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亚度尼斯说,他单刀直入,“托尼最近在查我。你跟他说了什么?”
霍华德大笑:“他现在才想起来查你?!”
他笑得太用力以至于开始咳嗽,等咳声慢慢平息下来,霍华德舒了口气,才解释道:“我把我欠你的那些口活当遗产留给他了。”
亚度尼斯:“……”
他说:“你是魔鬼吗?”
“我也许是,但你一定是。”霍华德说,“你看上去越来越像人类了,亚度。”
“我就是人类。”亚度尼斯说,“虽然我知道我以前表现得不像。”
年轻时候霍华德一定会就此和亚度尼斯做一番争论,但他现在实在是提不起劲头和老朋友吵架了,跟他的独生子吵架已经花掉了他的大部分精力。
因此霍华德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做了个认输休战的动作。
亚度尼斯在霍华德身边坐下来。
“我听说前几天你在你家楼顶裸泳了。”霍华德说。
“你们全都听说了这件事吗?人人都在和我聊这个话题。”
“时代已经变了,亚度,这已经不是过去那种你在东边闹事,西边的人依然对你一无所知的时代了——别打断我,我知道你肯定用了些手段保证你的形象没有外传,但你拦不住大家的八卦心理。”霍华德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亚度尼斯,“裸泳啊,还是高空裸泳——啧啧啧,你还是那么乐于展示自己。”
亚度尼斯不置可否。
他静静地陪着霍华德坐了一会儿,握住了霍华德的手。
这双手曾经宽阔有力,灵巧且优雅,帮助它的主人打了无数次胜仗,完成了无数奇思妙想,即使它此刻已衰老了,变得枯瘦、弯曲,指尖总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依然极富魅力。
“你皱巴巴的样子也很英俊,斯塔克。”亚度尼斯低声说。
他看着霍华德,沉静地微笑起来,这个笑容如火焰般照亮了昏暗的四周。
霍华德沉默地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在无数纷乱的思绪和回忆中找到了他最想说的话,“……你的美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界限。”
“可我有一颗人类的心啊。”亚度尼斯深红的眼睛里带着迷乱的魅力,“血统不能决定我是什么人。”
“但血统会让你暴虐、喋血、混乱和亢奋,”霍华德笑着说,“血统给你力量,也会要求你做人类不会做的事情,要求你纵欲和放弃理智。”
“我无法反驳。”亚度尼斯说。
“别担心,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也不在乎这些了。”霍华德表现出了他生性就有的洒脱,“我活着的时候已经操够了心,死了就一了百了,滚去地狱逍遥。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不关我的事了。”
亚度尼斯偏头看着他,而后将霍华德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
一种澎湃的力量在这个吻中诞生,一种肆虐的痛苦在这个吻中惊醒,身为生者的欢愉和绝望在同一时间淹没了霍华德,强烈的刺激和情绪让这个本行将就木的老人开始发抖——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霍华德恍然大悟,他失声说:“……原来是你……原来我几年前就应该……”
他猛地从藤椅上起身,树叶间透下的光柱落到他的身体上。他四处张望着,护工朝他跑过来,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不耐地挥手推开。
“妈的,跑得真快。”霍华德抑郁地说,“老子还没问你承不承认托尼继承了我的债务呢。”
第26章 第一种羞耻(26)
伊薇绕着中央公园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亚度尼斯的大门。
就在她的手指敲响大门的那一刻,门开了。
亚度尼斯说:“你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伊薇。”
