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虽然他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记忆,但或许还保留了个1%的样子,让他对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个大致的,可以推理的方向。
真他妈绝了,康斯坦丁感动地想,这玩意到底怎么折腾他的脑子的?!虽说他确实是属于这玩意,可这玩意就这么胡来乱搞,哪有什么谈恋爱的样子?!
“我要跟你分手。”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亚度尼斯显然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愣在原地,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康斯坦丁几乎能切身地体会到此刻亚度尼斯缺乏智力的小脑袋瓜里在混乱地闪烁些什么支离破碎的句子,以及在怎么努力地试图将这些零碎的句子组合成有逻辑的对话。
哈,没想到这个吧,白痴?人类的创造力还是很擅长给你们惊喜的!
“……嗯,”亚度尼斯最终说,“我不同意?”
他自己也对自己的话很不确定。肯定的。亚度尼斯其实非常讲道理,至少他肯定理解“只要一方想要分手,就意味着分手”这个道理。分手又不像离婚,还得走好几年的程序,财产分割啊监护权讨论啊……分手就是分手,干脆利落。
“你不能不同意。”康斯坦丁得意地说,“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亚度尼斯在思考。他在思考这段话的逻辑。
猜得没错,康斯坦丁想,至少这段时间亚度是打算讲道理的。那他肯定能搬走了。终于能搬走了,为了搬出去还要特地分个手,真是麻烦啊……分手之后该怎么办?这是个问题。
妈的。这可能是个损招。亚度的时间尺度和人类又不一样,他说不定等个几十年,等到他都死了,才想起来是时候结束分手,然后跑过来把他复活,然后才好复合——又或者就干脆死着复合。
死人在亚度眼里算人类吗?应该是算的?
妈的。好消息是亚度肯定会反复玩死而复生那招,所以他肯定不会死上很久,坏消息……那可就太多了,康斯坦丁都不想数。光是几十年见不到亚度尼斯就够可怕了。
“我们没有正式地在一起。”亚度尼斯终于得出了结论,“还没到可以分手的程度。”
康斯坦丁都想骂人了……然后他忽然也意识到实际上他们没有在一起。他们约会了很多年,约会这个词或许都要加个问号。但他们确实没有“交往”什么的。一直都是亚度尼斯想起来了就过来找他,又或者他遇到巨大的难题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亚度尼斯。
越想越觉得他们的关系乱七八糟的。
说实话,最让他全情投入的,不就是因为他们俩都乱七八糟的吗?
第123章 第四种羞耻(23)
康斯坦丁斜觑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体也很放松,但他的神态里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底气不足的躲闪。亚度尼斯转了个方向,康斯坦丁在被他捕捉到视线前飞快地偏过头,避开了亚度尼斯的注视。
他在心虚什么?他为什么要心虚?亚度尼斯想,这也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无理取闹,更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在相聚一段时间后试图逃跑。
奇怪的是每一次那么做时康斯坦丁都会表现得十分心虚,而且会在离开后用委婉地手段表达思念——比如在危险的环境中和他通信,或者半夜三更紧急打来一通电话。
人类的爱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
“带我去看看你看中的住处。”亚度尼斯说,避开了关于分手的所有对话。
康斯坦丁揉了揉食指与中指的缝隙,在身上摸了一圈想找烟。他的手在半空中被亚度尼斯抓住了,康斯坦丁僵着身体凝视亚度尼斯的手,那双手皎白如新生草叶的根茎,指尖是很淡的红色:让人联想到婴儿脸颊泛起的血色。
理所当然,那双手连指甲都是完美的。相当甜美的、修长的方圆形,修剪得稍微长过指尖,最上方是一圈峨眉月般的白弧。康斯坦丁盯着出了一会儿神,脱口而出道:
“谁给你剪的指甲?”
亚度尼斯顺着康斯坦丁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我自己剪的。”
康斯坦丁严肃地问:“剪下来的指甲你不会直接扔进垃圾桶了吧?”
“喂给房子了。”亚度尼斯说,“剪掉的头发也是。关心这个干什么?”
