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再继续思考绑住他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清醒以后他做过挣脱这些束缚的努力,那些“绳索”灵活的反应在最初让他惊讶和赞叹,但后来就只让他恶寒和畏惧,因为它们的反应真的就像是什么活物一样。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乔什在第三十多次尝试逃开却惨遭失败,并且被一种毛茸茸的绳索灵活地整理好被他自己的动作弄乱的衣服后,带着一身的鸡皮疙瘩选择了偃旗息鼓。
那毛茸茸的触感其实还有点熟悉。
在好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乔什经常会将手放在他的脑袋和脊背上轻轻抚摸,那种毛茸茸的绳索给了乔什和好孩子一样的顺滑触感。
只除了一点小小的区别。
非常小,非常微不足道的区别:好孩子脑袋和脊背上的毛发,是不会轻轻地断裂,然后像虫子一样爬到他的身体上,亦或者像海草一样卷过来裹在他的皮肤上的。
乔什不得不选择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聆听外界谈话上。
他想起来,几天前,他是告诉过布鲁斯·韦恩他希望再见伊薇一面。
也许这种诡异的经历和诡异的折磨都是他为了见到伊薇所付出的代价。
伊薇说:“我热爱我的工作。”
不是因为她的小爱好。在她决定了选择成为一个演员,成为一个明星的那一刻,她还没有这种爱好。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做着明星梦的女孩儿。
但足够漂亮,漂亮到她可以大声告诉所有人她会成为最伟大的明星,却不会招致公开的诋毁和嘲笑。
和所有没有成为明星的人看待明星时所产生的羡慕一样,她对那些鲜花、掌声,那些关注度,那些狂热的喜爱心驰神往,雄心勃勃地做好了征服所有观众的准备。
“……只是事情和我想得不一样。”伊薇苦涩地说,“完全不同。”
她没在好莱坞的外圈混上太久就被乔什看中,在对方的运作下,她很快就接到了几个试镜,也拿到了不错的三号或者二号角色,初步打响了名声。
然后,非常按部就班的,她开始和人竞争女一号。
女一号的竞争比二号和三号更激烈,更不可测,也更让伊薇理解好莱坞的运转模式。
伊薇不认为自己在试镜里的表现比最后被选中的女星的差,但片方在选人的时候不可能只考虑演技——文艺片例外,商业片?绝不可能——在商业片里,演技才是细枝末节。
片方需要考虑女一号的号召力,包括一个女星的长相、年龄、所得到过的奖项、话题度和国民好感度,但除此以外……
“你说你看过我的所有电影,”伊薇说,她专注地看着亚度尼斯,“你记得我的第一个女一号角色吗?”
亚度尼斯说:“当然。”
“我在试镜里的表现很好,我们已经进行到了洽谈合同的阶段,”伊薇说,“但在好莱坞就算合同已经签署了,就算电影已经拍了一半了,临时换掉角色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情流传出去已经好几天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某个女星看中了剧本,想抢我的女一号。”
“格林伯格和导演都打电话过来安抚我,让我不要听信外面的流言,这个角色一定是属于我的,片方没有任何理由把我换掉。”
“但我知道那个女星能成功,因为她搭上了制片公司的一个高层,据我所知,她和对方已经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婚外关系;我还知道那个高层和她差不多要掰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她。”
“如果那个女星索要这个角色作为分手礼物,”伊薇说,“他会答应的。”
“你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们泄露了消息,还是……”
“那个高层曾经向我暗示过性贿赂。”伊薇说,“我拒绝了,当时我不认为这么做对我有任何好处,不过我们私下吃过几顿晚餐,他的手机锁屏是那个女星的电影海报。除此以外还有很多细节可以证明我的猜测。”
她沉默了几秒,忽然转变话题:
“人们总是在说演员是一份工作,但我从来不知道有任何一个工作像演员一样要求彻底的暴露。我们是全年无休的二十四小时工作制,我们要在电影里演戏,为了配合宣传和炒作,我们还要在生活里演戏。”
“我们要和规定的人在规定的时间里谈恋爱,过上一两年后在规定的时间订婚,甚至有可能在规定中结婚——或者分手、取消订婚、离婚、打官司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和财产。”
“一切都是为了知名度。”
