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裴明疏皱着眉察看手上的文件,手指将烟送入唇缝深深地吸了一口。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了敲门。
裴明疏抬起眼,见是个年纪看上去很轻的佣人,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什么事?”
一般来说,佣人没得到允许是不能上他这层楼的。
佣人从身后转出推车,小心翼翼道:“小尹他煮了点粥。”
裴明疏神情顿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道:“进来吧。”
佣人连忙把推车送进来。
粥就是很普通的蔬菜粥,米粒雪白,里面绿色叶片丝丝缕缕地掺杂在里面,让人感觉很清爽,吃起来也是淡淡的,裴明疏嚼到一点脆甜的马蹄,面上表情不由松弛了许多。
“他还没睡?”
“是的,现在应该在花园里吧。”
裴明疏放下调羹,“大半夜的,他去花园里干什么?”
佣人道:“他说在厨房待得有点热,出去散散热气再睡。”
裴明疏又追问道:“裴清呢?”
“二少早上楼去了。”
裴明疏静默一会儿,立刻就想明白了莫尹是陪了裴清吃完晚饭,裴清上楼之后,他才又出来去厨房煮粥,然后又去了花园。
裴明疏对佣人道:“你去休息吧。”
佣人眼神看向他桌上的粥碗。
“没关系,我自己会收拾的。”
等佣人下去之后,裴明疏走到露台,深夜的花园一切都是模糊的,夜色中连花的颜色都染上了阴影,裴明疏看不清楼下的情形,不知道莫尹是不是仍然在花园里,他是在等他吗……
手掌按在冰凉的栏杆上,裴明疏目光射向无尽幽暗的花园,过了大约十来秒,或许还要更短一些,裴明疏转身回到屋内,随手抄起一旁的大衣披上,进入了电梯。
楼下灯光昏暗,佣人们或睡或藏,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裴明疏缓步走到花园,他顺着花园的小径慢慢行走,边走边看,他不能出声呼唤,只能静静地寻觅这里是否有那个单薄又挺直的身影。
一路过去,裴明疏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花的冷香、草的芬芳,他一面走,一面又有点后悔,感觉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冲动和一厢情愿。
脚步顿在黑暗之中,裴明疏环顾四周,周围一片黑暗,没有风,花树都是静的,只有心是乱的。
他自嘲一笑,慢慢转过身。
就在那么一个转身时,器物在地面滚动的细碎声音传入耳膜,裴明疏下意识地回头。
莫尹就在离他不远处,冬日的雪梅掩映,点缀的细长条绿叶挡在他身前,他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拨开了身前的绿叶白梅,双眼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裴明疏的方向。
他们有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只是静静看着,好像都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似的。
又是莫尹率先移开了目光,他放下手,任由那暗绿的叶片挡住自己,头也微微低了下去。
裴明疏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去。
莫尹低着头,花园里是有地灯的,只是晚上很暗很暗,还比不上天上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打在莫尹的头顶,让他的乌发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裴明疏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包住莫尹的耳朵,低声道:“耳朵要掉了。”
莫尹浑身一颤,轻转了下脸,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开来,仍然是低着头不看裴明疏。
花园为了尽可能地保留原样,铺设的这条通道并不十分宽阔,狭窄地只能面对面容下彼此。
裴明疏微微俯身,手掌又盖在莫尹手上。
莫尹的手冰冰凉凉的,又很单薄。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
裴明疏握了很久,才道:“粥很好喝。”
莫尹依旧没说话,他一直低着头,从刚开始和裴明疏对视那一眼之后,就没再看过裴明疏。
裴明疏忽然很想看看莫尹现在的表情。
他紧紧地握着莫尹的手,说:“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莫尹终于抬起了脸,他的表情和裴明疏想的一样,是一种强作镇定的平静,还有筑起的厚厚壁垒,“你注意身体。”
说出来的话客客气气的,一点逾越都没有,却是在裴明疏的心里掀起了重重波澜,因为他知道,对于莫尹来说,每一次的主动都是多么不容易。
莫尹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裴明疏看着他离开。
上一次在学校里,他也是这样目送着莫尹离开。
那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忙合作案,财务造假暴雷之后,他又忙着收拾烂摊子,他忙得没有丁点时间去想别的事,可是为什么那种复杂的情绪没有消退,反而只增不减,越来越浓烈了呢?