但伊薇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亚度尼斯的身体和衣着上。
和前三次见面时的西装革履不同,亚度尼斯这次穿了一件复古的白衬衫。
伊薇拍过中世纪背景的电影,也稍微做过一点礼仪和服饰上的功课。那个时期的贵族们就爱穿这种泛着光泽、带着优雅垂坠感的丝绸衬衫,拍摄那部电影的时候,整个剧组的男演员都穿得和亚度尼斯大同小异。
但没有人穿出亚度尼斯所给人的感觉。
性感。这一点已经无需多言了。然而除此以外,伊薇觉察到此刻的亚度尼斯表现得异常放松。
在此之前,他从未展露过这种放松。
他总是紧绷的,克制的,正在想尽办法隐藏和掩盖自己的。
不禁让人想知道当他彻底放开自己时会是什么样子。
“伊薇。”亚度尼斯轻咳一声,“你又走神了。”
“你穿成这样来给我开门,怎么能指望我不因此走神?”伊薇理直气壮地说。
她越过亚度尼斯走进了房间,在经过他身边时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一抹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浮现在了她的唇边。
樱桃味的,伊薇想,真没想到亚度尼斯会用这么甜蜜的水果味沐浴露。
她一马当先地走到了谈话室的门口,却在开门的时候迟疑起来。亚度尼斯很快就赶上了她,他停在伊薇的背后,冷不丁说:
“乔什不在这个房间里。”
伊薇就像破了个孔的气球一样,瞬间就泄了气。
她转过头看着亚度尼斯,神色轻松:“乔什没有答应你的提议,对吧?他可不是那种愿意听从安排的人,我打赌你去见他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
亚度尼斯看着伊薇:“是他主动要求见你的。”
“……是吗?”
“我向你征求意见的时候已经说明了前因后果。”亚度尼斯说。
“噢,对,对对,”伊薇做恍悟状,“我想起来了,抱歉,亚度尼斯,一定是马上要和乔什面对面交流这件事让我太紧张所以说错了话——”
她扭头去拧把手开门,但拧开后推了半天都没推动。
“这扇门是向外拉开的。”亚度尼斯说,“上次我联系你的时候,你没有认真听我在说的内容,你只是随口就答应了下来,对吗?”
伊薇拉开了门。
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那一个刹那中完全失语。
亚度尼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没关系,伊薇,我比你想象中的更有耐心。事实上,只要你不拖欠账单,你可以一辈子都躲在你那完美的、不受干扰、不被伤害的小世界里。我甚至可以帮助你将你的小世界建造得更牢固,更坚不可摧。”
“但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现实。”伊薇说。
亚度尼斯说:“这也是一种很好的观点。”
对这个谈话室,伊薇已经很熟悉了。安静优雅的装潢,整体以清新的米色调风格为主,角落和墙面上都装饰着生长茂盛的绿植。
窗帘是纤薄的白纱材质,窗户则总是大开着,伊薇一转头就能看到窗外的天空。
她走到沙发前坐下,双腿交叠,手指交叉,松松地握着,手腕搭在膝盖上。
这次来见亚度尼斯时她没有再化可笑的老年妆,也没有选择遮挡身形的服饰,而是选了一条舒适的棉质上衣和宽松的牛仔阔腿裤。
这种家常的打扮洗刷了她身上所存在的性感符号,显得她温柔又亲切,而且容光焕发。
她现在一点也不像是依然处于舆论中心的人。
亚度尼斯在伊薇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翻开笔记本,把它放在腿上,等待伊薇主动开口。
但伊薇很久没有开口。
她直视着前方,然而眼神根本就没有对焦,这说明她并没有真的在使用她的眼睛,而是陷入自己的四维世界。
可能是在脑中重现一段漫长的回忆,可能是在思考一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也有可能她只是单纯地在发呆。
出于逃避或者其他原因。
亚度尼斯没有打扰她,只是时不时在笔记本上描画几笔。
现代社会的人,除了学生,或者老师等常常需要和纸笔打交道的职业外,很少有人还有着使用笔记本的习惯了。
亚度尼斯曾经也是狂热的电子设备爱好者,离开手机之后就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
