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颐上前推了推门, 发现那间客房门被自内关得死死的,又轻轻敲了敲,等了片刻,房间内却安静地没有一丝声音。
他收回手转身欲走, 还没迈出一步,房门却自身后打开。
顾期年站在门前, 衣衫头发一丝不乱,表情冷漠, 屋内微黄的烛火笼在身上, 却未给他镀上任何暖意,他淡淡地看了楚颐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越过他转身下了楼。
楚颐呆呆站在原地, 还是头一次被他这么晾着, 脸色不由沉了沉, 原本还打算哄哄他,此刻完全没了心情,径直回了自己的客房中。
抚州地处安州以南,虽即将入冬,可气候却比京中温暖许多,客房中没有点炭盆,只生了一个小小的炉子,上面坐着大大的铜锅,里面温着的一壶茶正徐徐冒着热气。
楚颐浑身疲累地坐在桌前,心里因顾期年的态度始终堵着一口气,等小二送来了热水,他随意沐浴后就上了床。
窗外秋风习习,楼下高谈阔论声久久不止,楚颐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午夜再次醒来,周围已是一片安静,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房内,给地上铺了一层霜色的白光。
胸腔牵起闷痛,楚颐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好一会儿后,他勉强起身到了桌旁,从炉火上取出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
一杯茶水见底,却依旧没有舒服多少,他一手撑住桌面再次低咳起来,就听房门被人自外极轻地敲了三下。
那是绫罗向来的习惯,此时找来,说不定是张九重那边有了消息。
楚颐上前开了门,门外果然是一脸焦急的绫罗,见了他低声道:“主人,张神医已到了抚州,只是他不肯过来,想请主人亲自前去一趟。”
张九重避世已久,此次楚颐和二皇子从京中而来,身旁都带了不少护卫,人多眼杂,在客栈见面的确不妥。
楚颐道:“备马车,尽量避开周围耳目。”
绫罗应了一声后,一旁的江恕很快下去安排了。
张九重到了抚州后,暂居一家生意冷清的小小医馆中,楚颐到时,医馆大门紧闭,夜半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月色中如同荒废了一般。
绫罗上前轻轻叩了门,许久后才有人应声,自内将门打开。
直到进了屋,门在外面关好,张九重仔细打量楚颐许久后,才感叹道:“咱们也就不到一年不见吧,怎么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咳得厉害吗?”
楚颐蹙眉摇了摇头,淡淡道:“老样子罢了。”
见张九重自顾自去搬凳子,楚颐随后走到桌旁在他身旁坐了下去。
两人不再说话,安静诊起了脉。
屋内空间狭小,鼻间到处是草药的淡淡清香。
好一会儿后,张九重将手松开,一边取了纸笔刷刷写着字,一边随口道:“还行,没我想的那么差,不过好的差的区别也不大,反正你的病也好不了……”
他手下微顿,抬头问:“要寻常药还是跟京中一样?”
三年前他来衡州,因未想过再回去,所服皆是张九重特意开的寻常药,虽和在京中所服相似,可少了其中几味特殊的药材,脉象已逐渐能看出正常。
楚颐道:“寻常药大概要两年后才能吃了。”
“还真打算两年后就死啊,我以为皇上如今身体日益不好,拖不过两年呢,这样你也不用这么折腾了……”张九重自言自语一句,继续将药房写完后,递给了一旁的绫罗。
他的话若让皇上得知,只怕会立刻将他拉出去砍了,可楚颐向来了解他,整日面对的都是些将死之人,说话也渐渐少了避讳。
于是也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我那徒弟性子和气,每次开给你的方子副作用小,但对身体益处也减半,”张九重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道,“我可不惯着你,你是我的病人,我管你中间好不好受,只要身体能好才最重要。”
“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喝不喝由你。”
楚颐忍不住被他逗笑,淡淡道:“多谢。”
张九重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道:“大老远跑来衡州,也不事先安排一下,等两年后离开,此地只怕已有不少人能认出你,还能好好隐姓埋名吗?”
