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亚度尼斯在斯特兰奇眼前挥舞双手,开心得莫名其妙,“你还醒着吗?”
“给他点时间接受现实。”康斯坦丁点燃了一根烟,“他可能觉得你是天使什么的。”
“我不是天使。”亚度尼斯立刻对斯特兰奇解释起来,“从来没做过天使,不过有段时间装过恶魔。”
“别说得那么认真!天啊,他现在可能觉得我们俩都是疯子。”康斯坦丁大声指责,“给点时间让他反应一下——给他弄杯水什么的。你不觉得你有点太兴奋了吗?”
“噢,抱歉,我是有点高兴,毕竟我等这件事挺久了。”
亚度尼斯果然去倒了一杯水递给斯特兰奇,而斯特兰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说你等这件事挺久是什么意思?”他咬着牙,没等到回答就气得从床上蹦起来,朝亚度尼斯猛扑过去,“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玻璃杯碎了一地,斯特兰奇的动作掀翻了挂水的支架,支架又推倒了椅子。房间里稀里哗啦响成一片,康斯坦丁吸了口烟,在两人搏斗时评价道:
“他还挺辣的。”
第107章 第四种羞耻(7)
亚度尼斯很想反驳一下康斯坦丁所谓的“他还挺辣”……在康斯坦丁眼里,任何人只要有胆量攻击他,都能称得上辣。
虽然亚度尼斯其实也觉得斯特兰奇的反应非常火辣。很少有人能这么快从他自带的精神影响里挣脱出来,并且还能在近距离面对他的时候拥有如此旺盛的攻击欲,最重要的是,还把想法付诸于行动了。
他勉强抵抗着迎面而来的攻击,完全没做任何反抗,只是为了不让斯特兰奇的双手再次受伤握住了斯特兰奇的手腕。接下来他可以将斯特兰奇的手臂反扭过去,再单膝跪在斯特兰奇的后背上控制对方的行动,然而考虑到未来的大法师气得都开始近身搏斗了……
亚度尼斯结结实实地挨了斯特兰奇的几脚踹,还被溅落的玻璃碎片划出了几道血口。
鲜血染红了米色的床单,而斯特兰奇终于在目睹刺眼的大片红色后冷静几分,率先停下动作。
亚度尼斯观察了几秒斯特兰奇的表情,缓慢地松开对方的手腕,再以慢动作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也不打算攻击。
“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斯特兰奇冷淡地说,用眼神示意亚度尼斯的侧腹部。
亚度尼斯摸索过去,直接拔出了刺进身体的玻璃碎片。斯特兰奇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把沾着血的玻璃片扔到一边后才勃然变色:“我是说叫医生处理——”
“别担心我了,斯特兰奇先生。”亚度尼斯随意地抚过伤口所在的位置,“流一点血算不上大事,我也很确定没有碎片残留。最值得担心的是你的健康状况了,我真希望你这些天里有好好接受治疗。你恢复得还好吗?”
“也许你能告诉我。”斯特兰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也不知道是真的没懂他言语和表情里的讽刺意味,还是懂了但没放在心上,亚度尼斯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端详过斯特兰奇的身体——康斯坦丁在边上大翻白眼——然后十分欣慰地点头。
“你恢复得非常好,斯特兰奇先生!当然,这也有赖于你过去始终保持着锻炼身体的习惯,”亚度尼斯用高昂的声调宣布,“你现在精力充沛、身强力壮而且头脑清醒,这一切都足以支撑你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斯特兰奇惊呆了。
康斯坦丁也惊呆了。
“我为什么要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他为什么要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斯特兰奇终于注意到这个从进门起就一直站在窗口附近,说话阴阳怪气、在病房里抽烟、一点也不关心同伴伤口的男人。
他定睛细看,注意到对方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
或许比韦恩大上几岁,面色苍白,眉骨与鼻梁都十分秀美,仿佛鸟儿的翎羽一般轻盈。微微凹陷的脸颊令他带着一点学者似的宁静气质,然而,他含着香烟的嘴唇却薄得滴血,此刻似笑非笑、似张非张,那妖异的诱惑力……宛如魔鬼正俯身贴在耳边低语。
“你!”斯特兰奇脱口而出,“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就是你!”
