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仔细考虑时代因素。在十九世纪,一位年迈独居的寡妇可不是合适的描述对象,而约翰一贯是位礼貌的绅士。”
伯蒂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谈话必须回到他自己身上。
天,尽管伯蒂是主动来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的那个,可他希望得到的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医生的帮助——起码是接受了正统的学院教育、有营业执照,或者至少是个人类的心理医生。
只能怪他捡到了教官的名片,又实在不敢不来。
伯蒂只能盯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这是他的手,毕竟他使用它们时毫无阻碍,灵活流畅得就像它们从未被更换过;但这又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没有这么纤长有力,也远没有这么漂亮。
他展开手指,观赏它们缓慢地舒展,如同一朵花般开放。伯蒂还记得这双手在不久前枯萎发黑、裸露出血淋淋筋肉的模样,他细细思索,竟觉得那还好接受得多。
“我们还在治疗之中。”亚度尼斯慢吞吞地提醒,“你是想谈还是不想谈?”
想谈。当然想谈。这世上有几个人会觉得被困在心理障碍里是好事,又有几个人不想摆脱这种麻烦?但伯蒂不认为教官能帮他解决他的问题,可能从学识和智慧上讲教官完全能担任心理医生这一职位,然而教官的劣势也极为致命。
教官不是人。
教官看待人就像人类科学家看待实验用的动物,真实情况或许还更夸张。伯蒂敢说,教官之所以在做“心理医生”这份工作,就是为了进行人类观察。
但有这个必要吗?教官哪怕就坐在自己家里,也能清楚明白地观察到任何一个他想要观察的人类,可他就是要多此一举。
这种莫名其妙且毫无必要的仪式感存在于各方各面,虽不至于无法容忍,然而当伯蒂心烦意乱的时候,这些仪式感导致的无用举动无疑增添了他的负面情绪,让伯蒂恨不得以此为借口疯狂地和教官吵上一架……这计划当然只能宣告破产,所有想法都注定只能是想法。
至于别的?伯蒂不知道其他人敢不敢,反正他自己不敢。
“我能看出来你不想聊自己。”亚度尼斯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不介意换成你更感兴趣的话题。”
他极为恰当地在伯蒂胡思乱想的间隙说出了这番话,踩点之准直教伯蒂毛骨悚然。
但最让伯蒂毛骨悚然的不是教官说话的时机,而是他竟然又重新开始对教官的不同寻常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他正距离之前那种诡异的心理状态越来越远。
按常理来说,恢复正常当然是一件好事,可假若这种“正常”里充满疑虑、恐惧和痛苦,“不正常”中却只有朦胧空寂的、无我的安宁,那么“正常”和“不正常”究竟孰优孰劣就很难断言了。
伯蒂最终也只能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听你的,教官。”他梦游般说,“都听你的。”
亚度尼斯微微扬起下巴,那动作显得既神秘又优雅,更加奇特的是他还露出一点微笑。尽管这个微笑从审美上讲称得上动人心魄,可伯蒂仍只被亚度尼斯唇下一闪而过的森然惨白摄住了心神。
“你似乎对歇洛克很感兴趣。”亚度尼斯说。
约翰·华生端着咖啡走到窗前,张望了一会儿天空,随即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我看外面要下雨了,赫德森太太。”他说,“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音乐会应该在两小时前就结束了,他一定是又被什么怪事吸引了注意力。我希望他这次回来时别再带着伤,那看上去可真是怪吓人的。更何况又马上要下雨了,泡了雨水的伤口很容易发炎化脓,到时候他就得卧床休息。要我说,福尔摩斯是不错的室友,唯独他不能动弹又没有案子的时候除外。”
在他身后,爱丽丝摆弄着手中的小提琴,回答说:“你的希望恐怕得落空了,华生医生。”
“你在干什么?”
