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摆手让两个官员退下,姜宣默默地回了明华宫。
然后坐立不安继续难过。
好不容易到了快黄昏,想到了由头,他去御膳房端了一盅清心滋补的汤羹,前往御书房。
他想和季恪说说话。
说什么都行,总觉得只要和季恪说说话,他的心情就会好很多,或许也能想到解决纠结的办法。
到了御书房院外,捧着汤盅刚进院门,就听里头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而后是季恪那隔着门,愤怒却昭然若揭的断喝——
“笑话!朕是皇帝,这等小事,还能被他拿住不成?!”
“没有可是,此时屈服了他,朕日后如何为君?!”
姜宣连忙停住脚步,向前一望,秦中站在御书房外的台阶上,朝他谨慎地摇了摇头。
姜宣轻手轻脚地上前,用口型问怎么了。
秦中从台阶上下来,无声地行了个礼,接过他手上的汤盅,凑近用虚声说:“兵部的一位官员任免,兵部尚书和陛下意见不一,陛下想用的是大将军手下的人,但尚书大人……哎,毕竟是朝中元老,勋爵世家,这会儿御书房大臣正劝陛下呢,君上等等吧。”
“哦。”姜宣点点头,四处看了看,走去木廊下坐好。
大将军就是他的哥哥姜守。
季恪从前是个非常边缘的皇子,后来适逢宫变,又多亏了哥哥的辅佐才当上皇帝,其中细节他不清楚,但一定很不容易。
登基后,季恪封哥哥为天下兵马大将军,封他为君后,其他朝臣自然不满。
何况前几朝累积下来,朝中形势复杂,问题多多。
这些他之前就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才劝季恪选秀纳妃,不要首先就抛个把柄出去。
对于朝中势力,也不能只用雷霆手段硬碰硬,而是得一边摸清,一边该拉拢的拉拢,该利用的利用,待皇位渐稳再说其他。
他明明都知道,如今却为何只因为一点点小情小爱和占有欲就飘飘然、不懂事了呢?
他是季恪的君后,是季恪最最喜欢的人,不能拖季恪的后腿。
他要帮他。
这回的秀女和侍君有的来自世家大族,有的来自清流门户,就应该从这里入手打开朝局。
不能再自私。
姜宣暗自握了握拳。
他想通了!
这时御书房门打开,御书房大臣走了出来,等人走远,他便凑过去,侧着身踮着脚往门里看。
“君后,进来吧。”
声音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姜宣一喜,从秦中手里取过汤盅,笑嘻嘻地端着走进去。
秦中微笑着从外面关上门。
房里点着檀香,沉静雅致,毫无戾气存留。
姜宣走到季恪身边,活泼道:“你知道我来啦?”
季恪点点头,“刚来就知道了。”
“对对,你有内力!”姜宣把汤盅放下,“这个好喝不腻,能消烦躁,你尝一点!”
季恪无奈:“你知道朕烦躁了?”
“当然。”姜宣一脸认真,“我都听到了,要是我我也烦躁,甚至比你更烦躁。”
体贴的言语令季恪心中一暖,端起汤盅的手一顿,首先拉姜宣在身边坐下。
姜宣便习惯性地握住季恪的衣袖,说:“报告你,选秀的事定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觉得第一轮还是不要只让我一个人看的好,咱们俩一块儿吧。”
喝汤的季恪闻言又一顿,眼帘垂下,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终于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个“好”。
一个“好”字,又让姜宣的心轻轻地“咚”了一声。
他压下心乱,静静地看着季恪的侧脸,把先前想的事又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负起责任道:“陛下,我可不可以叫你一次季恪?有句话我想对季恪,而不是对陛下说。”
季恪一愣:“想说什么?你说就是。”
姜宣开心起来,脸微微发红,倾身凑过去,语气很轻,意蕴却很重:“我也最喜欢季恪。”
季恪的双眼意外地一睁。
下一刻,姜宣又带着一点点卑微和许许多多的向往道:“在选秀之前,咱们俩出宫玩儿一趟好不好?就一趟,只有咱们俩的那种。”
就这最后一次,不做后宫三千的皇帝与大度贤德的君后,只做季恪和姜宣,只拥有彼此,只属于彼此。
独一无二的真挚触动了季恪,他来不及有丝毫多想,下意识便问:“你想玩什么?”