“所以你看见我了?”康斯坦丁诧异地扬眉,“那么说,你确实不同寻常,至少灵感高得离谱……而你很显然活到现在都没有疯,看来你的意志也相当高。”
斯特兰奇警惕地盯着他:“你是谁?”
至于吗,在面对亚度尼斯的时候没那么紧张,却对他的反应那么大。康斯坦丁这么想着,却也清楚亚度尼斯的外表蒙骗性远超过他,别的不提,这之前他还从来没见过亚度尼斯的长发造型……
谁猜得到啊。
亚度尼斯留长发的时候……那气质,让他站在中世纪的人面前,说他是降世的天使,是主派来的使者……别管是谁听,反正听了都得信……各个教派为了争取他的支持,恐怕能挑起新的圣战……
其实这招放现在也好使。
而这无疑更能说明斯特兰奇能上手揍亚度尼斯这事儿有多令人肃然起敬。
“约翰·康斯坦丁。”他自我介绍道,“很高兴认识你,斯特兰奇。”
斯特兰奇对此的反应是眯起双眼:“我就没那么高兴认识你们了。”
“别冲着我发脾气,”康斯坦丁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旁观的亚度尼斯,“我们俩他说了算。”
亚度尼斯毫不吝啬地朝斯特兰奇释放微笑:“康斯坦丁说得对!”
“你让我想吐。”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斯特兰奇问康斯坦丁:“你是他什么?律师?助理?秘书?”
“我是你什么?”康斯坦丁问亚度尼斯。
亚度尼斯告诉斯特兰奇:“他是我的。”
“你说得像你在跟我玩有钱人爱玩的变态游戏。”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亚度尼斯又跟斯特兰奇解释:“但他确实是我的。契约里说好了的。”
“我觉得我们把他的脑袋弄糊涂了。”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那是因为你不肯跟他说话,还让我做你们俩的传话筒。”亚度尼斯对康斯坦丁说,“你为什么不跟自己跟斯特兰奇说?”
“好了!够了!”斯特兰奇一声暴喝,“我明白了!”
亚度尼斯和康斯坦丁一起盯着斯特兰奇看。
“你明白什么了?”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明白你们是对很显然正在吵架和闹别扭的神经病情侣,而我就是你们不分场合吵架和闹别扭所导致的一起悲剧,斯特兰奇想,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碰上你们这对活宝!
他此刻的心情如果能誊写出来厚度可媲美医学教科书,和医学教科书同样的是他心里的想法也确实包括了大量的人体器官词汇。
斯特兰奇气得都快怀疑自己有心脏病了,不,也许不是心脏病,也许是什么精神类疾病,也许这两个神经病是他神志不清时的幻想……他缓慢地深呼吸,调整状态,以免出口成脏。
他又深呼吸了一次。闭上眼睛,再深呼吸一次。
怎么感觉血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了。
斯特兰奇睁开双眼,视线缓慢地下滑,最后停在病床上。亚度尼斯还坐在床边,就在他腿边,血水已积了两个巴掌那么大的一滩,腥甜黏腻的气味散发出来,仿佛那不是一滩血,而是一堆熟透后被碾碎的野生浆果。
“……”这下他是真的快要心脏病发了。
斯特兰奇颤巍巍地往后靠了靠,在康斯坦丁心不在焉、亚度尼斯困惑好奇的视线中,他的手在床头摸了一会儿。
一旦他摸准传唤铃的位置,就毫不疑迟地用手掌根重重拍下。
“斯特兰奇先生——”
“病人是谁?”
“这是韦恩先生——”
“太可怕了!”
“马上止血!快!”
