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声阁和东道主走在前头,偶一回头,便能看到陈挽寸步跟在身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今夜风大,天上亦无晚星,只有维港对岸远远透过来零星一点光亮。
住宿别墅就在半山腰,无需再乘坐观光车,剩下的时间宾客们自行安排。
山下的酒馆茶馆通宵营业,山中亦有天然的矿物温泉汤池供游客体验,山脚的湖泊边夜钓的人也不少。
赵声阁都不感兴趣,决定回别墅休息,徐之盈要去泡汤池,赵声阁看向陈挽。
陈挽觉得山中不安全,说:“我也回去休息。”
别墅离他们观光车站不远也不近,步行回去要走一小段山路。
不过山间奇石花木,月光如水,夜游也颇有一番意趣。
路上偶尔能遇到一两个来度假夜跑或是散步的游客,陈挽警醒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虽然知道赵声阁出了港岛内环一般都是有人暗中保护的,但他不放心。
在陈挽这里,赵声阁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陈挽不远不近地走在赵声阁身边,赵声阁的身形高大,肩膀也挺阔,影子似乎把陈挽的包围起来,忽然,他听到对方懒洋洋的声音:“陈挽。”
“嗯?”
“有一只萤火虫。”
赵声阁指着草丛边说。
陈挽看过去,路边的乔木下种着兰草,草叶丛丛,长茎葱郁,细长花叶中微光忽明忽闪。
他走近观察了一会儿,回过头看赵声阁,问:“赵先生喜欢萤火虫?”
月光落在陈挽肩头,萤火在眼里亮起,如点亮一盏灯,赵声阁静了静,没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以前有很多昆虫标本。”
不过,也是很久的以前、很小的时候了,后来它们都变成了火中灰烬。
陈挽想了想,问:“你想要吗?”
“什么?”
“萤火虫,我可以给你抓。”陈挽九岁之前都住在飞虫、蟑螂和老鼠很多的唐楼,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赵声阁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幅度很小地点了头。
陈挽缓身凑近兰花丛边,静待时机。
赵声阁就站在他的身后,陈挽清瘦,四肢修长,这个姿势像伺机捕猎的羚羊。
陈挽很快就捉到了那只萤火虫,站起来,走到赵声阁面前,朝他伸出合十的双手。
赵声阁的童年读物实在匮乏,脑中已无童话可用于形容,又觉得陈挽这副模样像在哄小孩子,他不伸手接。
陈挽等了一会儿,也不生气,好脾气笑笑:“你想带走还是在这里看?”
他离得不算远,赵声阁闻到了兰草的清气,就沾在陈挽的发梢,他垂着眼,问:“还能带走?”
陈挽说:“你想的话我去前台要个瓶子。”
赵声阁不想他去,就说:“在这里看一会儿就放它走吧。”这话说得好慈悲。
“好。”陈挽张开双手,示意他认真看,会飞的小灯笼从掌心缓缓升起,点亮两人眉眼。
彼此目光追着萤火,触到一起,赵声阁的眸底一片平静,陈挽的眼睛像一潭秋湖。
谁都能看清谁的,谁又都看不清谁的。
山色青而深,树影绰绰,模糊对方面容与表情,风中的静谧,如同一场拉锯,又似无声的对峙。
赵声阁黑目如炬,陈挽不明所以,但眉目貞静,以不变应万变。
赵声阁无从在陈挽眼中探到半点波澜,低声提醒他:“你的萤火虫飞走了。”
陈挽抬头,目送虫儿远去,问赵声阁:“还想看吗?”他可以再抓一只。
赵声阁摇摇头。
还不属于他的东西,抓住了又有什么用呢。
夜愈发深,山径两旁有为夜游者准备的提灯,陈挽主动去拿:“那我们回去吧?”
