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时,天帝对巫族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认为还有转圜的余地。故此他一力安排了玄女与巫皇少乂的结褵,企望玄女能扭转巫皇的心。岂料玄女去后,他夫妻二人同心一愿,毫无参商。天帝见此光景,也只能徒呼负负。杀心便从那时埋下了。”
叶重阳万万没有想到,在巫族灭族的整个进程里,踩下第一个脚印的,竟然是自己。而今回顾往事,十二位祖巫痛切的眼光历历在目。
他们投身岩浆殉亡时,是否还在怨恨我……
花知微继续道:“即便没有琼旲这横生的枝节,天帝也已经下了诛灭巫族的决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不过是时间早晚,机会无常罢了。”
叶重阳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平复胸口的震动和脑中的晕眩。对琼旲,他恨。可天帝,令人胆寒。他的所作所为泯灭了神性,乃至人性,一个位高权重者,掌握着生杀大权,可他心里却全然没有对于生死的敬畏,有的只是对权力不容分说的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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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你是佛门弟子,可天族亦有天族的规矩,不能由你胡作非为!”
“我木惜迟胡作非为,又非始于今日。我说了要见天帝,说什么也要见到。”
“咄!别不识好歹。若惊动了天河水军,有你受的!”
“纵是天河水军的都统来了,看他对付你还是对付我。”木惜迟不再多话,轻轻一跃,飞过那守将头顶,回脚踢在他后心,将他踢得跌伏在地。他一路奔袭,万夫莫当,亦不见那天河水军来阻。
此刻的紫霄云殿既无重兵把守,亦无歌舞喧嚣。冷冷冰冰宛如一座监牢。
那殿门上一把锁子,上有佛印。木惜迟拿手掌贴上去,默念心咒,那锁子“咔拉”一声断开。
木惜迟迈步进殿,那高高端坐者仍是体貌端严,气尊贵胄。若非他身侧已没了服侍的宫娥,会让人误以为他仍是九重天的主人。
“总能听见你腥风血雨的消息,此刻终于再见了。你是玄女的孩子,本君是你的舅父。”他手臂微动,隐隐有铁链铿锵之声。“本君头一次这么仔仔细细地看你,真是个可人心的孩子。难怪本君的公主也要甘拜下风。”
“陛下的公主如今在剐龙台受刑,已第几道刑了,容我算上一算,喔——飞箭攒心,至今已有一万多下了。公主的母妃,自请下罪凡间。她们母女终究未见上一面。”
木惜迟故意将端静的情形谎称的甚为凄惨,看天帝如何反应。只听他痛笑道:“成者王,败者寇,分所应当。”
“你与琼旲果然是父子,在你们眼中,你们不是错了,只是败了。你的亲生女儿在剐龙台受刑,你一点也不在乎么?你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感情残存么?”
“感情是无能之辈的枷锁。本君乃六界共主,岂受感情奴役。”
“巫族举族的生死你也不在乎么?当年一役,流的血将泽染成了黑色。他们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举兵自卫,却被诬为反贼。为什么你轻信琼旲一面之词,断定巫族谋反?是你真的糊涂,还是别有缘故?陛下,请你为我惨亡的族人解惑。是谁要害他们?”
“天命不可违,盛衰兴亡皆有定数。”
“定数?陛下竟将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云淡风轻一笔带过。我的双亲也是这定数之一么?我母亲是你亲妹!”
“你说玄女?喔,不错,玄女乃本君之妹,可她更是天族公主,她崇高的地位是天族赋予的。若全族的尊荣不再,她也将一无所有。如果局面到了那个地步,连本君亦是甘愿赴死的。”
“你到底做了怎样一个局,恐怕连琼旲也是你局中的一枚棋子罢。难道巫族的存在会威胁你天族的尊荣?是什么道理让你对我族人挥刀相向?”