莫尹回到房间,把身上的厚外套脱掉,房间里很暖和,他搓了下手心,轮椅推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裴明疏还站在花园里。
身影挺拔而孤傲。
俩兄弟看似完全不同,可在某些方面却是奇妙的相似。
莫尹嘴角笑容若有似无。
自制力也是消耗品。
尤其是在这样动荡的环境下,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有时候越是想要克制,就越是会克制不住。
就像是人身体上哪里不舒服一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存在感强烈。
莫尹放下窗帘,嘴角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也该是时候了。
手机拨通电话。
“张总,还没睡吧?”
“这用不着我来帮忙吧。”
“我当然是有事情和你商量了。”
莫尹手指拨弄着黑白相间的卡片,不紧不慢道:“其实友成除了财务问题之外,还做过一些不怎么合法合规的事情,不知道张总有没有兴趣帮一位无辜市民翻翻案呢?”
莫尹表情隐晦又担忧地看着驾驶座的裴清。
裴清瘦了,面部轮廓更加冷硬,好像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成熟了许多。
“公司的事是重要,”裴清道,“你也重要。”
莫尹低下头,脸上扬起淡淡满足又依恋的笑容。
被曝光财务造假对友成来说的确是一记重创,不过也恰是因为出现了这个缺口,裴明疏忙着处理外部的攻击,公司里的许多重要事宜落到了裴清的手里,他手里真正地开始掌握实权。
这原本就是可预见的结果,而裴清的心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痛快。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给偏心的父亲、自以为是的兄长一点教训报复?然而他们却是一无所知,裴明疏甚至还有意放权给他,让他多处理公司内部的事务。
裴清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感觉自己像个因为不受重视就胡乱发脾气的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泼打滚,可是别人还不当一回事。
他能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正在迅速地成熟,对自己的行为开始有了反思。
这种转变,莫尹也能感觉得到。
车停下,莫尹拉了裴清的手,低声道:“裴清,你是不是不开心?”
裴清默默不言。
莫尹道:“我们还搬出去吗?”
裴清又是长久不言,他反握住莫尹的手,对上莫尹清澈的眼睛,“过完年再说。”
莫尹柔顺地笑了笑,“好的,我都听你的。”
下车,莫尹目送着裴清离开,脸色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果然不愧是主角之一,即使一时受到引诱刺激,最终也还是会走回“正道”,到底那父子三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莫尹单手撑着脸,仰头看了眼天空。
天空明朗如一块拉扯得很平整的幕布,冬日的太阳暖得有限,依然明亮却没有多少热度。
又快要过年了啊。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百多天了。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所以他也没觉得日子难捱,以前那些他碾压一切的虚假世界,真是多呆一秒都是折磨。
这里这么真实有趣,是不是该多待一段时间呢?万一出去之后,联盟又让他去到那些假得让人想笑的世界里做任务,那岂不是无聊透顶?
想了大约三秒钟,莫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比起未知的未来,他还是喜欢抓紧当下。
有的吃一口就先吃一口,吃撑了算。
更何况这世界里他可以一口气吃俩,够他饱腹一阵了。
友成与合达的拉锯战仍在继续,哪怕马上要到过年时分,两面依旧火药味十足,现在友成无疑是处在绝对的下风。
财务造假、股价暴跌、资金冻结、客户出走……墙倒众人推,什么麻烦事都找上门来,但正如合达所料,友成虽然表面看上去像是一扇一踹就倒的破门,实际却是铁板一块,下了重锤也依然没有彻底倒下。
为了解决公司资金链的问题,裴明疏决定去一趟国外。
前两年外祖过世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其中包括一些国外的不动产和股票基金等等,他想把那些遗产都处理了换成现金给公司注入资金。
裴竟友得知他的决定后,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现在已经能够下床,就是和莫尹一样也要坐轮椅出行,这让他感觉到身体比实际年龄要衰老虚弱得多,而且最终他的公司也要岳丈留下的财产去救,这更让他对越锡云充满了无限的悔恨怀念之情,以致于他无论是面对裴明疏还是裴清,都有些无面目见他们的意思。
“好歹过了年再去,”裴竟友手掌盖在裴明疏手背上,很温暖又很慈祥,“外头风浪再大,过年总要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的才好。”
裴明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父亲的手掌,低垂着脸,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裴竟友又感叹,“有时候想想事业做得再成功,其实也比不上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块儿。”
裴明疏笑了笑,“爸,你就别多想了,会过去的,那件事情我也已经有点眉目了。”
裴竟友的眼睛又亮了,他压低了声音,急急道:“是谁?!”