深山老林,他实在不放心赵声阁的安全。
小径路口有一处石阶,长满青苔,因为是陈挽提灯,他下了石阶后便回身举到赵声阁面前,说:“小心,这里很滑。”
赵声阁在石阶上定了一会儿,没动,陈挽就把手伸出去给他,不是摊开掌心,而是将手很绅士地握成了拳头,只让他扶自己的手臂。
赵声阁垂眸凝住那截洁白的臂,抓好,走过了那段布满青苔的鹅卵石路。
幽园小径花木寂寂,两人影子叠在一处,如提灯夜游。
陈挽希望尽快将赵声阁护送回灯火通明、安保充足的别墅,但偶有小猫夜行,躺在路中央不走,赵声阁会给它让路,非常有礼貌。
“……”
树枝上有松鼠跳来跳去,悉悉索索,赵声阁又驻足观看。
“……”
陈挽发现赵声阁对人都淡淡的,对动物倒是很有几分耐心,他看对方实在认真,有些无奈地开玩笑说:“赵先生,这个我没法抓给你了。”
赵声阁终于轻笑了一声。
陈挽把他送回独栋别墅,说赵先生,明天见。
赵声阁叫住他:“陈挽。”
“嗯?”
赵声阁朝他招了招手。
陈挽走近,赵声阁很绅士帮他从衣领上摘下一片草叶。应该是抓萤火虫时沾到的,路上太黑,谁都没发现。
“谢谢。”陈挽微笑道谢,并伸出手,“给我吧。”附近并没有垃圾桶。
赵声阁没给他,说:“没事,我直接拿回去扔了。”
陈挽就点点头离开了。
赵声阁捻了捻兰草叶片,回了屋。
次日,东道主送宾客下山,等车的时候,草丛来了一只很小的猫蹭在陈挽脚边,黄白相间,陈挽看赵声阁和主人在前头寒暄告别,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小猫又一直不走,就摸了摸它的浑圆的头。
这里的猫是不怕人的网红,被来打卡的游客纵得胆子很大,它转了一圈又去到赵声阁身边。
东道主哈哈大笑,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恭维赵声阁说:“内地游客都喜欢猫的嘛,看到猫都走不动道了,比什么温泉啦、美食啦都有用咯,我们这边就养了很多,不少是从流浪猫公益机构领养回来的,也算是做功德。”
“福灵可是我们山庄去年最受游客欢迎小猫投票的榜首,看来它很喜欢赵先生喔。”
赵声阁垂眸看了眼身边的三花狸,矜持地抬起脚,没让碰,走了。
“……”
迈巴赫到了,赵声阁朝陈挽说:“走了。”
“……”陈挽只得微笑地和主人寒暄告别,上了车。
从加多利山庄回来后,陈挽和卓智轩见了一面。
因黑雨期间,项目耽搁了进程,近日进入高强度的推进期,陈挽无论线上线下的时间都几乎被赵声阁占去,卓智轩已经很有意见,陈挽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没和他见面的。
卓智轩找了个喝酒的地方。
陈挽提前到,卓智轩进门从后面拍了下陈挽:“干嘛,出来玩还看手机?”
陈挽抬头,一笑:“在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卓智轩大为不满,“这是周末!赵声阁是什么无良甲方,这么大单,夜生活时间还让人工作。”
“……”陈挽很想告诉他,其实不是甲方爸爸追着他,是他追着甲方领工作。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如果赵声阁超过一定的时间没有信息或来电,陈挽就会不自觉焦虑,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事业心一上来,每一项工作都希望得到回馈。
他知道这样不好,也在尽力抑制了。
“你最近也太忙了,上回给你打语音怎么老占线,一个小时都打不进去。”
赵声阁开视频会议的时间确实会比较长,陈挽给他倒酒赔罪:“工作太忙了,要讨论的事情很多。”
“再忙也不能这样啊,你这么累死累活的,那钱进你口袋吗?”
“赵声阁怎么这么会压榨人!”