但穿越以后的经历却让他逐渐习惯了在没有便捷工具的帮助下生活。
事实上,他面对的困难不仅仅是没有便捷的工具。
消息的闭塞,思想的落后,行为的粗陋都是可以克服的,城市里糟糕的卫生状况可以通过居住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解决。
就算是欧洲国家里无处不在的,在现代社会来临前几乎从未有过停歇的战争,其实对亚度尼斯来说也很有好处。
真正使他感到困扰的是异化的过程。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奔流的力量,魔法,或者别的什么,它们是如此强大又如此黑暗,尽管亚度尼斯在当时还处于非常非常年幼的时期,他依然能够感觉到自己在这份力量的作用下不断变化的过程。
起先,一切变化都是好的,他的速度变快,他的力量变大,他能磕磕绊绊地调动那些未知的力量在森林中保护自己,捕猎食物。
但很快亚度尼斯就发现,不管他捕捉到多大的猎物,吃下多少东西,他从未感受到饱足。
如果他真的从诞生起就从未吃饱过,那也无所谓——可他不是从一出生起就没有体会过饱足的感觉。
他在穿越前只是个普通人,然而他是一个完全能够吃饱的普通人。
亚度尼斯知道鲜美的肉类在烤得滋滋流油后会给舌头带来多大的慰藉,知道饥饿时的一枚白煮蛋会有多柔软鲜嫩,也知道蔬果被嚼碎时,是怎么样在口中爆出沁人心脾的水分,这些甜蜜的水分又是怎么缓慢地填满他的胃。
当然,人吃饱以后总是会再饿。
但人在饥饿时,只要吃得足够多,也一定会再一次吃饱。
亚度尼斯被折磨得够呛。
他在饥饿的推动下贪婪地吃空了好几个森林,而当他咽下这附近最后一座森林里,最后一头野狼的脑髓,又将它的幼崽也扒了皮,放在大火上炙烤时,亚度尼斯忽然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明知道自己吃进口中的任何东西都没办法填饱他的肚子以后,他依然能毫无情绪波动地大肆残杀动物,将它们统统塞进口中,即使摧毁一整个小型生态圈也毫无悔意的?
他对此毫无印象。
即使发现他已经产生了这样的变化,亚度尼斯的翻烤幼狼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歇。
他不再在乎过去的他在乎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
他也不为自己的改变感到吃惊,因为在潜意识里,在他的思想深处,不,在比思想深处更深,甚至比灵魂深处更深的地方——
亚度尼斯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事实。
他早已不再是人类了。
“我发现不管我向你倾述了什么,不管我用什么方式去向你描述我的经历,”伊薇低声说,“你从来不对我做的事情做任何带有否定意味的评价。”
“我不是没有做不带否定意味的评价。”亚度尼斯说。
“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否定评价?”
亚度尼斯回答:“我不评价。”
伊薇惊讶地扬起眉毛:“我以为对客户做出评价就是你的工作。”
“你以为我的工作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公关说客,企业形象化妆师,还是助理?全科医生?”亚度尼斯摇头,他看上去都被他自己连珠炮似的一长串话给逗笑了,“这些人才做评价,伊薇,心理医生不做评价。如果你遇到什么心理医生,他或者她告诉你某种心态、某种做法是绝对错误的,那么你和这个心理医生的每一次对话都纯粹时浪费时间。”
“如果我想得到一些评价呢?”伊薇不愿意离开这个话题,“不是以心理医生的角度,而是以私人的角度?”
“我会说你其实完全不需要心理医生。”亚度尼斯合上笔记本,“你只需要更多的、更多的、多到能够满足你的——”
伊薇看起来很平静,她连手指也依然是松松地握起的。她的心跳没有变快,她眨眼的频率十分恰当,她的嘴唇没有绷起,她的牙齿没有开始用力。
但她的脚趾扣紧了地板,以至于鞋面开始鼓起。
如果要谈起亚度尼斯做心理医生以来最大的收获,他会说,世界上几乎没有纯血的人类是可以不留痕迹地撒谎的。
拥有这种天赋的人数量稀少到会让任何有机会得知这个数字的人都大吃一惊。
“——暴露。”亚度尼斯微笑着说,“这就是让你能兴奋起来的东西,我说的对吗,伊薇?”