“废话,你自己不知道这些东西乱丢会闹出什么大乱子?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康斯坦丁反应过来,沉思道,“我想应该有很多人在盯着你……就算是你丢的垃圾也肯定会被送进实验室反复分析。”
“这真的只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骗骗自己得了,亚度,别太当真。”
亚度尼斯闭上嘴。
“走吧。”康斯坦丁说,“我看中了好几个地方,不过还没定下来到底要住在哪里。带你过去刚好可以参考一下你的意见,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要做奇怪的事情,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亚度尼斯并拢两指,在额前一划:“我保证,先生。”
康斯坦丁哈哈大笑着靠过来,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作为一个半吊子驱魔师——康斯坦丁自己是这么看待他自己的水平的,毕竟,尽管他在驱逐各种非人类时成效卓越,然而大部分时候他所使用的手段都完全不具备可复制性——纽约并不是个陌生的城市。
不管是上流社会的肥猪,还是底层社会的渣滓,康斯坦丁都打过交道。他对这两者一视同仁,换句话说,他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以这种心态待人接物,他的人际关系可想而知:只要是生物的足迹能够抵达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他的仇人。
倒不是说他没有朋友。康斯坦丁出人意料地擅长交朋友,只是这些朋友大部分最终都会变成他的敌人,没有变成敌人的话也都被他献祭掉了。
绝大部分献祭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但结果一致。这叫他臭名昭著。
对此亚度尼斯给了一个康斯坦丁没太听懂的评价:“你拥有成为顶尖调查员的资质。尤其是在交友上。”
康斯坦丁不知道调查员是什么意思,从亚度尼斯的口吻他能听出来这是一个明确的代称,背后有一个群体。
——昔豫
但考虑到亚度尼斯说他自己能成为顶尖调查员……康斯坦丁决定他不想和任何调查员成为朋友。
敌人的事他现在也不担心。
亚度尼斯解决了这些麻烦。
关于那个“契约”,康斯坦丁已经试出具体效果,只要是他许诺过“给你我的生命、给你我的灵魂”的生物,比如许多不必提及姓名的恶魔,对方就会讯速地忘记和他有关的一切。
如果对方对他怀抱着深仇大恨,并且下定决心要杀死他,折磨他,结果同上。
而如果是康斯坦丁成为被欠下的那一方,对方就会牢记这件事,记得比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还刻骨铭心。
所以,他很容易能在纽约找到免费的住处。
就是位置都很差,基本都位于整座城市最为混乱的街区,要么就是偏僻的垃圾场、汽车报废厂;甚至有些深藏在地下,不是废弃的下水管道,就是不知道过去□□了什么勾当的怪异空洞。
“你要住在这些地方?”亚度尼斯质疑道,“你没有钱住旅馆和酒店?”
“没有钱。有钱也花在酒和烟上了。”
“我的卡就在门口的抽屉里。”亚度尼斯说,“我知道你翻过,但你没有拿。”
“刷你的卡太容易暴露行踪了,再说我也用不了什么钱。你给的道具倒是都很实用,如果不算使用之后的后遗症的话……”
“但是,”亚度尼斯辩解道,“它们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啊。”
“只有你这么认为!”
康斯坦丁把自己摔进一张摆在角落的破旧床垫:“你已经看过所有住处了,觉得怎么样?你喜欢哪个?”
“它们都一样烂。”
“恕我直言,最烂的都比你的房子好。”康斯坦丁捞起衣服,指着自己凸出的肋骨,“它是想吃死我还是怎么着?人被吃是会死的。你也不管管。”
“它没有吃你。”亚度尼斯说,“只有我可以。”
“……你吃得这么慢?你不都整个儿吞的?你换招数了?”康斯坦丁先是怀疑,而后缓慢地理解,然后他勃然大怒,“怎么!你还吃腻了?!!”
他忽然生气了,叫亚度尼斯说不出话来。
康斯坦丁为什么气上了?他不是一直都在为被吃掉生气吗?为什么现在反而更生气?