这就是同意了。
姜宣特别幸福,眼里蕴着漂亮的光芒,说:“骑马、放风筝、逛大街、吃好吃的!玩儿什么都行!只要……”他有点害羞,低着头用双手搂住季恪的脖子,靠到他怀里小声补充,“只要是和你一个人在一起就好。”
姜宣轻轻闭上眼睛。
檀香萦绕,汤羹清甜,季恪的胸膛宽阔而温暖。
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了爱情的味道。
三日后。
朝务安排妥当,姜宣穿上浅绿纱衣,脚蹬银线靴,头系白羽巾,头发垂落一半,眉毛稍稍修剪,十分清雅文气。
虽然季恪说过他无需特意改变,但那是因为季恪对他好、体谅他,所以他也要为季恪着想,他愿意按照季恪喜欢的样子来!
上午,一棕一白两匹骏马穿过京城大街,穿过城门洞,一路奔向野外。
暮春时节,杨柳扶风花意浓。
姜宣心情极好,面上的笑就没消过,当真变成了一只大大的脱兔,马速甚至快过了季恪,独自向前跑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开心地大声喊:“季恪季恪!前面有一条河,河边的花好多!你快一点!”
着束袖锦衣的季恪端坐马上,一派贵公子气质,眼里和唇边的笑浅淡却真挚:“急什么,花又不会跑。”
“可是早到一刻就能多看一刻!”姜宣理所当然地说,更自自然然地伸出手来让季恪拉。
季恪顺势拉过,忽然使出内力,姜宣只觉得一股气流从掌心冲入胳膊、冲进身体,忽而让自己腾了起来。
他意外地睁大眼睛和嘴巴,轻盈地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季恪身前。
宽阔有力的胸膛包裹过来,姜宣心中一暖,伸开手掌,与季恪十指交握。
天地广阔,一望无垠,载着他俩的御马马蹄得得,空了的白马紧随其后,这样的时刻可遇不可求,令姜宣再幸福不过。
到了远郊旷野,二人先放风筝。
风筝是姜宣这几日亲手扎的——从前在师门,他每年春天都扎好多风筝,送给师兄师姐,还拿去山下卖。
他的风筝模样好看,卖价便宜,很得小孩子们喜欢。每次风筝卖光,他就用赚得的一点点钱去买好吃的,那时候就特别幸福!
现在他更幸福啦,连扎风筝放风筝都比从前多了一层深意。
这次的花样是他专门想着季恪做的:一条胖龙,浑身金灿灿,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又威武又可爱。
季恪长这么大居然都没放过风筝,完全不会,他就拉着他的手耐心指导,看着风筝在他们共同的努力下一点点飞高,正应了个飞龙在天的寓意!
好寓意不能提前说,所以他没有告诉季恪,就只自己心里欢喜。
放了半个多时辰,姜宣的手有点发酸,二人便收了风筝,来到河边有花有草的干净处,打开包袱铺在地上,喝水吃果点。
姜宣盘膝坐,边吃边咯咯笑,拎着水壶的季恪便疑惑了。
“怎么了?”
姜宣努力咽下口中的果点,认真地说:“我觉得现在跟以前在师门里一样,但又不一样。一样是因为都是这样乱玩乱跑,不一样是因为师门里可没有这样的果点!”
季恪随口问:“两相比较,你更喜欢哪种日子?”
“唔,单说喜欢,我当然更喜欢师门,因为我贪玩,但现在也不能说讨厌,倘若不让我过现在的日子,我也会很舍不得。”
季恪轻轻挑眉,故意问道:“舍不得这样的果点?”
“是舍不得你!”姜宣目光灼灼。
季恪一怔,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季恪季恪,你最喜欢的就是当皇帝对不对?”
当皇帝虽然能吃好吃的东西穿好看的衣裳住很好的房子有很多人伺候,可却有更多更辛苦更麻烦甚至更危险的事,相比之下还是弊大于利。
这样都愿意做,还做得那么努力,就一定是很喜欢。
姜宣毫不怀疑,季恪却暗了神色,说:“此事怎能简单地用喜不喜欢来定义呢?难道不喜欢就能不做么?”