忽然穹顶一声鸣啼,抬头只见毛羽斑斓,五彩辉煌。那是无量佛尊莲座下的妙音鸟。那妙音鸟落在前方,神态静谧安详,额点朱志,人首凤身。这还是木惜迟头一回见到妙音鸟真身法相。只听说道:“尊者且慢,佛尊算到今日天机窥破,特命我候在此地。”
听闻此言,木惜迟当场呆怔在那里,不可置信道:“这么说来,无量佛尊早已知晓巫族的冤屈,对天帝的阴诡毒计也了如指掌。为何……为何……”一时间心中恩仇起伏,直要炸开胸腔。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木惜迟感到浑身冰冷,“回头?回头便能将过去一笔勾销么?他呢?”木惜迟手指着天帝,“他要如何回头?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罪孽?巫族冤死的千万子民,他们怎么回头?怎么回头!”木惜迟满面泪痕,声音嘶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原谅我尚不能解悟。我在佛境几日,只学到一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若果如此,我只好自己来……”
“你已然是修佛之人,不应再沾因果,徒染血腥。释门请你回头。”
木惜迟惨笑两声,“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此皆是佛法。我既是修佛之人,更该知道遇善则善,当断则断。”说毕,回身向天帝的方向迅疾而去。
天帝虽则双手被缚,仙根却未被斩断。到底是天族至顶的修为,灵力虽有所减损,木惜迟却也一时伤不得他。
妙音鸟出手相阻,十分瞻顾左右,不得施展。
忽然,木惜迟感到自己攻向天帝的招式被一脉熟悉的气息温柔化解。自己被这气息团团围住,杀招使将不出。再一看,原来南壑殊自远而至。
“绾儿,你且罢手。”
天族大势已去,只需最后一役,便可为母族复仇了。木惜迟心中一再自诫,今日只是来问个分明,不为作祸。若是作下祸来,他自己倒在其次,却要令已接管了天河防务的南壑殊为难。所以他初始时并非抱持着拚命的决心。眼见南壑殊果然来阻,他便甘心情愿地罢战。
南壑殊来至身前,凝定看着他双目。而后向妙音鸟乞道:“尊者,今日之事还请遮掩一二。”
妙音鸟点点头,说“放心”二字,随后恭敬地催促木惜迟归返佛境。此刻已然灰心,木惜迟悲凉地望着南壑殊,对方却丝毫不再给予回应。
行出云殿,木惜迟心如遭刺一般疼痛。自己已身在释门,往后与南壑殊相见便不易了。他住了脚,向妙音鸟好言央告,容他一时半刻,回去同南壑殊说几句话。获准后木惜迟返身而去,来至殿门左近,听见里面动静极大。忙入内看时,眼前的场景却让他一时不得要领。
只见半空盘踞着一尾巨龙,飞云掣电,度雾穿云,但远近不离御座,只在顶上游弋。木惜迟料得是天帝真身法像。南壑殊持着离火剑,半兴云雾,正与他对面相抗。那巨龙虽被锢住,可眼射迸星,弯爪狰狞,龙首向前一挣,如钢密牙死死一咬,几乎要将南壑殊一口吞了。
木惜迟心念电转,原来南壑殊赶来,并非要阻拦他复仇。而是要替他做这件胆大泼天之事,替他向天帝讨命。可如今他是天河防务,这一来不仅渎职,亦且连死罪也犯下了,难道他竟全然不顾自己了么?
六界之内,能够如意运转水火之人,除南壑殊外,便是上古龙族。龙鳞冷硬,遇火不焚,南壑殊的离火虽远胜世间一切火种,却奈何他不得。
南壑殊纵跃上下,几乎寄命于龙齿咬合之间。只见他掌中笼着一团纯白火焰,欲趁机投入龙口。
天帝死不足惜,设若南壑殊因此获罪乃至身死,却叫木惜迟怎不肝肠寸断。他绝不肯他如此犯险,纵身向他赶去。
妙音鸟随后而至,看见这一幕,跃起尖鸣一声,化出兽像,将翅一展,尽力挥去,南、木二人被罡风一卷,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二人欲在狂风中执手,妙音鸟却不由他们如此。左翅一扇,将南壑殊逼至北天门,右羽一扬,使木惜迟投向南天门。如此南北殊途。花影同着叶重阳赶在此时将南北把住,豁开云雾,破通天路,协力将二人抛下凡间。
第202章
瑶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水路四通八达,码头日夜喧嚣,商船来往不绝。居民富庶,文化繁荣。
可要论这里面头一个儿最最富有的人家当属城南司徒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巨贾富商,家中主公主母俱在,还有一位千娇万宠的小少爷,时年十五,顽劣异常。凡他走过一路,沿途的丫鬟、小厮,哪怕猫儿、狗儿、雀儿没一个能安生的,没一个不闹得人仰马翻的。丫鬟好好干着活儿,他偏要去逗一逗。把丫鬟惹哭了,他涎着脸央告。总之别人哭,他就能笑。别人笑,他就要寻些事故。狗见了都想绕道。家中老爷头痛,可唯此一个独苗,不舍得打,也不舍得骂,只望哪里寻一位能降得住他的教书先生,将其导入正轨。
这日正是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周家屋檐的铁马叮叮当当,堂屋桌上的一叠豆腐皮儿糕点已经被蒸干了水分,长出一条条裂纹。屋子外边,一条甬道延伸而出,道路另一头是花厅,管家正提溜乱转,迟迟等不来消息。
“少爷中了,少爷中了,老爷,夫人,中了中了……”管家一听,喜得乱颤,抓着报信小厮的手往堂屋里跑。周家老爷夫人也早立在槛下张望。
“中了第几名啊?”