这就真的很没有道理。康斯坦丁很不讲道理。
“我每次只吃掉一点点。”亚度尼斯说,他还抬起手,做了个表示一点点的手势,“这样不会影响你的健康。你过去一直求我慢一点。”
“现在你开始听我的话了。”康斯坦丁阴阳怪气地说,“你知道人类说慢一点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什么吗?意思是你太慢了。”
“……那很没有道理。”亚度尼斯只能说。
康斯坦丁眯着眼睛打量亚度尼斯,忽而朝他招招手,又拍了拍身侧。亚度尼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床垫深深地陷进去——那块儿位置弹簧断裂——康斯坦丁被带得跌进亚度尼斯的怀里。
康斯坦丁仰躺在亚度尼斯的膝盖上,把玩着亚度尼斯的手。
亚度尼斯看着康斯坦丁反反复复地抚摸他的手指,指腹轻柔地划过关节,又慢慢擦拭他的手指内侧。
如果这么做的人不是康斯坦丁,亚度尼斯会说这是一种相当典型的病态迷恋。
手。分叉的肢体末端。灵活到可以制造和使用工具。具有美感。性象征。
很多人对手指有独特的喜好,康斯坦丁是其中的一员吗?根据经验,康斯坦丁在性方面没有明确的喜好,意思是怎么样他都行,怎么样他都能接受,怎么样他都最终会抵达高点。不过那更应当归功于亚度尼斯的辛勤劳动,他毕竟擅长这个。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手。”亚度尼斯说。
康斯坦丁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我确实知道你更喜欢我的本体。”亚度尼斯回答,“更喜欢不确定、不存在、不可见的感觉。我不知道你还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有段时间你很恶心我的身体。”
康斯坦丁为此出了一会儿神。
亚度尼斯不知道自己删掉了什么,删掉了多少。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检查一下。康斯坦丁说一段关系需要惊喜,他给了康斯坦丁几次惊喜——然后康斯坦丁恼火地告诉他,只有他们俩都觉得惊喜的时候,那才算惊喜。
于是他偶尔会随机地删掉一点康斯坦丁的记忆,又或者经历。这总算得上是惊喜了吧?
毕竟,他也不知道康斯坦丁在想什么。
他可以看,但他没有。
“感觉不对头。感觉非常拥挤,很不自然,像是把一个人折断后叠起来硬塞进小盒子里。你不应该被困在这么……”康斯坦丁把另一只手放在亚度尼斯的胸口,掌心下传来均匀有力的搏动,“……弱小又悲哀的躯壳当中。你更庞大,更辽阔。你更像造物,像完美咬合的齿轮,每一个细节都足够精确。足够完美。你就是完美本身。”
“我永远不会抵达真正的的完美。”亚度尼斯提醒他,“我永远不会真正出生。母亲不会允许的。”
“那是种什么感受?”
“饥饿。”
“不,不是说你在母亲身体里的感受。”康斯坦丁的声音几近温柔,他没有看亚度尼斯,仿佛是有点羞涩似的,“是你在人类身体里的感受。”
亚度尼斯斟酌了几秒。
“那和你爱我时产生的感觉一样。”他说,“那就是你现在的感觉。那就是我的感觉。”
第124章 第四种羞耻(24)
这个任务确实超乎寻常地顺利,先是任务目标斯特兰奇主动出现,紧接着在进行简单的对话后,斯特兰奇完全接受了希克利情急之下扯出来的理由,那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
然后希克利就被带到了斯特兰奇目前的居住地。
圣所。他们这么称呼这地方,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却也十分低调的崇敬。
法师,他们这么称呼斯特兰奇,不过从来不当着他的面这么说,鉴于斯特兰奇对“法师”这一词汇的反应……那是气急败坏吗?斯特兰奇为什么这么看重一个简单的称呼,这是希克利完全理解不了的。
雅各·希克利本来也不叫雅各·希克利。
名字和称呼对他来说是随便就能更改的东西,他也曾经用过别的名字,配合名字的则是一整套可查询的履历。学生,工程师,清洁工,志愿者,他使用过这些身份,或多或少也确实做过那些工作。
