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应当也是没有内脏的……它有内脏吗?实在是看不出来,那么应当就是没有了吧。对,是没有的。它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希克利没有做梦,没有在梦中看到任何东西。当然了,它确实是存在的,至少它的美绝对存在,可是什么都没有的东西,又怎么能称得上美丽呢?
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那意思是虚无,指空的,数字是零——不过,零算得上是有东西吗?空的算是一种扭曲的填补吗?虚无算不算倒置的充实?没有,又能不能被看作被否定了定义的有?
它反正还是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研究着他。希克利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回避什么东西,只是困惑于自己的回避对它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反应。他在梦中踱步,试图控制自己的梦境。
“你在做什么?”它问。它实际上没有问问题,这都是希克利想象出来的。
但也许他应该回答自己的梦。
“做梦。”他咕哝道,“我平时不做梦。”
“以我的了解,所有人类都做梦。只是很少有人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梦,他们往往在醒过来之前就忘记了梦中的内容。”它说。
希克利一心一意地研究着梦中的自己。他活动手指,试探着做出复杂的手势,然后缓慢地拉伸肌肉,测试自己的韧带极限。
好消息,他在梦中可以把自己对折,意思是他的后背可以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脚后跟上,他的额头和下巴也能平平整整地覆盖住膝盖。
坏消息,他在梦里依然能清楚地感觉到疼痛。
它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称奇,对他说:“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梦里做这种事。你是人类,你懂我的意思。”
希克利挣扎着,狂叫着,歇斯底里地抽搐着。
“人们总在梦里暴露真实的自我,有的人在梦里享受凌虐,对别人或者对自己;有些人在梦里温柔善良,极力弥补现实中的缺陷;还有些人喜欢在梦中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
它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补充:“哦,当然是那些幸福的普通人,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工作清闲、收益丰厚、伴侣迷人、家庭幸福、儿女乖巧,连宠物都训练有素,绝对不会尿在沙发或者地毯上。说真的,如果这种人都算得上普通,你们人类早就达成殖民全宇宙的成就了。”
希克利终于挣扎着让脊柱恢复了平直。他趴在地上,痛苦到恨不得现在马上就死。也许在梦里死了就能回到现实?虽然,他也不觉得他醒来之后需要面对的是什么好事。
“对了。”它又说,“你搞错了一件事,雅各。这不是你的梦。”
希克利一心一意地感受着自己的疼痛。
“这是我的梦。”
它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理解。”康斯坦丁说。
他没看着那么聪明,希克利想。
亚度尼斯立刻将头转向他,温柔地询问道:“我说的哪一句你不理解,亲爱的?”
希克利努力将双腿和脚趾都掰直。
“噢你说的话我都能理解,我说的是他。”康斯坦丁用下巴点了点像块烂肉一样瘫软在不远处的希克利,“他,我不理解。”
你,我也不能理解,希克利想。
亚度尼斯认真地思考了至少有三分钟。起码在康斯坦丁的感觉里那确实是三分钟。
希克利觉得自己已经在人世中苦苦煎熬过至少三辈子。
“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清洗你的记忆,没有修改你的大脑,没有调整你的认知。我什么都没对你做。”三分钟后,他庄严地宣布,“你还需要我做出其他承诺吗,亲爱的?”
希克利试图将自己想象成一颗种子,扎根于大地,汲取养分,渴望阳光,努力生长。
“没有。不需要。我知道你没这么做。”康斯坦丁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就算你做过也无所谓,只要知道在你道歉之前我已经原谅你了就行。”
这个人疯了,希克利想。
“他觉得你疯了。”亚度尼斯忠实地转述了希克利的想法。
“我不是说我不理解这个……我不理解。”康斯坦丁重复了一遍,抬手想抽烟,立刻有一支烟出现在他手指之间,康斯坦丁却丢掉了它,“不必了,不损害健康的丝卡意义何在?”