“回老爷的话,一百八十四名!”
“……”
老爷眉心的皱纹又加深了几许。
总共不到两百人的考试……
这样要紧的当口,少爷是不在家的,此刻他正带着小厮,在一所宅子的院内。地上的草长得有三四尺,人在草里,草平人腹。草里秽土瓦砾,左一堆右一堆,到处都是。再怎样看,都实在是一所废宅。
“你这样的一座宅子怎么肯漫天要价!你说的那个价,买十个这样的都还有余。”
宅主人也横的很,“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你们这伙公子哥儿的心思我全知道。不就是看上我家隔壁那个姑娘了么。”
小少爷被说中心思,红着脸也不敢驳。等交房钱的那一天,房主先收了钱,交了房契地契,而后才说:“我劝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呀。也不要兴头太过。正经人家的小姐都藏在深宅大府,谁成日价给人议论纷纷的。就有你们这些高粱纨绔争着戴绿帽呢!”说完一溜烟跑了。
这里小少爷气得跌足,一把将房契地契当破纸扔了。天天攀住墙头,看那姑娘在院中抚琴,练字,练剑,空手劈柴,空手劈砖,单臂拿大顶……
“!!!”
小少爷吓得从墙头跌下来,正跌在姑娘眼皮子底下。
“嘿嘿嘿,我是你隔壁邻居。”小少爷有些尴尬,拍拍手起身一瞧,更尴尬了。姑娘身量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去。每每从墙头上看,倒是看得出姑娘身材修长,却也不想竟修长到这个地步!姑娘好像是个热肚快肠的人,那双炙热的眼神死死盯着他。连眨都不眨一下。
这姑娘罢,可以说是玉洁冰清,也可以说是玉树临风。可以说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也可以说器宇轩昂,伟岸英拔。
简单来讲,“姑娘”浑身都是男子汉气概。
“你说你是我隔壁邻居?”
姑娘说话了。
十足十的男声。
“我是你隔壁邻居——的朋友……已经绝交了……”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回见了您嘞……”小少爷转过头撒丫子就跑,被拉着后脖领子提了回去。
“向小公子打听个事儿。”
“好说好说,全城我都熟。连宫里也有门路。”
“司徒老爷的宅子哪里走?”
小少爷不想他竟打听到自家头上,警惕地盯着他。“你找我……找他们家有什么事?”
“在下有件稀世珍宝敬献老爷。”
“什么稀世珍宝?”小少爷两眼放光。
“天上有地下无。稀世之珍,千金难求。”
小少爷听了心里不禁热辣辣的。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财,凡世上有的,他都看腻了,眼下竟又有稀世奇珍了?当即便道:“我领你去。”
一路上小少爷兴兴头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干什么营生?”
男子一一对答:“敝姓南,贱名壑殊。祖上三代皆是清贫读书人。去岁才从外阜迁居至此。”
小少爷道:“你家既清贫,又有什么稀释珍宝了,别是什么古书字画罢?我可不稀得那些。”
南壑殊莞尔:“不是古书字画。”
小少爷听了,这才放心。
这里司徒老爷会了男子,见其形容典雅,体段峥嵘,真是喜不自胜,爱到心里。起身紧走几步,一把拉起南壑殊的手。也不问来由,就要请客吃饭。
南壑殊倒是矜持,“听闻老爷欲替少爷聘一西宾。”
司徒老爷忙道:“对,对,对。”
南壑殊躬身道:“在下毛遂自荐。”
司徒老爷都快喜极而泣了,“先生真是天赐的好人,由先生教导犬子,他必能弃恶从善,改邪归正。”
这里小少爷都傻了,“你说好的稀世珍宝呢?”
