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主治医生和助手们长舒一口气,在房间里激起一阵拖得长长的声潮。
斯特兰奇闭上眼睛,尝到从口中翻涌的酸涩苦水:“就按你的方案办。”
和怀抱有过于乐观的心态的医生不同,斯特兰奇比这个治疗团队的人更清楚他的手不可能恢复原状。
那既是基于医生的经验和学识,也是基于一种直觉。
相比起经验和学识,斯特兰奇更加相信直觉——有时候,医生能做的工作就是这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利用有限的了解,应对一个极端复杂的人体。切开皮肤、肌肉和脂肪,之后会遇到什么?全凭天意。
有时候流程顺利,一切正常,病人被推出手术室,三分钟后所有器械同时报警,刚脱下手术服的医生狂奔过来,却只能面对一具还带着温度的尸体。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接受。
成功的手术有着令人心醉的美感,仿佛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切细节都是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步骤都规律如乐章,医生在心里说就是这里切到这个程度刚刚好,而病人的反应会恰好如同医生所料。
有时候,所有经验和学识都在说不该这么做,直觉却在说就这么做;有时候,医生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思考,只能把一切交给直觉。
好医生,正像是好的艺术家一样,不得不总是让理智跟随直觉。
斯特兰奇信任他的经验、学识和直觉。那感觉仿佛一种神启,仿佛灵魂膨胀,挣脱出肉体;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遮挡,自我在这一刻彻底消融在庞大的外部里,宛如一滴水融进海中,这滴水却又始终与肉体有着一丝联系,于是笨拙、愚钝的肉体得以跟随某种更加恢弘、更加宏伟的东西的步伐……
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
仿佛他只是在谦卑地跟随命运的轨迹。
“我对住处的要求不高,你知道,地狱也是一样能住。”康斯坦丁说,“但我们毕竟不是在地狱——哥谭总还是比地狱好些。往房间里添些家具怎么样,亲爱的?我不介意只有一张床,但至少多给我一张椅子。”
“你是说,我们应该一起去逛家居城?”
“呃……”康斯坦丁想了又想,还是说,“对,那个。”
斯特兰奇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剧痛让他无法安眠,也很难吃下什么东西。他受伤最严重的是手,也差不多只有双手受了伤,其余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脸上的几道血口。
医生和护士都建议斯特兰奇多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改善心情”,他们说,斯特兰奇懒得听这些,好在也没有人敢说第二遍。
看来他的威慑力仍在。不过斯特兰奇更清楚,如果肇事者不够慷慨,他名下的所有资产不仅会被拍卖抵债,哪怕是这样他的欠款依然不可能还清,他会在一夜之间失去全部,没有奇迹的话此生绝无可能再度翻身。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斯特兰奇都不太生肇事者的气了。他毕竟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很难对疯子生气太久。
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过来探望他,就职的医院倒是组建过探病的队伍,但斯特兰奇并未允许任何人进门。
都是同僚,都看得出他的手哪怕是好了也不可能拥有过去的灵敏,斯特兰奇不想面对同情的眼神和极有可能出现的冷嘲热讽——并不完全是出于自尊心。
原来生理上的痛苦到达某种程度的时候,人是很难产生情绪的。
但他在这段时间里也不是没有情绪。
斯特兰奇总是回忆起他过去忽视掉的东西,他总是回忆起他把面对家属的任务丢给别人,如果不必要的话他也绝不会和病人任何交流;他甚至想起来每一个在他的手术台或者离开他的手术台后死去的病人,他们言简意赅的病例。
他有点想起来,那当中并不是没有因为他手术失误导致的死亡。
他也有点想起来,有的病人完全可以恢复得更好。
他有点发现……至少是过去的他没有发现过的东西。
斯特兰奇讨厌现在的他,然而,他也知道他无法变回过去的他。
不止是因为受伤的手。