“我实在是难以想象我是怎么一直过这样的生活的,”伊薇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不仅是时刻在演戏,而是整个圈子都这么运作。人人都在撒谎,人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人人都戴着面具。”
“这就是好莱坞的游戏规则,你想成功,你想成为大明星,你想做任何事,都可以,没问题:要么你接受这个规则,要么你就滚蛋。”
“……我总是被教育要坚持自我,要独立、清醒,但要成为明星?越简单浅薄越好,越符号化越好,越清晰易懂越好。”
“我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也许是从我为了第一个女一号重新开始联络那个高层开始的,但实际的时间点应该更早。”
“我最终还是成为了好莱坞的一部分。”
“一个标志性符号。一个齿轮。一个失去自我的可怜女人。”
“已经够了。”亚度尼斯说。
伊薇还沉浸在自己复杂的情绪里,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亚度尼斯,我从来没觉得我有这么多想说的话过。太不可思议了,你有一股让人畅所欲言的魔力。”
“停下。”亚度尼斯说,“时间到了。”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
似乎有什么猛兽随着他的起身而苏醒。
伊薇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动作朝后仰倒,在那一瞬间里她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站在那里的亚度尼斯所展露出的并不是他真正的样子。
这种错觉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但伊薇确实开始为起身的亚度尼斯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了。他宽松的白色丝绸衬衫优雅地垂坠下来,若有若无地轻抚着他的腿根。
被藏在这么单薄的衣料下的会是怎么样的一具身体呢?
樱桃香越来越重了。
她花了那么久时间去寻找和触摸被她埋藏在心底的情绪,用尽力气去理解它们和解读它们,这一切确实都是亚度尼斯的功劳。
他握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膀带领她走到那扇答案的门前,让她觉得也许就要快了,马上她就能推开大门,得到一个结局,而不论这个结局是好是坏,又预示着哪种未来,她都相信她有勇气去接受。
——然后就在即将拨开云雾的最后一秒,亚度尼斯用一个起身的动作摧毁了一切。
伊薇忽然清醒了过来,不,也许她是更加如坠云端了……亚度尼斯和他的房间总给伊薇浓郁的超现感,这种远离她自己的生活,远离现实的感觉让她觉得愉快和放松。
在这珍贵的愉快和放松面前,亚度尼斯身上那些危险和诡异之处都可以接受了。
窗台边那株诡异的植物,伊薇也可以视而不见。
同样的,她也不需要去思考其他那些她没去过的房间里藏着什么秘密,不去思考有哪些人曾进过亚度尼斯的房间——她敢说那其中一定有她认识和熟悉的人。
但是知道“那其中一定有她认识和熟悉的人”这个程度就完全够了。
伊薇对亚度尼斯的好奇心是有限度的,相比起来,她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这就是为什么当亚度尼斯径直从她身边走过,然后抬手在墙面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之后,伊薇的第一反应就是抓起自己的水杯冲出门外。
数秒后,从自己的骨骼中,伊薇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缺氧般的喘息。
又一次的,她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
她没有冲出门外,她坐在沙发上,张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面刚刚被亚度尼斯敲过的墙蠕动着打开了自己。
这根本不能算是一面墙。
墙面是歪斜的,不止是被亚度尼斯敲击的墙面:天花板是不规则的形状,地面凹凸不平,每一张墙都像是融化的热胶一样时刻变化着形态,粘稠的液体在它们的表面涌动着。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有什么东西在墙面中起伏。
整个墙体、整个房间内的六面墙都在鼓动和扭曲,这个房间里真的有六面墙吗?伊薇发觉她甚至分不清房间里到底是不是六面墙了,诡异的现状让她的空间感完全失灵,她甚至觉得她现在是身处某种生物的胃里。
还有那些墙。
她到底是怎么把它们看做一面墙的?!
