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余酲  发于:2024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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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完全听不见声音。”
黎棠不想用“单侧聋”这个医学名词,觉得太残忍。
关于蒋楼,他也只打算说到这里。黎棠不奢望所有人都能痛心蒋楼的遭遇,至少不能让他被人误解和揣测。
而且黎棠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妈妈,那个会在他挨打时扑过来护着,会在他生病发烧时抱着他一整晚的妈妈,有一颗柔软的慈悲心。
只是没想到,张昭月的反应如此激烈。
咣当——瓷勺砸入碗底的刺耳声音。
黎棠抬眼,入目的是母亲抖到勺子都抓不住的手,还有血色褪尽的面孔。
“听不见了……”
张昭月看向黎棠的眼神几近恳求,像是企盼他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他的左耳,真的完全听不见了吗?”

第37章 就是想你了
周一,蒋楼在晨读课之前到教室,整理桌面堆积的书本试卷时,后桌的男生凑上来,夸张地嗅了嗅:“你今天怎么这么香。”
蒋楼愣了一下。
昨天他洗澡没换衣服,但用了黎棠卫生间里的玫瑰味沐浴露。
单纯是沐浴露的话,香味不足以留存到现在。主要是因为蒋楼整晚都跟黎棠睡同一张床,黎棠睡相不算差,但喜欢抱人,有时候翻个身手臂横伸过来,就抱娃娃似的把蒋楼搂了过去。
黎棠不仅用玫瑰味的沐浴露,还用玫瑰味身体乳,玫瑰味护手霜,和他待在一起久了,便会发现他身上自然而然飘着淡淡的清香,黎棠之前还自嘲说被玫瑰腌入味。
而现在,蒋楼也跟着沾染入味,若是黎棠还在(1)班,说不定他俩已经因为相同的香味被人发现了。
意识到这一点,蒋楼无甚情绪地扯了下嘴角。
要是黎棠知道了,又要担惊受怕,说不定会催他赶紧洗手洗脸,去去味道。
昨晚的照面在蒋楼的意料之外,答应去黎棠家本就欠考虑,如今想来,原本的计划或许会被这次碰面打乱。
不过没关系,从昨晚黎棠的反应来看,进度比他预想中快很多,就算现在就点燃引线,爆炸的阵势也能够达到效果。
晨读课铃声打响,朗朗的读书声中,蒋楼后仰靠住椅背,闭了闭眼睛,呼出漫长的一口气。
想起昨晚那女人看见他时的惊讶,蒋楼久违地有一种舒畅的快意。
他已经开始期待天塌地陷,到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想必会非常有趣。
可是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面孔,皮肤莹白,轮廓精致漂亮,眼尾微挑,里头含着一汪澄净水液,仿佛一眨眼就要奔涌而出。
为什么哭?
是谁把你弄哭了?
蒋楼猛然睁开眼睛,犹如自梦中惊醒,斩断脱轨的思绪。
另一边的(5)班同样是晨读课,黎棠有一半时间都在走神。
如今没有李子初的看管,摸鱼更方便了。其实黎棠已经改掉了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今天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不受控制,并非他主观上愿意。
他的视线在书本上,嘴巴也在念,刚学的文言文翻来覆去地读,脑袋里却想着早上在餐桌旁发生的对话,和张昭月过分夸张的反应。
虽然后来,张昭月上楼平复完心情,回来的时候告诉黎棠,她只是想到了一个有类似遭遇的朋友,才一时控制不住情绪。
黎棠还是觉得古怪。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妈妈惦念至此?既然是朋友,平时为什么没见来往?
他想起去年不小心听到的,父母之间的通话。
——是你安排我回叙城,我根本没想过去见他,也没脸去见他。
——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个“他”指的就是这个朋友?
可是为什么没脸见他?难道这个朋友的“类似遭遇”,是妈妈造成的吗?