两年后他本来也没打算再来衡州,楚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绫罗在一旁低声提醒:“既已诊完脉,主人不如快些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
楚颐点点头站起身来,看向坐着发愣的张九重问:“张神医打算何时回衡州?”
“我何时都行,反正这药你吃着,顶多病几日,不会有大碍的,衡州到抚州三五日的路程,累都累死了,我要先放松两日再回去。”
楚颐应了一声,不再多耽搁,随绫罗身后出了医馆。
一路乘马车回了客栈,周围依旧静悄悄的,残月挂在头顶,朦胧照亮前路。
三人进了客栈后,楚颐独自上了楼。
此时已是后夜,因走廊两侧皆是客房,未开窗户,二楼黑漆漆的,安静地没有一丝声音。
楚颐脚步轻缓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推开房门。
那扇半开的窗户前,一道身影静静站着,暗淡的月光铺了一身,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听闻动静,转身朝门口看来。
楚颐的心骤然紧缩。
“你去了哪里?”顾期年静静问。
楚颐静默片刻,走进房内将门关好,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若不在这里,我怎会知道你夜半悄悄出门与人私会?”
“你说什么?”楚颐皱了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跟谁私会了?”
顾期年冷笑一声,缓步朝他走来。
“不承认吗?”他咄咄逼人道,“那你说说,你深更半夜悄悄带着绫罗和江恕出门,不是与人私会又是去做什么?”
他在楚颐身前停下,垂下眼眸看他,黑暗中依稀只能看到顾期年紧绷的表情和微微抿起的唇角。
楚颐微微咽了咽口水。
方才离开时他们明明已经十分留心,就连楼下的随行护卫都未惊动,顾期年是如何得知他出去的?
难道他才刚离开,他就来了房中找他?
看着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楚颐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轻声哄道:“我方才只是出去透透气,乖,别胡思乱想。”
顾期年冷冷看着他,狠狠将他甩开,冷笑道:“你病成这副样子,夜间乘马车离开一个时辰,只是为了散步,你自己信吗?”
“若你真舍不得那个陆文渊,为何不干脆留在身边,何必装模作样将他送走,又偷偷摸摸跑去见他。”
“我也就罢了,你这么做,就不怕对不起唐知衡吗?”
楚颐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竟然以为自己去见了陆文渊,虽然张九重那边未曾暴露,可以稍稍放心,可他心里依旧舒服不起来。
他越过顾期年径直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微微抿了口,手指紧紧捏着茶杯,又带着气重重放回了桌上。
“你说我对不起阿衡,”楚颐转身看向他,许久后,冷笑一声道,“如今就你我之间的关系,本就对不起他,跟陆文渊有何干系。”
“我已经告诉过你,送上门的我不喜欢,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话音落下,他才后知后觉想到,他和顾期年之间,自回京后,似乎也是对方不停贴上来的。
这种话已经当着他的面说过两次,以顾期年那副别别扭扭的性格,指不定又会如何想了。
果然,顾期年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静静问:“是吗?”
“那我呢,你喜欢吗?”
“喜欢。”楚颐低声道。
“有多喜欢?”顾期年执拗看着他道,“跟萧成暄比呢?或者跟唐知衡比呢?”
“若你真的喜欢我,西市那日你为何要跟萧成暄那么亲密,你明知道他对你有意,却不避嫌,不就是给他机会吗?”
在安州遇到时,楚颐以为他会因为此事继续讨伐闹脾气,可是顾期年却没有,本以为此事早已翻篇,没曾想此刻又被他拎了出来。
偶遇一个陆文渊,他都要闹成这样,若是过几日阿衡追去衡州,又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给他机会了?”楚颐忍不住道,“我是他的亲表兄,若非如此,以阿暄的性子,我根本不会与他多说几句。”
“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顾期年胸膛微微起伏着,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我一直都不懂你在想什么,你喜欢谁,不喜欢谁,我更是不明白。”
“是不是只有唐知衡在你心里才是最重要的?”顾期年手指紧紧蜷起,冷声问,“你也说了你我的关系本就对不起他,那你以后打算如何,继续让我抱你,亲你,摸你,放任我对你做所有想做的事,还是为了他疏远我,像是丢弃陆文渊和司琴一样,忍痛割爱,说放弃就放弃?”