天呐,难道她之前一直都是瞎的?
为什么她没有发现这面看起来相当平整和精致的墙体,实际是由无数拧结在一起的肉块、触须和脓疱组成的?!
伊薇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她口中泛着酸味,目睹这房间里的任何一件事都让她作呕,可她又吐不出来,因为就算是被折磨得这么厉害,就算是理智开始崩塌,她无法抗拒自己用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这次她看得更清晰了。
尽管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达到了疯狂的边缘,但她确实清醒地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墙面上覆盖着一层黄红相间的黏膜,黏膜上又有无数深紫色的圆圈,那些圆圈张合着,像是无数张贪婪的嘴,粘稠的液体从深紫色圆圈的中间渗出来,缓慢地挂在深紫色小口的下方,这就是墙面上那层红黄色黏膜的成因。
浓郁的腥臭味涌入口鼻,伊薇忽然有点恍惚。
她无意识地捏紧手指,却发现手下的触感不太对劲。
这种后知后觉让她寒毛直竖——她缓慢地松开手,一顿一顿地低下头,看向她所坐的沙发,在之前那几次谈话中,这张柔软的沙发给了她相当愉快的感受。
现在伊薇愉快不起来了。
这哪里是一张沙发,这根本就是正处于高度腐烂状态的尸体!
触感极其柔软是因为尸体已经被脓液充满并膨胀起来,像是内部被塞满的气球。尸体油腻的深绿色皮肤上遍布着粘液,触摸起来却像是孩童的皮肤一样鲜嫩和丝滑。
一股海鲜般的浓郁腥臭在伊薇认识到这张沙发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猛地冲进了她的口鼻,她用双手捂住口鼻,手指上沾染的粘液却让她将这一切都感受得愈发清晰。
伊薇发出了即将呕吐出来的“呃呃”声。
她现在开始祈求自己能尽快变得真正疯狂了,也许等她疯了以后她就能态度如常地接受她现在所见的一切
也有可能是她其实已经疯掉了。
否则她怎么可能看到她现在所看到的的东西。
但就像是一开始她想要从房间里逃开,最终却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整个房间在她眼中演变成混乱、恶心、疯狂的状态时一样,她现在也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神从这张诡异的尸体沙发上移开。
滋溜——
咕噜咕噜——
这声音越发洪亮和清晰了,伊薇这才发现这是尸体沙发上发出的声音,几具被前行叠堆在一起的尸体正在一点一点地,规律地向外渗出透明的粘液,她刚才所听到的,就是这股粘液慢慢遍布它们全身,又滴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地毯上细小的毛发是由无数细小的触须构成的,伊薇平静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为此感到吃惊。
当她更进一步地仔细观察时,理智摇摇欲坠,她的整个人都即将崩溃的感觉无比清晰。
然而伊薇还是搞清楚了这几具尸体是怎么被叠成沙发的,它们的外表并未受损,显然,那些恶心的皮肤质地也极端坚韧,否则没办法解释它们怎么在内部高度腐烂和发酵的情况下依然大致完整地保持了原貌。
看起来有点像是……有着丑陋鱼头的人类,被腥红色的,水草般的触须绑紧,尸体的空隙处被填充了湿润的肉块……
那些肉块还在向外冒着热气,伊薇盯着它们时注意到它们有节奏地律动着,仿佛正在呼吸。
地毯上的触手牢牢地固定住了这个形状奇异的沙发,它们短短小小的触须弯曲成各种角度,齐心协力地抓握着能够抓握到的部分。
她一定是已经疯了,伊薇想。
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这些小小的、每一根都在蠕动的嫩红色触须,这些把地面装饰得像被均匀地铺满了蚯蚓或者幼蛆的触须,竟然还有些可爱?