今天下雨,大课间的跑操取消。
胡思乱想半上午,苏沁晗来(5)班找黎棠玩的时候,黎棠的脑细胞已经阵亡一大片,说话都嫌费劲。
不过苏沁晗本就是为了吐槽,只管自己疯狂输出。
“我真是好无语,当了一年多的广播站播音员,运动会都是我读的稿,现在说换掉就换掉,至少提前通知我一声,弄个投票选举什么的啊,票出去还能让我心服口服。”
“其实我知道,是我爸担心影响学习才让广播站换人,可是换谁不好,非要换成王妍……”
苏沁晗胳膊肘捣了黎棠一下,“你知道王妍吗?”
黎棠慢吞吞地点头。
冬令营他和蒋楼“装不熟”的时候,在山腰平台上主动向蒋楼搭讪的就是王妍。后来回去的大巴车上,苏沁晗仔仔细细向他科普了王妍的各种“绿茶”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发表过“女生都小心眼,我比较喜欢跟男生玩”的“茶言茶语”,以及在高二开学之初,为了抢在苏沁晗前面,借“和朋友打赌输了”的名义向蒋楼表白的事。
虽然已经放弃蒋楼,但旧怨未泯,苏沁晗双臂抱胸,哼道:“一想到我的播音员位置让给她坐,就觉得好晦气。”
黎棠心思不在这里,随声附和道:“是啊,晦气。”
苏沁晗突然想到:“对了,男播音员也换了,换成以前跟我同班的那个陈正阳。”
听到陈正阳的名字,黎棠的耳朵警觉地动了一下。
怎么能忘记这家伙德行败坏,在跨年晚会后台偷怕女生更衣,被黎棠抓住后非但不知收敛,还公然挑衅,闹到教导处去,就为把黎棠从冬令营的名单里划掉。还有他那个好兄弟赵郁涛,为替他报仇当众给黎棠难堪,还泼黎棠一身热水。
这下是双重叠加的晦气,黎棠当即摸出手机,打开购物网站。
苏沁晗问他:“要买什么?”
黎棠说:“隔音耳塞,你一副我一副,广播放送的时候戴上。”
苏沁晗笑得不行:“可真有你的。”
选了一家同省的店铺下单,隔音耳塞次日到货。
晚上坐公交时,黎棠戴上耳塞试隔音效果,蒋楼看他试来试去,把耳塞揉圆捏扁,还是能听到外面的汽车鸣笛,笑说:“要不我把耳朵借给你。”
黎棠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行性:“如果有这样的医疗技术,我倒想跟你互换左耳。”
蒋楼觉得他异想天开:“就算真有这样的技术,也容不得你随便换来换去。”
“不用换来换去,换一次就好。”黎棠看着他,“我愿意把左耳永远地换给你。”
不是第一次从黎棠口中听到“永远”这个词。
上次,黎棠和他约定,只要不提分手,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是在蒋楼的世界里,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会失去。
哪怕黎棠说得那样虔诚,让人无从质疑这个假设的真实性,蒋楼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得到了,牢牢地握住了,为什么不开心?蒋楼不愿去深想其中的原因。
他只是和平常一样笑着:“笨蛋。”
不要总是把那么艰难的决定,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今晚蒋楼有比赛。
对手是去年年底俱乐部新进的成员,名叫裴浩,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好直接近距离硬拼。
由于蒋楼与拳馆的负责人老张是“旧相识”,裴浩以为蒋楼走后门打轻松赚钱的比赛,对他一直颇有意见。
上场前,裴浩笑问:“今天你的小男友怎么没来?”