要不是莫妮卡说这段时间陈挽都有按时就诊,并且状态不错,他都要撺掇谭又明去讨伐赵声阁了。
当然,卓智轩自己是不敢的,但是有谭又明啊,让谭又明去搞定沈宗年,再让沈宗年去掣肘赵声阁。
借石打石,一石三鸟,卓智轩自认为自己还是有点聪明在身上的。
陈挽不同意好友的说法,认真反驳道:“没有压榨我,赵声阁是我遇到过最好的甲方。”
“……”
陈挽的确非常在乎这项工作,某种程度来说,不亚于明隆和赵声阁。
不仅仅是因为赵声阁。
而是,这是少有的能让他觉得真正可以发挥自己抱负、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
可以说,在陈挽迄今为止的职场生涯中,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优待。
可以不用以辛烈的酒水和殷勤的假笑去祈求一个机会,可以不用天天喝到吐以致于肠胃炎换资方一个笑脸,可以不用和别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择手段地恶性竞争,因为这些都被明隆,或者说都被赵声阁,挡下了。
陈挽可以纯粹做一些他感兴趣的、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事情,享受到为数不多的科学的快乐和工作最本质的成就感。
这些感受其实已经离陈挽很远很远,远到陈挽都快要不太记得那是什么感觉了。
而且,撇开他对赵声阁的心思,对方也是一个非常尊重人的甲方、一个果断睿智、见识广博的合作者,一个可以放心依赖的战友。
只是陈挽觉得自己还不够专业,虽然和赵声阁聊天的内容基本都是公事,但和他的相处,就像瘾,令人亢奋,也会带来涨潮后的落差和痛苦。
在很多个他单方面意乱情迷的时刻,陈挽都是在用强大的、坚毅的、近乎残忍的自制力控制着情绪的起伏和心意的外泄。
不过陈挽还是愿意,愿意刀尖舔蜜,沉沦中克制,挣扎中清醒。
卓智轩恨铁不成钢:“暗恋一个资本家,陈挽,你是有点M在身上的。”
“……”
临近十一点的周末,赵声阁吃过药后开始继续工作,手机上收到一张照片。
陈挽在声色犬马中低着头,表情不清,明明是全场穿得最正经的一个,但好几个方向都投来了赤裸的目光,当事人毫无察觉,还在很认真地看手机。
赵声阁盯着那截手腕看了几秒,打过去。
沈宗年接起来,他没说话,沈宗年就说:“这也叫给你报备了?”
是某天赵声阁在吃饭的时候状似无意提起陈挽会报备行程,沈宗年倒是很想知道这个行程——人家有没有跟他报备。
赵声阁没理他,直接问:“谁在?”
沈宗年:“就卓智轩。”
照片是一个朋友发给谭又明的,谭又明狐朋狗友多,他中午用沈宗年的手机登录社交账号忘记退出,沈宗年一眼就看到了。
那朋友本意是看到了卓智轩,想问问沈宗年和谭又明在不在,在的话拼个桌,一起喝酒。
沈宗年心眼多,有卓智轩的地方……或许呢。
他直接用谭又明的账号跟那人聊了几句,让对方拍个照过来,果然就有陈挽,沈宗年反手就转给了赵声阁。
沈宗年没听见赵声阁继续说话,了然道:“看来是没报备了。”
“挂了。”
“……”
赵声阁把手机搁到一边,半个小时前吃的退烧药开始起效,脑子有些沉重和混沌,呼吸也有些烫,但他还是坚持阅览完手上的数据,然后点开老同学的对话框。
【你今天毫无进展?】
些许透露出来自甲方的审视和督察。
方谏今天没有在群里上物理课。
赵声阁又回了几封邮件,对方才回复:【???】
【你反正又不看!!今天的思维结构导图我己经单独跟陈总讨论过了,】方谏较为满意地告知他,【以目前的深度你和徐总恐怕都很难理解,我们决定出个简易版的和明隆的技术专员对接。】
方谏恃才傲物,不太有巴结甲方的意识,直接对老同学说:【你们就不用管了,等准备落地要钱的时候我们会再做详细汇报的。】
“……”赵声阁沉默两秒,说:【你发到群里。】
方谏:【没那么快。】
赵声阁:【不用简化,就发原版。】
方谏:【你看得懂?】
赵声阁:【你可以试试。】
【……】方谏是很有自己时间规划的,不喜欢别人打乱他的计划,【我现在在做实验,晚上一点之后才会有空。】
“……”赵声阁作为甲方,比较客气地通知他,【明天我还有会,希望能十分钟后在群里看到,谢谢。】
【……】方谏骂了几句,要不是明隆给的实在太多,自己又还有一窝嗷嗷待哺的硕博生,他马上就退群。
十分钟后,群里显示上传一份压缩文件,由于载量过大,上传时间很长。
喧嚣的噪乐吵得人头疼,陈挽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认真对比后,他确定这和今日早上方博给他发的文件是同一份。
陈挽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早上方博和他说的是他们把这些资料捋出简易版的方案和设计图再向两位甲方进行统一汇报。
群里依旧没有人说话,但有陈挽在的地方就永远没有尴尬,他像第一次看到这些资料一样在下面发表了几句观点。
然后就直接戳进赵声阁的对话框看,不过迟迟没有等来对方的询问。
陈挽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卓智轩已经跟几个不同桌的姑娘都喝过一圈后,对话框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赵声阁是还在工作没有看到吗?还是也去过周未夜生活了。
好几次,陈挽都已经开始打字了,最后又删掉。
他是乙方,只能被动地等甲方来找他汇报,万没有乙方push甲方的道理,这还是大周末。
陈挽谢绝了一位女士的邀酒,手机一亮。
赵声阁竟然直接把电话打过来了。
陈挽起身,在卓智轩还没反应过来的目光中走出卡座,找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接听。
“赵先生。”
“陈挽。”
赵声阁的声音很低,比平时都沉一些,陈挽觉得有些失真,但不确定:“赵先生,是想聊聊方博发在群里的方案吗?”