毫无疑问,他的手需要奇迹才能恢复;至于他自己,斯特兰奇清楚地知道,哪怕是奇迹也不可能让他再回到过去。
事情变了。他变了。
康斯坦丁拉开衣柜想往里面放衣服。
他看了一眼被敷衍地挂在最外层的一堆沙发套。有些不对,他想着,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那不是沙发套。那东西是活的,不仅是活的,套皮里面还包了个更小的活物。
康斯坦丁合拢衣柜。
“我想要新衣柜配我的新衣服,你说呢,亲爱的?”他问亚度尼斯。
斯特兰奇的手能够拆下绷带重见天日的那天,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对治疗方案了如指掌的斯特兰奇等待着,护士的手他的眼神中微微战栗。医生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旁边,心脏差点跳出胸腔。
而斯特兰奇,他觉得这有些好笑。
他以后再也不可能当医生了,他们是在怕什么呢?也许是在恐惧他的影响力吧,他到底还没有掉进谷底,至少的至少他还能转向纯学术的方向……那是过去的他最鄙视的一群人,不上手术台却对着外科医生指手画脚……
医生发出一声喉口被噎住一般的喘息,斯特兰奇飘散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他盯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陌生的手,被金属固定,表面布满了缝线和血,仿佛哥特电影中被歪歪扭扭地拼凑起来的人偶。这双手上找不到过去的任何痕迹,大小,轮廓,气味,一切都变了。它们甚至在他的注视中止不住地痉挛,像金凯瑞主演的搞怪喜剧片。
护士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做着清理工作,这点轻柔的瘙痒和刺痛感已经无法让斯特兰奇做出反应。他盯着护士的手,那双手洁白、干净、有力,和他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没说话,连神态也很平静。
护士的身体却矮了下来,缩着肩膀,好像觉得斯特兰奇会从病床上跳起来踹他一脚。等工作完成,护士如临大赦地后退,差点绊倒。斯特兰奇把手翻转过来,微微弯曲着手指凝视手心,又把手背翻到正面,缓慢地弯曲手指。
他把头抬起来,转向医生和护士——他们垂着脑袋,避开了他的眼神。
“拆线吧。”斯特兰奇说。
他发现他的声音稳得出奇,丝毫愤怒与急躁都没有。那其中可能有点失望,是针对医生的,但更多是针对他自己的。其实也不是针对医生或他自己的,那感觉像是憋了一肚子咆哮却心知自己无法喊叫,渴望撕开喉咙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
人生是多么荒诞,世事是多么无常。
他是个医生,见惯生死。他本来早就该知道的。
过去的他怎么就从来没意识到呢?
第105章 第四种羞耻(5)
“您又在厨房里了。”阿尔弗雷德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泄露出更多的惊讶和好奇。
“嗯哼。”亚度尼斯敷衍地回应了一声。
他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平底锅,锅里已经放上了黄油,旁边的碗里是搅散的蛋液。
烤面包的香气越发浓郁,“叮”的一声,烤好的面包片从烤面包机里弹出来,亚度尼斯取出面包片,用手指检查了一下面包片表面。
大概是对焦脆的手感很满意,他把面包片摆在餐盘上,反身回到锅前,将蛋液倒进了平底锅。这两者刚一接触,充满气泡的“滋啦”声便喷涌而出,光是听着这美妙的声音就让人联想到各种美味,更别提煎蛋的香气了。
亚度尼斯握着手柄,稍微旋转锅体,让煎蛋均匀地摊平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的阿尔弗雷德立刻松了口气,因为如果亚度尼斯再多等待一会儿,黄油的温度就太高了,蛋饼底部可能会被烧焦——尽管阿尔弗雷德高度怀疑亚度尼斯老爷是否拥有味觉这种东西。
但这顿早餐的最终归宿,大抵也并不属于亚度尼斯老爷。
以人类的寿命标准来看,阿尔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长到足够他理解这个世界并不像它表面所见的那样平凡。
他指的并不是如今广为人知的超能力、外星人和黑科技,也不是在小范围内流传的魔法,而是更加黑暗、更加恐怖,更加不可名状的奇异气氛。
一见到亚度尼斯,阿尔弗雷德就认出了“他”。
那是一段阿尔弗雷德不打算向任何人讲述的经历,也正是那段经历让阿尔弗雷德最终下定决心彻底退出特工生活。
