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夏摇头。
牧冰从上衣口袋摸出盒子,轻轻一弹底部,叼着过滤嘴把烟抽了出来。
看牧冰抽烟依旧是很新奇的体验。
高中时他尽管整天跟不良少年们混在一起,但从不像他们那样课间躲在厕所里,把自己搞得一身烟臭。工作以后每次见到牧冰,他也都干干净净,身上只有柑橘和草叶的淡香。
唯一一次见到他抽烟,就只有在摩托车场的那次。
牧冰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他学会了抽烟的?
淡淡的烟雾在细密的雨丝中飘散,时夏看着白雾从牧冰的唇缝中吐出,忽然升起了一股好奇。
“我能试试吗?”时夏问。
牧冰露出意外的表情,把烟从嘴边拿下来,“这个?”
“嗯。”
牧冰挑起眉,指间夹着香烟,把过滤嘴的一端朝时夏递过去。时夏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住过滤嘴吸了一口。
一股浓郁且呛人的干燥烟雾直直地灌进肺里,时夏猝不及防,下一秒就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我靠,这什么——咳咳咳!”
而他的好男朋友在一旁毫不掩饰地发出了笑声。
时夏咳得整张脸都红了,牧冰把香烟拿远,边笑边替他拍背,“哪有你这样第一次抽烟就往肺里灌的,不呛死才怪。”
“那你也——咳咳!你也没告诉我啊!”时夏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眼睛通红地瞪他,同时嫌弃地挥了挥手,把四周的烟雾搅散,“这种呛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的,怎么有这么多人抽?”
“我小时候也不理解。”牧冰笑道,“你知道我第一次抽烟是跟谁学的吗?”
“谁?”时夏问。
“我奶奶。”牧冰朝墓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时夏震惊地眨眨眼,“……这么酷的吗?”
“是吧?”牧冰笑道,“她喜欢用那种老式的旱烟斗,抽起来满屋子都是那股味道。小时候我好奇,在她去厕所的时候偷偷拿过来吸了一口,差点没把我呛死。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碰过烟,有时候回家看到奶奶抽,还会偷偷把斗里的烟草弄湿,让她点不着。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她察觉了我的意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抽过烟,一直持续到她去世。当初我那么讨厌那杆大旱烟的味道,后来却再也闻不到了。”
牧冰在墓碑前蹲下,把那支尚未燃尽的香烟插进碑前的香炉里,权当是上了一炷香。
时夏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
牧冰很少有情绪外溢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浓重的悲伤包围着他。
“我奶奶是我放暑假的头一天晚上突然去世的,我很幸运,那时候就在她身边。”牧冰说,“她把我叫到床边,忽然对我说,不要怕,以后会有人爱你。我奶奶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我一直很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就是为了安慰我而撒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谎言。因为我知道除了她以外,不会再有人爱我了,我的父母把我当成意外带来的累赘,同学、老师、朋友,都只是萍水相逢、利益交换的陌生人。”
“我知道我很聪明、有才华和天赋,别人绞尽脑汁也做不出来的题,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该怎么解。但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我也不觉得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像我父母那样投身科研然后丧失全部生活有什么意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每天的学习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牧冰抬起头,看向时夏,“直到我遇见了你,时夏,我才知道奶奶确实没有骗我。从那个时候起,我的时钟才开始转动,生活、学习、工作,所有的一切才重新开始拥有意义。”
时夏怔在原地,愣愣地望向牧冰。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月色下依旧平静,语气也十分平缓,好像只是陈述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实。
没有煽情的演讲,没有炙热的告白,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像情侣该有的感天动地、海誓山盟的宣言。
可是时夏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在地上聚起小小的水洼。
“我们要是在这里接吻。”时夏控制不住声音里的哭腔,“老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们不孝啊?”