也许那些身份也确实都是组成他本人的一部分,尽管他从未有过实感: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样才算是这个人自己呢?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单纯写在纸面上、记载在档案中的东西,不能算是这个人本人。
特工都有定期的心理评估,接受评估算是他们工作的一项重点。希克利的评估结果总是“合格”和“稳定”,那倒不是他说了谎,或者有着顶尖的伪装能力。单纯是因为希克利确实没有过什么心理问题。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那就不知道吧。
对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影响。
不过希克利确实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毕竟他的同僚们几乎都被类似的问题所困扰。
据评估师说,思考是人类的本能,而思考自己到底是谁、自己属于哪里,更是人类的必经之路。
这一问题的答案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困难:以家庭为单位,以父母亲人为锚点,一个人的自我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缓慢建立起来;而等到父母逝去,这个人所组成的新的家庭也差不多长成,身份的转换会导致自我的更新。
小部分人会选择更加艰难的路途,有些是被迫,有些是自愿。但不论如何,人必须有一个确定无疑的身份,以支撑自我和人生。
特工们通常没有。
……那些话题对希克利来说太奇怪了,他跟评估师说,难道特工不算是一个确定无疑的身份吗?评估师被他逗得发笑,可是,希克利的疑惑是真诚的。
希克利也能够理解斯特兰奇对“法师”头衔的排斥。无非就是“博士”代表他的过去,那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等等原因。可能还因为斯特兰奇一向以自己的学识为傲,所以不能容忍他的学位骤然降级。
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称呼会那么重要。
他的意思是,引用莎士比亚的话,“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即使被称呼为法师,他依然拥有自己的过去和学识啊。
这都是希克利在圣所度过第一个夜晚时想到的。
圣所里有网络,但他不会冒险联网。希克利认为既然斯特兰奇能让他光明正大地踏入这方地界,就不太可能动用什么阴招,他应当在熟悉附近的环境和人之后再考虑联系长官。
希克利已经从斯特兰奇的直接和果断上感觉到了他的光明磊落。
他以为只有斯特兰奇自己是这样的。
猜猜结果怎么着?他错了。整个圣所都光明磊落到肆无忌惮的程度。
虽然任务过程显然出现意外,希克利的心态还是相当稳定。他安然地熟睡了一夜,整晚的睡眠都黑甜无梦。
他疑心是硬床板的效果。床上没有铺床垫,只敷衍地垫了一层棉布,但他却睡得比过去任何一天都香。希克利默默地把这记在心中,提醒自己任务完成后换掉常住点的席梦思。
简单地活动开身体后,希克利用圣所提供的一次性洗漱用具清理了自己,并同样把这也记在心里:从它们崭新的未拆封状态和保质期来看,一次性用品的更换和补充相当频繁。
再联系到他住在和主要建筑群隔离开的低矮平房里,左右两边都是敞开大门、房间内陈设一模一样的单人间,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尽管位置偏僻,圣所却常年开放,而且客人络绎不绝。
考虑到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也许这种拜访很有规律,可能还分了淡季旺季,他只是刚好在淡季抵达。
斯特兰奇在带他进来后就将他托付给了路过的弟子,随后不知所踪,希克利在圣所内闲逛时也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告诉他有任何地方是禁区,于是希克利放心地绕着圣所外围走了几圈,在脑中画出大致的平面图。
……那张平面图,完全无法成型。
一切都不符合空间规则,圣所就像个时常被无形大手拆卸、重组、拧动的不规则魔方,漫无目的地变换着结构,上一次路过时还是一片枯燥的黄沙,下一次就变成了图书馆的大门。