可想而知,再一次遇到亚度尼斯让他多么震惊;而如果这还不够可怕的话,布鲁斯少爷空洞的双眼和死人般青白的脸令阿尔弗雷德近乎心脏骤停。
老爷和夫人在抢救室中的那几个小时是阿尔弗雷德人生中最为惊怖的片段,尤其是亚度尼斯始终搂着布鲁斯少爷,同他们一起呆在等候室中。
“原来是你。”略微停顿了片刻后“他”补充道,“亚度尼斯,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我确实侥幸从中活了下来,先生。”阿尔弗雷德僵硬地回答。
看起来“他”记得阿尔弗雷德,很难说被“他”记住是好事还是坏事。大部分是坏事吧,但好的部分也确实存在,“他”似乎有一种习惯,那就是随手帮助能给他留下印象的人。
“你现在是韦恩的管家。”亚度尼斯若有所思地说,“很好。”
接下来阿尔弗雷德所知的,就是老爷、夫人和布鲁斯少爷都热情地欢迎了这位新成员的加入。
“看来不做特工对你的境况并没有什么帮助。”最新出炉的亚度尼斯·韦恩对管家说,“人们可能会以为你就是为了再遇到我才来这里工作。”
……没错,“他”还有另一种习惯,那就是无视对方的相貌、性别、年龄、能力以及基本上一切和对方调情。
希望他不会对老爷和夫人那么做。
阿尔弗雷德严肃地回答:“人们通常是对的,亚度尼斯老爷。”
“啊,就是这个。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幽默感。”
亚度尼斯笑了,一个只能用“极具诱惑力”来形容的笑,让阿尔弗雷德浑身的血都滚烫起来。
他由衷地希望新成员不会让韦恩家族落入险境,但那似乎是无法避免的事。
随着布鲁斯少爷逐渐长大,注意到年轻人的勃勃野心和他内心所燃烧的激情,阿尔弗雷德认为他知道了为什么当年的他会给亚度尼斯老爷留下印象。
但最终,那个理由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即使亚度尼斯老爷难以预测、毫无理性、傲慢无情、彻头彻尾地放荡并且无视在人类社会当中应该遵守的一切规则,阿尔弗雷德还是非常确定亚度尼斯老爷救下了老爷夫人和少爷的性命。
而他不过是个管家,怎么有胆量否认他应当为之服务的家庭成员?
蛋饼被卷起来,整齐叠放在面包片上。亚度尼斯端详了一下,走到咖啡机前倒满咖啡杯,往里面加了点白兰地。
“好了。”他满意地说,“你要尝一点吗,阿福?”
“我不得不拒绝您的提议,亚度尼斯老爷。”阿尔弗雷德礼貌地指出,“既然您实际上并没有给我留出尝试的碎块。显然,我不能冒险毁掉这份漂亮的成品。”
“他不会介意的。”
“您在房间里藏了个人。”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说。
他早就发现了,倒不是说亚度尼斯老爷费心隐藏过什么。在自己家里藏一个人有什么意义呢,那根本就说不通。
那个人也没有掩饰过自己留下的痕迹,有时,阿尔弗雷德在长廊上清理画框缝隙的灰尘,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某个身影一闪而过。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明显的证据,比如亚度尼斯老爷为自己添置了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一套崭新的餐具,以及许多不符合他身材的衣服。
阿尔弗雷德只是没办法真正地看到对方,仅仅能意识到对方确实存在。
考虑到亚度尼斯老爷并非人类……那真的说明了很多东西。
“您在和幽灵约会吗?”阿尔弗雷德改口问。虽然他不理解幽灵为什么会需要食物,但和亚度尼斯老爷住在同一房间的对象显然具有所有幽灵的特点。
“人类。男性。魔法师,最好的魔法师之一。”亚度尼斯说。
“他一定不同寻常。”
假如他能真正吸引亚度尼斯老爷的注意力的话。这毫无疑问是亚度尼斯老爷第一次带……不管是什么东西,回家。
事实上,这也是亚度尼斯老爷在离开多年后第一次回家。
“嗯——我想确实如此。他非常爱我。”
“您是说他精神失常。”
“阿福。”亚度尼斯用一种半是责怪半是愉快的语气说,“在你眼里只有精神病才会爱我吗?你太粗鲁了,英国绅士不该把这种话说出口。布鲁斯也爱我,你也爱我。不是康斯坦丁那种方式,虽然。”
“我们是哥谭人,亚度尼斯老爷,”阿尔弗雷德温和地说,“哥谭人都精神失常,这是常识。”
亚度尼斯大笑起来,而那是个相当明亮和漂亮的笑脸,像浅海中的矿石碎片一样既柔和又闪闪发光。太自然了,这样的神态,太自然以至于很难相信它是真实的。
他可能是学会了怎么正确地伪装自己,阿尔弗雷德会这么猜。
亚度尼斯端起早餐上楼,临走前停下来告诉老管家:“布鲁斯应该快康复了。”
“既然您是导致他生病的元凶,我不会说我很担心他现在的情况,亚度尼斯老爷。”阿尔弗雷德说,“布鲁斯少爷确实因此安分地休息了一段时间——您成功寻找到了唯一一种能让他休息的方式,不是吗?”