亚度尼斯热情地解释:“我给你的每一支烟都足以致癌。”
“你真浪漫。”康斯坦丁敷衍地回应了一句。
他漫步到希克利面前,一屁股坐下来,随意地盘起双腿,说闲话似的跟希克利聊天:“你居然还没有放弃你的任务?老天,你比我还怪。”
“他不知道他被安排了任务。”亚度尼斯补充了信息,“雅各只以为那些围绕着我的调查都是巧合,还以为他是引起了我的注意什么的。”
“他没有吗?”康斯坦丁问。
“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毕竟未经训练灵感点数还那么高的人类很少见。但他更容易引起奈亚的兴趣,对我来说就有些无聊了。”亚度尼斯回答。
“你是怎么做到的?能让亚度说无聊的人,迄今我只见过你一个。”康斯坦丁惊叹不已,“通常他只是无视绝大部分人类,少部分人多看几眼。能让他觉得无聊……想必欲望稀缺。但有这样的敏锐和天赋,又怎么能没有欲望?”
希克利差不多说服自己是一株植物了。
他一心一意地思考着长出地面后该把茎秆和叶片朝着哪个方向,怎么强占地盘和沐浴阳光。他完全没注意到康斯坦丁在说什么。
“这是由他的成长经历决定的。”亚度尼斯回答,“孤儿出身,被秘密组织收养,接受洗脑式教育,但因为不同寻常的特质能看到很多和被教育的内容南辕北辙的东西,认知被推翻重建的次数过多,坚信的每一种理念都被摧毁后,他目前处于思想彻底崩坏的状态……”
亚度尼斯斟酌了一下,肯定地说:“简单地形容,他摆烂了。”
“……那就能规避掉所有危险?”
康斯坦丁满脸都写着“你仿佛在逗我”。
“理解成理智归零后彻底锁死的状态好了。”亚度尼斯耸了耸肩,“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被压榨出来的东西了。不管是绝望还是希望,仇恨还是爱意,他全都没有。目前支撑着他的是人类这一物种的最底层逻辑,也就是‘活下去’这一愿望本身。围绕这个简单的愿望,他也会像正常人一样恐惧、紧张什么的,但一旦超过某个阈值——”
亚度尼斯踢了希克利一脚。
希克利浑然不觉。
“等一下。”康斯坦丁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沉思道,“既然你说他身上什么都压榨不出来,那为什么奈亚还会对他感兴趣?”
“祂在压榨人类方面的天赋和才华太卓越了。而且他永远乐于挑战新成就。总是在钻研怎么能让人类绝望到极致,然后研究怎么让绝望到极致的人重新生出希望,再然后研究怎么让绝望后生出希望又再度绝望的人再一次产生希望……”
亚度尼斯伸出一只手,反复翻转。
“……我告诉过你我对人类非常温柔和友好的。”他认真地说,“虽然我知道我和你们的定义应当不太一样,但我没有撒谎。”
康斯坦丁古怪地说:“所以,色诱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其实他这样也还挺可爱……”亚度尼斯犹豫着说,“又无聊又可爱,你能理解吗?就像爆米花大片里的花瓶女主角,虽然真的很无聊,但也确实很性感……”
“这些就不谈了。我对你的审美不报任何希望。”康斯坦丁一抬手,“他又是怎么跑到你的梦里来的?”
尽管问出这个问题前,康斯坦丁已经预料到答案无非就是亚度尼斯的魅力,那真是完全无法解释的力量,别说无视性别年龄物种的通杀了,他能理解基于“繁殖”的吸引力,问题是连魔法道具也会迷恋亚度尼斯,还有比这更不讲道理的吗?
亚度尼斯朝他灿烂一笑。
不夸张地说,康斯坦丁这一刻害怕极了。害怕到想当场画个召唤阵集齐七宗罪给亚度尼斯玩耍,他自己则是趁此机会逃到地狱。
“因为我的梦里有你。”亚度尼斯说,“他对你一见钟情!”