楚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很想抱抱顾期年,安慰他不会丢下他,可是怎么可能呢?
自幼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了多久,楚家注定无后,皇上隐忍多年,之所以不曾破釜沉舟,也不过是因为楚氏一脉断绝,对朝政再也造不成威胁。
难道真要让自诩忠君的楚家在皇上的猜疑中反目,或者真如传言所言,干脆反了?
无论如何,两年后他和唐知衡是一定会走,无论是离开一年或是两年,甚至更久,那时注定会再次将顾期年丢下。
就算楚颐真的很喜欢,也没有办法。
楚颐静静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这些。
顾期年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最终轻笑出声:“不过如此。”
他面容清冷,声音也冷得像是失了温度:“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阿兄是这样的人,可是又想骗骗自己,觉得自己在你心里还是与其他人不同的。”
“你本来就与他人不同。”楚颐道。
顾期年却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思,轻声道:“可是我不想每日猜测怀疑下去了。”
他上前紧紧抱了抱楚颐,许久后才依依不舍放开,笑道:“我们就这么算了,从前的事情也都扯平,我慢慢忘了你,以后不再闹你冲你发脾气。”
“我……放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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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期年走后, 屋内重新陷入安静。
窗外起了风,吹动枯叶沙沙作响,原本朦胧的月光彻底暗淡下去, 眼前仿佛骤然被蒙了层黑雾, 周围只剩下无尽的空茫。
楚颐浑身几乎失去所有力气,伸手扶住桌面,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
他的心口闷痛,不知是不是夜晚吹了风的原因, 不久后, 头也跟着痛了起来, 额上青筋突突跳个不停。
自幼时起,向来只要他喜欢, 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即便最后烦了腻了,也是他随手丢弃别人,何曾有人敢主动离开他。
可顾期年竟敢说要对他放手。
一个顾家人, 幼时两次为他所救,先是联合身边的陆文渊对他下手, 再是送走司琴,恩将仇报不说, 又死缠烂打, 到了今日的地步,他有何资格先说放手!
楚颐剧烈咳着,眉头紧蹙, 勉强撑着力气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 喉间不时泛起甜腥, 几缕鲜血沿着唇角滑落, 映着苍白的脸色,黑暗中如同鬼魅一般。
他的手指碰上早已凉透的茶,呼吸因恼怒微微不稳,扬袖将茶杯扫在了地上。
第二日一大早,楼下又闹闹哄哄起来,楚颐几乎彻夜未眠,随便洗漱过后下了楼。
二皇子坐在桌前喝着茶,等楚颐在身旁位置坐定,才恍然发现他面色不对,温声问:“昨晚没有休息好吗?是不是睡不习惯?”
楚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朝周围看了看,沉默片刻问:“顾期年还没下来吗?”
二皇子摇了摇头,正欲吩咐人上去楼上看看,就见门外有护卫匆匆进了门,走到桌前恭敬行了一礼。
“世子,二皇子,顾小少主他已经先行离开了。”
楚颐刚端起桌上的茶正要喝,闻言手指微僵,抬眸静静看着传信的人,问:“离开了……是何意?他去了哪里?”
