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年多没回来,F区似乎又建好了两个新的商圈,新年临近的喜悦洋溢在每一条街道,此刻还算宁静的,恐怕只有城东的公共墓园。
顾屿的意思是在附近的商店简单买两样东西过去就好,沈烬却挑挑找找,说带过去的花得买紫色。
顾屿轻愣之余,也很好奇:“你从哪儿知道他喜欢紫色的?”
“嗷,我猜的。”沈烬埋着脑袋回答,“之前理衣柜发现了一双紫色的毛线手套,你的衣服堆里也就这个是亮色。”
手套的走线歪歪扭扭的,尺寸也已经偏小,但顾屿却单独将它收在盒子里,显然不是商店买来的东西。
顾屿看着沈烬认真得一动一动的后脑勺,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对方手腕:“学长怎么什么都知道?”
“废话,学长比你多读一年圣贤书。”沈烬抱起老板包好的花,另一只手牵住顾屿说,“走吧。”
F区的道路两侧依然飘散着熟悉的腊梅清香,临近中午,阳光暖得醉人,顾屿握紧沈烬的手,也不知道为什么聊起了从前不怎么与他人聊起的omega父亲。
他说:“他很喜欢紫色……他的中学校徽,我爸送他的第一束花,以及我的幸运色,都是紫色。”
“小时候他老给我买这个颜色的衣服,我不太喜欢,要不是踩上去会发光的鞋还不错,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妥协。”
“只不过我有记忆的时间没过多少年,他就一直在生病,有时候吃东西反胃,有时候头晕流鼻血,也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等有结果的时候……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
“他没什么亲戚还在,不过有几个中学同学经常来看他——有一次他们碰见我爸,互相都顾不上中年人的体面,一见面就在医院后门动手打起来了。”
“也只有那一次,他发烧口齿不清地和我说,想回学校,想回他的爸爸妈妈都还在世的时候。”
“我本来以为……不会太快。”
“可是他病得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医生连镇痛剂都不再给他开了……没有药能缓解他的病痛,所以医生只能两针葡萄糖打下去,告诉他这是最新的强效镇痛剂,他也会模糊地说一句,感觉好些了。”
“我陪着他,一口饭也吃不下,他大概是病得有点迷糊了,清醒的时候不知道去哪个病友家属那里弄来一包辣条,还说只要我乖乖吃饭,就给我辣条。”
“他忘了我已经十几岁了,以为我还是吃不到垃圾食品就闹着不吃饭的三岁小孩儿,我不敢看他,只记得自己埋头把饭全刨进了嘴里,也不知道后来辣条吃完没有。”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在医院后门那条小道又碰到了那个说自己有特效偏方的大叔,他说一个疗程见效,就两周,包治包好。”
“我站在那儿很久,脚下踩着纸.钱一样的枯枝落叶,隐约听到很远的地方在办丧事,有哭声,有唢呐声,像是要来把人接走。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害怕,于是我就给了大叔一千块钱,买了那帖药。”
“但事实上我很清楚……那只是掺了点草药根的寺.庙香灰而已。”
顾屿没头没尾地念叨了许多,也不知道是说给沈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直到感觉沈烬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他才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小大人了,却心甘情愿被骗了一千块零花钱。”
“现在想想,是我太小太不懂事了,我不该总想着留住他。也许他选择早点了结也不算坏事,至少……没有痛苦太久。”
不用想,沈烬多半在哭。
顾屿看着远方天空,攥着沈烬微凉的手揣进了自己温暖的口袋里。
“我不太敢哭。”随后他说,“所以现在有学长替我哭也挺好的。”
沈烬低头扣紧他的手,轻声回答:“没有哭。”
“嗯。”顾屿惯着沈烬没有揭穿,只是牵着他往墓园深处走,“快到了。”
墓园的路并不复杂,两人穿过几排阶梯,很快来到了那座墓前。
周围的常青树经年累月地沉默着,繁茂枝叶在风中悄悄作响,像不忍打断来祭拜的人说的话。