希克利大受震撼。
不过等他再经过几次转弯,看到大门前的广场上,数量成百上千的弟子组成队列,一丝不苟地练习魔法时,已经震撼过一次的希克利就没什么心理波动了。
他站在边上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的动作,为什么不呢?又没有警卫过来驱赶阻拦他。
希克利甚至尝试着举起手机拍照录像,站在四周的几个人向他投来几次视线,他们看起来比训练的弟子们更加年长,所以或许是导师,而这些导师也没有阻止他,连呵止都没有。
不过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录上。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录上,其实每个人的动作都录得清清楚楚,他们手中、面前浮现出的魔法线和符号也都拍得一清二楚。纤毫毕现,历历在目,堪比顶级大片的特效,任何人看到都得感叹一句“经费在燃烧”。
但问题就在这里。
当你在现实中看到它们的时候……希克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实里的魔法看起来就是魔法本身。那其实并不算特别震撼,至少绝对没有站在直升机舱口,背着跳伞包,低头俯视大地时的感觉震撼。
魔法就只是魔法它本身,它绝不会被认错,在真正看到它的时候绝对不会。那感觉就像是认出了一种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经知晓、已经理解,但从未真正见过的东西。就像生命里早已被嵌入了这一部分,就像胎内的记忆,就像婴儿诞生前曾经发育出、却又最终被躯干吸收的部分。
它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不断萎缩,因为缺乏营养和认知而走向枯萎,看到魔法,就像这本该死去,然而终究还是残留了一点生机的部分得到了营养;就像一颗休眠了太久的种子突然长出根须,渴望着破土。
就像冥思苦想了无数年之后的灵光乍现,那一瞬间的明悟——并非狂喜,更非喜悦。那是一种平淡得像是水一样的感觉,可是又如此重要,正像是一个从未啜饮过的人第一次品尝甘甜泉水。
魔法……
魔法,让希克利感到幸福。
这幸福中隐约带着一点痛楚,说不清楚这种痛楚是从哪里来的,而且稀薄得更像是错觉。
问题是,视频中的魔法没有这种感觉。
就像打印处的彩图和屏幕对比时中会有一点色差一样,被拍摄下来的魔法也有这样近似于“色差”的东西。就好像科技和魔法确实并不是彻底相融的东西,相机会洗去那些超现实、超感受的部分,将魔法转换成科技——将魔法转换成特效。
希克利遗憾地放下了手机,心想这就不关他的事了,硬要说的话是研究员的任务。
让托尼·斯塔克去头疼到底怎么回事吧,希克利隐约有所耳闻,知道钢铁侠近些日子来对魔法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而且似乎固执地认为变种人的变种基因同魔法有所关联。
“看来你昨晚睡得很好。”背后有人说。
希克利认出了斯特兰奇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斯特兰奇总是喜欢在背后突然开口说话,可能是喜欢看到别人被吓了一跳。希克利没有被吓到,他这几天听到和见到的都太多了,这么简单的小惊吓不可能让他产生什么情绪波动。
他转过身,立刻被吓得原地起跳。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恐地问,“你为什么胸口插着一根、一根矛?”
毫无疑问,确凿无疑,那绝对是一根长矛。至少两米长的木杆,大约拇指与中指并拢那么粗,矛头穿胸而过,从斯特兰奇的背后伸出来。粘红的血在长矛上流动,仿佛无数条细小的长蛇在互相纠缠。
希克利只看了几眼就匆忙挪开视线。尽管如此,他还是相当确信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场景。
斯特兰奇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去拜访了两个混球,大概是打扰了他们的好事,被他们捅了。”
这就是法师的交际圈吗?