“不会。”牧冰俯下身,“她是个特别酷的老太太。”
时夏环住牧冰的脖颈,抬起头吻上他的唇。
雨伞歪斜到一旁,墓前没了遮挡,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洁白的花束上,续成水珠,顺着花瓣的纹路流下。
秋风穿过一座座伫立的墓碑,穿过他和牧冰紧贴的身体。应该有些冷的,但此时时夏什么也感觉不到,世界的一切就这样消失在眼前,只剩下滚烫的触感和擂鼓的心跳。
浓郁的思念在这一刹那忽然决了堤。
他好像变成了某种离开牧冰就活不下去的生物,每天上班时公事公办的见面已经没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思念。
想拥抱,想接吻,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在他的枕边醒来,想用一切正常的不正常的手段竭尽全力地让他感受到爱。
呼吸越发急促、温度攀升的时候,牧冰捏着他的肩膀和他分开,那双漆黑的眼里也有些凌乱,但他极力拽着理智的尾巴,轻轻喘息,“好了,太晚了,该送你回去了。”
“我不回了。”说完,时夏又凑了上去。
“但是……”牧冰皱起眉。
“今晚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时夏斩钉截铁地说道,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语,“带我回家吧,牧冰。”
牧冰的眸光一动,托着时夏的大腿一个用力,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受不了可别喊停。”牧冰压低声音。
作者有话说:
都写完啦~后面几章存稿一次性放出,记得刷新一下~
第二天清晨,时夏是被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叫醒的。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朋友结实的腹肌和起伏的胸膛。时夏打了个哈欠,双臂搂过去,牧冰的体温紧贴着皮肤传递过来,温暖得让他想再度睡过去。
“干什么,一晚上还没折腾够?”牧冰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时夏感到被子底下有一只手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下。
时夏的脸颊发烫,但还是执着地啃了一口牧冰的脖颈,“没有,想跟你再折腾七天七夜,折腾到你一滴不剩为止。”
然后他听见上方轻吸了一口气,用隐忍的语气警告道:“时夏!”
时夏没忍住笑起来,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满足,直到牧冰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开,“别闹了,赶快洗澡去。”
时夏这才笑着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身子朝浴室走去。
昨晚上睡得很晚,却是他这几天来睡眠质量最好的一回。洗完澡换好衣服,他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连腰背都跟着挺直了。
刷牙的时候,牧冰一直靠在门边看他。时夏嘴里含着泡沫莫名其妙,含糊不清地说,“马桶在里面,你要用就用。”
“不用。”牧冰的目光一直黏在时夏身上,“就是想看看你。”
时夏有点想笑,“都看这么长时间了,还没看够吗?”
“总觉得你今天变得不太一样了。”牧冰说。
“嗯?”时夏把嘴里的泡沫吐掉,笑道,“我是多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一个耳朵?”
“都不是。”牧冰打量着时夏,“就是觉得好像忽然回到了十年前刚见到你的时候。”
时夏一脸震惊地看向他,“我现在信你是真的恋爱脑了。”
牧冰轻笑了一下直起身,“我先下楼热车。”
时夏把嘴里的泡沫漱干净,又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抓起手机看了一眼。
他昨晚设了静音,到刚才为止,胡云婷一共打过六通电话,一长串未接提示挤满了屏幕。
时夏盯着那些提示信息,拇指轻轻一划,所有的提示都随着这个动作而消失,界面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他把手机装进兜里,快速换好鞋,抓起钥匙下了楼。
不过他忘了昨晚的运动多少还是激烈了点,下到最后一层楼时他已经开始呲牙咧嘴,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才能蹦完最后几个台阶。
看来挑衅确实是会付出代价的……
时夏拉开副驾的门,坐上去的时候只敢斜着把重量放在一边的大腿上。
牧冰按下手刹,用余光看了时夏一眼,“后面有坐垫,你自己拿。”
时夏往后探头,惊奇地发现后座上确实放了一个崭新的坐垫,他上次坐牧冰车的时候好像还没看见。
“你什么时候买的?”时夏捞过坐垫垫在屁股底下,感到饱受折磨的位置确实舒服了很多。
“昨天下午,去接你之前。”牧冰说。
时夏的眼睛慢慢瞪大,“好啊你,早就准备好了是吧?”