医生和护士蜂拥而入,凌乱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咽,令这幅明明背景音丰富场景透出默剧般的夸张和诡异。
大呼小叫的人群将亚度尼斯·韦恩簇拥在正中,轮椅被推过来,人们扶着亚度尼斯坐上去,每一张脸上都挂满惊慌和担忧,仿佛一朵朵塑料仿真花被斩下头颅。
斯特兰奇冷眼旁观,几乎错觉自己也成了这场荒诞戏剧中的一个演员。
太诡异了,尽管他实质上并不能说出到底有什么诡异的。
仔细看看,天上的太阳还是高高悬挂,光芒刺目;微风送来阵阵清爽,花香在风中若隐若现;斯特兰奇依然能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孩童的欢笑声,那和前几日里听到的没有任何差别。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有什么不该忽略的细节被他忽略了。那是个很明显的细节,太明显了,明显到就像是一张白纸上的黑点、房间里的大象,太明显了,以至于他在真正能够意识到之前就已经习惯了那种异常。
斯特兰奇后背突然沁出了冷汗。
他一一看过了护士和医生的面孔,都是熟悉的面孔,这些天里他已经看遍了,实际上他在诊疗中顺便还把每个人的经历背景也盘问了个遍;医生的圈子并不算大,某种程度上说,关系网是互相覆盖的,你的导师很可能给我也上过课,带我实习的教授是你大学的系主任……
然而,他从未有过像今天一样强烈的荒诞感。
他们的专业技能去哪里了?学了这么多年的医都学到屁股里了吗?
没人看出来年轻、富有、愚蠢的韦恩失血严重到能丧命吗?
人体不可能在失血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生机……好,他可以暂时忽视这个,没准来自哥谭的韦恩先生也有超能力或者接受过生理改造,也许失血之类的事情并不影响他的生命。
……就没有人注意到韦恩先生的魅力吗?
是了。韦恩先生……即使在这种时候也美丽得使人心折。斯特兰奇将手背捂在心口,感到他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不属于他自己的另一种生物……它疯狂地撞击着、弹跳着,像是被锁链锁住一般扭动和挣扎,字面意义上地试图从他的喉咙口跳出去,跳到亚度尼斯的怀里。
不远处,亚度尼斯已经在医护人员的安排下温顺地坐上了轮椅。人群推着他向前,仿佛仆从匍匐在地,将他驮在背上膝行。
轮椅快到门口时,亚度尼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他束在脑后的长发松散下来,柔顺地垂落在脸颊两边。
“再见,斯特兰奇。”他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丝毫不管自己的动作牵动腰侧的伤口,血流如泉涌,一路淌下,几乎将地面淹没在血泊中。
艳红的血水轻轻荡漾。
斯特兰奇埋下头,吐了一地。
“你的老朋友又给我们找麻烦了。”尼克·弗瑞说。
他说完后根本没有抬头看对方的表情,而是翻阅起平板里的资料。
在被政府关注的所有“超人类”中,和亚度尼斯相关的信息是最庞大的,时间跨度也最长。祂最早的活动迹象可以追溯到公元前——而且那很可能并不是祂真正降临地球的时间点,只是他们能够找到的历史最久远的证据在那段时期。
“真的吗。他又干了什么?”霍华德·斯塔克兴致勃勃。
“污染了一座疗养院,引起了一些踩踏事故和数起连环车祸。”弗瑞叹了口气,“近些年里他实际上已经收敛了很多……但最近他又重新活跃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挑起了他的兴趣,你有头绪吗?”
“我和他有过一段儿不代表我理解他的审美观。”
“霍华德。”
“……何必这么在意呢,尼克?我们都知道他对征服世界、毁灭人类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也不热衷于制造恐惧和大屠杀。当然他自带的各种精神污染本身就已经足够危险,他需要约束,我也同意。前提在于,我们得有能力约束他。”
霍华德懒洋洋地晃着脑袋,叶影洒落在他光滑锃亮地梳成了大背头的白发上,那股悠闲自在的气质,弗瑞光是看着就来气。
“我们正在找他的弱点。”
“我知道托尼和你们是合作关系,他失败多少次了?”
“我们需要你过去的研究资料。”弗瑞重重地说,“需要我提醒你吗,这可是关于到人类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们不能放任这样的未知存在掌控人类的命运!”
“啊,傲慢又愚蠢,看看你们,就像是过去的我。”霍华德回答,“我还是那个答案,尼克,所有的资料全都交给你们了,我没有私藏任何数据。”
弗瑞疲倦地猛搓全脸,几乎是在□□:“那怎么可能?!所有的数据都显示他是个变种人,而我们都知道他不是!!”
霍华德哈哈大笑。
“够了,必须采取行动。”弗瑞把平板摔到长椅上,“我会派出手下最精锐的特工去接近他——”
“你是指娜塔莎?”
弗瑞一愣:“那家伙也对女人感兴趣?”