“……”
亚度尼斯歪着头。
“……”
亚度尼斯换了个方向歪头。
“……”
亚度尼斯给他补上了手中燃尽的丝卡烟。
“你没有开玩笑。”
康斯坦丁喃喃道。他抖着手指把滤嘴凑到唇边,刚吸了口气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胃袋拧作一团,喉咙干哑地摩擦,食道痛苦地抽搐欲呕。
“你为什么这么吃惊?”亚度尼斯不解地说,“我以为你对自己的外表很有自信?不管性格怎么样,至少的至少,你是很漂亮的。”
康斯坦丁呕出一团酸水后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把他弄走。”
“嗯?”
“把他弄走!”康斯坦丁额角青筋直跳,他咆哮道,“别玩了,亚度尼斯!我说了我不喜欢和其他人类一起!”
第121章 第四种羞耻(21)
“你的标准真诡异。”亚度尼斯说,“和我一样的怪物你能接受,却不喜欢和你一样的人类。”
“怎么,”康斯坦丁酸溜溜地回答,“您这是第一天知道我的取向不正常?”
亚度尼斯一直知道,并且一直认为那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对他,当然是有好处的,毕竟如果康斯坦丁是个正常人,就绝不可能爱他;但对康斯坦丁自己嘛……即使对亚度尼斯来说,康斯坦丁到底怎么能在能选择的所有操作里打出地狱难度,并成功将每个故事的结局拖进BE结局,依然是个不解之谜。
主要指康斯坦丁的心理活动是未解之谜。康斯坦丁的操作本身倒还是很容易理解。
“把他弄走,赶紧的。”康斯坦丁嫌弃地用脚尖推了推希克利,忽然意识到不对,重新凑到希克利面前。他立刻注意到了希克利涣散的瞳孔和几乎失去了起伏的胸膛,赶紧把手指按在对方的颈侧。
指腹下方微弱的跳动让康斯坦丁松了口气,这家伙还没死——什么运气啊,不知怎么跑进亚度尼斯的梦里,这就算了,在梦里直面了亚度尼斯居然还没死,更没有产生畸变、突然变态。
很难不怀疑这是亚度尼斯特地手下留情。
康斯坦丁又回忆起亚度尼斯说这人“性感”了。
他挑剔地研究了一阵希克利,觉得要说身材的话这人倒确实是马马虎虎,脸和性格什么的完全就是一团糟。不过高灵感和高理智放在一起,又确实有种很美味的感觉……但怎么想也比不上斯特兰奇。
还不如斯特兰奇呢!康斯坦丁情不自禁地想。
但他越想就越觉得斯特兰奇这人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长相嘛斯特兰奇一直都挺帅,经过古一法师的一通训练之后身材也练出来了,不再是过去那种健身房里塑形出来的死肉。
性格很棒,脾气不错——尤其是能当面怼人(以及亚度尼斯)这点非常火辣,他朝着亚度尼斯冷笑、翻白眼,在跟亚度尼斯说完话后别过头做鬼脸的时候,简直让人怦然心动!
再说他毫无疑问是下一任的至尊法师,这都不是天赋的问题了,众所周知,魔法师只有在真正开始修习魔法前会被重视天赋,真找到老师之后必过的关卡就变成了精神、理想这些东西,斯特兰奇在这方面也交出了超过满分的答卷……
“如果你一定要在我们之间加入人类的话。”康斯坦丁挺直腰,端庄严肃地申请道,“我觉得斯特兰奇是可以接受的。”
“……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想法,亲爱的?”