“难道不能么?为什么不能?”姜宣大惑不解。
乍一听,这话宛如童言,但仔细一想,这话又很恰当,一语中的,说透了许多人的执着。
季恪怔住,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出游便好好出游,不谈这些烦心的。”
姜宣微微茫然,只好点头说“哦”。
吃完果点,二人牵着马在河边慢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多是“这里水清”、“嗯”,“这朵花好看,宫里都没有”、“的确”,“我的风筝扎得好不好”、“很好”之类可有可无的,所以没过多久姜宣就犯困了。
二人来到一棵大树下,姜宣熟门熟路地坐下倚着树干睡,沉入梦乡后更加熟门熟路地身体歪歪歪……歪到季恪身上。
季恪侧目看去。
姜宣,姜守的弟弟,自己的君后。
即便他身上有许多令自己感到意外不解、莫名其妙的地方,但不可否认,他也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十分相似,令自己即便纠结,却的的确确做不到放手的家伙。
他们终究还是成了真正的夫妻。
如无意外,他会一生待他如此刻,就算日后纳了新君秀,他总归与那些人不同。
午后浅乏,姜宣没睡多久就醒了。
却不愿起身,因为他正躺在季恪怀里。
季恪闭目养神的脸多么英俊呀,看着看着便心头荡漾,姜宣忍不住用脸颊轻轻蹭过去。
本就没睡的季恪睁了眼,目光定在姜宣脸上,姜宣“唰”地红了面颊和耳朵,长长的睫毛快速地忽扇。
季恪开始缓缓亲吻他的发顶。
姜宣双手攥紧,身体更加贴近季恪的胸膛。
很快,温柔而笃定的吻从发顶移到额头,滑过鼻梁,来到唇心,久久停留不去。
姜宣浑身软绵绵,双手环住季恪的腰,依赖地任他摆弄。
季恪一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唔……”姜宣抬起头,双眼含着紧张的水光,小声说,“这是在外面。”
“没有人。”季恪笃定地手臂一扬,宽大的玄色披风将他们罩住。
姜宣彻底投降,从大白兔化作小松鼠,全身缩了进去。
多了这件计划外的事,回城便推迟到了黄昏。
姜宣先前是坐着马车一路不停地入宫的,今日他首次近观繁华热闹的京城夜景,一下便眼花缭乱了!
府邸铺面、夜灯人群,每一处都好吸引人!
直到被季恪领进酒楼坐下他都没回神,在临街包厢的窗口不断探头。
季恪故意道:“今晚不回宫了?”
姜宣一听,扭回头来正色道:“不行,明日你要早朝,住在外面不方便。”
“那饭后陪你多逛一会儿。”
姜宣又摇摇头:“你每晚都要和当值的御书房大臣议事,今天出来了一天,积压的公务一定很多,若是再陪我逛,晚上又要熬夜,会吃不消的。”
字里行间全是为了他,季恪心中不忍:“那你自己逛,我让侍卫暗中保护你。”
姜宣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便笑着猛点头。
浓夜笼罩,京城的街道流光溢彩。
酒楼门口,姜宣快乐地投身热闹喧嚣的市井街巷,季恪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转身上马,踏上回宫的路。
他衣着低调却华贵,通身气质不凡,滚滚人流在他面前不过只是背景。
按辔缓行,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想。
直到走过两条街,他突然停马,顿了片刻后掉头催马,眼里的光坚定了许多。
姜宣此刻会在什么地方?
方才他看了好久卖小孩子玩具的小摊,同样看得久的还有字画摊、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摊、色彩鲜艳的糕点摊……
季恪眼里出现了笑意。
管它什么摊,一个个找去总能找见。
忽然,余光里浅绿色的衣袂一闪,人群尽头的小巷入口,一个像极了姜宣的身影转了进去。
季恪连忙调转马头追上去,焦急地躲避人群,终于走进小巷,只见前方幽深僻静,一人身着浅绿轻纱头戴白丝羽巾,不是姜宣又是谁?