“他对待各种性别一视同仁,不过我似乎确实听他亲口承认过他不常和女人相处,说是出于对他母亲和妻子的尊敬什么的。”
“那玩意儿还有家庭?!”弗瑞倒吸一口凉气。
霍华德又大笑起来:“你真该照照镜子,瞧瞧你自己的脸,尼克!照我说,你别管他就是了。那家伙造成的危害甚至没有和神盾局内部的叛徒严重,你就是对他有偏见。”
“真对不起,我身为人类却把人类看得太重。”
霍华德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小壶酒,拧开盖慢慢地喝了一口,把酒壶往弗瑞面前一伸:“来点?”
弗瑞摆手拒绝。
“好吧,我这里确实有些别的内容可以和你分享。”霍华德又喝了口酒,冰凉的液体一路烫过他的喉咙,沉沉地压在胃袋里。
那感觉仿佛多年前的亚度尼斯朝他侧首微笑,于是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温暖的光照在他衰老松弛的皮肤上。隐隐约约中,他感觉亚度尼斯在很遥远的地方望着他,那视线似乎从未真正停驻在他身上,因此也从未真正地离开过。
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烈酒烧得喉咙嘶哑失声。
从眼角,霍华德能看到弗瑞紧锁着眉头担忧地看着他,霍华德模模糊糊地想问对方是否会后悔,但人不都是在老了之后就开始后悔吗?
“他不是任何一种我们已知的生物。实际上,他的各种表现也不符合历史和传说里对神灵、魔鬼与鬼魂的描述。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个无法被归类的未知物种。”霍华德说。
“我自己对他,或者他的同类,有一种理论。把祂们看做宇宙本身好了——混沌、庞大、一切皆有可能。尽管他说祂们根本没有人类相似的思维和情感模式,但从他理解逻辑的方式看,我认为他们也不过是另一种人类。另一种神灵、魔鬼或者鬼魂。”
“你是不是喝太多了在讲胡话?”弗瑞问。
“看看我们,尼克,我们都经历过战争,而且是很可能毁灭人类的战争。人类的未来和命运掌握在两三个人的手上,这两三个人,他们是人类吗?他们是神灵、魔鬼和鬼魂吗?”霍华德仰头,望口里倒空了酒瓶,“如果你同意手里掌握着大红按钮的是人类,那么,毫无疑问,亚度尼斯也是人类。”
“别说了,老朋友。你喝醉了。”弗瑞温和地说。
“亚度尼斯说,祂们是永恒不变的。但即使是永恒也会死亡,即使是死亡也会消逝。我猜他是在用一种诗性的语言描绘宇宙的寂灭,但他说起这件事的口吻就像是我们在谈论衰老和死亡。想象一下,以祂们的时间尺度,宇宙是什么样的?”霍华德的声音哑得厉害,他说,“你,还有过去的我,我们都想要……”
他停下来,静静地听着风拂过草叶的声音。
“……战争,扩张,胜利。那是我们想要的东西。”霍华德说,“我们有情感,却轻视它;我们有智慧,却滥用它;我们有财富,却否认它。你知道亚度尼斯想要什么吗?”
弗瑞精神一振:“他有什么目的?”
“他想要爱。”霍华德叹了口气,“不要摆出那副表情,尼克,他是认真的。我只奇怪他为什么唯独选中了人类,我是说,我们的生命短暂,却更加善变。你能想象某个人在整个一生里唯独保持着对另一个存在的爱意不变吗?”
“我相信你的看法,霍华德。”弗瑞对此的反应是点了点头,“他想要爱,是吗?很好,我们可以给他这个。”
霍华德嗤之以鼻:“祝你好运。”
斯特兰奇在清晨醒来。
他迷蒙地眨着眼,感到空气油润如春雨。口中不知为何残留着一点甜味,他下意识地舔了舔牙齿,舌尖从牙缝里勾出几缕甜丝。他又咳嗽几声,从喉咙口咳上来几粒碎块,尝起来咸中带甜,香味扑鼻。
昨晚睡觉之前……他忘记刷牙了?