“给他换一根新的琴弦。”爱丽丝从容地将打理好的小提琴放回琴箱,“这样,他在焦躁中制造的噪音也能稍许动听一些。起码我是这么希望的。”
约翰闷闷不乐地坐到沙发椅上。
“无聊了?”爱丽丝问。
她站起身,轻巧地绕过沙发椅,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可那丝毫无法增加她本来的身高。
她有一张属于孩子的面孔。大大的蓝眼睛,圆润的脸颊,蓬松的金色卷发披散在肩侧,灯火中,那头金发被镀上柔软的微光。
“还是你的旧伤又开始疼了。”爱丽丝又说。
她沉静地凝视着华生的脸,从那张写满了不耐的脸上获得了答案,于是又重新站起身,走到华生面前,递给他一个圆盒。
“我不要。”华生拒绝道,“它确实很有效果,赫德森太太,可有效得太可怕了。请原谅,在你告诉我它的具体成分之前,我是不会再用的。”
“我说过很多次,华生医生,这是不能外传的秘方。”
华生用沉默表示了拒绝。
爱丽丝微微皱起眉,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她又将手往前递了递,这次,华生顺从地接过圆盒,并且旁若无人地撩起裤腿,将药膏抹在了疼痛的位置。
“很好。”爱丽丝说。“有一个总是把自己搅和进危险的咨询侦探已经够我头疼了,再来一个因为病痛暴躁的医生,日子简直没法过。要不是我还控制不好……”她及时打住了。
华生如梦初醒。
他懊恼地看着手中的圆盒,咕哝着:“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会什么巫术,赫德森太太。”
“留着它。你会用上的。”
爱丽丝走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的人立刻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无力地靠着墙上。细雨被他带进了屋内,又被爱丽丝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她看着靠在墙上的人。
“总是这么及时地开门,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苦笑着,“如你所见,我又带着满身的伤回来了。”
“华生医生?”爱丽丝没有理会他,而是提高了音调,“华生医生?”
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急匆匆爬起身的人不慎碰倒家具的声音,而后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惊呼:“福尔摩斯!你又怎么了?”
华生开始检查福尔摩斯的伤口,而爱丽丝习以为常地代替福尔摩斯做了回答:“刀伤和枪伤,老样子。”
她的声音和华生无奈的话音混在一起:“天呐,福尔摩斯,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爱丽丝率先走进房间,华生则搀扶着福尔摩斯跟在她身后。在此期间,福尔摩斯敏锐的眼神一刻不停地在爱丽丝的后背上绕着圈。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爱丽丝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从她后脑勺处偌大的蝴蝶结装饰,到她以蕾丝做点缀的肩头,再到她的袖口和手指,她光洁的小腿,连她的脚腕和走路时偶尔露出的鞋底也没放过。
华生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提醒:“福尔摩斯。”
“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就像没听到华生的暗示似的,“你今天没有出过门,是吗?”
华生替爱丽丝回话:“当然了,赫德森太太今天一整天都和我待在一起。”
福尔摩斯对此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但未发一言。他在华生的搀扶下坐到沙发椅上,爱丽丝取来了医药箱,得到华生匆忙而又感激的道谢。
在华生忙忙碌碌的时候,福尔摩斯依然紧盯着爱丽丝。“赫德森太太,”他说,突然痛得倒嘶了一口凉气,不得不暂时中止原本要说的话,转而对华生说,“我的朋友,这伤在我看来还没严重到需要动刀子的程度。”
华生把掏出来的子弹扔进银盘,不冷不热地回答:“我才是医生。”
自知理亏的福尔摩斯安分了,爱丽丝则坐在他的对面,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对方吃瘪的模样。她的笑意丝毫不加以掩饰,福尔摩斯斜了她一眼,忽而说:“我是在查开膛手杰克的案子时受的伤。”
爱丽丝不笑了。