季恪想唤他一声。
身处宫外,唤君后不合适,可除了君后,别的唤法又觉得怪,陡然发觉,他竟然从来没唤过姜宣的名字。
反观姜宣,相比恭敬的“陛下”,明显更喜欢“季恪季恪”地叫个不停。
季恪的唇边浮出笑意,随口喊了句“喂”。
前方人影一顿,应声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明明只是一瞬,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令季恪脑海里“嗡”地一声,头晕眼花,不自觉地猛扯了一下缰绳。
御马惊地急停,一声长嘶,两只前蹄高高扬起。
“阿……玉。”
面色苍白的季恪看着马下的人,双眼颤抖、双手颤抖、嘴唇颤抖。
极度不可置信,却又极其坚决。
京城主街,姜宣站在卖饰品的摊前,双手各拿一条手串。
摊主说这是送心上人的,寓意着唯一,只能送一条。季恪更喜欢哪一个呢?哎,如果季恪这时候回来找他一下就好了。
突然天边闪光,姜宣抬头一看,轰隆雷声接着响起。
“要下大雨喽。”摊主说,“公子挑好了么?挑好了就赶紧回家,小心被淋成落汤鸡诶!”
下雨就是催他走,选手串只能交给天意了。
姜宣闭上眼睛,把两条手串一起握在手心里捣乱,郑重其事地沉了口气,抓出其中一条放在脸前,再郑重其事地睁开眼睛。
是那条深棕色的!
沉稳俊朗的季恪戴上一定很好看!
姜宣开心起来,把钱和另一条手串交给摊主,摆摆手说:“那我走喽!老人家也快点收摊吧,常做常有!日后生意兴隆!”
小跑着离开,半路上果然开始飘雨点儿。
一时间路人行色匆匆,行商各自张罗,看漫看视频在裙一五二耳七五儿吧以先前不知躲在了哪里的侍卫也冒了出来,凑近他“啪”地撑开伞。
“属下送君上回宫。”
姜宣一边说好,一边有点遗憾:才逛了一小会儿,居然就下雨了,下次出来还不知道是何时,哎。
边走边郁闷,听着雨点儿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忽然发现撑伞的侍卫自己却在伞外,便让过一点位置,叫他也进来伞下。
侍卫连连躬身口称不敢,姜宣去拉他,他更是惶恐地几乎魂飞魄散,姜宣就没办法了,只好加快脚步,争取让侍卫少淋一会儿雨。
上了马车,他卷起微湿的衣裳下摆,又拍了拍袖口沾上的雨水,心想这算什么呀。
天有不测风云,从前在师门,去野外被淋个透心凉的经历不在少数,有时候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结伴从大雨中跑回来,或是在雨中打闹,可有意思了!
淋过雨后洗个热水澡也特别舒服。
唔,不知道季恪淋雨了没,他骑马走的,御马那么快,估计早就回宫了。
现在应该正在御书房跟当值的大臣谈事情。
姜宣伸手入怀,摸一摸暗袋内的手串,再拿出来看一看,琢磨着应该怎么给季恪呢?是正正经经地告诉他,还是趁他不注意突然戴去他手上?
马车直入宫城,停在明华宫外。
侍从们接姜宣入浴房,沐浴更衣后进暖阁,奉上夜宵。
汤羹热热的,姜宣一边吃一边回忆今日,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脸红,一会儿又乐开了花。
小荷适时笑问:“君上今日很开心?”
“嗯嗯。”姜宣使劲儿点头,“哦对,方才我让你仔细收好的手串呢?”
“在这里。”小荷从旁边桌上取来一只锦盒,对着姜宣打开,棕色手串静静地躺在其中。
“好看吗?”姜宣期待地问。
小荷点点头,“比宫里的东西别致,君上买给自己的?”
“买给陛下的,你说陛下会不会喜欢?”
“当然会。”小荷信誓旦旦,“陛下与君上如此情笃,无论君上送什么,陛下都一定会喜欢!”
“嘿嘿。”
此一言说得姜宣心花怒放,他等不及明天了,就现在!吃完夜宵就去找季恪!
二更已过,雨十分大,姜宣撑着伞跑了出去。
夜晚宫道上,侍从们在他身后一路追喊,姜宣却听不见似的,胸口兴奋地怦怦跳,还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把要对季恪说的话和季恪可能露出的表情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结果没想到到了御书房外,整个殿院居然是昏暗的!