随着黎棠陪蒋楼来拳馆的次数渐多,拳馆的人几乎都认识蒋楼的“小男友”。
见蒋楼低头缠绷带,并不理会他,裴浩也不气,边戴拳击手套边说:“如果他在门口等,建议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这场比赛,恐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比赛一共打了十个回合。
使用的还是最耗费体力的地面技。刚开场,裴浩就干脆地放弃试探进攻,直接飞踹攻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还是被裴浩一个扫腿绊倒在地。
好再裴浩用足弓钩索压住蒋楼的同时,蒋楼也将他牢牢锁死。考验地面技术的时候,唯有体力和耐力兼具,方有翻盘获胜的可能。
中间蒋楼抓住机会,趁裴浩处在下位,双脚绕到他脑后,交叉收紧,形成三角绞,维持姿势直到将他压制到脑部供氧不足,不得不举手叫停,才结束了这场恶战。
回去的路上,蒋楼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碘伏处理脸部和四肢的伤口,一边几分庆幸地想,好再今天黎棠没跟来,不然看到这样玩命的打法,说不定又会掉眼泪。
胸口和腹部的伤车上不好处理,蒋楼下车后套上兜帽,迈着大步匆忙地穿过灌木丛。
却在即将上行的时候,顿住脚步。
只见前方,云雾溟濛的天幕为底,一道瘦削身影立于其中。
她比十年前瘦了许多,却依然美丽,款式简单的风衣穿在她身上,也有一种雍容的气质。
对上蒋楼的视线,她弯唇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却让蒋楼觉得陌生。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不肯回头的背影。
此刻的张昭月,同样有一种恍惚而陌生的情绪。
昨天,她给黎远山打了个电话,在她的百般质问下,黎远山终于承认,蒋楼左耳失聪的事,他当年就知道了。并且还匿名出资给福利机构,让他们安排给蒋楼手术治疗,手术失败后的助听器,也是他出资提供。
电话里,黎远山振振有词:“当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抚养费,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机构是怎么弄到我的号码,电话都打来了,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扭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解决。自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关注过他那边,不管是福利机构还是他的姑姑也都没再联系我,想必他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
张昭月看着蒋楼面颊的瘀伤,想起老房子墙壁上的坑洼裂缝,心中不无凄楚地想,这叫过得不错。
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蒋楼率先出声:“有事吗?”
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里还要冷硬几分。
却是没有再喊她“阿姨”,张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蒋楼的距离不过两三米,足够看清他挺拔的身躯,和深邃俊朗的样貌。
至少他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还长得如此拔萃。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虽然,她自知没脸来见他。
十九年前离开叙城,她就没想再回来,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暂归来是冲动之下的偶然,而这次则是身不由己,是黎远山固执己见,非要假借让她安心养病的名义送她回来。
和蒋楼碰面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远山没有提前打听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蒋楼同班,便也不会……
没等张昭月想完,蒋楼轻笑一声:“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吗?”
察觉到蒋楼语气中的抗拒,张昭月深吸进一口气:“我听说了,你十岁那年休学,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弄伤耳朵。”
起初蒋楼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重提这件事,后来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样说,一来可以告诉他,她在昨天之前并不知道他耳朵聋了的事;二来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伤,是因为你自己好斗跟人打架。
蒋楼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该,可是成为别人口中的孤儿,难道是他自己愿意,主动争取的吗?
为什么全世界的大人,都那么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么懂刀扎在哪里最痛?
见蒋楼不说话,只是用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张昭月鼓起勇气去看他左边耳朵,问:“听说有给你配助听器,怎么不戴?”
这回蒋楼很快抓住重点——既然能这样问,代表她知道他曾经有过助听器。
多半也不只是“听说”而已,叙城福利院的资金一向不充裕,当年怎么会拿得出那么多钱给他做手术,配助听器?
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继续往下沉的同时,蒋楼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松快:“被别人扯下来踩碎,坏了。”
他甚至有心情补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张昭月微微一怔。
她知道蒋楼聪明,但没想到他竟会洞彻人心。
是要经过多少摔打搓磨,才能习得这样的敏锐和清醒?
按捺住心头泛起的苦涩,张昭月问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当年我留下了一大笔抚养费,足够你用到大学毕业,当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过她……”
“这你该去问她,而不是来找我。”没说几句话,蒋楼就显出几分不耐,“看够了吗?麻烦让个路。”
他抬脚踏上青石板,即将擦身而过时,被张昭月捉住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蒋楼的右侧,因此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可是当年的情况,作出那样的选择我也身不由己。后来我也有尽力补偿你……”
蒋楼打断她的话:“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十二年前回来,带走了我的父亲,现在又回来,送给我一个弟弟?”