牧冰闷笑,“有备无患而已。”
时夏不禁有种到头来还是被他算计了的不爽感,刚想在他胳膊上捏一把以示不满,牧冰放在旁边的手机就响了。
时夏看了一眼来显,写着“李宏图”三个字。
“李总电话,要接吗?”时夏问。
“你帮我接一下。”
时夏接了电话,打开免提在中间放着,李总的声音响起,劈头盖脸地就砸下一个反问句。
“喂,你人呢?怎么还没到公司?”
“我没记错的话现在离规定的上班时间还有整整二十分钟。”牧冰转动方向盘拐上大路,语速不疾不徐,“就算我经常负责晨间服务器维护,也不代表我每天都有义务给你无偿加班。”
李总被怼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时夏都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憋红了脸满头大汗的样子。
“你——”他估计是骂人的话都到嘴边了又不敢冲牧冰发火,最后怒气冲冲地扔了句“抓紧时间过来”就挂断了电话。
牧冰怼领导这出戏时夏就算看再多遍也看不腻,不过即使是李总,这个点就打电话来催人还是不太对劲。
没等他想明白,牧冰已经开口了。
“你看一眼微博,搜一下星与星愿。”牧冰说,“老李刚才那个语气,很可能是项目出事了。”
“出事了?”时夏诧异,“前几天舆论不是一直都很好吗?公司还加大了宣传力度,怎么突然就……”
时夏点进微博,还没等打字输入内容,就看见了挂在热搜列表上的“星与星愿”四个大字。
这次上热搜的标题居然是“星与星愿虚假宣传”。
点进去一看,里面的讨论言词几乎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一看游戏火了就拼命造谣发宣,pv里的镜头游戏里压根没有,剧情文案游戏性稀烂得一塌糊涂,就这狗屎剧情打着打着还要花钱解锁!?
——官方想钱想疯了是不是?内测刚开放的时候明明都是免费的,现在你告诉我辛辛苦苦攒的石头抽完卡还要花钱刷突破材料?材料不够还不能解锁隐藏剧情?我花了钱开了隐藏剧情结果是女主去男主家给男主妈做饭,最后被“未来婆婆”夸奖“贤妻良母”,真tm给爷整笑了。
——我真服了,陪伴游戏陪伴游戏,策划不懂什么叫陪伴吗?免费的东西改付费,剧情像屎一样,还把抽卡机制改了,处处都逼氪,我有这钱买只荷兰猪都比你家男主有陪伴感。
——这游戏的运营策划文案可以一起打包埋了,真的搞笑。我现在就心疼主美,这么精致的美术一看就是花了很大功夫的,结果摊上这种脑残策划把好端端的项目全毁干净了。
——rnm,星梦,退钱!
“看到了吗?”牧冰在一个红路灯前停下车,看了时夏一眼,“发生什么了?”
“跟你说的一样。”时夏忖度着用词说道,“我们的项目好像……塌房了。”
来到公司以后,几乎所有部门的人都在忙碌,时夏刚一走出电梯就看到两个宣发部的妹子打着电话从他面前跑过去,嘴里一直在不断道歉。
星与星愿的办公室里就更夸张了,所有人都在埋头苦干,整间屋里都是敲键盘和点鼠标的声音。李总站在办公室正中间,俨然一个发号施令的总指挥,一会儿安排这个,一会儿安排那个。
一看见他们俩进门,李总大手一挥全都安排上。
“时夏!你看一下群里发的反馈文件,今天之内盯着你们组员把有问题的立绘都改了,然后想办法再把这游戏的美术感整体优化一下。”李总做了个不明所以的向上手势,“牧冰,你赶紧带人把那个什么,那个卡池的五星概率和素材掉落概率改回来,改完以后通知一下宣发部发个辟谣声明!”