但那不可能,先不说他从来不会在睡前忘记刷牙,就算是他忘了,一整晚过去之后,口里的味道绝对不会像现在一样清澈香甜,舌头上毫无黏腻之感,就像刚刚含化清新口气的薄荷糖。
斯特兰奇坐起身。
面前的场景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他这辈子肯定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能有一天会在一片花海中醒来。
目之所及之处全都是花:偌大的花朵,花瓣肥厚而圆润,浓烈的红浪中泛着淡淡的橘色。它们开放得如此热烈,仿佛一片无垠的火海,然而这里实际上还是他原本所住的病房,原本温馨的米色装潢在这种艳丽的红色衬托下,显得如此凄清、惨淡与荒凉。就连窗框中的太阳也在花浪中显得那么空洞,冷冷切切,黯淡无光。
“你醒了。”一个人说。听口音是英国人。
斯特兰奇有点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了,虽然那些记忆仿佛残留的梦境一般朦胧,然而他越是思考,它们就越是清晰明白。可见昨天发生的事情绝不是一场梦,梦都是越回忆越模糊。
那不是一场梦。
……斯特兰奇有很多问题。
“你是谁?”斯特兰奇又问了一遍。
“康斯坦丁。约翰·康斯坦丁,混球。”康斯坦丁没好气地说,“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你到底是怎么靠这种小脑袋瓜考上医学院的?”
斯特兰奇打量四周的花。它们密密麻麻地盖在他身上,显然昨晚他就是拿这些玩意儿当垫子和被子睡觉的。
他头皮发麻:“这都是他的血。”
“……哈。”康斯坦丁惊诧地转过身打量他,“昨天的事,你记得多少?”
他还记得多少?他全都记得。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甚至包括铺满了整个房间的血和诡异的人群,也包括他最后吐到昏厥。斯特兰奇研究着康斯坦丁,慢慢地讲述着他记忆中的一切,半心半意地希望昨天发生的全都是他的幻觉。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花海中的康斯坦丁比昨日更加消瘦。
他身上笼罩着迷雾一般的朦胧感,好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老照片,面目模糊,躯体苍白,唯独某种非物质的气质被凸显出来——现在,斯特兰奇很有理由怀疑这位康斯坦丁不是人类。
“看来你全都记得。”康斯坦丁说,“好,斯特兰奇先生,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斯特兰奇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但他最终识相地妥协了,“好消息有多好,坏消息有多坏?”
“好消息是你的手完全可以恢复原状,甚至更敏捷灵巧。”康斯坦丁抽了一支烟放到唇边,“坏消息是你的生活永远无法恢复原状。好坏程度堪堪打平吧,你要我说的话。”
斯特兰奇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破碎后重新拼接起来的双手。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没有我。我们俩他说了算。”康斯坦丁斜睨着斯特兰奇,“他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斯特兰奇看了康斯坦丁一会儿。
“如果你是人类的话,”他说,“毫无疑问,你会死于肺癌。”
“错。我会死于亚度尼斯。”
“你似乎对我怀有强烈的敌意,康斯坦丁先生。”斯特兰奇又说,“能容我问问为什么吗。”
“我嫉妒成性。”
“那显然是一部分原因,但那不是全部。”
“……显然是一部分原因?”康斯坦丁震惊得手指抽搐,一柱烟灰携带着火星抖落,康斯坦丁一脚踩熄它,断然否认,“没这回事!我乱说的!”
斯特兰奇古怪地盯着他:“韦恩先生不在这里,康斯坦丁先生。你是因为和他闹别扭才没有跟着他一起离开的吗?”
“我没有。”康斯坦丁更加古怪地回盯斯特兰奇,“我真的只是说说。我没有嫉妒你吸引了他的很多关注,也没有嫉妒你的天赋,更不可能嫉妒你……好吧,我理解你的意思了,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嫉妒。”
“……而你也许确实是在嫉妒?”斯特兰奇堪称友好地提出这点。
“没有。”康斯坦丁把烟头丢在地上,又抽了一支烟出来,“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亚度尼斯。我绝不可能嫉妒。”
“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斯特兰奇妥协道,“说回你们要我做的事。徒步登上喜马拉雅?”