沈烬抬眸看去,眼前墓碑上有一张照片,镶嵌边缘处早已泛起淡淡一层黄色,却难掩墓碑主人眉眼中的温柔笑意。
顾屿和眼前的人很像,只是对方的睫毛更长,眼神也更为深邃忧郁。
七年过去了,或许连顾屿自己都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沈烬却察觉顾屿在第一眼望向墓碑时就睫毛微颤,眼眶逐渐发红。
风卷云舒,顾屿不自觉握住身旁人的手,咽了咽酸涩的喉咙。
他上一次来墓园,似乎还是在高考前夕。
亲朋好友都对他的成绩很放心,他又不爱主动说话,因此找不到一个可以和自己商量此等人生大事的人,所以只好跑来墓前,坐在一旁独自写试卷。
那时他和父亲关系冷漠,一直认为自己被沈烬戏弄和抛弃在大雨里,也不愿意和朋友交流太多——他只能靠在冰冷墓碑上,不得不接受自己又重新孤身一人的事实。
六月的夜幕姗姗来迟,他躲在与世隔绝的墓碑旁写完了最后一张数学试卷,半天才揉揉发红的眼睛,对拂面而过的风说:你要是还在就好了。
——你要是还活着,我就不会变成流落街头没人管没人要的小乞丐。
可风却只是吹过,从未为他停留,也从未给过他回答。
“顾屿……”
沈烬的声音小心翼翼,迟了一会儿才唤回了顾屿的思绪。
顾屿赶紧眨眨眼回过神,安慰般搂了搂沈烬肩膀。
接着他弯腰将花放在碑前,说:“爸,今天正好除夕,我带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回来见你。”
见沈烬真跟见家长似的忽然有点紧张,顾屿稍微平复呼吸,继续道:“我以前过来写作业的时候经常跟你提起他的,沈烬,就是那个老被我欺负的笨学长。”
“……说什么呢。”沈烬一时面子上挂不住,不由拿手肘捅捅他,“你欺负我?是非要把脸砸在我拳头上那种欺负吗?”
顾屿挑衅地朝沈烬抬了抬眉毛:“对啊,把学长的拳头都欺负红了。”
接着他双手压了压沈烬肩膀,朝墓碑上的人玩笑道:“满不满意?不满意也没得商量,主要是我打不过他。”
“我,我什么时候打过你?”沈烬明显心虚起来,低头嘀咕道,“叔叔千万别听他乱说,其实我是个性格很温柔文静的omega……”
顾屿的眼神充满了故意为之的惊讶和质疑,沈烬却顾不上这些,只是摁住顾屿想过来摸他脑袋的手,着急地继续说:“总之叔叔你放心,我保证以后饭我做,地我扫,衣服我洗,家务全包,有钱交钱,顾屿跟了我,绝对不吃一点苦、不受一点委屈。”
顾屿含着眼底泪光,忍不住笑起来:“学长就这么急着当保姆?”
可沈烬却认真点头,不跟顾屿开玩笑:“我早就说过我什么都会,只要你别老嫌我做饭不好吃就行。”
接着他蹲下来拿手扫扫碑前,又捡起那些落叶,自言自语般说:“顾屿这家伙在外收拾得挺帅,房间却乱糟糟的,所以我猜您一定和他相反,是个很爱整洁的人。”
墓园有人定期打扫,但秋冬也免不了掉些枯败的枝叶,平添几分杂乱。
沈烬想将墓前收拾干净,却不觉再度眼眶潮湿,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
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顾屿为什么总是对他的健康状况担心过头,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于顾屿而言他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黄土苍山皆静默,沈烬红着眼凝望那墓碑,忍不住在心里说,对不起。
——您可怜的孩子一个人留在世上,本来,我可以更早告诉他我爱他,可以更早陪在他身边,不让他总是倔得独自憋回眼泪,总是沉默着孤身一人。
树影摇曳着,有风轻轻拂过沈烬耳畔,温柔如同低述着经年的嘱托。
他起身咬紧牙关,正欲抓住顾屿的手说些什么,对方却忽然蹙起眉毛,望着他身后的方向顿住了眼神。
沈烬回头去看,目光中有个中年男人正朝这边走来,却在离墓碑几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不再靠近,而是问:“什么人你都带来这里见他?”
从眉宇之间的相似度来看,那显然是顾屿的父亲。
沈烬一怔,本能地挡在顾屿面前,顾屿却和父亲一样淡然得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回答对方:“顾董事要是忘了的话,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他的遗愿里说过不愿意见的人究竟是谁?”