伊薇打了个寒噤。
但出于一种已经肆无忌惮的好奇,一种已经疯狂或者濒临疯狂后的无所顾忌,伊薇看向了亚度尼斯的沙发。
——她不太敢就这样直接去看亚度尼斯。
——要是亚度尼斯的美貌消失了,就算她已经变成了疯子,也会为此而心碎的。
亚度尼斯的单人沙发是由诡异的白骨做主体的。
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骨头,伊薇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骨头的主人在还活着时一定体型极大,两根交叉的骨头构成了椅子的大体结构。
沙发椅的靠背是由翅膀组成的:
羽毛修长而雪白的翅膀,纤尘不染,闪烁着蒙蒙的光晕,说它们曾经属于天使是最恰如其分的;同样羽毛修长,但颜色漆黑的翅膀,罪恶又优雅,属于堕天使?鬼知道。
还有薄膜般的肉翅,泛着金属的光泽,这就超出了伊薇的知识面了。
还有透明的、长椭圆的翅膀,像是属于加大号蜻蜓或蚊子……
这些还仅仅只是伊薇勉强能理解出的那部分,实际上,那张沙发椅是由无数翅膀组成的。
暗绿色的藤蔓将这些骨骼和翅膀缠绕起来,无数既像是动物又像是植物的纤长生物从沙发上生长出来,在半空中漂浮着,如海草般轻轻摇曳。
“伊薇。”亚度尼斯说。
不,伊薇念道,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要让我看到他!不要让那种神迹一样的美貌被毁掉!
但她的身体再一次违背了她的理智,不由自主地,伊薇看向了亚度尼斯。
他还是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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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比之前更美了,他的黑发像是丝绸一样泛着光,柔顺地被他别到耳后,只有几根落在他的脸颊两边;他的嘴唇丰满而殷红,饱满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有血水冲破薄薄的皮肤,妖冶得令人发抖;他的面孔是珍珠白,然而透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湿润的淡绿色,像是已经被粘液浸透……或者正在分泌粘液。
他看起来有股令人作呕的鲜艳感,像是腐烂的泥土上长出艳丽而剧毒的菌类。
但——无论如何——
没有人能逃脱这种疯癫的美。
亚度尼斯注意到伊薇的状态好像有点不对。
“伊薇。”他疑惑地喊,不知道她怎么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椅子出神。
直到他注意到她涣散的瞳孔和被冷汗湿透了的衣服。
他走到伊薇的身边,从背后抱住了她,用一只手罩住她的眼睛,然后轻轻张开手指,让她从他的指缝中向外观察。
她粗重的呼吸声预示着她的情况正在好转。
亚度尼斯的手慢慢地向下滑动,直到手掌落到伊薇的脖颈处。他托着伊薇的下巴,让她朝前看——
伊薇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那面被亚度尼斯敲过的墙不知是怎么打开的,墙后是一个狭窄的、刚好能容纳一个中年胖子,还能稍微留出点活动空间的内嵌式壁橱。
乔什就在壁橱里。
他的面孔憔悴得惊人,暴露在外面的肢体都浮肿着,皮肤在惨白中透出青紫色。
浓厚的黑眼圈挂在乔什浮肿的脸上,这能解释他此刻神情恍惚的表现和他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的眼白,然而淤积的血块堆在他呆滞的瞳孔周围,令他看人的眼神有股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疯狂感。
任谁看到乔什都能感觉到他的诡异和失常,伊薇当然也不例外。
她被乔什的状态吓了一大跳:“……这是格林伯格?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一种有点古怪的怀疑在她心里一闪而过。
为什么她根本没有真的被吓到?她看到乔什之后确实有点好奇她所问的那些问题,然而那完全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她也并不是迫切地希望能得到答案。
……刚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亚度尼斯怎么站到她身后去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紧紧地贴在亚度尼斯的胸前,他的手还用一种轻柔但不容忤逆的力道托着她的下巴。
伊薇想转头去看身后的亚度尼斯。
这个动作在亚度尼斯稳固的控制下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是怎么在这里的?”伊薇放弃了转头的想法,她一边观察乔什,一边问亚度尼斯,“不会出事吗?我的意思是,他是自愿被你关在这里的?”