她抿住嘴唇,蓝眼睛忽闪了一下,无声地表露出了兴趣。她说:“可开膛手杰克已经许多年没有现身,没准早就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福尔摩斯说着,却忽然将话题拐向毫不相干的方向,“我不知是否只有我注意到了这点,赫德森太太,你正是在开膛手杰克最后一次犯案后不久出现在伦敦的。”
这话中的隐含意味十分可怕,华生顿时抬起头,严厉地警告道:“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你的力气大得不同寻常,总是独自更改房间里的陈设,包括我和华生两个人一起抬都费力的衣柜;你十分富有,品味也不同寻常,华生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我却知道墙面所挂的油画都不是仿品,而是真迹——为此我还特地学习了如何鉴定艺术品;你深居简出,尽一切可能不和外界的人接触,却又总是有身居高位的人乔装打扮后前来拜访;你完全不需要出租房屋谋生,却又接纳了我和华生两位租客……如此种种,怪异之处简直数之不尽。”
华生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爱丽丝,又将迷惑的眼神投向福尔摩斯。
他看上去完全被福尔摩斯的话给搞糊涂了。
爱丽丝说:“放轻松点,约翰,歇洛克没有指认我是开膛手杰克的意思。”
“什么?哦,赫德森太太当然不可能是开膛手杰克。我倒不是说她没有这种能力和潜质,但她缺乏连环杀手最重要的特征,她没有犯罪所需的内在激情,那种澎湃的情感力量,而且她并不将死亡这件大事放在眼里。”福尔摩斯说,“但她一定和开膛手杰克有所联系。这是一定的。”
“你是吗?”伯蒂插嘴问道。
亚度尼斯忍耐而宽容地看了他一眼。
“那开膛手杰克到底是谁?”伯蒂说,“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个连环杀手的具体身份,也许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教官。”
“开膛手杰克是一群人。”亚度尼斯回答,“他们都因我而死。”
但当时的他还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伯蒂顿时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不敢细问,又不敢完全不问;可是要问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做切入口。
……这也太难了。他真的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吗?
应该像这样左右为难的明明应该是医生才对。
伯蒂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又偷眼瞧了瞧亚度尼斯。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所有所思地沉吟着。
在伯蒂在心里努力打着腹稿,斟酌着删减增添要说的话的时候,亚度尼斯忽然站起身——伯蒂立刻就为这个动作绷紧了脊背,甚至手臂也因为过分的紧张而微微颤抖起来。
亚度尼斯走向他,在伯蒂强掩惊恐的眼神中越过他,停在他的背后。
伯蒂这才缓慢地松了口气,然而心中惊惧交加的复杂情绪并未散去太多。他悄悄地半歪过脑袋,斜着眼睛去看亚度尼斯在做什么。
这个动作难免让他的身体重心稍微倾斜了一点,在高度紧张中,伯蒂没意识到,他身下的椅子,随着他身体重心的转移,也轻微地歪斜了一点。
像是活着的生物为了让乘坐的人更加舒适,自发地跟随人的动作做出调整一般。
亚度尼斯正停在一个矮柜前。
这个矮柜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伯蒂记得很清楚,矮柜出现的位置上一直空无一物。他们所处的房间并不大,放下一张小桌和两个椅子后,椅背和墙面之间的距离,也不过刚好能容许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人在不侧过身的情况下顺畅地通过。
摆下这个矮柜之后,他的椅背和矮柜之间的距离,仍旧能容许一个成年男人不侧身通过。
寒意从伯蒂心中冒了出来,好在虽然这件事细思起来极为恐怖,但伯蒂已经差不多快习惯了在这里居住的必备技能。
不要多想。他在心中默念道,不要多想就是了。
就当自己记住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看到的东西也不是真的。就当这是个噩梦,梦醒了一切就会结束。
至于这个梦到底会不会醒,梦的结局又是什么……
亚度尼斯拉开了矮柜的柜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那声音听起来并非是拉开了一个柜子,而是推开一扇厚重的、尘封已久的巨门似的。
“找到了。”亚度尼斯的声音里沾染了一点愉快,“我就知道被我放在什么地方。”