“嗯。”牧冰看了李总一眼,什么都没问就在桌前坐下了。
时夏叹了口气,也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李总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期间好几次抽桌上的餐巾纸擦拭额角的汗,最后念叨着“这次一定能行”“改改就没问题了”之类的话走出了项目组的办公室。
时夏明白李总的意思:既然这个游戏是靠美术出圈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美术设计,那就在公测之前使劲加强长处,规避短板,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挽回游戏的声誉。
但这么做就等于给好不容易能歇口气的美术组又扔了比平时两倍还多的工作量,他有预感,今天晚上九点之前是下不了班了。
果然,快到午休的时候,已经有几个组员开始扛不住了。
阿秋第一个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到时夏的电脑前扭扭捏捏地问,“夏夏,我稿子有个地方不太会改……”
“哪里?”时夏看了阿秋一眼,手上的数位笔没停。
“就是边缘这块的装饰……”阿秋捏着手指,满怀期待地看向时夏,“哎呀,我不太会说,你能不能稍微帮我改一下啊?”
阿秋的话还没说完,许临就开口了,“哎时夏时夏,你过来看一下,这个地方怎么做啊?我这张图跟你那套是不是统一的,要不你顺便一块做了吧。”
牧冰的目光短暂地从面前的屏幕离开了一下,看向对面的时夏。
这种场面在他们办公室里实在算不上少见,几乎每到美术组工作量变大的时候,组员们都会想各种借口找时夏帮忙,而老好人时夏从来不会拒绝,最后总会揽一大堆活给自己,让组员提前下班,而自己加班到深夜。
但是这次时夏没说话,好几双眼睛期待地等着他,他一直把屏幕上的图形画完,才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看向等着他帮忙的两个组员,平静地开口,“不帮。”
许临甚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拒绝了,还以为是时夏的电脑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用U盘拷过去,或者你直接用我电脑——”
“不帮,自己做。”时夏加重了音节,反问道,“你们俩是电脑出问题了还是手指动不了?不懂的自己去查,对不上的从群里下资料,所有要求我都在文档里写得清清楚楚,要是再看不明白我只能怀疑你们的理解力有问题了。”
两个人被说得愣在了原地,阿秋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跟时夏道歉,“对不起,组长,我这就去做。”
许临则是赶紧把头缩回去屏幕后,默不作声地做他的稿子。
好像这一刻大家才纷纷反应过来,时夏确实是他们组的组长。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时夏轻舒了一口气,抬起眼时正对上对面牧冰投来的目光。
他的男朋友勾起唇,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第84章 猫
事实上,今天收工的时间比时夏预计的还晚,所有人一直加班到十点,才勉强完成李总的要求。
加到最后大家已经没脾气了,能糊弄就糊弄,不能糊弄的想办法也要糊弄,就这么死马当活马医的把工程交上去了。
走进电梯的时候有人看到游戏官博已经发完了声明,大意是说星与星愿游戏从来没有暗改过掉率,网上的概率测试都是骗人的,今后我们也会一直保持真诚的态度给玩家带来最好的体验诸如此类。
意料之内的,这条微博底下的评论都骂疯了。
有的说官方睁着眼睛说瞎话;有的表示对游戏已经彻底失望,就当冲的钱喂了狗;有的还在据理力争,要求官方给最近的一系列骚操作一个说法。
“你们说这项目以后会怎么样啊?”李思思边划手机边开口。
“不知道,只能看后面公关能不能补救回来了。”尹修杰说,“我寻思刚内测那两天也没什么负面评论啊,结果上面一重视,一宣传,反倒翻大车了。”
“至少现在宣发的态度挺好的吧。”佟蔓蔓抱着期待说,“我们也都花这么大工夫改了,再花钱公关一下,过几天说不定风向就变了呢。”
电梯在一楼停下,同事们也不再聊项目的话题,纷纷互相道别。
时夏和牧冰走在最后面,经过旋转门的时候时夏忍不住看他,“你怎么看?”