如果不是自愿,那就涉及到一些法律问题了。
伊薇的第一反应就是思考乔什有没有办法弄到
“请不用为我担心。”亚度尼斯说,“他是完全自愿地想要来见你的。”
按照往日的情况她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亚度尼斯的说辞。
但这次,无来由的,伊薇感到了奇异的心悸。
她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在她眼中,乔什和他背后的那面墙体似乎正在发生某种极其诡异的变化。
墙和乔什都开始扭曲和融化,像是两团被放在热锅中的奶油……
那令人不安的油腻表面,既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恶心,又令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太诡异了。这股莫名的吸引力。
伊薇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一刻所产生的心态究竟有多离奇和变态,就算她在过去也算不上是什么纯洁善良或者循规蹈矩的人,但无论如何,她很清楚,她也绝不至于离经叛道到这种地步。
仿佛在那种滚烫的高温中变成半融化的油脂,变成软绵泥泞的怪物,并不是一件不值得高呼和赞美的事情。
亚度尼斯就在她身后。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和呼吸从她的后背上传了过来。
在一种混乱而又迟钝的快乐里,伊薇感到头脑发昏。她脸上浮现出迷幻的笑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乔什,即使双眼已经干涩发痛。
樱桃味越来越重了。
清澈得像是撒过一层积雪的樱桃清香渐渐转变成腻乎乎的甜腥,然而那股令人心折的魔力丝毫不减,与之相反,这浓重的甜蜜腥味具有更加强烈的诱惑。
狂乱的喜悦令伊薇目眩神迷。
她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静待剧变发生,即使她对剧变究竟是什么都弄不明白。有怪物在她的体内萌生,或者她正在变成怪物,无所谓了,腥甜的香味融化了她的大脑,有什么东西在翻搅和啃噬她的内脏,难以言喻的尖锐剧痛让伊薇歇斯底里,想要尖叫。
她张嘴,发出一串她自己都困惑其含义的混乱低语。
虽然根本不想管托尼的那点破事儿——就好像那点破事的起因根本不是他似的——但在托尼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寻找亚度尼斯的联系方式时,霍华德还是主动联络了托尼。
托尼只是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的手机持续不断地亮起来,又熄灭;重新亮起来,又重新熄灭。
托尼就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等着,看老头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玩腻,停下这场愚蠢的较劲。
让他惊讶的是,霍华德竟然不厌其烦地在这个极端幼稚、极其无聊的游戏上上浪费了了将近两个小时。
那可是足足两个小时时间!
老实说,挂断过几次霍华德的电话后,托尼就有点后悔在这种事情上和霍华德对着干了。
挺没意思的,还显得他也特别幼稚——这可不行。
他老爹都一把年纪了还幼稚得像个小孩,以为自己的人生要结束了之后把独生子叫到床边,唯一认真交代的事情,竟然是要把自己的欠债留给儿子。
还他妈欠的是口活。
还他妈欠了几大百次!
瞧把老头子给能的!
他怎么不干脆再多欠点儿凑个一千的整数呢他!
一想到这事儿托尼就心头火起,还带着股被戏弄后的羞恼和愤怒。
毕竟当初他是真的以为马上就要和老头子永别了,虽然内心觉得这个债务十分“这他妈什么鬼”,但看着老头子说几个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的虚弱样,托尼还是心软了。
他把霍华德骂了一顿。
……然后他非常不情愿、非常勉为其难、非常委曲求全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当天晚上医生都委婉地表示他们可以马上开始为老头子准备后事了,结果第二天早上过去查看情况的陪护却发现床上没人——陪护被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瘫到了地上。
还是老头子自己听到有声音,溜达进了房间,打电话让他的私人医生过来给陪护看看。
当时所有人都默认霍华德撑不过去了,所以对他的看管也就格外宽松。
霍华德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想喝什么就给喝什么,各种医疗设备和监控设备也从他身上撤掉了,连病房内的摄像头都在霍华德的强烈要求下被拆除,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那件病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托尼隐约有所猜测。
他又等了一会儿,等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
老头子自从那次重病过后,性格显而易见地柔和了下来,对托尼也越来越有耐心,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纵容托尼的小脾气。
霍华德的态度改变让托尼稍微有点无所适从。
他们父子俩针锋相对的时间太长,长到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
童年时候的情况倒转过来了。
托尼变成了忙忙碌碌、永远没有空余时间、仅有的空余时间宁愿用来寻欢作乐也不用来陪伴老父亲的人,而霍华德变成了等待的一方,就像他年轻时候总是让年幼的托尼等待他一样。
但托尼的等待总是落空,霍华德却不用等待太久。
视频电话接通了。
霍华德的投影出现在托尼的前方,托尼故意在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小的改刀,目光专注地盯着小笨手。
他的语气有点轻慢:“有什么事找我啊,老头子?”
