲惫,在梦中卸下面具,露出原本的样子。
眉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看不出一丁点淤血痕迹。
黎棠的手伸上去,很轻地摩挲那块皮肤,心想,过去的十几年,你是怎样生活的?
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只能自己对着镜子割开伤口,放出脓血。
所以才会那样习以为常,好像不会痛一样。
黎棠看得入神,没发现蒋楼已经醒来。
只注意到那长得不像话的睫毛颤动几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捉住了。
黎棠倒吸一口气,欲盖弥彰道:“我没有偷亲你。”
蒋楼睁开眼睛,用锐利到能把人看穿的视线注视他,研判他。
然后笑了一下:“是吗。”
看样子是不信。
黎棠解释道:“是的,你知道的,我怕静电。”
“哦,静电。”
“……”
黎棠百口莫辩,毕竟他的手确实在人家身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在耍流氓。
“不信就算了。”黎棠泄气地嘀咕,“只准你偷偷藏我的笔记本,不准我偷亲你,这是什么道理。”
所谓笔记本,说的是开学伊始,两人还是同桌时,蒋楼问黎棠借走的英语笔记。后来一个没还,一个忘记要,上面本来也没写几行字,黎棠干脆重新换一本笔记。
孰料这次“大扫除”,竟从蒋楼家里翻出了这尘封之物,顺带唤醒了那段并不久远的记忆。
被问到为什么不把笔记本还回来,蒋楼说:“不想还。”
理由是,“我只有一件你的东西。”
一句话让黎棠耳热到现在。因为实在很意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蒋楼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关注他了。
听完这番“抱怨”,蒋楼又笑:“谁让你那时候都不教我英语。”
“你也没问我啊。”黎棠不服,“这不是教了吗,还是上门服务呢。”
“没见过上门服务,却在学生家里睡觉的老师。”蒋楼说。
望一眼窗外昏沉的天色,黎老师赧道:“那现在继续。”
“好啊。”蒋楼说,“不过要按照我的方式来教。”
黎棠心里有愧,只得应下:“……行。”
好在蒋楼采用的方式算是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原始。
学龄前儿童学英语,都用过那种启蒙卡片,巴掌大的一张纸片上印有英文单词,和对应的彩色实物图。每当家长要检查孩子的学习情况,都会把卡片打乱,然后从中抽取一张,举在孩子面前问怎么读,怎么拼。
不同的是,他们手头没有卡片,所以只能换成实物。
蒋楼摸黎棠的头发,黎棠便读hair,摸脖子,他便读neck。
指尖与皮肤的触碰,令毛孔微张,血液升温,明明在昏暗的房间里,黎棠却有一种身处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放在实验室操作台上展览的羞耻。
那手自脖颈游走到锁骨,又顺着颈侧爬了上来,揉捏耳垂,轻抚耳廓。
然后撤离,换成更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蒋楼的声音很低,可是那么近,连呼吸都变得惊天动地。
他问:“这个用英语怎么说?”
黎棠颤声回,ear,蒋楼说不对。
他纠正道:“这是whisper,耳语。”
碍于左耳听力受损,蒋楼的英语口语并不算优秀,因此黎棠指导他时,侧重点放在听和说上。
可是不知是否错觉,黎棠觉得蒋楼这个单词的咬字十分准确,挑不出任何错处,标准到他都忍不住跟读:“Whisper……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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