“噢,嗯……我还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仔细想想,你说得很对。”亚度尼斯喃喃的声音飘远了。
带着一丝微笑,阿尔弗雷德开始自己的工作,清理干净亚度尼斯使用过的厨房。
在往后的日子里,布鲁斯少爷应当不会缺乏必要的休息时间了。
刚清醒过来的那一小段时间,一切都是朦胧的。但是也同样清醒,清楚地记得自己醒来前做过的梦。当然丢失了梦中的很多细节,像是被水打湿的日记本,墨迹晕开,字体只剩下很浅的轮廓和一点模糊的划痕。
康斯坦丁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他揉着眼睛,手指按在眼皮上,慢慢移动着,用指腹感受隔着一层薄薄皮肤的眼球——不太标准的圆球,眼球是那样的——触感并不脆弱,反而很韧,像是胶皮……像是厚一点的胶囊,彻底按下去的话会很慢地回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他现在就在梦里,这个梦的具体内容是他从梦里苏醒,紧接着做一些无聊的事。
正在他挣扎于这个念头之中的时候,门打开了,食物的香气刀一样切进康斯坦丁的胃中,优雅地翻搅了一圈,然后换了个方向,又翻搅了一圈。
“我给你做了早餐。”亚度尼斯用一种活泼的、情绪丰富到康斯坦丁只在影视节目中听过的语调说,“想在床上享用吗?”
“啊。”康斯坦丁微妙地发出一个单音。
这肯定是个梦,他确定了这点。但为什么他会做这种梦?他做过许多噩梦,具体内容包括每一个被他害进地狱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口吐恶言,或者他在梦中和他们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最后他们猛地掉进地狱并告诉他这都是他的错。他也做过许多美梦,大部分是荒诞可笑并且极端超现实的,是那种你会第一时间意识到“哦,我在做梦”的梦。
至于现在的这个梦……康斯坦丁不知道该把它归类到哪一种里。
显然亚度尼斯不可能被他害进地狱,见鬼,地狱会在亚度尼斯面前瑟瑟发抖;但这怎么能算美梦?他没觉得快乐或者幸福,他觉得非常迷茫。
“我在咖啡里加了一点白兰地。”
亚度尼斯把桌子架在他面前,并且殷勤地扶着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上靠垫作为支撑。越来越怪了,这个梦,但康斯坦丁在能思考之前就下意识地扶住亚度尼斯的手臂。
他把咖啡送到唇边喝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他有点回过神了。他觉得他搞明白情况了。
康斯坦丁把咖啡杯递过去,亚度尼斯微笑着接过,然后低下头,给了他一个丝绸一般柔滑的吻。
他不知道亚度尼斯现在是在玩什么,说实话,他还以为他们早就玩过每一种人类能玩和不能玩的游戏。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确实是很新奇的,今天的早餐更是彻底冲破了他的想象。
康斯坦丁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说:“谢谢,亲爱的。”
他乐意顺从亚度尼斯的任何突发奇想。
“很好。”亚度尼斯说,“等你收拾好,我们去探望斯特兰奇一趟。是时候介绍彼此了。”
所以亚度尼斯想玩这个?他该扮演一个争风吃醋的情人吗?