眼前的中年男人站在几米外的地方,难得没有因为被揭穿而恼羞成怒。
墓园的风苍凉,他没有靠近墓碑,也没有回答顾屿,而是看了看沈烬,问:“你就是那个沈烬吧?”
沈烬点头,仍然保持着对长辈的礼貌:“叔叔好。”
顾父凝视他两秒,越过顾屿刚才的质问,执着于质疑沈烬:“你觉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和立场,有资格来这里看我的妻子?”
顾屿立刻皱眉想上前,沈烬却压住他手腕,回答顾屿父亲:“我和顾屿至少也是七年交情的拜把子兄弟,您觉得大侄子我够资格来看陆叔叔了吗?”
顾父嘴角下沉,微眯起眼睛打量面前令他意外的年轻人。
“兄弟?”他的额头微微浮起青筋,淡然戳人痛处,“很好,只要还有我这个当爸的在,你这辈子都别想着他能娶你进门。”
沈烬同样凝望着顾父,目光里的沉着和世故让人看不出来他其实比顾父年轻二十多岁。
他像比顾屿年长十几岁的成熟老男人似的,不畏惧和小男朋友的长辈交涉,更不觉得这算什么痛处:“没关系,我可以娶他进我的门。”
顾父一时忍不住冷笑出声,本能地问:“你娶他进门?让他将来跟着你月薪几千租房吃泡面吗?”
他一如往常坚持己见,带着自己的答案问沈烬:“你知道他的一套衣服很可能值你父母一年工资吗,你们之间的热情又能有多长久?”
“那……我尽量?”沈烬愁眉紧锁,听起来挺认真的,“我会坚持多喜欢他几年再抛弃他,绝不会因为他娇气败家不肯孝敬我父母就嫌弃他的。”
“……”顾父大概从未遇到过敢这样跟他胡搅蛮缠的人,不惜当面撕破脸皮直言,“……你抛弃我儿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哪一点配得上他——即便你们能顺利读完大学结婚,将来也是他不要你才对。”
顾屿气急要上前,沈烬却拉住他,侧过脑袋抬头问:“离婚?那你财产是不是还得分我一半?”
顾屿被拽回两步,只好先点了点头:“是。都给你。”
既然顾父早就认定了沈烬看上顾屿的家境,沈烬也不介意惦记得更多:“顾叔叔的财产你继承吗?”
或许是这话太过坦然,顾父肉眼可见地腮帮发紧,顾屿则停顿半秒,摇了摇头。
沈烬轻叹一声,看起来很遗憾:“哦……也行,还看上你是独子呢,我亏点就亏点吧。”
“你……”顾父捏紧手中花束,头一次在一个年轻小辈面前说不出什么顺心的话。
硬生生沉默许久后,他才再次开口评价:“你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沈烬笑了笑,回答:“医科大说下学期要开除宋以知的时候,叔叔就应该知道我不是省油的灯了。”
“比我想象中厉害。”顾父牵起布着几道皱纹的嘴角,不再与他多言,只是笑容没什么温度,“但你最好记得,顾屿是我的儿子。儿子和爹只会越来越像,他现在对你,不过就像我读书时对他姆爸一样,总有一天会变的。”
这话说出口,无异于自毁式攻击。
言下之意,alpha天性如此,更何况血脉相继,顾屿不会是什么例外——年少时再情深意重,也没人敢保证最终会有一个好结局。
正如顾父自己第一次越界——那时他的确没什么主观出轨意愿,他只是出差应酬太累,一群人回到酒店时醉意朦胧,同行的人里有个omega进了他的房,带着香甜的信息素往他身上倒,他便顺势搂了那纤细的腰,纵容对方跟自己缠绵亲吻,仅此而已。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最原始的冲动,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做出更实质性的举动,可他的陆哥却始终无法接受,更不肯原谅。
对他们这帮alpha厂二代来说稀松平常甚至足够守男德的一件小事,到头来却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厚厚地隔开了他们。
后来,日子越过越偏激,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如今面对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他也毫不怀疑对方终将与他相同。
他清楚自己的孩子有多聪明冷静,可以想象,顾屿将来从商不会比他差。
可是在生意场上,洁身自好的alpha向来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所有人都听闻过,却没什么人真正见过。
连顾屿都握紧了手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立场去反驳父亲的话。
或许对那些天真的omega来说,想要一个和alpha的好结局,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而他天生是父亲的儿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干净。
不远处的墓碑竖立风中,父子俩相继沉默下来,唯独沈烬拧了拧眉,开口道:“你们alpha能不能别都这么自恋?”