“我感觉他和我们俩都相处得好。也许这行得通。”康斯坦丁大胆地说,“人类总是越多越好的,对吧。”
“我想你对我确实存在着相当多的误解。”亚度尼斯说,“让我为你详细地解释一下,亲爱的,人类的数量维持在一的时候是最好的——其他东西倒是越多越好。”
这把康斯坦丁打了个猝不及防。他深沉地抽着烟,试图从混乱的脑子里翻出一些和这一说辞不同的经历。那委实不是个简单的活计,鉴于他和亚度尼斯的过去……浩如烟海。
也许应该把具体的内容通过不同的环境进行分类。
于是康斯坦丁首先研究了一下所有发生在卧室里的事,几分钟的迅速搜索后他选择了放弃,转而开始漫想所有发生在森林里的故事,又因为其中涉及到太多“星星”而打住。
如今他已经大致猜到那些不停地闪烁着的光点,实际是极其遥远的尽头里探来的一双双眼睛。
而且是亚度尼斯的母亲的眼睛。
更不用说“星星”之外的那些切实参与进来的“亲属”们了。
暂且不说具体内容有多诡异,最诡异的部分反倒是最好习惯的。时至今日,康斯坦丁被迫参与其中的伦理纠葛,最叫他不寒而栗。难道是古希腊那些不着四六的神把亚度尼斯的伦理观搞坏的吗?不,更可能是亚度尼斯把希腊神的脑子搞坏了。
再想下去鬼晓得还能联想到什么神话,康斯坦丁果断地遗忘了所有的森林。
那么也许地狱……嗯,这像是个冷笑话,地狱里没发生过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地狱里发生的都是地狱里的日常。
康斯坦丁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震惊地发现亚度尼斯说的是真的:确实只有他一个人类。
有时候也会有其他人类,但他们纯粹是气氛组,在亚度尼斯眼里大约就类似于主演背后那些站桩的背景板。
真是一群史上最凄惨的背景板,不过反正那基本都是搞血腥和涩情祭祀,试图召唤??的邪教徒,死了活该。说不准他们还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幸福。
康斯坦丁突然不安起来。
他茫然地调换了好几个姿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半托半捂着脸颊。他的眼神四处游移,每当快要触及亚度尼斯时就往外一跳,仿佛一颗从豆荚里爆射出去的豆子。
“这人再多待一会儿脑子都要化了。”康斯坦丁僵硬地说,“弄走吧。”
希克利从梦中惊醒。
他迟钝地甩着头,想要坐直身体,却从床上跌落下来。被子被卷到地面,将他紧紧裹住,希克利扑腾了好半天都没能从里面挣脱。好在这时候门被撞开了,店长冲进房间,麻利地把他从布料中解救出来,将水杯怼到他的唇边。
足足喝下两杯水后希克利才开口说话,嗓子嘶哑得厉害:“你进门前没有敲门。”
“很抱歉,客人,今天的住宿费可以免掉。”店长宽容地说。
希克利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抓得住一个念头,他也把话说出了口:“我的费用都是公费报销,我的账户常年被监控,你免掉住宿费只是替我老板省钱。”
“听着像是讨厌你的老板。”店长回答,“你现在还好吗,希克利先生?”
“我的老板是个自大的蠢货,还觉得全世界只有他自己聪明。”希克利喃喃地说,“我看起来像很好的样子吗?天啊我头痛得像是刚从产道里挤出来,我好像……做了个噩梦什么的。”
他说到最后却不确定起来,左右张望,又呆呆地摸向身体。他觉得背后有些痛,像是被用力踹了两脚似的。
店长协助他检查了一下,希克利抓着上衣下摆,自己也扭着头往背后看:“我背上有什么?”
站在他背后的店长沉默着,沉默着,让希克利产生了许多不妙的联想。他紧张地催促对方:“我背上到底怎么了?”
“你背上有个鞋印。”
“什么东西?”
“皮鞋底的印子。”店长重申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噩梦之后背上会出现一个皮鞋印。”
两个人有段时间都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你的脑子里在想奇怪的东西。”希克利说,“不管你在想什么,事实肯定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希克利先生?我不认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可能一辈子都是个考古学家,我一辈子都在和不停说谎、有时他们的谎言甚至骗过了自己的嫌疑犯和事件相关人士打交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店长建议道:“不如我们同时把自己的看法说出口?”
“我已经知道你的想法是错的了。”
“为什么不让事实证明你的正确性呢?”