他合拢柜门,转过身,带着手中的琴盒返回座位,而后在伯蒂的注视中打开盒子,取出一把有些陈旧的小提琴。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亚度尼斯低声说。
他轻轻抚摸着琴面,仿佛这不是什么木质的乐器,而是情人的肌肤。他的指腹下,提琴的琴面如焕发了生命一般,呈现出极为柔软细腻的质感。
伯蒂认不出来这把小提琴是否具有高度的艺术价值,也不清楚这把小提琴是否技艺精湛。
他只能笼统地看出这是把漂亮的小提琴,古老,且被保存地非常完好。
亚度尼斯取出琴弓,将小提琴放到膝上,略作调整后,他拉响了它。
明净清澈的乐音从他指下跃出,伯蒂简直在错觉中见到空气中漂浮的乐符。闪闪发光的荧粉在飞舞的乐符中漂浮,五光十色,炫目夺人。
很难说出这乐声究竟是哪里好听,甚至于你也很难说出乐声好听,因为它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特点。一切感受好像都只是种错觉,就像一个人回忆起印象深刻的初恋,理智上清楚ta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有缺点,也有不足,可所有的理智,都不会影响到回想时初恋所留的感受美好温暖得失真。
那也是足够真实的失真,在幻想和真实之间取得了精准的平衡。
但伯蒂依然有些失望。
他不是失望与乐声不够动听和梦幻,他失望的是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有可怖的气息在音乐中若隐若现,没有生命正悬在蛛丝上的惊险痛击他的心脏,没有绝望感堵住他的呼吸……
没有阴影笼罩住他,让他在濒死的寒冷中战栗。
这乐声仿佛浸透了理智。它美极了,却透出十足的清醒,那仿佛超越了人类极限的理智感从音符中渗透出来,稳固了他的精神,也激活了他的灵魂。
好吧。先生当然非常可怕,身处这栋房屋中时伯蒂没有一刻不在忍受折磨,但是,难道他不也正受此吸引吗?
他需要这道创口。
他需要感觉到自己的内在正被恐惧从创口中挤压出去,就像他自己正迫不及待地逃离这幅肉囊一样。
来自深处的痛苦让他恐惧,将他封存在肉体之中,然而当他在这里,面对着亚度尼斯,更加浓重的恐惧撬开了驱壳,令他感到一种……释放,自由,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活。
无时无刻,他都在感觉到那道创口正在扩大。
脓血由创口溢出,脂肪在创口四周腐烂,他感觉到内部的血肉正在溶解,而皮肤变成了一件不再贴身的、松垮的假衣。
他换上了新衣,陶醉不已。
然而这乐声,它刺穿了浓雾,也刺穿了他的内心。
伯蒂忽然前所未有地恐慌和迷茫起来,他回忆着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它们是怎么存在的?他——他被吃掉了?他还活着,这不——等等,他遇到的那些人才更加——
悠扬的乐声使他更加清醒,也更加昏沉,伯蒂挣扎着发问:“先、先生,这首曲子,这首曲子……”
亚度尼斯放下手中的琴弓,将小提琴和琴弓放回琴盒,合拢盒盖,把琴盒轻轻放到桌面上。
歇洛克从桌面上拿起琴盒,打开它,用手指拨动了几下琴弦。
“华生,有人动过我的小提琴?”
“赫德森太太帮你换了新的琴弦,或许还保养了一下。”华生回答,“这可不像你会问起的问题,福尔摩斯,你中枪的又不是脑袋,还是说,受伤这件事让你的智慧无法灵活运转了?”
“别打趣我了,我亲爱的华生。”
歇洛克拿起琴弓,放到鼻尖下深深地嗅闻,一股奇异的腥咸香味充盈了他的鼻腔,还带着一点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你知道赫德森太太是用什么保养小提琴的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对小提琴一窍不通。怎么?赫德森太太做错了什么吗?”
歇洛克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取出小提琴,将它夹在腿间,快速地拉了几个音节,这才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琴弓。
“没有,华生,恰好相反,赫德森太太做得太好了。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她究竟用了什么东西给我的小提琴做养护。”
“还能用什么东西?”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福尔摩斯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整了整舒适的室内衣。他环视一周房间,目标明确地走到楼梯口,就在这时,赫德森太太上来了。
“你还是坐着休息比较好,歇洛克。”爱丽丝端详着福尔摩斯苍白的脸,“你用了我给华生医生的特效药吗?”
“我不会随意使用来历不明的药物的,赫德森太太。”
“听您这么说可真叫我伤心,华生医生,难道我还会对我的房客做什么坏事?”