裴明疏仍是笑,“只是有眉目,还不能确定。”
“好、好,”裴竟友又来了精神,他动了手术之后瘦了很多,儒雅的轮廓显出一种年老的阴鸷,双眼中射出狠辣光芒,抓裴明疏手的力道很重,“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把人抓住。”
裴明疏点头答应,“爸,你放心吧,等过了年,一切就都明朗了。”
对裴明疏的能力,裴竟友万分放心,他面上宽松了几分,又询问道:“阿清呢?他这段时间也忙坏了吧,我都没见他上来过几回。”
裴明疏面色淡淡,“公司里事情多,他比我更辛苦。”
裴竟友叹了口气,“是我老了,不中用了。”
父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裴明疏看裴竟友已经面露疲色,就让他再休息一会儿,他先下去,过年也有过年的事情要处理,他现在是整个裴家的代理家长,上下事情都要他拿主意。
下楼,佣人们正在收拾宅院,新年新气象,客厅里摆了几株碧青的鲜嫩植物,个个都代表了好兆头。
莫尹正在一棵树上打红绳,他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羊绒毛衣,里面米色的衬衣领子搭在外面,新修剪的头发短短的很清爽,手指翻飞三两下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如意结,挂在深色的枝干上喜庆可爱。
围观的佣人都不禁啧啧称赞,连连夸他手巧,莫尹对她们笑了笑,那笑容既温柔又腼腆,俊秀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晕,过一会儿,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视线从包围的佣人中稍稍偏移,和不远处的裴明疏对上了。
几乎是瞬间莫尹就移开了视线,似乎是顾忌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立刻就走。
反而裴明疏步伐沉稳地走了过来,佣人看到他,纷纷散开招呼。
裴明疏对众人说了声过年好,佣人们猜两人要说话,便自觉离开了。
莫尹手上还搭着一根红绳,对裴明疏的主动接近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眼神游移了片刻,手指从红绳上滑下,推着轮椅就要走。
裴明疏道:“衣服很合身。”
莫尹看向裴明疏,嘴唇动了动,又深深抿住,过一会儿才平静道:“谢谢。”
“你喜欢就好。”
裴明疏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又宽松了许多,像是渐渐不再压抑有些东西。
莫尹看样子被他搞得有些糊里糊涂的,眼神一下下试探着不时向裴明疏撇去,裴明疏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是觉得他这样很有趣似的。
裴明疏道:“裴清呢?”
莫尹的表情有一瞬尴尬,随即又恢复如初,“他去公司了,今天公司还是很忙。”
“今年事情是有点多。”
裴明疏的语气轻描淡写的,看来即便友成受到重创,对他本人的影响其实也并不算太深刻。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大白天光天化日地说话,莫尹脸上很快就浮现出有些不安的神色,尤其是裴明疏还主动提到了裴清,他一声不吭地转动轮椅,显然是打算不打招呼就跑了,然而裴明疏却是叫住了他,“我记得去年大年三十你回家了,今年要回家吗?”
莫尹睫毛低垂,如被一阵风吹过般微微斜着,遮蔽住了他的眼睛。
“嗯,我自己叫车回去。”
“这里叫不到车。”
“……我去找张叔。”
裴明疏道:“我在,为什么还要去找张叔呢?”