希克利觉得既然他知道的事情已经是事实,那就根本不需要证明。但转念一想,要想说服店长,就必须有一个证明才行。免得店长在这之后还反复想到这个,或许还会在离开房间后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自己的错误揣测。决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我们一起说。”希克利停了一下,“开始——你在想我是不是白天以打探消息作为借口和这附近的居民进行了比较重口味的身体交流。”
店长说:“你不小心误入了奇怪的梦境还和梦境的主人有过交流。”
两个人同时停住动作。
“为什么你会——”
“为什么你会——”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还是店长先说话:“希克利先生拥有丰富的想象力。”
希克利抓狂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又扭动脖子,听着骨节在摩擦间发出清脆的爆响。店长一语不发地观看着,直到希克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连着肺也随着气体一起被吐了出来。
“好吧,我想你的猜测可能会比较接近现实。虽然我自己不记得梦里遇到什么事情了,但是……”希克利恍惚地回忆着,“我有一点点印象,我在梦里好像变成了一株植物,总是在操心要怎么才能长大。”
他渐渐有点想起来那些不太连贯的梦境。大部分梦都是关于植物的,植物的生存环境真是比他想象中得要更加复杂和残酷,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连一点点注视都能让身为植物的他干枯而死。
在梦里他好像是被养在花园里的植物,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花园里只有他这么一株。可能是梦里的主人实在是不擅长照料花园,以至于他的同伴们全都死了——这么看他为了活下去还真是拼尽全力。
花园的主人似乎也知道这点,还特地夸奖了他的生存意志。
夸完后没过多久就踩了他一脚。
希克利简直要为梦里的那株植物洒下泪水,心说这什么糟心主人啊,给他养了真是一株植物最大的不幸,随便长在什么荒僻的地方都能比那个花园过得好吧?
希克利把梦里的故事告诉了店长。
“哈。”有个陌生的声音加入进来,“听着像那家伙会干的事。”
“谁?”
店长已经飞快地垂首行礼:“斯特兰奇博士。”
“你没必要老在我面前强调我没有博士学位这事儿。”希克利恼火地说。他忽然醒悟过来,“等等,斯特兰奇博士?”
第122章 第四种羞耻(22)
猝不及防之下见到这次的任务目标,希克利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这确实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单单是指来到卡玛泰姬之后的诡异经历,还包括他竟然就这么……应该说不是他找到了斯特兰奇博士,而是斯特兰奇博士找到了他。
本该在他反复探查了这附近,找到线索并追踪过去,最终查到对方的落脚地,并在报告了长官后申请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然后才会进行到面见斯特兰奇这一步。
缺失大部分的流程导致希克利完全反应不过来自己该做什么。以他的职位,本来也不该他来考虑下一步做什么。希克利和斯特兰奇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正像个被路灯照到的野生动物一样惊恐地盯着对方发呆。
他赶紧收回视线,而后迅速意识到最尴尬的部分在哪里。
他的上衣还保持着卷起到下巴的状态,也就是说他目前是以接近半裸的状态面对斯特兰奇。
在如此狭小简陋的房间,如此近的距离中,衣冠不整地和另一个奇装异服的人面面相觑……真该死,他的报告该怎么写?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把这部分含糊过去,但这项任务的负责人是弗瑞局长,他对瞒过局长这件事没什么信心。
话又说回来了,他过去其实也没真正费心过隐瞒什么。
他,雅各·希克利,作为被从小培养的特工,一向是忠诚的代名词。哪怕是局长本人也从不觉得他对政府和组织有任何不满,他的消极怠工和含糊其辞一向被理解为能力不足。
考虑到这个,弗瑞局长可能也不是那么难以欺骗。
见鬼,他不该往这个方向思考的,现在他开始忧心组织内部的情况了,如果连最聪明的局长都只有这个水平,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能控制住那些“超人类”吗?
希克利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撑着地面站起身。斯特兰奇眯着眼睛打量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还在想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斯特兰奇说,“看到你真是解开了我的疑惑。”
“他们”?希克利奇怪地想,“他们”是谁?
“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斯特兰奇的声音很冷漠,但并不惹人生厌。
这点和希克利在资料中看到的完全不同。每一份来自认识斯特兰奇的人的口供都生动地描述了这位前医生有多么的“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我中心”和夸夸其谈,然而在希克利看来,斯特兰奇的冷漠更像是教科书式的严谨。
“呃……”希克利茫然地挤出一个音节。
说到这,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来卡玛泰姬是干什么的。他接到的任务说明只告诉他尽快抵达这地方,下一步行动应该由上级传达。
看来只能他自己见机行事了。
希克利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这个理由对你来说有足够的可信度吗?”