顾屿回过神,沈烬忍不住拍了他胸口一下,语气有些不服:“就你们alpha能耐,会婚内乱来?一副将来肯定是顾屿背叛我的样子,挺奇怪。”
“……”顾屿有点懵,“学长的意思是……?”
可以想象,如果这里不是墓园,沈烬早就烦躁又嚣张地点上了烟。
他松了手:“我的意思是,我始乱终弃的概率比你大多了,要不是我嫌谈恋爱带人上分太麻烦,你没来C大之前我就开始选人了。”
知道沈烬只是故意这么说,顾屿没作太多疑问,只不过小狼崽藏起来的尾巴还是跟快垂下来似的,沈烬暂且按捺没有安慰,而是继续对顾屿父亲道:“叔叔应该放心,但凡是周一到周五出的问题,我们都可以去民政局离婚,不是什么大事儿。”
顾父大约没想到沈烬是这样的个性,他默默攥紧手中紫色的花束,也不知道是在嘲讽沈烬,还是嘲讽自己和墓碑那头的人。
他说:“你挺天真,别到时候缠着我儿子不放。”
“不是我天真。”沈烬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回答,“是陆叔叔太过爱您。”
任谁来看,顾屿的omega父亲都可以离婚拿了钱和股份走人,日子怎么过都不会差。
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竹马相随的纯真热烈割舍起来比剜肉削骨还痛——明明前一日将过去都回忆了个遍,下定决心就此断绝,后一日却又辗转反侧,一个字都舍不得提及。
反反复复,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哪怕已经腐朽散发恶臭,都还念着……也许是能死灰复燃的。
年少相识的爱意,莫不是如此。
顾父微微发愣,已见老态的喉头颤了颤。
透过顾屿与他无比相似的眉眼,也与他的爱人相同的脸型鼻梁轮廓,他仿佛又看到了某个黄昏,某个夕阳下的火车站。
那时他和他的陆哥在外念大学,两人国庆假期前闹了点小别扭,他在陆哥面前也没什么人前冷静霸道的样子,第二天就幼稚得留了条短信,一个人去火车站,气鼓鼓要回C市过国庆。
2000年左右那会儿,火车站还是鱼龙混杂的样子。
他19岁,没什么坐火车的经验,前脚才刚进站,后脚就被偷了手机钱包,不管是求助还是报警都被敷衍,以至于待在人多燥热的站里,没位置坐不说,还从早上饿到下午,几乎两眼昏花。
九月末的南方,夏秋交际的气温甚至不亚于七八月,他恨自己没把值钱的手表戴出来,只能盘算着徒步两小时走回大学。
可是路上越想越气,他又反复折返几次在火车站附近徘徊,不想回去见他的陆哥。
直至黄昏,他才在广场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在焦急寻找什么,连汗水汗湿了整个白衬衫前襟也没察觉。
他微微一愣,正不知所措,对方便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生怕他跑了似的穿过人群,匆忙奔到他身前:“电话怎么无法接听?”
他羞于启齿,对方则打开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说:“我就知道你是手机钱包都被偷了,对吗,顾小公主?”
“……出,出门外在的,不准叫我小公主。”身为alpha的他嗫嚅两声,把水塞回对方手里,“我不喝你的水,你买给那个学生会长喝好了。”
但说完这句话他就心虚了,平时陆哥虽然温柔软糯,但不代表对方什么事都能迁就他。
他低头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这一次,对方再容易害羞,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踮脚搂搂他,说:“好啦,哥哥错了,我和会长真的只是谈公事——我猜到你是手机被偷了,所以马上跑出来找你,看在这个份上原谅哥哥好不好?”