赵声阁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两秒,才说:“在外面?”
“很吵么?”陈挽一边捂着传声筒一边快速地找更安静一点的地方,“我是外面,不过现在没什么事,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刚看完立体图。”
赵声阁说:“你方便吗?”
“方便的。”
赵声阁很理解地表示:“不方便可以以后再说。”
陈挽很坚定地表示:“方便,工作重要,今天方博还跟我说——”
赵声阁很轻地咳嗽了一声。
“赵先生,”陈挽停下来,“您怎么了?”
嗓音沉哑不是他的错觉。
赵声阁静了两秒才说:“没有,你继续。”
陈挽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低声音说:“赵先生,身体重要。”
近来换季,流感来势汹汹,科想不少员工都陆续请了病假,就连合伙人学长韩进也不幸中招,基本就靠陈挽一个人在撑。
韩进怕陈挽也倒了,去吊了几天针就又来上班了,回来后说最近医院门诊人满为患。
陈挽抬手看了下腕表:“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先休息,立体图我会尽快整理一份报告出来——”
赵声阁说:“没关系,我没事。”
“……”陈挽觉得他语气也比平时轻,称不上虚弱,但也没有平常那般沉厚有力,担忧道:“赵先生,有没有量体温,吃过药了吗?”
说完又觉得语气太急切,缓了气息补充道:“最近是流感季,很多人生病,还是要慎重一些,感冒早期不注意拖久了不容易好。”
赵声阁说是吗。
陈挽说是的,他觉得赵声阁对自己的身体不太上心,便又问得更细一些:“您现在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发热,喉咙痛。”
“不知道有没有烧起来,”陈挽皱起眉,“您先量一下体温,如果温度高的话,要吃退烧药,家里应该有常备的药吧。”
“好像过期了,”赵声阁说,“没事,先处理工作。”
陈挽皱起眉,没顺着他的话说,而是问:“能麻烦司机送一下么?”