伊薇响亮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双手环胸,露出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般又惊又怒的表情,她的呼吸急促,看上去她下一秒就会从座位上弹起来,大声斥责亚度尼斯毫无缘由的揣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重要了。事实上,在和你有关的所有故事里,细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特殊癖好都毫无意义。性和性癖是先于你的意识存在的,但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同意性欲倒错会有一个开端,这个开端就像按钮一样开发了你潜意识里拥有的那部分渴望和激情,然后,嘣!”
“不。”伊薇说,“别说了。”
亚度尼斯双手握拳,又猛地张开十指弹射出去,以此来模拟大爆炸所带来的剧烈反应:“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从此以后,其它的任何一种爱抚方式都不能真正引起你的兴趣,从此以后,只有一种方式能让快感堆积到你的峰值——”
“停下,”伊薇说,“我说停!亚度尼斯,停下来!”
“——乔什试图对你行凶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嗯?在你的事业已经降落到低谷以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我马上就能借此重回头条’?”亚度尼斯笑了一声,“我打赌在NYPD闯进来,一大群人用枪口对准你和乔什,一大群人看着你们叠在一起的身体的时候——你肯定湿透了。”
“你太兴奋了,对吗?你享受这件事,伊薇,你和其他明星都不一样,他们饱受私生活暴露的困扰,可对你来说,私生活不被暴露才是真正的酷刑。”
亚度尼斯停了一下,微笑着摊开手:“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伊薇咬着下唇,她看着亚度尼斯,充满排斥和恐惧。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就在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她就敏感地意识到的东西,她觉得她在亚度尼斯面前是一本被摊开的书,她在亚度尼斯面前浑身赤裸、空无一物。
现在看来她还是高看自己了,她根本不是一本书,她只是一张书页,亚度尼斯根本不需要在她身上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就能完全地读懂她。
然而在排斥和恐惧的背后,在那些被完全读懂的痛苦背后,在那些脆弱的自尊被完全摧毁的绝望和战栗之后——
他的微笑那么邪恶,又那么诱人。
窗外的天空擦黑了。
上东区昂贵的灯光印在浓云上,偶尔的,一两只被无处不在的高楼,和楼墙外层巨大的光滑表面迷惑的飞鸟,茫然地在霓虹中徘徊着,发出一两声啼叫。
亚度尼斯站在窗前,背对着伊薇。
伊薇手中的水杯上盘旋着热雾。
她没有看水杯,而是看着亚度尼斯的背影出神。
亚度尼斯的手轻轻擦拭着绿植的叶片表面,似乎对叶子上光滑的触感十分着迷。
他的动作带得整株绿植都轻轻摇晃起来,可能是伊薇看得太入神了,她隐约觉得这棵树的晃动好像不是那么融洽。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可能这棵树没什么不对劲的,伊薇自嘲地想,不对劲的是我。
她确实觉得自己很不舒服。
被另一个人完全看透,头脑和思想都在另一个人面前一览无余,她心中最黑暗、最冷酷和最肮脏的部分就这么赤裸地在亚度尼斯的眼中展露,伊薇只要稍微设想到这一点,就能感觉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涌出来,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脏。
确实,在痛苦之中还神奇地残留着兴奋。
亚度尼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有着极其特殊的,了然却又丝毫不含感情的神态。
好像他所看到的不过是某种物件,某个既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智的东西,他不对此感到吃惊,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
这种人伊薇见得太多了。
“大人物”们总是有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包括乔什也是如此。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个数字或者符号,他们关注这个数字和符号为他们带来的利润,关注这个数字和符号隐含的利益,他们用这个数字和符号替代“人”的本身。
可亚度尼斯的高高在上是不同的。
即使是那些“大人物”也必须将某个人视为符号或者数字,因为他们心中或许缺少人性,但对利润和利益极其敏感。
“大人物”将另一些人视为符号和数字,难道另一些人在为他们工作,为他们服务的同时,不会将他们也视为一个符号、一个数字吗?