护卫见他脸色阴沉,立刻有些紧张,颤声道:“少主他……先行去了衡州。”
“何时走的?”二皇子皱眉问。
“回二皇子,半夜就走了,顾小少主说让您不必担心他。”
半夜就走了,也就是说,昨夜和楚颐争执过后,顾期年根本就未回过房间,而是直接乘马车离开了抚州。
还真是决绝。
护卫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神色,从怀里摸出一个四方的小盒子,犹豫着放在桌上:“还有这个……这个是顾小少主让属下帮忙还给世子的。”
楚颐抬眸看了过去,隐约猜到了里面的东西,目光沉沉地看着它,没有应声。
他沉默地捏着手里的茶杯,直至里面的茶水变凉,慢慢放了回去。
抚州距离衡州少说三五日,服了药以后,马车再次出发,一路马不停蹄赶路,加上张九重所开的药方用药霸道,到第三日时,楚颐又发起了热。
绫罗在车外忧心忡忡问:“主人高热不退,这样赶路下去身体一定会受不住的,不如禀告了二皇子,多休息几日,待身体好了再出发去衡州……”
“不必。”楚颐冷冷道。
他手中把玩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犹豫着轻抚着上面的小小搭扣,最终伸手将它打开。
盒子里放着一张叠放整齐的纸条,压在一枚通体碧绿的玉佩下,楚颐伸手展开,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应该是司琴如今所处的位置。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
楚颐隐约记得,那枚玉佩还是四年前和顾期年同去邑城时,在路边随意买给他的。
那时他拿走了顾期年母亲唯一留下的那枚红玉,难得发现路旁小摊位上有成色如此好的玉佩,尤其听摊主说开过光,可以护佑平安,他想都没想便买下送了顾期年。
如今四年过去,期间两人一度剑拔弩张过,他以为这枚玉佩早就被顾期年随手丢弃了,没想到却留到至今,还被他一直贴身带在身边。
楚颐随手将玉佩塞入怀里,才发现盒底还放着一枚金色的小小钥匙。
那枚钥匙不过指节大小,精致圆润仿若一件精美的饰物,就这样的小东西,害他被那条链子锁了那么久,顾期年还真是行事恶劣。
他冷笑一声,将钥匙放回了盒中,直到马车路过一条小河时,掀开车帘,将那个盒子毫不犹豫丢进了水里。
到了衡州总督府时,已是第五日上午。
赵总督脸带笑意,早早迎在门外,等两人下了马车,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下官见过二皇子,见过世子。”
二皇子温和令他起了身,笑道:“这段时日麻烦赵大人了。”
赵总督忙道了声“不敢”,恭敬道:“两日前就听顾小少主说世子和二皇子正在抚州,算算日子也快到了,不如两位先去休息一下,等午膳备好了下官再让人去叫你们?”
楚颐看着他,淡淡问:“顾期年是两日前到的?他此时在哪里?”
赵总督忙道:“顾小少主等二皇子过来主持大局,自己不敢擅作主张,这两日一直和犬子在玉冠山练习骑射。”
楚颐皱了皱眉,才刚与他吵了一架,顾期年竟然还有心情去玩。
赵总督一向是顾氏的得力手下,几年前从京中调来,为他把控着整个衡州,听阿昱提起过,赵大人的确有个儿子,年纪与顾期年他们相仿,平时不仅擅长骑射,就连诗书也一向拔尖。
从前他在京中,想来跟顾期年也是相识的。
楚颐忍不住又剧烈咳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常年微凉的皮肤因高热变得微烫,整个人摇摇欲坠一般。
“世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赵总督忙道,“下官这就令人去请大夫。”
楚颐道:“无妨,休息一下就好。”
赵总督应了一声,连忙让侍女带他们去了安排好的客房。
进了房间后,绫罗将侍女们全都赶了出去,上前替他脱掉披风,忧心道:“主人的药可要继续喝?”
楚颐脸色阴沉地坐在床上,手臂无力支着床板,静默许久才话里有话道:“难道要半途而废吗?我不习惯。”
绫罗睫毛颤了颤,轻轻点头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煎药。”
她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贴心将门关好,屋内很快恢复安静。
整个白日楚颐高热始终不退,二皇子不放心,交代江恕亲自请了大夫来,自己则担心地连午膳都未用,一直陪在身侧。
而顾期年,却始终没有回来。
顾期年不是不知道他们今日会到衡州,不然也不会让赵总督提前等着,可他整日不归,不是故意躲着又是为何。
一直到窗外天色变得晦暗不明,楚颐昏昏沉沉间终于转醒。
绫罗小跑着走上前,紧张问:“主人终于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端来新煎好的药坐在床前,盛起一勺吹了吹,轻声道:“主人先将药喝了,奴婢待会儿去给你准备吃的。”
楚颐静静看了眼窗户,问:“顾期年回来了吗?”
绫罗怔了怔,点头道:“他……顾小少主回来没多久,又去了府中武场,可要奴婢派人将他请来?”