明明每天这时候季恪都在御书房,何况今日又压了那么多公务!
姜宣站在那里一边喘气一边茫然地眨眼。
片刻后掉转头,又哼哧哼哧地跑向寝宫明威殿。
雨水里,侍从们哗哩哗啦地跟上。
到了明威殿,果然有灯光,姜宣涌出满心热血,不顾侍卫阻拦直接冲了进去,只见迎面雨里小跑过来一个人,是秦中。
“你快告诉陛下我来了!”姜宣擎着伞,脚步不歇地吩咐道。
秦中却挡住了他的去路:“君上,陛下已经睡了。”
“啊?”姜宣停步一愣。
秦中躬身:“陛下今日与君上出宫游玩,回来说是累了,就……”
“不可能。”姜宣笃定地说,“陛下走的时候精神好得很,还说要连夜处理公务呢,而且里头灯那么亮,你别骗我!”
姜宣继续往里走,这回坚决了许多,秦中一下就慌了。
“君上!君上!哎呀……”眼看人就要冲进去了,秦中心想这还了得,反正也瞒不了多久,便压低声音尴尬道,“陛下他……身边有人。”
“什么?”姜宣恍惚了。
“陛下身边有人。”秦中更加压低声音,在这大雨之中本不容易听清,可对姜宣来说,却宛如十几个炸雷那么清晰那么响。
他没有说话。
他看着秦中,又看看周围的侍从,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可是……
他大惑不解,脱口而出道:“不是还没选秀么?”
后宫就他一个人,除了他,又有谁会陪着季恪?
秦中硬着头皮说:“是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
“宫外?!”
晚饭之后,他和季恪就分开了那么一会会儿,季恪就带了个人回来?这怎么可能?!
他上前一步,语气里首次带上了严厉:“陛下带的宫外的谁?”
秦中垂头:“老奴不认得。”
“那他们现在在干嘛?”
大雨之中,秦中背上全是汗:“君上慎言,陛下要做什么,旁人岂能过问。”
姜宣的脸皱了起来。
雨声哗哗,今晚此刻,他头一回感受到冷。
但头颅是热的。
他攥了攥伞柄,眉眼一扬,决绝地向明威殿殿门走去。
“君上!君上不可!”秦中“唰”地一跪,抱住姜宣的腿。
侍从们也跪下来,纷纷说着“君上三思”。
姜宣望向前方,一片水雾后,他再熟悉不过的明威殿模糊了轮廓。
强大的失落感席卷全身,他不由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秦中抬眼望着他,侍从们也看着他,他如今再要做什么,仿佛就是和季恪、和所有人过不去。
终于终于,他转了身,喃喃说道:“好吧,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委屈的语气弄得秦中也跟着难受,一向活泼烂漫不知伤感为何物的小君后居然一下子就成了这样,他心中哀叹,终于在姜宣走出几步后叫住了他。
“老奴有几句话,君上听听也就罢了。”秦中凑近,用虚声说,“陛下带回来的这位与君上您……十分相似,那时雨刚下起来,陛下护着那位进了殿门,老奴以为是君上您,行礼时才发现不对。”
姜宣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秦中赶紧猛摇头:“老奴没什么意思!”
姜宣不知所措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被侍从们轻轻一拽,才想起来自己是要走,便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回到明华宫,他任由侍从为他更衣,然后便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才突然惊醒一般,扭过头一脸委屈地问:“小荷,你说秦中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小荷“扑通”一跪道:“君上,议圣乃大不敬,奴婢……”
“没关系的,陛下又听不见,我更不会怪你。”
小荷知道姜宣的为人,听他这么一说,胆子大了起来,便分析道:“听秦公公所言,奴婢觉得,陛下大约就是喜欢君上这样长相身段儿的人,所以一见到就……”
“就是说他喜欢的不是我本人?”姜宣困惑极了,“可如果只是喜欢这种外表,他当初又为什么只纳我一人入后宫呢?”
“这……”小荷犯难了。
姜宣则更加犯难。
整整一夜他都没合眼,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想把事情弄清,不愿稀里糊涂的。
于是黎明时分,赶着季恪上朝的时辰,他再次来到明威殿外独自等待。
暮春的清晨空气清凉,令人的头脑越发清明。
不多时,院内门响,熟悉的天子金靴踏地声传了出来。
姜宣垂着的手指动了动,眼帘拉下,心跳有点快。
紧接着,又是一声门响,一个十分陌生、十分温柔又略含怯懦的嗓音道——
“陛下!手串忘了!”