莫尹一下抬头,表情有些不可思议,眼睛也睁得圆圆的,裴明疏揉了下他的头发,莫尹愣了一瞬后连忙闪躲,裴明疏垂下手,迎着他惊愕的表情笑了笑,“走吧,晚了就来不及回来吃团圆饭了。”
大年三十,老筒子楼下生锈的铜门也贴上了鲜红的对联。
楼道里似乎是有邻居打扫过了,很干净,一个转角一扇窗户,阳光透进来,明晃晃地打在地面,每上一层,都在莫尹的脸上冷清地晃一下。
莫尹从口袋里摸了钥匙,钥匙插入锁芯,门打开,弥漫出灰尘的气息。
“我先送你下去,打扫完再接你上来。”
“不要。”
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低声拒绝道。
裴明疏转过脸,莫尹脸向下藏,“我就待一会儿,你在楼下等我吧。”
裴明疏没回答,背着莫尹进了屋,他对莫尹说:“抓紧。”托着莫尹的手臂放了一条下来,仅仅只用一条手臂托住莫尹的整个臀部,空出的手从上衣领口掏了手帕,把一张方椅擦拭干净,边说着“小心”边转身慢慢把莫尹放下。
莫尹落到了椅子上,神情复杂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解了大衣扣子,脱了大衣罩在莫尹身上,“小心着凉。”
莫尹没动,像个洋娃娃一样被他的大衣包裹,看他卷起袖子,阻拦道:“我就待一会儿,你不要打扫了。”
“没关系。”
裴明疏对他笑笑,“过年了,总该打扫一下。”
莫尹眉头深深地皱起,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我说了不要打扫。”语气已经有点生硬尖锐。
裴明疏手指搭在衣袖上,目光静静地看着莫尹,一开始莫尹还能迎着他的目光直视,很快就像被打败般狼狈地转过了脸。
“为什么?”裴明疏温和道。
莫尹侧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你不是干这种事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莫尹没回答,他紧抿着唇,侧脸绷得紧紧的,他不说,可有些话不用说,裴明疏也能读得懂。
他被他伤得自尊尽毁,可他还是忍不住对他关心在意。
正如他知道莫尹已经选择了裴清,可他依旧想要去爱护照顾他。
这种双向的吸引力那么鲜明地存在于他们之间,而他们却非要去假装若无其事,选择去逃避、扼杀这种感觉,因为他们彼此都意识到这种感觉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这样,真的就正确吗?
裴明疏把大门和两扇窗户一齐打开,让空气先流通起来,又过去把披在莫尹身上的大衣拉高,一直罩住他的鼻尖,他对着莫尹笑了笑,“乖乖等着。”
莫尹眼睛闪烁了一下,视线牢牢地跟随着裴明疏。
水龙头里哗哗地放水,旧拖把淋湿,露出的那截小臂上戴着一支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的一切都和他现在做的事情那么格格不入,他有贵公子的身份格调,却愿意为了他卷起袖子打扫一间破旧的屋子。
莫尹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转头将裴明疏裹在他身上的大衣拉高,他将脸埋入其中,衣上有淡淡温暖的香气,带着裴明疏身上特有的味道瞬间包围住了他。
裴明疏回头,看到莫尹躲在他的大衣里,神情微怔住,目光深深地凝结在那个被包住的单薄身影中。
他想:他是又躲在里面哭吗?
如果他知道裴清没有他想的那么好,会不会更难过?
裴明疏没过去,他假装没有看见,重又转过了脸。
而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莫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先后按下了两条信息的发送键。
“好了。”
躲在大衣里的人抖了抖,脸庞慢慢从大衣里钻出,脸颊看上去红扑扑的,眼睛里水雾缭绕,欲哭不哭地看着裴明疏。
裴明疏心头微揪,低声道:“去拜一拜?”
莫尹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裴明疏,哑声道:“为什么?”