蒋楼的目光由不显情绪的淡漠陡然转为一种锋利的冷冽,“我的父亲因为他而死,作为补偿,你是不是应该让我杀了他,一命偿一命?”
听到这样狠绝的话,张昭月喉间一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正是这毫不留情的言辞,撕开了她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外皮,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恶,这种时候竟然还在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世间事皆是种因得果——若不是她抛夫弃子,蒋楼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若不是她一时冲动回到叙城,蒋楼的爸爸就不会死;若不是蒋楼“父母双亡”,就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左耳失聪,也就不会休学;若不是休学,黎棠和蒋楼根本没机会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识。
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却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却在这里通过推卸责任的方式,通过告诉自己“至少他好好长大了”,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黎远山此人傲慢独裁,自私固执,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便再也无法扭转,蒋楼爸爸无法死而复生,蒋楼的耳朵无法恢复听力,那些她未曾亲眼目睹的艰难岁月,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云烟般一夕消散。
哪有什么补偿,能够让一切重来?
可是如果一切无法从头来过,所谓的补偿,又有什么意义?
自见到蒋楼起,就勉力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张昭月嘴唇抽动,近乎崩溃地流下眼泪:“对不起……”她声音沙哑,断断续续,“是妈妈对不起你。”
立在原地的蒋楼猛然一怔,不知为的是那句“妈妈”,还是那声“对不起”。
然而,即便是他曾苦苦等待,历经无数个春秋才等来的一个母亲,一声迟来的抱歉,竟也有其“目的”。
“妈妈不想求你原谅,只拜托你不要伤害黎棠。”
张昭月抓住蒋楼胳膊的手收得更紧,指节都泛起青白,“不要伤害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是全然无辜的了吗?
蒋楼问自己,如果他无辜,那么我呢,我就生来有罪吗?
难道只需要三个字就能一笔勾销,那他这些年摸爬滚打的困苦,辗转反侧的煎熬,算什么?父亲的惨死,又算什么?
回身望向隐入黑夜,如同一条巨蟒盘踞在山外的公路,仿佛是看着一切恩怨纠葛的开端。
耳畔女人的抽泣声渐远,响起的是风呼啸着灌入心底那片废墟的声音。
蒋楼濒近麻木地想,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十二年前,我的父亲就死在这里。
深夜,蒋楼拨通黎棠的电话。
响了九声,黎棠才接。应是被吵醒,嗓音有种困倦的懒意:“怎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蒋楼说,“就是想你了。”
黎棠在那头吃吃地笑:“我也想你。”
“那你想好了吗?”
“……嗯?”
“要不要再多点时间考虑?”
“啊……”黎棠才反应过来蒋楼说的什么事,翻了个身,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怕人听见似的很小声,“再等我五天吧,五天就行。”
蒋楼并没有问他要五天时间做什么,只应道:“好。”
想到过几天要做的事,黎棠的脸提前开始升温,他咬了下嘴唇:“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就睡了。”蒋楼说。
“那……你会梦到我吗?”
“当然。”
“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是一只蝴蝶。”
“被网缚住的那种?”
“嗯。”
“……你怎么抄袭我的梦啊。”
聊了一会儿,黎棠便打起哈欠:“我困了,晚安。”
蒋楼也说晚安。
临挂电话,黎棠迷迷糊糊又强调一遍:“五天……只要再等我五天,一定要等我。”
许是太困了,听筒传来的声音也随着意识飘远。
蒋楼“嗯”了一声:“当然等你。”
不等你,我还能等谁呢?

一晃快到周末,为不错过休息日,黎棠把时间提前一天。
“四天和五天没差。”他这样告诉蒋楼,也安慰自己。
于是蒋楼用手机提前订好房间,周六晚自习下课后,两人先在学校后门碰头,再打车前往酒店。
刚上车,黎棠就掏出手机要给蒋楼转账。就算不让他全付,也至少得AA。
蒋楼说不用:“前几天比赛赢了。”
“周二晚上?”黎棠那天没陪他一起去拳馆,两人同乘五站路就下车兵分两路,“你猜我那晚干吗去了。”
蒋楼垂眼看手机屏幕,把黎棠发来的转账点了拒收:“不知道。”
“你猜猜看嘛。”
“写作业。”
“作业在学校就写完啦。”
“看书。”
“《基督山伯爵》也快看完了,我的作文水平突飞猛进。”
“睡觉。”
“没有,那天我睡得很晚,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睡下不到一刻钟。”黎棠催道,“你再好好猜猜。”
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人,蒋楼不动声色地:“回去陪妈妈了?”