康斯坦丁从未演过这种戏份。
倒不是说他做不到。
然而他有些担心他可能会演得太好。
要康斯坦丁自己说,在哥谭的生活实际上挺……无聊的。
他的意思不是哥谭太无趣。天可怜见!要是这座世界闻名的犯罪之都还能算是无趣,世界上简直找不出几座有意思的城市了。
但问题就在这里,康斯坦丁对哥谭的期待是彻头彻尾的混乱:他以为他会轮番经历哥谭的所有知名反派,遇见数十起帮派战斗,以及不计其数的扒手、骗子和别的法外之徒。
尤其是在亚度尼斯陪在他身边,而这座城市的黑暗骑士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休假的时候——按道理说,哥谭哪怕没有变成一团乱麻,至少也应该暗潮涌动,知名或不知名的各界人士都会行动起来,共同造成类似于末日一般的效果。也可能不是效果,就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谁知道?
然后,就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即将失控的危急时刻,必然会出现一个人拯救一切,或者将这一切弄得更糟。康斯坦丁斗胆猜测,这个救世主是蝙蝠侠。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世界的最终结果实质上取决于亚度尼斯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
基于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的了解,他认为事情会无可避免地走向终结,而后迎来新生。诸如此类的事情吧,都是亚度尼斯最喜欢的那一套。
然而,这些天里哥谭几乎什么都没发生。
他目前住在韦恩庄园,这对探听情报没什么帮助,所以他偶尔会离开这附近,去阴暗的角落了解情况。
哥谭人的疯狂真是名不虚传。
自从他多年前和亚度尼斯达成了那个……契约,这还是他第一次拥有如此强烈的存在感。根本不用他特意弄出点什么动作和声响,只是普通地走在路上,人们就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他,并且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
含着恶意的冰冷目光从阴暗处射出来,死死地黏在他背上。
康斯坦丁简直有了种自己万众瞩目的错觉,似乎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熟读至铭记,再在他的身影离开视线后翻出来仔细研究。
明星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康斯坦丁琢磨着,短暂地回忆起了伊薇。
她面对这种无孔不入的视线时展露出的得意和享受,实在是令人毛骨悚谈——啊,能引起亚度尼斯兴趣的果然是纯正的变态。
康斯坦丁花了数天时间转遍哥谭那几家在地下世界享有盛名的酒馆。
没错,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全年无休的毒品和军火交易都暂停了,就他所知没有一单成交,甚至没有交易前的洽谈。
开什么玩笑。
基于目前的情况,他只能得出一个诡异的结论。
——哥谭的罪犯们正在休假。
哪怕这绝对是亚度尼斯的所作所为……康斯坦丁不怀疑对方有做到的能力,但这就是,单纯的,太怪了。
太怪了,连想都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什么时候亚度尼斯开始干这种好事了?
不过,再一次的,显然这是因为蝙蝠侠正躺在病床上。而在事关布鲁斯的时候,亚度尼斯偶尔会显得挺有人性。好的那种挺有人性。
他确实挺把这个伪装身份当真,哈。
“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们俩怎么回事。”康斯坦丁吃光了亚度尼斯端来的早餐,赤着身体站在洗漱台前,一边往脸上抹刮胡泡一边说,“介意为我解惑吗?”
“谁?”
亚度尼斯站在他背后,凝视着镜中的康斯坦丁。
“谁都行,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怎么挑剔。”康斯坦丁随手抹了一把泡泡在亚度尼斯的脸上。
亚度尼斯眨了眨眼睛,泡沫顿时顺着他粘连起来的眼睫落进他的瞳孔。他于是又眨了眨眼睛,逼出几滴泪水,洗净眼中的泡沫。他的眼周因此而微微发红了。上眼睑红得尤其厉害,美艳如一片桃花的花瓣。
他的眼下红得仿佛两道刀痕。
“我想你是在巧妙地利用文学技巧来贬低我,对吗?你说你不怎么挑剔,然后和我进行互动,以此来把这句话和我联系到一起,暗示你选择我是因为‘你不挑剔’。也就是说,我不怎么样。”
康斯坦丁在他说话时悠闲地刮干净脸颊,用温水擦拭,然后仰头吻了亚度尼斯的眼睛。一边一下。
这么做时他幻想着自己正吞下两把刀子,在悚然的战栗中,他感到诡异的喜悦与安宁。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亲爱的,这世界上你唯一不需要怀疑的就是我对你的爱。”康斯坦丁低低地、温柔地说,“我的意思是,这么没眼光的我却拥有这么完美的你,这让我成了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亚度尼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你在说真话,也在撒谎。”他告诉康斯坦丁,“太迷人了。这是你最吸引我的地方。”
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拜托,真心实意地许诺的时候内心深处知道这个诺言只代表这一片刻,人都是这样的!我就靠这个吸引你的?那岂不是谁都能吸引你。”
“你和他们不一样。”亚度尼斯说。
他的语气很简单,仿佛他所讲述的就是宇宙中的真理。康斯坦丁感到十分好笑,心说你才擅长说谎,我和他们哪里不一样?我们都是人类,对你来说都是蝼蚁。
该死。他讨厌记起来这些事实的片刻。
他接受了自己在亚度尼斯那里毫无特殊之处的事实,但那并不代表他喜欢这个事实。
说他自欺欺人好了,他喜欢亚度尼斯凝视他双眼时的专心,他也喜欢幻想亚度尼斯在那一瞬间里忘却了整个宇宙,只关注他一个人。
他也讨厌自己这么想。他憎恨自己竟然能这么想。他恐惧自己竟然敢这么想。
“和布鲁斯不一样?和斯特兰奇不一样?”康斯坦丁冷冷地问,“具体哪里不一样?”