她说得小心翼翼,想来已看出了二人的不对,楚颐病了整个总督府提心吊胆,连二皇子都顾不上吃东西,其他人只会更加小心惶恐,顾期年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不想见,不在意而已。
以往他与楚颐生气,还从未这样过,这次顾期年是铁了心地与他闹别扭,铁了心地不再理他了。
“不用。”楚颐低声道。
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服过药后没多久,赵总督今人特意炖的补品也刚好送来。
侍女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恭敬问:“世子,晚膳马上备好了,可要奴婢将饭菜拿进房中?”
绫罗接过补品,客气道了声谢,刚想拒绝,楚颐却突然道:“不必麻烦。”
顾期年以前那么爱缠着他,甚至得知他只能活两年时也不曾放弃,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他要去亲眼看看,顾期年究竟是不是像他口中所说一般那么决绝。
楚颐起身下床,随意披了件外袍在身上,淡淡道:“既然大家都在,也该见见了。”
对上他的目光,侍女下意识颤了颤,紧张道:“……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衡州原本属于梁国地界,紧邻梁国京城,民风开化,夜间青楼赌|坊几乎从不闭市,总督府临街而建,斜对面不远处的巷中就是一家极大的青楼,辉煌灯火一直蔓延到了主街,连总督府门前都亮如白昼。
秋末的夜黑得早,总督府为迎接他们,将府内院中也挂满了灯笼,骤然出去,几乎分不清白天黑夜。
晚膳的地方设在前院花厅,楚颐出门时,身上特意穿了件厚厚的外氅,一路走来却依旧浑身发冷。
沿着青石板路到了前院,花厅门口早已侯了几位侍女,就连仇云也在,见了他,神色微变,立刻心虚地垂下了头。
侍女笑着迎上前道:“世子,请随奴婢进去吧,二皇子和大人已经等在里面。”
楚颐目光落在仇云身上,淡淡问:“你家少主呢?”
仇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道:“他……他……”
他正犹豫着如何回答,目光定在楚颐身后,脸色顿时慌了,低声道:“世子,少主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少主他……”
楚颐静静看了他片刻,皱眉回头,却见顾期年和一位穿着锦缎白衣的年轻公子脚步闲散地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着出了花园。
楚颐整个人僵住,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那个白衣公子笑容干净,眉眼清秀,一双如水双眸仿佛会说话一般,如出尘脱俗的仙子,手中拿着箭筒,平添几分英气。
顾期年偏头看着他,表情温和柔软,见有枯叶落在他的肩头,还小心替他拿掉,一举一动是从未见过的贴心。
弓箭,白衣,还真是样样都是他喜欢的。
看来顾期年整日待在玉冠山并非躲着他,是与新人流连忘返才是。
等两人走上石板路,很快到了花厅门前。
顾期年面容清冷,这才看到站在树影下的他,脚步微顿,手指下意识蜷起,只是瞬间便恢复如常。
“他是谁?”楚颐淡淡问。
顾期年静静看了他片刻,偏头看向身旁,白衣公子会意,很快上前躬身行了一礼道:“在下赵思文见过世子。”
楚颐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冷冷落在顾期年身上,轻笑问:“赵思文?去了一整日,就你们两人?连个随从都不带,都回来了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世子恕罪,是思文硬拉着阿年的,”赵思文忙笑道:“从前在京中时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过世子,还从未见过,今日一见,世子果真如传闻所言一般面善。”
“是吗?”楚颐目光冰冷地落在他的脸上,若换成从前,赵思文的长相可能正是楚颐喜欢的那种,可惜他偏偏敢出现在顾期年身边。
他似笑非笑道,“你听别人提起过我什么?目无法纪还是好养男宠?”