希克利更受震撼。
“……也许你应该先去治疗一下?”他恐惧地说。
“死不了。也治不好,这东西不是物理层面的伤害,只是看起来有点像。我得去翻翻书,看怎么把这东西弄出来。至少藏起来。”斯特兰奇面无表情,“别笑了,王,我能看到你在偷笑。”
有人清了清嗓子,可能是那个“王”。
“总之,”斯特兰奇继续说道,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于无物,“既然你休息得很好,事情就该从今天开始安排起来了。你还是新手,先去图书馆读书,接下来的课程就由……”
“什么新手?什么接下来的课程?”希克利迷惑不解地打断了他,“我不是——”
他突然停住。
原来斯特兰奇把他当成来这里求学魔法的人了。
“我不是来学习的。”希克利说,“我是——”
他又停住了。
“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过来。”斯特兰奇倒是没对他的话感到意外,而是重复了一遍希克利算不上理由的理由。
他示意希克利跟上,随即向前迈步,胸口的长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惹来更多的注视。
就连努力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希克利都情不自禁地朝斯特兰奇的胸口多看了几眼,注意到被长矛穿透的位置似乎蒙着一层蛛网般的金线,显然和广场中那些弟子练习的魔法同出一源。
而这柄长矛所使用的魔法——那让希克利心潮澎湃,又让他毛骨悚然。
这绝对是另一种东西。
关键词是“换个角度”。
现在,斯特兰奇走在圣所熟悉的走廊中,身后跟着一位满头雾水的客人:雅各·希克利,这是他所报出的名字,并非他的真名,然而以希克利来称呼他也未尝不可。
这位困惑不解的客人就仿佛是不久前的他自己,从未设想过魔法,将之视为奇幻故事的构成部分,全身心地投入在科学的怀抱中——即使那时的他其实也并不知道科学到底是什么。医生又不需要懂太高深的东西,不了解量子力学不妨碍做手术。
而今的他也没有真正理解魔法。不,远远没有理解,甚至比过去的他和科学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一年多以前,他有幸在古一法师的“帮助”下,得到了看待世间万物的全新视角。
斯特兰奇仍旧能记起圣所的真实面貌:它就像一棵苍郁的古树,纠缠的根茎犹如水晶制成的丝线编织在一起,那些极细的丝线上流淌着电弧般的粼粼波光,又如同一簇簇周而复始的爆炸,不断朝外迸射出冷寂的火星。
它在某种程度上也像是存活于深海之中的水母,无数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一的结构彼此相连。就像一只手掌上长出无数根手掌模样的手指,每一根掌指上又长出无数根手掌模样的手指……如此聚生下去,无穷无尽,最远处的手指延伸到了宇宙的尽头。
空间可以被简单地翻起和折叠,就像手指可以随意地弯曲。那当然必须遵循某种规律,斯特兰奇说不清楚规律到底是什么,魔法,它是一种趋近于本能的东西。
婴儿一出生就知道聚拢嘴唇啜吮,人一出生就知道该怎么使用魔法。这个比方唯一不合适的地方在于,婴儿吃不到奶就会死,人不使用魔法却有其他东西可以代替。
“斯特兰奇先生?”希克利虚弱的声音打断了斯特兰奇的思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呃,图书馆?你的伤……还是尽快处理吧。”
斯特兰奇伸手抹了一把,举到眼前看了一眼。啊,是的,他被穿刺而过的心口正在流血。
可怜的希克利脸色煞白,又隐隐发青。他看着就快吐出来了。
“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斯特兰奇淡淡地说,“真实的伤害和看起来的不一样。动动你的脑子,如果事情真的像你看到的这么严重,我早就死了,更不用说带着这东西走来走去。”
“但它看起来……”
他抓住了重点。你总得“看到”另一种视角,才能真正相信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不是吗。
斯特兰奇停下脚步,告诉他:“图书馆到了。”
狂风呼啸,撕扯出尖锐的呜呜长鸣。风雪犹如心怀怜悯的暴君,朝着他们抛来巨斧只是轻轻擦过皮肤,凌厉的尾风令希克利的面孔一烫,假如他脸上还残留着胡茬,他敢肯定那些毛发已齐根断裂。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希克利喃喃地说。
他面前赫然是一道悬崖。
斑斑雪迹遮不住深色的山石表面,沟壑中浮起瀑布般的滚云。
浓稠的云雾甚至比冰层的颜色更加稠密,风雪在云层中融化了,仿若一滩巨大的、与清水混合不均匀的白色颜料。
这真的是人世间能够拥有的景象吗?希克利几乎以为他和斯特兰奇都化作了滞留人间的游魂,又或者斯特兰奇确实是游魂,如传说中的大雪山上的精怪一样,前来引诱他迈入死之国度。
希克利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他打疫苗都不敢看针头扎进皮肤。他也不觉得自己很坚强,当他在青少年时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被养大和训练的目的是成为战场上的炮灰时,他的反应是假装没有这回事,然后在深夜痛哭流涕。
然而,他这时候竟然还能笑出来,并且跟斯特兰奇说:“圣所的图书馆是死后才能去的地方吗?我以为天堂才是图书馆的模样,而我肯定会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