裴明疏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莫尹眼神很复杂地看着他,“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你觉得我只是在同情你吗?”裴明疏淡淡反问道。
莫尹不说话了,表情很犹豫痛苦,他侧过脸,视线不和裴明疏接触,自顾自般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累了……”
裴明疏沉默良久,他微微蹲下,单膝弯曲着稳稳支撑着自己的重心,手臂按在莫尹手臂两侧,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让你累了。”
莫尹将脸更深地向里扭了扭,仿佛是要尽量离裴明疏远一点。
“我很抱歉那时候我那么说了,”裴明疏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听上去很和缓,“我只是怕裴清会伤害到你,我怕他没法保护你。”
莫尹睫毛轻颤了一下。
“后来我想,也许真的是我太傲慢,我没有考虑到其实你也是个很坚强的男孩子,不单单只是需要人保护的。”
莫尹终于转过了脸,他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筑起的坚壁终于有了瓦解的迹象。
裴明疏眼神温柔,“对不起,的确是我看轻了你。”
莫尹眼睛里开始溢出水色,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想要止住泪水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心疼可怜,裴明疏按住他手臂的手掌向上,轻抚了下莫尹的脸庞,低声道:“还来得及吗?如果我现在说我喜欢你的话。”
莫尹的表情僵住。
“你……你喜欢我?”
裴明疏掌心贴在他脸上,异常灼热,他的眼神也比平常要更专注深邃,“是的,小尹,我喜欢你。”
莫尹低下头,眼神慌乱无比,喃喃道:“你喜欢我……你……”他抬头,又惊疑不定地恐慌,“你喜欢我?”
他也许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眼眶中正无意识地大颗大颗地落泪,一滴滴全落在了裴明疏的掌心,裴明疏低头,额头轻轻碰在莫尹额头上,“是的,我喜欢上你了。”
他看到莫尹睫毛乱颤,鼻尖慢慢泛红,嘴唇咬得死死的,一点鲜红的血珠从嘴唇的纹路中溢出,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无法回答,也不知道是太委屈还是太幸福,裴明疏拇指碰了下他的嘴唇,擦到一片淡淡的血迹,视线对上,莫尹眼睛里朦胧一片,泪水太多了,快要淹没裴明疏。
“对不起,方案的事……我是也做了个方案,我想帮你完善它……可我怕我做得不好,我不敢拿给你看,我不知道裴清他怎么会……我不知道……”
明明那么倔,怎么在他面前老是哭呢?
裴明疏心被揪成了一团,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过脸,嘴唇轻轻压上,立刻就品到了一丝丝咸甜的血腥味,也许还混合着莫尹的眼泪。
裴明疏感觉到身体里长久的压抑正在一点点崩塌。
裴清可以卑鄙,可以通过他伤害刺激莫尹投入自己的怀抱,利用莫尹的感情,也可以不管公司利益,为了争夺家产,里应外合地出卖公司机密。
而他却永远要做正直端正的裴明疏。
一步步退,退到最后,连他真正在意的人也保护不了。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披在身上的大衣不知不觉滑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裴明疏将莫尹按在怀里深深地吻着,他们吻得是那么投入,克制了太久,被迫斩断的吸引力瞬间爆发交缠,莫尹手掌按在裴明疏的肩膀上,转动着脸孔,不断变幻角度地和裴明疏深吻。
四周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耳边刮进窗户里的风声都变得很远很远,只有彼此热烈急促的呼吸吞咽声。
裴明疏的手掌有力地扣着莫尹的腰,用力地顺着莫尹的腰线上滑,莫尹脸颊绯红滚烫,手掌顺着裴明疏的肩膀一路向上,手指胡乱地插丨入裴明疏的发间。
意乱情迷,天崩地裂。
破旧的筒子楼,风吹着门,呼呼作响,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中耳中都只剩下彼此。
直到一声压抑的痛呼。
“明疏——”
裴明疏和莫尹同时转过脸,他们还紧抱在一起,脸颊都还贴着。
裴清面无表情地背着裴竟友。
裴竟友面色可怕,手指颤抖地指着拥抱的两人。