人际关系永远是相互的。
人群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人人都只是仪器中的一枚齿轮。有些齿轮大一些,能轻而易举地影响到和它相关联的无数小齿轮,可说到底也只是一枚齿轮。
只有在人群里,齿轮才有价值。
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的人,才能保留“人”的身份和特质,可关键点在于,没有人能够忍受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
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的人必将会开始某种异化。
伊薇从踏入好莱坞时就很清楚——好莱坞是一个庞大的仪器,每个人都是仪器的一部分。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有怎么样的过去?你是否喜爱你现在的工作?你的人生是不是难以忍受?你在工作之外的爱好是什么?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没有人在乎,因为仪器的一部分是没有自我的。
当人们开始在乎这个人身为齿轮之外的部分,那只能说明这个人身上身为齿轮的那部分已经不能满足庞大仪器的迫切需求,这个庞大的仪器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将某一个人吞噬殆尽,并毫不留情地丢弃掉已经被磨平的齿轮。
但亚度尼斯?
他不是任何一个系统的一部分。
于是他冰冷的眼神就成为了一种单方面的蔑视和施压,在他面前,你是如此轻易地会被他击溃。你在他面前会感到低自尊、低存在和无所适从,而那还是在他已经克制自己时你所经历的感受。
伊薇觉得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经历比刚才那段对话和对视更恐怖的折磨了。
然而,令她开始痛恨自我的是,这种灭绝人性的残忍折磨,如果施与者是亚度尼斯……
她能感觉到她已经鲜血淋漓。
可豁开的伤口和污秽的血液中,战栗的快乐蠕虫般钻进了她血肉,啃食着她的骨髓。
“……所有人在你眼中都是一样的吗?”伊薇问亚度尼斯,“你只要看他们一眼,就能知道……他们的弱点?”
亚度尼斯侧过头:“嗯。”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任何展开,他简单地用肯定回答了伊薇的提问,然后问:“你休息够了?”
伊薇在这个问题面前瑟缩了:“……还没有。”
“你休息够了。”亚度尼斯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伊薇不小心嘀咕出声:“……你当年做教官的时候,接受过你训练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话一出口伊薇就后悔了。
她小心地看着亚度尼斯的表情,试探着问:“你生气了吗?”
亚度尼斯笑了一下:“我从不生气。”
“……对不起。”伊薇疲倦地说,“我想提前结束这次咨询……”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亚度尼斯说,“第三次咨询是你最后一次退出的机会。你当时已经很想结束咨询,可你还是来了。”
“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你呀。”
“我们从没在一起过。”
伊薇被直接发驳回来了也不生气:“我舍不得失去和你近距离说话的机会。”
“你跟我说的那些大料也是一个原因,”她想了想后又说,“但不是主要原因。你有这样的脸和身体,我怎么可能不坚持过来见你呢?倾家荡产都要来。”
虽然亚度尼斯没有主动提起过,伊薇却能猜到,肯定有很多人连倾家荡产来见他的资格都没有。
“听起来我根本不用告诉你太多和我有关的事情。”亚度尼斯说。
他的手指还放在叶片上,顺着叶子的脉络,他的指尖慢慢滑到叶根,伊薇发觉这株几乎比亚度尼斯还要高的绿植颤抖得更剧烈了。
当亚度尼斯开始揉动粗糙的树干时,这株树就像一个被触摸了痒痒肉的人一样左摇右摆起来。
但亚度尼斯的动作还在继续。
他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这株植物的表面,直到它的叶片卷起、拉长,形成墨绿色的触须结构,伊薇注意到这颗绿植的树枝间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觉那是一张淡黄的薄膜。
从结构看有点像是……怎么形容呢?有点像是肉翅,可又比肉翅更坚硬,更像是一种很薄的皮革。
这层薄膜在用特定角度收拢起来的时候,很容易被忽视,张开后却显得又大又狰狞。
而且这株绿植顶部的玩意原来不是花,伊薇一直没有细看过,还以为那是花,直到现在那东西开始扭动和张合,伊薇才发现这东西更像是一种肿瘤。
数根细长的触须从肿瘤上伸出来,卷住了亚度尼斯的五指,缠绕着他的指根和手掌,黏腻地磨蹭着他的指腹。
亚度尼斯纵容了这些细长触须的动作。
他勾起手指,用指尖去掐揉触须的尖端,挣脱它们,用手背去安慰和爱抚这些在半空中不满地挥舞着的触须,又在它们重新缠绕上来,暧昧地在他指间穿梭时毫不留情地挣开。
伊薇看得出了神,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她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只好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杯中的热咖啡。
咖啡已经凉透了。
一种深海空鸣般的,像是鲸歌的悠长鸣叫声不知什么出现。
它在房间里回响,伊薇很想催眠自己这声音是从她看不见的隐藏音箱里发出的,更想催眠自己相信正在被亚度尼斯玩弄的其实是什么特殊的科技造物,以及这段时间以来她其实不是在这玩意的陪伴下和亚度尼斯谈话的……
啊啊啊啊啊啊!!!