他停了一下,又有点不太自在地解释:“我刚才在调整小笨手的参数。小笨手是我亲手制作出来的第一个智能机器助手,我一直在调整和维护它,让它能正常工作……你知道的,想要老型号保持活力,总得在它们身上花更多的和时间和精力。”
霍华德听完了托尼的解释,嘲笑道:“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托尼忍着没翻白眼。
霍华德于是停了一下,又有点不自然地补救说:“……但考虑到你当时的年纪……我得说小笨手依然是一个,值得你骄傲的作品。你这些年的也进步非常……显著。”
托尼胡乱地点了点头。
“……”
“……”
“我听说你在查亚度尼斯。”霍华德说。
一说到这个话题托尼又开始气了,他的表情有点难看,但飞快地瞥了一眼霍华德之后,他含含糊糊地应道:“嗯。”
“你查不到他的,”霍华德说,托尼脸色一变,霍华德立刻又说,“我没有怀疑你能力不足的意思,只是亚度尼斯的习惯有点特殊,他几乎完全过着隐士的生活,很少使用科技造物——就算他使用了,那些设备也会产生一些奇妙的异变,并且逐渐变成一种全新的……”
霍华德回忆了一下,想要找出什么具体的形容词,然而浮现在他记忆中的只有黏腻潮湿的低语。
仿佛有什么湿滑的肉块在他的耳膜中搅动。
霍华德迅速打住了,只是简单地形容道:“……东西。”
有那么一个瞬间,托尼被霍华德陷入回忆时脸上的表情迷住了。
“潘!”伊薇哭叫道,“潘!”
亚度尼斯没太搞懂伊薇是什么意思。
但伊薇只是呼唤了这个名字几次,就喃喃地说起了别的:“……万岁!万岁!潘!不可提及的伟大存在……是森林之王!潘!潘!”
她的发音在有些段落会变得极其模糊,因为人类的喉咙无法承担那种音节。
然而听着听着,亚度尼斯却有些回忆起来了。
“我似乎,”他说,“我好像……我是曾经使用过这个名字。潘。”
他在口中咀嚼着这个音节,没有任何记忆从他空落的脑海中升起。
亚度尼斯并不为此惊异。
他本来就是会定期清理大脑以保持理智的,这段记忆消失了,说明那期间发生的事情都无关紧要。
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那段记忆不会造成某种混乱,被清理的记忆亚度尼斯全都存放在手账本里。
亚度尼斯端详了一下伊薇,知道这是她和他太过频繁的见面造成的。
也许他吓唬了一下伊薇才是真正造成她理智崩塌的原因。
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也搞不明白。
人们总是忽然就理智崩塌了,很多时候,这种事情的发生跟他有没有做什么完全没有关系。
当然,在经过无数次实验之后,亚度尼斯还是找到了一些规律,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尽可能地在人类中自由行走而不伤害他们的理智。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穿上了一层憋闷的外衣,不太舒服,压抑,但这么做之后所获得的反馈让忍耐变得也还能够接受。
“……潘!我无上的主人!”伊薇狂热地欢呼起来,这欢呼很快就被痛苦的喘息打断。
亚度尼斯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拎到面前,歪着头打量她额头上生出的稚嫩尖角,和她背后因为新生而无力地垂落下来的肉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