斯特兰奇冰冷的灰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那其实是唯一的正确答案,希克利先生。”他说。
在纽约安安分分地住了半个多月后,康斯坦丁坐不住了。
他尝试离开这幢别墅,想来亚度尼斯并没有要把他监禁起来的意思,他只要想到离开,大门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好吧,不管经历多少次,“房子”本身是活的,并且还一定程度上能理解他的意图——还是超过了康斯坦丁的承受能力。
不要误会,他对亚度尼斯的同族、眷族活着别的类似的东西没有任何偏见。有时候康斯坦丁甚至会觉得它们有种特殊的魅力,不过他能理解这种魅力的最主要原因是它们不敢伤害他。在这基础上,康斯坦丁觉得这些怪物们颇有种脑干缺失、智力缺陷的美。
但是,讲讲道理,“房屋”不该是一个让居住者感到安全和放松的地方吗?
亚度尼斯的房子两者皆无。
这地界既不安全也不放松,康斯坦丁发誓这房子在缓慢地吃掉身体内部的东西,而且因为房子不敢吃亚度尼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不是吗——所以只有他在被吃。
关于被吃这个,康斯坦丁其实也没那么排斥。怎么着受罪不是受罪呢?相比亚度尼斯的游戏,被吃简直和被挠痒痒没有区别。既没有真实的伤害,也不会感到疼痛,最妙的是房子只吃多余的肉,不会对重要的器官下手。
损失了不少肌肉确实让康斯坦丁有点不快,然而,考虑到亚度尼斯不在乎他有没有饱满的胸肌和线条分明的腹肌,瘦弱些也无伤大雅。
康斯坦丁最讨厌的还是房子能理解他。
住在里面,他无时无刻没有被窥伺的感觉。眼神从每一个方向流淌过来,简直像海潮或者雾气一样挤压着他。
“我要搬出去。”在附近转悠了一个下午后,康斯坦丁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已经选好位置了。明天我就搬出去。”
“也许明天永远不会到来,亲爱的。”
“……我想搬出去。求你了。”
“我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吗,亲爱的?”亚度尼斯失落地垂下了眼睛,他看上去真是被伤透了心。要是再来点眼泪就更妙了,足以成为载入史册的名场面。
“我们人类有一句谚语,叫做距离产生美。我们人类还有一句谚语,叫做远香近臭。我们人类更有一句谚语,叫……”
“我能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亚度尼斯抬手叫停了康斯坦丁。
“我明天搬出去?”
亚度尼斯不开心地抿住嘴唇,十指交叉,指头们在胸前扭来扭去。多么可怕啊,康斯坦丁想,他现在看起来就不会给人演戏的感觉了,每个动作都显得笨拙而自然,完全是真情流露。
但亚度尼斯哪里来的“真情”可以往外流露?
“有个事我一直没有问,亚度。”康斯坦丁表情奇异,“近些日子,你是不是更像是人了。”
亚度尼斯精神抖擞。他放下手,两只手都规规矩矩地贴在裤子上,然后他沉着地点了点头,朝康斯坦丁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恰似牙膏外壳上印着的明星面孔。他说:“因为我近些年一直都很努力啊!”
“我……不认为这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康斯坦丁慢慢地说。
他瞄了一眼亚度尼斯的表情,旋即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亚度尼斯容光焕发的样子简直是对眼睛的伤害,就像肮脏街道上杂乱而且廉价感十足的霓虹灯管似的。
更多的不安从康斯坦丁心中涌现出来,他紧张地回忆了一圈自己这次是怎么和亚度尼斯见面的。
记忆里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不仅是遇见亚度尼斯这件事空白,那之前他独自行动时干了什么也是空洞的。他的过去都不能说是千疮百孔了,完全是一个坑紧挨着另一个坑,坑边儿上留了点狭窄的过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