他以为亚度尼斯不会开口的,他没想到的是,亚度尼斯给出了一段长长的解释。
“布鲁斯实质上从不撒谎。即使是在他说出谎言的时候,他的内心也没有你所拥有的那种对于必将违背诺言、谎言必然成真的确定性。黑暗和痛苦是他的养料,然而他从未有一刻放弃过爬出淤泥。你从不真的认为自己能爬出去,你实际上想陷得更深。”
“等等,等等。”康斯坦丁假装自己被冒犯了,“我只是比他更烂?!”
“……我想不。人类的挣扎在我眼里确实没有多少区别。”亚度尼斯露出思考的表情,缓慢地说,“是什么让你如此不同呢?我想,那其实没有什么理由。人类当然很可爱,可是寻找你们之间的不同,正如你自己形容的,就像寻找两只细节不同的蚂蚁。差距过于微小,可以忽略不计。”
康斯坦丁被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搞懵了,说不出话来。
他绞尽脑汁也只能挤出一个简单的发音:“呃。”
“也许我能强行找出点理由,也许就是命运的巧合让我唯独注意到你。也可能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几乎就要死了,但却真心实意地拥抱我并且对我说‘我爱你’……也许是因为无论我对你做什么,无论你尝试逃跑多少次,最终你还是选择继续爱我。”
“……”
“也许我也爱你。”亚度尼斯说,“容我提醒,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很低。但也许呢?也许我爱你。”
“不,你真的没有这种能力。我体验过了。”康斯坦丁残忍地说。
忘了那些痛苦的内心挣扎吧,老这样真的太没意思了。康斯坦丁已经决定彻底放弃抵抗,只等着亚度尼斯腻烦这场游戏……祂迟早会腻烦的,不是吗。
在那之前,不妨陪他玩下去。
他们在午餐后抵达了斯特兰奇所在的病房。隔着一扇门,斯特兰奇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屏幕发呆,亚度尼斯推门进去后直接走到了斯特兰奇的床边坐下。
“你还好吗,斯特兰奇先生?”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喜悦口吻说,完全无视了斯特兰奇伤痕累累的手,“我听说你想见我,所以我来了!”
“这真的不是适合探望受害者的语气,亲爱的。”康斯坦丁漠不关心地随口提醒。
斯特兰奇几乎是在用一种心脏病发的表情看亚度尼斯。
之前车祸发生时他没有看到亚度尼斯,但本能地留下了一个“肇事司机极其英俊”的印象。醒来后他疑心自己是疯了,或者在当时可能有了某种濒死体验,误将幻觉中的天使错认为肇事司机。
但命运显然喜欢开玩笑。
哥谭的疯子阔佬有一张美丽得近乎圣洁的面孔。
鸦羽般纯黑的半长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甚至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华贵珠宝才会有的炫丽色泽;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与优雅的下颔线条,共同构成了雅致而不乏雄美的面部轮廓;明亮而快乐的双眼,如此清澈,仿佛在其主人的整个一生中从未见识到人间疾苦,考虑到他的富有可能事实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