她怎么可能催眠得了自己!!!
这玩意里伸出来的触须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多了!最粗壮的已经有她的手臂那么粗了!别以为她的眼神不好,触须上的寒光她看得见!那绝对是利器好吗!
这到底是个什么奇葩树!
亚度尼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别玩了!别吓唬我了!”伊薇神奇地从亚度尼斯的一系列行为中领悟到他的意思,她哽咽着求饶,“是我的错!我是为了解决我的问题才过来见你的,和你的长相外表没有关系!完全没有!”
亚度尼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将手往外抽了一下,触须缠得太紧了,没抽动。
他微微笑了笑,猛地折断了那几根缠绕得最厉害的触须。
剩下还完整的那些触须终于恋恋不舍地从他的身体上退开了,亚度尼斯那件宽松的丝绸衬衣转瞬就松垮了下来。他将手中的触须往花盆里一扔,立刻有几根触须可怜巴巴地卷走了它们。
亲眼目睹了这一整个过程的伊薇:“……”
她勉强地问:“……它是,活的吗?”
“嗯。”亚度尼说。
“那、你有跟它……”伊薇小心地看了那个看起来像是绿植的东西一眼,含含糊糊地说,“……有过什么吗?”
亚度尼斯看着伊薇:“相比起人类,我更偏爱异种。你觉得呢?”
那种悠长的空鸣短促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在笑。
伊薇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还没站稳就开始连连后退,直到亚度尼斯轻巧地半抱住她。
“冷静。”亚度尼斯说,他端详着伊薇的表情,“它已经是对人类来说非常安全的异种了,主动攻击性低,被人直视也不会降低理智——你很安全,伊薇。”
伊薇靠在亚度尼斯胸膛上,只觉得今天所受到的一切惊吓都值了。
生气还是要生气的:“你为什么要忽然吓唬我!”
“你那么弱小,”亚度尼斯说,“怎么能指望我不去伤害你呢?”
伊薇终于恍然大悟亚度尼斯这么恶劣的原因了。
都是她进门时说的那句“你穿成这样来给我开门,怎么能指望我不因此走神”惹的祸。
伊薇又委屈又气:“……不要那么认真嘛。”
“你说的时候很认真。”亚度尼斯说。
他推了伊薇一把,让她重新跌坐回沙发,绕过她走到他的座位上坐下。
“现在,我知道你的故事该从哪里讲起了。”他说,“就从——你什么时候接受了‘你穿成这样来给我开门,那么我走神就是你的错’这个逻辑开始。”
伊薇试图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这句话是错的,亚度尼斯,我知道!我真的就只是开个玩笑,我当时脑子不太清醒,这句话我说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我不是认为你有错,我……”
她忽然愣住了。
“第一反应就是真实反应。”亚度尼斯说。
乔什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他出场的时机,他连自己到底有没有机会出场都不太确定。
事实上,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被带到了哪里,又究竟要见什么人。
在被掳走的时候乔什并不是特别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