南壑殊笑道:“正是在下这一身才学。”
小少爷登时眼冒金星,气个倒仰。
“少爷可曾有字?”
老爷忙道:“还未有字,先生给赐一个罢。”
南壑殊道:“绾鳍二字可否?”
老爷岂有不可的,喜的搓手,即命浓磨香翰,饱润香毫。南壑殊一挥而就,老爷宝贝似的碰在手上左右端看,喜得见牙不见眼。虽然他也不懂有什么涵义,但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笔画也多,想必里头大有学问。
自此这南壑殊便在司徒家做了西席。对于这位先生,小少爷是从不登门拜见的,也不准他到自己屋子里来。可先生却很好脾气的样子,总是弄些点心让下人拿给小少爷。
这日少爷随身的小厮又将空碟子给南壑殊送还。还附送一句学舌:“这劳什子牛乳菱粉香糕都喂了狗了。”
南壑殊放下手里的书卷,不紧不慢地问:“狗儿喜欢吗?”小厮一想自家少爷狼吞虎咽的模样,痛心疾首地答道:“他很喜欢!”
“我这里还有,你再给他带过去。”
小厮心想几条狗能吃了这些!遂涨红了脸,“狗吃不下。先生自己留着夜里饿了吃罢。”
先生对这话恍若无闻,指了指后面的屋子,“都给狗儿送去。”
没顿饭工夫,小厮扛着个大包回来。满满当当的牛乳菱粉香糕,荒年里屯粮也就是这个规模了。
小少爷一见了眼睛直发光,“市面上怎的买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亏他做得出来。嗳,你没说是我吃的罢?”
小厮摇头:“没呢。”
少爷一口一个,津津有味。“你别说,他要是个姑娘,我非娶了他不可!”
小厮不敢照实说,只好默默替他忍辱负重。
忽一日夜里,风雨如晦,奉命伺候南壑殊的下人跑来对小少爷说,“少爷少爷,西厢屋顶漏雨,门窗漏风,先生染上风寒,快不行了。”
小少爷正要就寝,听了这话,满心恼火,“吹跑了活该,吹病了认栽!少来烦我!”等到后半夜,猛然惊醒,究是不放心,遣小厮到西厢看看。小厮回来说:“先生浑身火烫,谵语绵绵,人已死了大半了!”
小少爷不懂,人还能一半一半地死?
“你再去瞧,死了则罢,若是没死,就……就把人抬我屋里来。”
众人一顿乱把南壑殊抬了进来。又一通点灯烧蜡,人仰马翻地请大夫给诊治。好容易退了烧,天已将破晓。小少爷也没了睡意,蹲在一旁仔仔细细盯着这张脸瞧,虽然双目紧闭,却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呵一口气能让人间登春,衔一抹笑便使百花失色。小少爷不懂,这般绝色姿容,干嘛非长在个臭男人身上呢!
翌日一早,司徒老爷亲自来探病,又流水价地送补品。到了晌午,厨房给做了十几样菜肴专供给南壑殊。小少爷望着又嫩又香鲜杀的乳鸽,口水淌了一地。
“我家自来是吃素的,怎么你能食荤?”
“原因嘛,很复杂的。因为——我想吃。”
小少爷惊掉了下巴,“你想吃就可以吃嘛?”
“嗯,我想吃,就可以吃。”
“那我也想吃,可以吃么?”
南壑殊:“让我想一想啊。”
“你想好了么?”
“尚未。”
小少爷狗儿乞食一般望着他,“现在呢?”
“想好了。”
“那我可以吃么?”
“不可以。”
小少爷正待喷泪,只听南壑殊说道:“可我这个人生来比较谨慎,吃东西之前呢,需有个人替我试毒。不知府上是否有做这个行当的人呢?”
“我我我我我我,我最喜欢帮别人试毒了。”
“这样啊,”南壑殊做出为难的样子,“会不会委屈了少爷?”
“不会的不会的。我还谢谢你呢!”