牧冰比他们组所有人经手的项目都更多,在这种事上的经验肯定也比其他人丰富。
“听实话吗?”牧冰问。
“当然了。”
“我觉得没什么救了。”牧冰说,“这个项目组应该会解散,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这个答案让时夏有点吃惊,“真的吗?但它再怎么说也是火了一把……”
牧冰摇摇头,“如果它不火,还能按原本的体量赚点小钱,现在它火了,命运反而是板上钉钉了。”
“为什么?”时夏好奇地问。
“让它出圈的是你做的美术,但一个游戏真正的灵魂一定是剧情、文案和游戏性,也就是上层对整个项目的定位和方向。”牧冰说,“星梦之前做的都是男性向游戏,从策划到组员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怎么做乙游,老李也仅仅是依葫芦画瓢,凭自己的臆想给游戏做定位。如果游戏不火,或许还能靠美术吸引一部分玩家,现在它火了,上面一个个都指望它低成本翻盘赚钱,跟没头苍蝇似的铆足了劲宣传,却对自己公司的游戏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不知道以它的质量压根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大众期待。”
时夏情不自禁地点头认可。
说实话,游戏上线以后项目组里都根本没几个人去玩。时夏本着对项目的尊重还是注册了个账号,但还没打过第一章 就玩不下去了,文案连语句都不通顺也就算了,剧情也是二三十年前的偶像剧套路,感觉不出任何的吸引力。
“星与星愿火起来以后又从四面八方追加了好几份投资。”牧冰说,“跟以前不一样,现在来投资的老板都是想赚大钱的,结果大钱没赚到,游戏还被骂成了这样。如果我是老板,我就会在把钱都赔进去之前赶紧撤资。一旦有第一个人撤资……”
“其他人也会跟着撤。”时夏接上牧冰的话,“如果投资方全都跑路,这个项目肯定也就黄干净了。”
牧冰点点头,“以我的经验,最迟一个月,项目组就会解散了。”
时夏忽然有些怅然,虽说项目解散并不影响他的职位和收入,但与这么多人一起合作了好几个月才终于搞出的游戏就要这样在一片狼藉中惨淡收场,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落寞。
“如果项目组解散,你会去哪里?”时夏问。
“不知道,再接手哪个需要高技术程序开发的游戏吧。”牧冰看了看他,忽然笑了,“你在担心什么呢?给你涨出来的工资又不会收回去,下次你会去比这个更优秀的项目的。”
“我当然没在担心这个了,我只是……”时夏摇了摇头,放弃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算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牧冰停车的车位。牧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时夏靠在他车上,手肘撑着车窗框,敲了敲玻璃。
牧冰摇下车窗看他。
“这位帅哥,方不方便送我一程?”时夏眨了眨眼。
“嗯?”牧冰眯起眼,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尾音上挑,“这么稀罕,不是一直不让我送你吗,今天怎么忽然转性了?”
“不行吗?”时夏笑了笑,“因为今天……我想把我的行李拿回来。”
牧冰露出诧异的表情,收敛笑意,认真地看向他,“你确定?”
“我确定。”时夏很快地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牧冰盯着他的脸看了足足好几秒,才最终点点头,打开车门锁,让时夏上车。
星梦大厦的巨型电子屏及四周的商业招牌将整条街映得亮如白昼,牧冰踩一脚油门,五彩斑斓的光晕就从车窗上均匀地向后退去。
时夏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除了工作群里的日常消息外,又新增了四个未接电话,无一例外都是胡云婷打的,他甚至能从电话的频率间隔里想象出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
但是和以前不一样,现在的时夏反倒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他把手机屏幕熄灭放回口袋里,身体向后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
等车开进小区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了。
牧冰像往常一样在距离那栋楼还有一定距离的时候就开始减速准备停车,但时夏这次开口制止了他。
“往前开,我还有行李箱要放呢。”
“开到哪?”牧冰问。
时夏目视前方,定了定神,“开到我家单元楼下。”
牧冰挑了挑眉,什么都没有说,一脚油门重新加速。车灯照亮了前方一大片路,快到胡云婷家楼下的时候,前方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时夏定睛一看,大半夜的,胡云婷竟然就站在楼下,像个游魂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朝他们看来。
就连牧冰都被这一幕震到了,蹙起眉看向时夏,“她一直站在外面等你回来?”