天子金靴随之停住。
同时停住的还有站在殿外的姜宣的心。
脚步声轻轻而来,温软的声音又说:“陛下昨夜说过,日后要一直戴着它。”
一点点衣料摩擦声和金石碰撞声传来,季恪柔和的话语跟着响起:“不错,已经丢了一回,朕绝不允许自己再丢。”
轻软的声音幽幽一叹:“草民惶恐,当年的事本就与陛下无关,陛下千万不要再自责了。”
姜宣大惊大震:他们从前就认识?!
他站在门边,往前探了探身——
映入眼帘的是季恪的背影,那人站在季恪对面,身体被遮挡,几乎看不见。
紧接着,季恪抬起手,很亲密地摸了摸那人的脑畔:“昨夜说过,你无需自称草民。”
“谢陛下恩典,但这是在外面。”
季恪没有说话,也看不到脸,但姜宣却能感觉到他笑了,而且笑意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深。
这时季恪转身朝殿门走来,姜宣下意识想躲,可转念一想:躲什么躲?有必要吗?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于是他盯向季恪,一动不动地盯着,用气势汹汹并带悲愤的眼神。
突然看到他的季恪自然愣得停下了脚步。
但神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变得紧绷、冷漠,甚至有些麻木。
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君后有事?”
姜宣气死了,头一扬,眼睛看向一边,才不答话。
季恪微微蹙眉,片刻后道:“无事就不要乱走,尤其不要堵在朕的寝宫之外,甚没规矩。”
姜宣:!!!
季恪居然跟他说这种话!!!
正在震惊,季恪突然又大变脸,朝殿门内温柔地说了声“来”,一直藏着的家伙便终于出来了。
“你就呆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谁叫都不要走,中午朕回来陪你用膳。”
“草民遵旨。”
季恪很满意,这一次直接无视掉姜宣,彻底地走了。
明威殿外只剩下姜宣和那人。
视野开阔,一旦看清,姜宣的脑门当即又挨了一记猛锤。
浅绿色曳地绸衣,半束的发顶扎着暖玉小冠,低垂的脸上眉形温柔,面容清疏,眼角含愁……
同曾经季恪要求他的一模一样。
还有那半束的发内藏着一根细辫的形制,亦与上次出宫籍田时,季恪趁他睡着,亲手为他梳的发式一模一样。
……好,好得很。
曾经他以为那些是身为君后的礼仪,曾经他以为那只是季恪自己的一点喜好,曾经他更为季恪亲手为他梳头,还梳了那样一个别出心裁的样式而开心,以为他对自己很用心,谁知原来……
明白了,一切他都明白了,所有那些曾令他感到困惑和无法解释的细节在这人的出现下骤然迎刃而解!
当真是好得很!
这时那人走上前来,跪倒道:“草民白玉弓叩见君上。”
……白?
……玉?
……弓?
姜宣的心猛揪了一下,睨了一眼那颗垂着的脑袋,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
他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回到明华宫姜宣就哭了。
再也忍不住了,从小到大,哥哥对他无比地好,老师师兄师姐也极其疼他,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欺负过!
他被骗了!
骗他成婚!骗他的感情!骗他跟他洞房!
他还傻乎乎地自得其乐!好蠢笨!
姜宣赶走了所有侍从,独个儿趴在桌上大哭。
进宫以来和季恪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件重现,明明没有多长时间,可他却觉得经历了许多许多,好像比在师门里的十几年都要多。
但那全是假的。
不过是给他人做嫁。
季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说把他当作了天上的明月,说得人尽皆知,结果呢?
白玉弓。
“玉弓”不就是月亮吗?
“白玉弓”不就是白色的月亮吗?
从头到尾,没有一丁点儿是真正的他。
没有一丁点儿。
姜宣的哭声更大了,双拳攥着,又气又恨地砸桌面,门外侍从们挤在一起,着急地问他怎么了,还连声劝他不要哭。
怎么可能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