“请病假了。”
陈挽一句“那我给你送过去吧”脱口而出之前生生止住了。
赵声阁的行踪住址一向都是严格保密的,他要这么问,太僭越了。
好似在旁敲侧击对方的住址,想要趁虚而入。
最近他和赵声阁是熟悉了一些,但也还没有熟到知晓对方住址半夜去送药的程度,恐怕就连卓智轩应该也不能随意地去赵声阁家里。
陈挽又凭什么。
一颗心被理智和顾虑纠缠拉扯,既担忧赵声阁的身体,又怕自己显得居心叵测被拒绝。
陈挽少有这么不干脆利落的时候,这几秒就显得格外漫长,电流里的气息慢慢沉淡下来。
因为犹豫就是一种拒绝。
而陈挽犹豫的时间太久,很难不让人误会。
沉默无形,但很锋利。
直至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哎,陈生,快回来,深水炸弹上了喔。”
是刚刚卓智轩邀请来他们那一桌喝酒的女孩子,她们是玩乐队的,跟卓智轩很有话聊。
本就微妙的气氛更加敏感,赵声阁静了两秒,在电话里说:“你先忙吧,我挂了。”
陈挽一怔,叫了一声赵先生,不过赵声阁应该是没有听到,电话响起了忙音。
赵声阁觉得头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真正疼痛起来的,但仍然坚持回到了书房里工作,独自在这个孤独的夜晚完成了群里那数百页文档的阅读。
赵声阁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他不喜欢勉强人,为难人,尤其是陈挽,也自诩性格还算冷静自持。
但也许真的是流感病毒太凶猛,让人容易变得神经脆弱,头脑不清,总是做出一些高估自己的错误的分析。
赵声阁从小就什么都有,但是想要的,几乎都不会得到,可能,以后也不会拥有。
一个性格强悍的人,心性里最后一点未被抹杀的脆弱和任性不小心露出来时,如果没有被接住,那几乎就等于永久性地被尘封和磨灭了。
电话挂断很久,陈挽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药却没有带在身边。
他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有些事情,就是当下那么一瞬的意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能想尽自己的心意,又想保全分寸和体面。
自以为滴水不漏百无一失,其实畏首畏尾,捉襟见肘。
陈挽对自己感到失望,也有些厌弃。
对不起,他在心里小声地说,不知道是对谁说,可能是对生病的赵声阁说,也可能是对曾经那个是真的一腔真心想要好好对待赵声阁的陈挽说。
他没做到,他很差劲。
“你干嘛去了?”卓智轩端详他的脸色。
陈挽回来后,喝了一些酒。
“喂,”卓智轩出手制止:“怎么了。”
陈挽抹了把脸,收起情绪,说:“没事。”
卓智轩夺过他手上的酒,皱着眉,严肃道:“说。”
陈挽喉咙滚了滚,如实告知。
“赵声阁性子本来就怪,搞不懂他很正常啊,不过,”卓智轩说,“你好像确实陷入了一个误区。”
“什么。”
“就是,怎么说,”卓智轩虽然做人没有陈挽玲珑,但怎么说在情场上那也比死吊在一棵树上的陈挽强一些的,“你觉不觉得你有点矫枉过正了?”
陈挽低声说:“你不懂。”
卓智轩拍拍他的肩:“懂,我怎么不懂,暗恋嘛,就是走钢索、过悬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么多年的,他又不是不知道陈挽是怎么过来的:“想要对他好,又不敢对他好,不知道怎么对他好,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是你自己把很多事情都放大了,其实在别人看来,那就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社交。”
陈挽垂下眼:“是吗?”
“你要是实在害怕,那就拿我来参照嘛,比如上次,假设是我在牌桌上说我要赢,你会帮我吗?”
“会。”
“那再上上次,如果是我在鹰池遇到麻烦,你会不会掩护我?”
“会。”这没什么好说的。
“再往前,一起吃饭,我烟盒落在酒店,你会不会亲手交给我?”
“会。”
“你喜欢我吗?”
“……”
卓智轩两手一摊:“那不就完了?你怕什么?”