“不是。那晚我妈不在家,说是去见老朋友了。”黎棠自己也想不明白,嘀咕道,“……什么老朋友非得晚上去见?”
蒋楼笑了一下:“说不定是那种被遗忘很久的‘老朋友’。”
到酒店大堂,办入住的时候,黎棠问前台要了份餐点。
这部分账是他结的,蒋楼没抢过他。拿到房卡乘电梯的时候,黎棠一脸“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地得意道:“谁让你拒收了,反正这个钱今晚必须花掉。”
蒋楼没再说什么,随他去了。
订的是市中心的一家五星酒店,老牌连锁,设施和服务都算得上不错。
进到房间里,黎棠才有了点“我和蒋楼来开房了”的实感。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只能说一点用都没有,房门“砰”地在身后关上,黎棠肩膀一抖。
蒋楼发出一声轻笑,黎棠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场景像……”
至于像什么,他卖关子不说。
等到黎棠进洗手间,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蛋白里透粉,一股子紧张娇羞,就差把“我是第一次”几个字写在脸上。
黎棠掬一捧凉水,手心捂脸,不愿面对般地想,确实很像——蒋楼像嫖客,自己像第一次出来卖的鸭子。
极其恶俗的联想,却是极好的助兴剂。
蒋楼也进到洗手间时,黎棠让出台盆前的空位,人却没走,几分专注地看着蒋楼洗手。
多么好看的一双手,清澈水流滑过肌理和骨骼,让人想起这双手抚摸着身体时的触感,还有那天夜里在被子下面,如水中游鱼般的灵活。
眼皮微掀,视线在镜子里相撞,黎棠的心莫名发紧。
蒋楼黑亮的眸似有无穷吸引力,扯着拽着,让人不由得向他靠近。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黎棠自知不该分心,可那么大一面镜子照着,每一个动作和反应都纤毫毕现,无所遁形。他一会儿关心水龙头有没有关紧,一会儿担心敞开的窗户会让对面楼的看见这边的“现场直播”,手往后撑住台面,身体后仰拉开距离:“……先出去。”
“为什么要出去?”蒋楼却俯身向前,“不喜欢在这里?”
黎棠有种进退维谷之感,正羞得不知该往哪里钻,外面门铃突然响起。
是他点的餐到了。
夜宵菜品有限,黎棠又不想吃得太油腻重口,点的是酒店特色的海鲜粥。
刚喝两勺,手机响起,看见来电显示的“妈妈”二字,黎棠一怔。
自转来叙城一中,他就几乎没有准点回过家,张昭月都习惯了,平时不等他到家就早早睡下,今天怎么突然给他打电话?
接起来,张昭月问:“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黎棠含糊道:“……和同学一起在外面吃宵夜。”
“和哪个同学?”
“同班的,您不认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那早点回来。”
黎棠心虚地“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黎棠胃口丧失,又磨磨蹭蹭吃了两三勺,就放下碗。
蒋楼几乎没动筷,见黎棠也不吃了,问:“被查岗了?”
“嗯。”黎棠有点郁闷,“我还从来没对妈妈撒过谎。”
“那怎么办。”蒋楼半真半假地说,“先送你回去?”
黎棠果断道:“才不呢,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
当然要一鼓作气。
蒋楼却说:“你这样让我很有压力。”
“嗯?”
“如果我做得不好,让你后悔了,怎么办?”