爱丽丝的唇边浮现出一缕微笑,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实在是不怎么符合她如今的年龄,但华生丝毫没有觉察到异常之处。福尔摩斯倒是紧盯着爱丽丝的脸,神色稍微恍惚了一下,然而这种神色很快就消失无踪,他的表情也恢复如常。
“请千万谅解,赫德森太太,我绝无怀疑你有坏心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
爱丽丝一笑,转头对福尔摩斯说道:“我给你带了烟斗和烟丝过来,也许你会想试试。”
福尔摩斯皱起眉,“不用麻烦,我记得……”
“你的针管和药我都扔掉了。”
福尔摩斯大叫起来:“赫德森太太!”
“干得好,赫德森太太——真不知道福尔摩斯是怎么藏那些东西的,我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华生大声叫好,“早该这么做了!”
“这是我为你特制的烟丝,经过了一点小小的处理。它会让你舒服很多的,遗忘病痛也不在话下。”
华生小声嘟囔:“啊,赫德森太太,你又用什么奇怪的材料做了奇怪的成品?我真怀疑我和福尔摩斯成了你的实验工具。”
爱丽丝充耳不闻,将手中的托盘往前递了递,福尔摩斯充满怀疑地看了一会儿烟斗和烟斗里预先填好的烟丝,不情不愿地拿起它,放到嘴边。
“我对你的话是不抱什么指望,赫德森太太,我只希望它的味道不那么差……”
爱丽丝划燃火柴,微微踮起脚尖,为福尔摩斯点燃烟斗。
“请好好品尝,歇洛克。”她压低声音,带着奇异的笑意说,“它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保证。”
福尔摩斯盯着爱丽丝头顶的发旋,一言不发地吸了口烟斗。
一股丝毫不带烟气的香味在他的口中爆开,还没等福尔摩斯品尝到真正的滋味,就游进了他的肺中,渗进他的血管,立刻使这个老烟枪感受到强烈的上头感。他站立不稳地踉跄了一下,被爱丽丝伸来的手臂搀扶住,又重新站稳了。
“福尔摩斯?”华生奇怪地问。
“我感觉……”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道,“我感觉好极了……我的小提琴——”
华生把琴盒交给爱丽丝,担忧地望着福尔摩斯:“还是我来扶着你吧。”
“不必。不必。”
福尔摩斯精神抖擞,已经陷入全然无我的兴奋中,他放开爱丽丝,在房间里胡乱地踱着步,双眼灼灼发亮,挥舞着手臂,混乱不堪地念叨着不知所云的话。
他的这个状态,反而叫华生放下了心,因为这样的福尔摩斯是他很熟悉的。福尔摩斯遇到有挑战性的案子就会有这样的表现,等他从这种情绪中脱离,自然就会将在此期间思索的内容向同伴一一道来。
但身边有一个正在兴奋之中的福尔摩斯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华生既不想打扰福尔摩斯的思考,也不想被福尔摩斯打扰到自己的休息。
他同站在一边的爱丽丝打了个招呼,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你在烟斗里放了什么?”
华生一走,福尔摩斯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味道怎么样?”爱丽丝不答反问。
“你放得太少了,我没尝出什么东西,但是,这种感觉是全新的。我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可是,也从来没这么清楚过。过往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在这种状态下,我思考的能力被提升了无数倍,如果我能一直拥有这个状态——”
“那你的生活会比现在还要无聊。”爱丽丝说。
“你说得对。”
福尔摩斯冷静下来。他重新坐回沙发椅,拿起小提琴,不假思索地演奏起脑中迸发的灵感。
“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曲,由福尔摩斯所作,由福尔摩斯当时演奏的小提琴演奏。”亚度尼斯说,“我给他尝了一点我的血肉,当然,也可以换句话说,我被他品尝的血肉也品尝了一点他。”
“……”伯蒂眼神涣散。
“这首曲子在演奏人类的理智。人类的理智多么值得歌颂。”亚度尼斯说,“歇洛克·福尔摩斯,我就知道他会给我带来惊喜。”
亚度尼斯端坐着,双手轻轻合十交叉。
他纤长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伯蒂的眼神长长地落在他的手指上,而在他的错觉中,亚度尼斯的手仿佛是无数缠绕在一起的人体,淡淡的血色令白皙的皮肤如腐烂的肉泥般潮湿,并且散发出一股诡异的腐臭气息——这气味让伯蒂感到腹中饥饿。
“你……”他无法自控地说,“你让他吃了一点……你?”