“你至少可以装相信我装得像一点,混球。”
第109章 第四种羞耻(9)
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斯特兰奇认为自己已经做得相当不错。
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康斯坦丁劈头盖脸地朝着他甩过来的各种解释。
“等等,稍等一下。”斯特兰奇说,“你说魔法是真实存在的。”
“你已经反复向我确认过至少五遍了。我看你对超能力的接受度就挺高啊,魔法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那不一样。我也接触过拥有超能力的患者,大部分是变种人——我能够理解他们。至于魔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谓的精神力量到底是什么东西?精神如何改变物质?超能力只是目前的科学无法解释,但魔法就是……它们单纯地说不通。”
斯特兰奇本意并不是激怒对方,他也相当清楚在一个魔法师面前否认魔法的存在几乎等同于在抽对方的耳光。然而,当他试图用尽可能条理清晰的语句来描述自己的心态时,康斯坦丁默默地抽着烟,安静地听着。
他在不知不觉中发表完自己“论魔法为什么绝不可能存在”的长篇演讲,猛然意识到他自顾自地说了太久话,而在此期间康斯坦丁从未有过哪怕最委婉柔和的反驳时,斯特兰奇合上了嘴巴。
“我并不是……”斯特兰奇支支吾吾地说。
他并不是什么呢?并不是在说康斯坦丁是疯了才会相信魔法,是疯了才会认为自己在使用魔法,是疯了才试图向一个笃信科学与逻辑的博士解释魔法?
但他确实正在这么做,他确实在言谈中反复暗示康斯坦丁疯了。
然而,显然脾气并不好的康斯坦丁,此刻的表情却堪称和颜悦色:“看来你说完了。”
“抱歉。”斯特兰奇迅速说道。
“不,你不用道歉。魔法确实存在,不管它有多不合理,存在本身就证明了合理性。你会知道的,我没必要更没心情和你辩论这种事。”康斯坦丁淡淡地说,“至于你对魔法的评价……”
他凝视着飘远的烟雾,有一瞬的出神,仿佛想到了许多。这一刻他看起来很痛苦,像一座浓雾缭绕的森林。
“你的评价,我完全同意。魔法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投身其中,必有所失;拒绝面对,必有所失。你必须做出选择,而你做出选择时并不知道选择会导致什么结果。”
他幽幽地说:“也许你随便捡了块石头,就会害得人生中每一个爱你的人下地狱。”
斯特兰奇喜爱的是健康的美。譬如小麦色的皮肤、柔软而坚韧的肌肉线条、一点点户外运动带来的晒伤,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对苍白之美、病痛之美、阴郁之美并不感兴趣,只是能从美学角度理解和欣赏它们。
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康斯坦丁痛苦时尤其美丽。几近于典籍与传说中残虐身体、身着麻衣、赤脚走过火焰和荆棘的苦修者。斯特兰奇从不明白这一行径的逻辑何在,他只觉得他们神经质……然而此刻,他觉得他有点理解了。
有些人,正像是康斯坦丁这种人,他们大概生来是活在梦里的。
他们的身体存在于物质世界,精神却在拥抱黑暗幽邃的虚空。他们在尘世间所做的任何事,本质上说,都是在追寻那个自己身处其中,却又遥不可及的梦。
“我不信教,也不知道地狱的事。但就我看来,”斯特兰奇告诉他,“韦恩先生似乎比地狱可怕得多。我想和他在一起你是不用担心他被你害得下地狱的。”
“噢!亚度啊。他……”康斯坦丁扬起嘴唇,“他不会有事的。他又不爱我。”
“你们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奇怪的一对。”
康斯坦丁对此的反应是耸耸肩。
“总之,你可以去喜马拉雅寻找一位魔法大师,接受教导,治好你的手。”康斯坦丁说,“我和卡玛泰姬那边的魔法不是一个流派,所以我也不确定具体该怎么做。但拜师肯定还是诚心为上,一路上怎么凄惨怎么来比较容易打动法师。”
“苦修者?”斯特兰奇脱口而出。
“应该不是。亚度既然强调了徒步你最好还是徒步过去,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你乖乖听了他的话,哪怕他自己说的是错的,他也必然会想办法摆平——也就是说,把错的变成对的。”
康斯坦丁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好了,答疑解难时间结束,我要去接亚度出院了。”
斯特兰奇看着满屋的花,又抬头,向康斯坦丁致以强烈谴责的目光。
“不用担心这种东西,又不是谁都能看见。”康斯坦丁轻蔑地挥了挥手,“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在你病房里留了整夜的?不是谁都能轻易意识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