说话间已撕了一只腿塞进嘴里。许是小少爷从未一次吃这么多肉,到了晚间,便开始上吐下泻起来。
闹了数日才大好。小少爷恨得咬牙,大骂南壑殊蓄意害他。命下人卷了他的铺盖,一顿撵出去。
小少爷出了气,心满意足地回屋睡大觉。以为死生不复相见的,不料下午就在街面儿上碰见了。
第203章
小少爷这才知道,原来这南壑殊离了司徒府,就遭遇了家宅剧变,以至在街市上卖身葬父。弄得来往人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嗳呀好个大富之家,把西席先生赶出来。弄得人家家破人亡。”
“是啊,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府上设帐教读,竟还受到苛待,真是为富不仁……”
少爷当是自个儿睡蒙了,问小厮,“我什么时候把他赶出去的?”
小厮答:“上午。”
少爷纳闷儿道:“是今儿上午,没错罢?”
小厮:“真真儿的,一点儿错不了。”
少爷不甚自信地道:“本少爷一个回笼觉的工夫,他就家宅倾覆了?”
小厮悲悯地点头,“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见老话儿不假。”
小少爷没辙,只得又把人弄回家,平日里克扣着他的饭食,不准吃好的。
“你们拿来喂兔子的,挑拣些,给他送去。”
家下人等只得照做,皆不敢回禀老爷。小少爷不去登门拜学,南壑殊亦不来授课,可老爷每日要检视少爷功课,少爷无法,只得隔空同着南壑殊较量。每日功课最后一页总要附赠一只潦草的王八,以平心中之气。
这一日,小少爷被繁重的功课逼得跳脚。踹开南壑殊房门,指着脸问:“你自己若真有才,何不自己进京求取功名,折腾我干什么?我看是骗人的!”
南壑殊漫不经心地道:“在下春闱一战,必定高中,到时被公主看上硬要我做驸马,可怎么好。”
“呸,脸真大!”
此时南壑殊已除却了一身孝衣,穿一件玉色的绸衫,头上束着同色的发带。真有几分谪仙的品格。小少爷忍不住满脸鄙夷地瞟了好几眼。其实来讲,若是公主真看上他,倒也不算太天理难容。
在小少爷想要欺师灭祖的第一百天。他爹给办了一场谢师宴,说是从没一位师傅坚持到一百天,不是去职就是被气晕。
听说要给南壑殊三拜九叩,小少爷愁的好几日睡不着觉。
是日,吹笙击罄,皮鼓铜钟。这一场谢师宴比人家婚嫁喜宴还更热闹百倍。
小少爷正待忍辱负重地下跪,南壑殊紧走几步,挽住双臂,将他从地上托起。
在与之融融目光对上的一霎,恰似一个鼓槌击在心上,小少爷禁不住手指一蜷。忽然间觉得心里充满了不舍,好难过,好难过。
这一日小少爷又淘气,惊动了老爷。老头子气得眉眼都变了,喘吁吁进入院来,要拿大板,上家法。家下人见状都不敢劝。眼见小少爷要遭殃,南壑殊慢条斯理地讲起道理。说他是师傅,合该他来打,让老头一旁观刑。
小少爷浑身一凛。亲爹虽恨他不肖,毕竟骨肉相连,断不至下死手。可这个南壑殊却和自己有仇的。平日里那么欺压他,今日落在他手里,哪能讨到好儿去!这么一想,心都凉了。顿时将平素的逞凶霸道都没了,板子还没挨身,便鬼哭狼嚎起来。
老爷看的心疼,忙说算了算了,他身子骨不好。那感觉,不像是从南壑殊的棍棒下救出儿子,倒似劫法场救下了儿子。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爹啊,你还是在乎我的。”
“你是爹的心头肉,爹怎么不在乎你啊……”
父子俩抱头痛哭。
后来几日,小少爷天天哼曲儿,心情颇佳。老头子平日凶神恶煞,还以为是哪世里修的仇人冤家。想不到这么看不得他受罪。板子都没下来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老头子挺疼自个儿的。小少爷心里暖融融的。
别说,这个南壑殊还真有一套办法。
接连几件事,让小少爷对这位西席先生的看法颇有改观。私底下就和小厮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是个好人。”
这日一封信递到南壑殊手里,后者看了,呆嗑嗑愣了半日。小少爷问:“谁啊?”
南壑殊随口答道:“我父亲。”
“喔,你父亲……你父亲……”少爷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你父亲没死,那你卖身葬的那位是谁啊???”
“是伯父。”
“伯……”
小少爷脑筋转不过来,半日才道:“你伯父自己的儿子呢?他怎么不卖身,非得把你卖喽!”