“啊。”亚度尼斯笑了,并不是嘴唇在笑,而是眼睛在笑,“我偶尔会用我自己招待喜欢的人类。”
这个微笑里带着分寸恰好的暗示,足以让伯蒂理解这个招待里的双重含义。
伯蒂壮着胆子端详了一阵亚度尼斯,虽然不明白教官为什么表现出了十成十的好心情——也完全不想明白——但这已经足够他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次结束之后,我希望能、能回去住,先生。”
亚度尼斯既惊讶又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是哪里有所怠慢,请千万要说出来。伊薇一向把客人们照顾得很好,这栋房子也一向欢迎所有类型的客人,坦白说,我还以为你会想永远住在这里呢。”
没什么不好的。
每件事都那么合乎心意,温度、湿度和光照,每天送来的三餐和甜点和夜宵,甜美性感的邻居……和谐融洽地分布在一起,齐心协力地包裹着他。
伯蒂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它们结实有力,崭新而瘦削,又陈旧得像是从二十年前一直使用到今天。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不好的。最好的是他的运动量没有增加,食量越来越大,却每天都在变瘦。
像是一头被精心养肥的猪,但屠夫并不宰杀他,而是在他的睡梦中精心剔下他的肥肉。
这一过程毫无痛苦,所以也没什么不好的,是吧?直到刚才之前伯蒂都这么想,可转瞬间,他的念头就起了变化。他想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正常的,他需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我只是离开自己的地盘太久了,先生。”伯蒂战战兢兢地说,“你也知道,哥谭没什么忠诚可言,一个离开太久的老大,回去之后最好的结果也是丢掉位置留下小命,我必须要回去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
“大概是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你的时间概念出了差错。”亚度尼斯说,“你只在这里住了一天。”
伯蒂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但,当然,客户的要求永远是第一位。”亚度尼斯站起身,走到门前,为伯蒂打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就这么让他走了?”伊薇在他背后窃笑,“为什么呀?留着他嘛。”
亚度尼斯随手撇开她:“行了,别再和房子抢吃的了。你吃的不是肉。”
他停了一下,问:“邀请函都准备好了吗?”
“都写好了!房子说它寄出去了!”伊薇立刻精神抖擞,一路小跑地跟在亚度尼斯身后,随着亚度尼斯一起穿过漫长昏暗的走廊,“真没想到都市传说是真的,原来真的有地方提供这种服务……虽然提供服务的不是人类……”
“我们没有提供任何服务。我们更没有以任何形式对参与者收取任何费用。”亚度尼斯平静地说,“这场宴会更像是一场免费的艺术展。”
“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这种话。”伊薇狡猾地眨眼。
最前方的门打开了,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吹拂进来,热浪涌进房间,热带植物特有的宽大叶面彼此扑打摩擦的声音,和海潮声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门外阳光灿烂,世界色泽鲜亮得像是煮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
“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房子里可以有一座热带岛,但是这座岛又存在于房子外面,客人们可以坐船或者坐飞机上岛……”伊薇嘟嘟囔囔地左顾右盼,“魔法就可以不讲道理吗?”
“这不是魔法。这是科学。”
“你最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咯!”伊薇说,“受邀的客人们什么时候来?”
“最恰当的时候。”亚度尼斯说。
他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推开另一扇门,这扇门的边缘向外延展,晕染出门后的整个建筑。
那是一座高耸的城堡,能令人轻易地联想到中世纪、巫师、吸血鬼等等元素,房屋的表面却没有任何富有特色的细节。粗糙的设计和惊人的表现力达成微妙的平衡,看得久了,这种超过人类理解认知的混乱感会让人从喉咙里呕出自己的内脏和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