“陈挽,你太小心了,”卓智轩没暗恋过谁,但丝毫不影响指点江山:“你那么在意、那么谨慎的桩桩件件在别人眼里其实就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社交礼仪,你的一举一动没有一桩一件越过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你不说,我都看不出你还喜欢他。”
“……”
他很懂的样子:“暗恋不就是越大方就藏得越久。”
“……”
“你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拿普通朋友的相处去衡量嘛,就不说我们两个的交情,要是今晚是谭又明说他不舒服一个人在家,你刚好在外头,顺道问一句要不要拿个药,那怎么了?那太正常了,你不问,才不是你,不是陈挽。”
陈挽一怔,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正正砸中。
放在平时,就算是个普通合作方,陈挽都会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客气地关心一句,需不需要帮忙。
但到了赵声阁,却因他的心虚顾忌,只得到犹豫冷淡的几秒沉默。
从某种程度来说,陈挽对待赵声阁竟然比不上一个普通朋友。
陈挽后知后觉地感到痛心和自责。
他的一颗心和所有的爱都是为赵声阁准备的,但本是最该被偏爱的人却得到的最少。
这不公平,本末倒置。
赵声阁不一定需要陈挽的嘘寒问暖和买药送医,赵声阁什么都有,赵声阁可以拒绝,但陈挽不应该沉默,这是一种表态,一份关心。
这严重违背他的初衷和意志,陈挽希望赵声阁觉得自己是被关心着的,希望赵声阁生病时不是孤独的,希望赵声阁能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陈挽觉得懊悔,下定决心以后改正,但不知是否还有可弥补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在阁看来,就是挽忙着和女生在十里红场潇洒,和自己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沈宗年抵达明隆时,是赵声阁在病中连续工作的第七个小时。
夜里醒来后睡意完全褪去,赵声阁没有再吃药,很多时候,对他来说,工作比药物有用。
因为司机也遇上流感,这些天赵声阁都是自己开车上下班。
桌面上堆积了许多文件夹,是赵声阁批好的,分门别类,即便是带病加班,也依旧高效,有条不紊。
烟灰缸堆了不少烟头,爆珠里浓烈的柑橘气味已变得辛辣。
沈宗年从他的脸色,看不出昨晚在他发送照片后发生了什么,赵声阁的情绪永远平稳沉静。
沈宗年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然后自助倒了杯茶,没有多问别的事情。
赵声阁直接说公事,两个都是言简意赅废话不多一句的人,效率很高。
途中赵声阁咳了数声,不得不停下说话,手握成拳掩着唇,皱眉的样子显得有些痛苦。
沈宗年问:“又生病了?”
赵声阁的身体从小就非常矛盾诡异,有时候体魄凶悍,有时候体质很脆弱。
凶悍在游泳、射击和马术考试和比赛中经常考出令对手怀疑人生的记录,脆弱在几乎每次流感季他都踊跃参与,胃痛是家常便饭。
沈宗年觉得是他对自己身体太不上心的缘故,吃饭是,睡眠也是,AI都需要定期开启修护程序,但赵声阁的生活里貌似没有这个环节,他像一架高速运转永不停息的工作机器。
赵声阁的声音比昨天在电话里更沉哑:“没有。”
手机亮起,他拿起来看一会儿,回复后放了回去。
后来屏幕陆续又亮了好几次,不过赵声阁没有再理会,沈宗年觉得后半程他的效率低了一些,像AI程序出了不易被人察觉的故障,看起来是完好的,运行的,但哪里坏掉了,或许只有他自己本人知道。
“我找谭又明探探口风?”
卓智轩也不是每天都不干正事,今天来这边的证券交易中心办事,就顺便找陈挽吃饭。
“不用。”陈挽放下被按得发烫的手机,表情有些严肃。
卓智轩看到,对话框里,赵声阁就公事上的问题给予了详尽回复。
因为陈挽将方谏复杂繁琐的模型拆解成较为容易理解的数据和文字呈阅,看得出来是花了功夫的。
赵声阁表示了感谢,言辞得体,字里行间,毫无芥蒂。
都是成年人,谁也不会将私人情绪与工作挂钩。
不过对于陈挽关心问候他的身体状况,则是一笔带过。
至于陈挽询问赵声阁司机是否复工,如果还没有,自己刚好要到证券大厦办事,可以坐他的车。
赵声阁也只回了简单的:【不用了,谢谢。】
几个字,陈挽也看了很久。
昨晚陈挽试图给赵声阁回了电话,不知道赵声阁是睡了还是在工作,抑或出于其他的原因,没有接到。
由于时间太晚,陈挽顾虑打扰病人的休息,就没有再打第二遍。
而是在今天一早上信息询问赵声阁的身体和病情,并将群里需要赵声阁批示的事项简化处理,以期减少工作量。
工作上的事,赵声阁都认真回复了,一 一批注,有礼有节。
但关于自身状况,没有多提。
陈挽无从得知对方后来是否真的发起烧来,喉咙和头痛有否减缓,而现在又是否严重,有否好转。
陈挽只能捧着手机,把一句“不用了,谢谢”读很久。
卓智轩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
赵声阁讲话永远那么省字,别人基本无法揣测,他不知道陈挽是怎么理解的,只看见他咬着烟,垂下阴郁的眼,在对话框里发了一句【好的,那您先忙,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