裴明疏本能地一惊,他倏然起身,靠在他身上的莫尹向下倒,他又连忙回身去支撑抱住莫尹,莫尹手臂慌乱地抓住他的衣领,害怕似的往他怀里躲。
感觉到怀里人的颤抖,裴明疏镇定下来,迎着裴竟友的目光,“爸爸……”
裴竟友的手指抖了两下,看着眼前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一幕,一阵强烈的心悸排山倒海如巨石般向他的心口压来,呼吸梗在喉咙里,浓烈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身体脱力似的往后倒,枯瘦的手指顺着力道向上,裴竟友眼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泛黄的墙壁上——
两张静静微笑的黑白照片。
两道颀长身影一左一右立着,面对着急救室紧闭的门。
丁默海站在裴明疏一侧,额头上渗出丝丝汗,他来不及擦,低声地说话。
“先生系领带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个电话。”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是个陌生电话。”
“马上新闻就爆出来了,所以我们推测可能是合达的人打的电话。”
“先生立刻脸色就变了,打您的电话,您没接,就问了家里的佣人。”
“在楼下碰见的二少,先生就没让我跟……”
丁默海原本是焦急地等在楼下。
谁也没想到合达大年三十会出那么阴的损招,居然把莫红海给保外就医了。
新闻头条上漫山遍野瞬间全是裴明疏的名字。
#莫红海#
#829事件当事亲属保外就医直指被诬入狱#
#裴明疏友成#
裴竟友一看到就脸色马上变了,丁默海是想拦的,药都拿出来了,被裴竟友一手打翻,捂着胸口问:“明疏呢?!”
得知裴明疏带莫尹回老宅后,裴竟友立刻火急火燎地命令司机驱车过去,在楼下遇到了裴清。
父子两个一碰面,裴清还有点诧异。
裴竟友道:“阿清?”
裴清惊讶一瞬之后,恢复了如常的脸色,“爸。”
“你来干什么?”裴竟友道。
裴清静了片刻,坦然道:“来接莫尹。”
裴竟友感觉自己心脏有点发紧,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挥了挥手,铁青着脸示意裴清扶他下车。
裴清无所谓地背起自己的父亲,也没问父亲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不只是嘴上说说的,他的确不在乎和莫尹的关系被发现。
也许是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也许是他轻松地就给了公司一击让他意识到他的父亲和兄长并没有他想象当中那么无坚不摧,也许是对公司事务的掌控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比之前更强大了……
反正他本来就想好等过了年,即使不搬出去,他也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和裴竟友摊牌。
大白天的,楼道里挺安静,兴许是都出去办年货、走亲戚了。
裴清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是住在这样破旧的楼栋里,被母亲牵着手慢慢地走。
楼梯转上去,门没关,寒风从打开的窗户和门中乱窜,吹动了地上的大衣,还有吻得热烈的两人。
灯暗下去。
急救室的门打开,两张同样英俊的脸看向打开的门。
率先出来的是医生,他很为难地看向俩兄弟,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丁默海,他上前道:“医生,裴总他……”
医生戴着口罩,眉头微皱,“我们尽力了……”
丁默海后退半步,脸色惨淡地捂了下心口,脚一软,手掌扶住墙壁,一面摇头一面哽咽道:“裴总……”
俩兄弟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洞开的门。
然后,毫无征兆的,裴清大步过去,面无表情地揪起裴明疏的领子,扬手——重重一拳!
裴明疏脸偏过去,嘴角渗血,他抬起手,用手背揩了下唇角,没抹第二下,裴清追上来又是一拳!
裴清扬手要打第三拳时被丁默海从背后抱住,“二少,你这是干什么!”
“让开。”
裴清冷冷道。
裴明疏用大拇指抹去嘴角渗出的鲜血,抬头看向裴清,裴清眼中冰冷满溢,如果他现在手里有刀,裴明疏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捅向他的。
手术室里传出滑轮滚动的声音,裴明疏转过脸,是裴竟友的遗体被推了出来。
丁默海也看到了,裴竟友脸色灰紫,他抱住裴清的手不用下意识地松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