“不知道,但是是她能干出来的事。”时夏干笑了一声。
牧冰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要不要……”
“不用。”时夏打断他,摇摇头,“你把车停下就行。”
牧冰看向时夏的侧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不再水盈盈的、总是被茫然和歉意所占满,而是坚定地目视前方。
他把车在几乎是胡云婷面前的位置停下,熄火。
时夏比他先下车,对上胡云婷视线的一瞬间,对方就像忽然犯了癫痫似的浑身发抖,尖利的声音划破安静的夜空。
“你还有脸回来!昨天晚上夜不归宿干什么去了?给你打了那么多个电话你为什么一个都不接?我差一点就报警了你知不知道!?”
时夏还没来得及说话,胡云婷就看见了紧接着走下车的牧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不回家是跟他在一起鬼混是不是?”她用食指指着牧冰的脸,愤怒而受伤地瞪着时夏,“你宁可跟这种人混在一起都不愿意回家!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跑到你公司找你,跑到社区物业问人家看监控,大半夜等在家门口看你会不会回家,而你就在外面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啊!”
时夏一直沉默着,直到胡云婷歇斯底里地把所有指责都一股脑扔出来,站在原地喘气,才平静地开口,“说完了吗?”
胡云婷被这句话直接弄得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首先,这个人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已经确定关系很长时间了,”时夏说,“其次,我今年已经27。从18岁那年起我所有的学费和生活开支就再也没跟家里、没跟你要过一分钱,从我被赶出家门的那天起,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只是你一个人的家。所以无论我在哪鬼混,跟谁鬼混,你都没有权利过问。”
胡云婷睁大眼睛瞪着他的儿子,似乎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给气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靠着墙根缓缓蹲下,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落。
“你怎么……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十月怀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才生下来的……这么多年我做的一切哪个不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说话都困难。
抽泣的声音一下下敲打在时夏的心脏上,谴责着他的冷漠、无情、没良心。
牧冰皱起眉,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像一场滑稽的默剧。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手指就被时夏攥住了。
力道很紧,带着某种坚定的决绝。
“妈,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只猫?”时夏轻声问。
胡云婷没有接话,只知道自顾自地哭,于是时夏继续往下说。
“是邻居家伯伯家的猫生了送的,你说看着挺可爱的,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养着玩玩,就这么拿回家里了。但是拿回家以后你发现,猫原来不止是可爱,它还会拉屎,还会撒尿,还会因为活泼的天性把家里的东西弄破、弄乱。”时夏说,“于是你嫌烦了,你把猫关进笼子里,让它吃喝拉撒都在那一小片地方。高兴了给一口剩饭,不高兴了就连水都没有。我曾经提过可以给它买猫粮,我负责喂,但你一脸不耐烦地说,只是个牲畜哪来那么多毛病,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那只猫被你养得特别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因为它不知道你伸手过去的下一秒,到底是要摸它还是要打它。可是无论你怎么对待它,它最后还是会可怜巴巴地在你脚边喵喵地叫,因为它肚子饿,只能通过讨好你来获得果腹的食物。后来有一天,笼子门不知怎么被猫扒开了,它从窗户缝跑了出去再也不见踪影,你又开始怀念起那只猫的好来,逢人就说它有多乖、多好看,就是太没良心,给它好吃好喝的最后还是跑了。可实际上它丢了以后你一次都没去找过,养它也仅仅是因为无聊,想打发时间。”
胡云婷的哭声渐渐弱下去,直到听不见。
时夏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将鼻腔里的酸意逼回去。
“我曾经深信不疑地相信我的父母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因为爱我,所以对我严厉;因为爱我,所以约束我,无论我有多痛苦多无助,你们也是出于对我的爱才做出这些。因为如果我不这样想,就必须要接受我的父母根本不爱我的事实。”时夏短促地笑了一下,朝胡云婷摊了下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妈,我已经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