意识到这里的“做”指的是做什么,黎棠的脸瞬间涨红:“……这种事,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没有吗?”蒋楼问。
“就算有,我也没法去……去对比啊。”
蒋楼笑一声:“你要是愿意,有的是办法对比。”
“为什么要去对比?”黎棠不明白这个假设的意义,“只跟你一个人做这种事,不行吗?”
蒋楼没说话。
黎棠忍不住追问:“难道,你希望我跟别人做这种事?”
蒋楼别开视线,看向桌上的残羹:“还吃吗,不吃的话——”
黎棠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伸手扳住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回答我,你希望我跟别人做这种事吗?”
蒋楼眨了一下眼睛,黎棠预判道:“不准闭眼。”
亲密的相处足以让黎棠摸清蒋楼惯使的伎俩,也知道他即便嘴硬得要命,却很难做到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谎。
在与对峙无异的氛围中,到底是蒋楼败下阵来。
他直直看着黎棠,很轻地叹一口气:“不希望。”
黎棠对蒋楼难得的坦诚十分满意,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他一下:“那就别做这种假设,好扫兴。”
虽然,在使用强制手段迫使蒋楼说真话时,黎棠就料到之后会被“报复”。
唯有微末风声的静谧春夜,酒店二十七层的套房中,一只白皙而纤瘦的手,颤巍巍地往床头方向伸,目标是开关,想把最后一盏床头壁灯关掉。
却被另外一只大一圈的手覆了上来,十指相扣,骨节绞紧,仿佛能听到汗水摩擦的咯吱动静。
粗重的喘息中,夹杂着蒋楼暗哑的声音:“别关……让我看着你。”
而黎棠,已经完全发不出,或者说是不敢发出声音。
哪怕来之前做足准备,预计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黎棠还是低估了实战与理论的差距。
加上蒋楼刚被他拿捏过,夺回主动权后仍有几分怒意,怎样能让他感到羞耻,让他濒临崩坏,蒋楼就怎么做。
蒋楼甚至不允许他脱掉衣服——只让他自己掀起下摆,把想要被亲吻的部位露出来。
等到黎棠强忍羞涩将毛衣掀了起来,蒋楼又迟迟不碰他,而是撑在他上方,用一种品鉴的挑剔眼神,冷淡目光一寸寸扫过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仿佛是在估价,或是打分。
等到黎棠受不了,松开攥着衣服的手,去搂蒋楼的脖子,试图靠得近一些,蒋楼一把捞起他的衣摆,塞到他嘴里,命令道:“自己咬住。”
黎棠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被蒋楼这样粗暴对待。
这让他有一种即将面临狂风暴雨的兴奋,和轻微而持续的疼痛一样,能让他从现实中脱离,获得灵与肉共振的快感。
于是听话地张开嘴,牙齿咬住毛衣一角。
像是用绳索,把自己捆了起来。
而这种事,第一次,比黎棠想象中要疼得多。
虽然后来,感官逐渐被合二为一的战栗封闭,剧烈的震荡中,黎棠也只来得及说:“蒋楼……哥哥……疼,慢,慢……”
蒋楼却没有停下来,他自上而下俯视着黎棠,任他时而蜷缩时而挣扎,无情地宣判:“不够,还可以更疼。”
好像身下的人越是示弱,流的泪越多,越是能激起凌虐欲。
不够,还不够。
想把他劈开,搅碎,看他痛哭流涕。
毕竟只有足够疼,才能被铭记。
直到最后,黎棠也没能挣脱禁锢。
甚至在紧要关头,被蒋楼的手掐住脖颈。
随着进入肺腑的空气愈渐稀少,黎棠头晕目眩,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他又看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透薄的翅膀扇出残影,飞得那样拼命,却一点一点地,被一团刺目的白光吞噬。
等那力道松开,黎棠呛一口唾液,咳嗽起来。
眼前又变成黑茫茫一片,仓皇中黎棠紧紧攀住蒋楼的肩膀,睁大眼睛去寻那模糊的人影轮廓。
这种时候,人只会本能地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却忘了,推他下去的,也是这双手。
事后,黎棠一面回味着刚才的刺激,一面后怕:“你怎么敢,万一真把我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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