赵思文笑容僵住,连忙低头小声道:“世子说笑了。”
“我只与相熟之人说笑,你倒是敢认。”楚颐咄咄逼人道。
赵思文脸色微微发白,再傻也听出他话中的针对之意,咬着唇不敢做声,门前安静下来。
楚颐将目光转向顾期年,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火气,他脸色阴沉,等着对方像往常一般解释,而顾期年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对峙一般,许久都未开口。
一旁的侍女吓得大气不敢出,虽然知道楚家顾家向来不和,却不知两位少主一见面便是这种架势,连忙悄悄进屋报信去了。
院内起了风,吹动头顶枝叶沙沙作响,楚颐站在树下,宽大衣摆被风卷起翻飞,冷意顺着衣领灌入,激起一阵寒意。
顾期年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抿了抿唇,最终没有开口。
不多时,二皇子和赵总督脚步匆忙地出了屋子。
“这……这是怎么了?”见三人剑拔弩张的样子,赵总督惊慌道,“是不是思文做错事惹世子生气了?”
说着他的脸就拉了下来,转向一旁的赵思文道:“逆子!还不赶紧给世子认错。”
“不用。”顾期年终于冷淡道,“世子脾气一向如此,赵大人不必见怪。”
他的眸光微动,目光落在楚颐苍白的脸上,道:“晚膳备好了,世子还是先进去吧。”
赵总督屏气凝神,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看了好半天,才恭敬道:“那……那世子……”
“怎么,心疼了?”听他满是维护,楚颐冷笑一声打断,“我一句重话都还未对他说,你就受不了了,这么喜欢他?”
他脸色阴沉,自顾自看着顾期年,尤其见手中还拿着弓,而羽箭却在那个赵思文手里,心里就不舒服。
顾期年脸色变了变,目光森然看着他,浑身戾气几乎掩饰不住,冷笑一声问:“世子果然慧眼如炬,我喜欢他?”
他将手中的弓随手丢在地上,率先进了屋内。
屋外众人鸦雀无声,二皇子皱眉上前扶住他,低声道:“阿颐,怎么回事?你身体虚弱成这副样子,何必此时与他争执,外面太冷,还是先进去吧。”
楚颐忍不住垂头咳了起来,鲜红的血漫上唇角,胸腔肺腑皆是剧烈的闷痛,随手用帕子擦掉,转身进了花厅。
屋内燃了火盆,一进门热气便包裹了全身,几人随之进了屋后,分别在桌前坐定,侍女很快奉上茶水。
赵总督偷眼打量着楚颐的神色,依旧有些心神不宁,联系到京中那边的传闻,和方才屋外的争执,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有些不舍得看了眼坐在顾期年身旁的独子。
他语气干涩道:“思文,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给世子倒酒,世子难得来一趟,能与他坐在一起是你的福气。”
赵思文下意识抬头看了楚颐一眼,低声应了声,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酒壶。
“不准去!”不等他起身,顾期年皱眉将酒杯重重一放道。
他目光冷淡地看向赵总督,嗤笑道:“为何让思文独独去伺候他,赵大人府上难道就没有下人了吗?”
赵总督整个人僵住,惊慌抬头看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脸上都失了血色。
他背靠顾氏,方才本是随意一说,免得得罪了楚家给小少主招惹麻烦,却忘了顾小少主和自己独子感情一向就要好,反倒惹他不开心。
眼看气氛再次凝滞,二皇子皱了皱眉,忙着出声打圆场道:“好了,喝酒而已,谁倒都一样,大家相识多年,何必为这点小事争执。”
楚颐目光冰冷,静静看了顾期年片刻,倏地笑了笑:“相识多年……看来的确是相识已久。”
他微微坐直身体,轻声道:“但是我看到他坐在那里就不高兴,我不高兴就不想吃东西,你也不在意吗?”
他话语微顿,继续道:“不然,你来给我倒。”
席间顿时一片寂静。
楚颐知道顾期年向来喜欢照顾他,别说是倒酒,就连喂吃的喝的都早已顺手。
他只是在给顾期年一个台阶而已,那晚他话语那么伤心,走得又那么彻底,他一向执拗,怎会主动服软。
顾期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沉默片刻,站起身对赵思文道:“你若是不饿,随我出去走走吧。”
不等赵思文回答,他率先出了门。
看着他们一同离开的背影,楚颐面容平静,自顾自伸手取过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紧紧捏着杯子,嗤笑道:“走便走吧,多了不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