“他没儿子。”
“……”
也有道理。
小少爷又艰难地转动着他稠闷闷的脑袋,“那你爹呢?他兄弟死了,难道就不管?”
“他想卖自己,可是没人买。”
“啊?”
“他太老了。”
“啊……”
这话简直毫无道理,却偏偏该死的毫无破绽。
好半日才醒过闷儿来的小少爷一把揪住一个小厮,龇牙咧嘴地问:“哪个犊子说他其实是个好人的?哪个说的!!”
又过几日,小少爷仔仔细细回想整件事。
“这么说来。他们家一堆活人亲戚就凑不出银子置办棺椁,非要把他给卖喽。可见贫困至斯。”
又想他失家败业的在这里,着实不容易。竟然从心底对南壑殊生出一丝怜悯。
真可怜呐。贫贱人家百事哀。贫穷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小少爷预备下馆子来体察一下民情,看看贫苦的百姓们是怎样的衣食住行。
他往酒楼油污污的凳子上一坐,往左边桌上一瞧——烧花鸭,烧鹅。
小少爷:“……”
往右边桌上一看——溜鱼段,卤肥肠……
小少爷看得直流口水,得出一个痛心疾首的结论:
穷苦百姓吃的比他家好一万倍!
正在他泪水与口水齐流的当口,余光中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少爷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把废宅卖他高价的骗子。好大一笔银子啊,饶是有钱,小少爷也不肯当这个冤大头,当即上前理论。
骗子先还有些怯,但一见他孤身一人,反而硬气起来。
小少爷揪住他衣领要带去见官。那人梗着脖子道:“你说我骗你,你也没有证据。原是你情我愿,一手交钱,一手交物。去了衙门你也不占理。”
眼见小少爷要吃亏。忽而斜刺里窜出个青年,只见轻袍缓带,落拓风流,折扇在手,绝非纨绔。天青色的衫子自有一番山林逸气。
青年乐呵呵道:“这位爷好生面善,是哪里见过的?”
少爷纳闷儿地遥遥头,“你谁啊?”
青年堆上成倍的笑,“爷贵人多忘事,咱们是亲戚呀!”
那骗子左右看看这两人,正待脚底抹油。却被青年一把薅住后脖领,猛地掼在地上。接着又往身上踹两脚。
青年凶恶恶的,“给我们爷赔罪,饶你不死!”
那骗子挨了两脚,也发起牛性。“你是什么东西,老子又没惹你……”
没等说完,青年扬手一掌甩在脸上,而后又啪啪数下,只打得那骗子哭爹叫娘。
少爷在一旁都看愣了。还没来得及阻止,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人,乱纷纷将骗子围在中央,一齐拳打脚踢。
那骗子哀叫:“好汉饶命啊……这位爷的银子,我分文未动,这就还给他……还给他……快别打了……”
没顿饭工夫,小少爷拿着比自己当初付出去的还多两倍的银票,十分发懵。
问的还是那个问题:“你们谁啊?”
青年拍拍手,“路见不平的义士罢了。”
少爷还是懵,“你们这样打人,就不怕官府来抓你们吗?”
“谁看见我们打人了?明明是他自己跌的。”
“……”
“妙啊!”小少爷感到精神得到了猛烈的升华,忍不住连连抚掌。恭恭敬敬向青年一揖,“多谢义士襄助,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呐。”
青年还礼不迭:“敝姓叶,贱名叶不黄。”
当中一个少年跳蹿蹿来至身前道:“我叫花不香。”又指着身旁一个绿衫子青年道,“他叫苔不滑。”
“我是南岑……呃……南不北。”
众人一一都报了名姓。
“你们的名字可真是奇奇怪怪的。”
“多谢少爷夸奖。”
“我也没夸……”
“既然今天帮了少爷,那我们几个可就是少爷的恩公了。”
少爷:?????
说话间几人你铺纸,我研墨,他润笔。
“少爷,我念,你写。”
“写什么啊?”
“释怨书。”
“什么什么什么啊??”
直到几人一阵风似的去了,小少爷也没回过味儿来。那个什么叶不黄握着他的手写了几句佶屈聱牙的话,好像是说,若他日车笠相逢,自己要铭记今日的恩情,不管几人如何得罪过自己,都不能记恨他们,与他们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