虽是同龄人,但对方常常温柔地自称哥哥,像小动物扑腾似的,说不能输给他。
他一字一句听着,心里逐渐溢满了愧疚和甜蜜。
“唔。”为了不表现出来,他抬手挡了挡自己动不动就爱发红的耳朵,说,“对不起,我也算有一点小错。”
说完他强调:“真的真的很小,用显微镜才能看出来那种。”
对方被他逗笑,拿出两支藿香正气液给他,连训斥都是温柔虚弱的:“从小一点苦没吃过,要回去也该去机场,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你受得了?”
“我……我想省点钱给你买上次那个手表……”他想想被偷的钱包,委屈的情绪又涌上来了,对方听完忍不住轻轻打了打他肩膀:“你怎么闹别扭还想着买这个?我不需要那么贵的表。”
他却嘀嘀咕咕的,说:“你已经不喜欢那块表了?那是不是也已经不喜欢我了?你上次还说特别喜欢那块表,那你肯定是也不喜欢我了……”
对方哭笑不得,他则严肃又倔强地拉住对方上车:“哼,现在就去买。我就算饿死,你也要把表绑在手上,记得逢人就用力哭着说是死去的男朋友送的。”
远处霞光灿烂,映得对方的笑声难得肆无忌惮。
那个黄昏,他曾又累又热又饿,迷茫得像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浩劫,但他年少的恋人却永远会穿过人潮朝他跑来,无论如何也要走到他身边。
无数次,他奔向他,如同许多小说或是电影里那样,只要相爱就不会错过,哪怕千山万水阻隔,他们也会重逢。
可惜现实远没有如此美好,人和人走散那一刻总是稀松平常、毫无察觉,一朝想回头时,才会发现早已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墓园里起风了,顾父的声音难得很轻:“2011年10月,从我大学母校回C市的绿皮火车就停运绝迹了。”
顾屿静静听着,问:“顾董事是想说他去火车站找你的故事吗?”
顾父回过神后略一皱眉:“……你一个小孩,从哪儿知道的?”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林阿姨或者欧阳叔叔告诉你的吧。”
那是他和陆霖中学时关系最好的两个同学,没记错的话,此前两人常去医院陪伴对方。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反倒问他:“那顾董事就不好奇故事的下半段吗?”
顾父眸光凝滞,问:“下半段?”
顾屿回答:“也是林阿姨告诉我的——他那个身体,太阳底下多晒几十分钟都会中暑不舒服,却没让你看出来。”
在父亲的微微错愕中,顾屿继续转述着在医院走廊外听到的故事。
事实上,父亲不清楚的事似乎一直远不止这一件。
“大学毕业头两年你们在外打拼,可惜顾董事你酒量不好,每次酒桌上你早早不省人事之后,都是他跟那帮alpha喝了一轮又一轮,才换来只值一两万甚至几千块的签单。”
“他有了孩子的时候,工厂那边刚步入正轨就遇到资金问题,真出了什么事你所有心血都得白费,于是他几次找上欠你钱的那几个混账的门,几乎是用一尸两命威胁对方,对方才答应交出了欠款。”
“在外地上学,你一点也不适应那边的饮食,尤其是早饭总是食不下咽。当年百十公里内只有一间小店会做点正宗的C市小吃,他担心你不吃早饭对肠胃不好,所以每天早起一个多小时排队去买。”
“东西不多,几乎都给你了,他也就在骑车回来的路上对付两口,从来没养成什么好好吃饭的习惯。”
身为晚辈,顾屿本不想在姆爸墓前和自己的父亲说这些。
但北风凛冽,他的眼睛还是再度被吹得干涩:“你看,他只记得你娇贵,你是烟草厂副厂长家的大少爷,所以那些低声下气,应酬喝酒的事都是他来,但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体什么样,不然你认为,要他命的病灶为什么会生在肠胃?”
顾父微微张着嘴,眼神里头一次有了一丝慌乱。他说:“我不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顾屿平静打断他,“顾董事,你说,林阿姨欧阳叔叔以及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以前都不告诉你这些?”
北风在两人之间沉默,顾父不愿开口,顾屿便替他回答:“从前他不想让你知道是怕你担心,后来他不想让你知道……是觉得没什么意义了。”
说完这句话,顾屿便牵起沈烬的手打算离开:“其实……我也有不想让你知道的事。”
他说:“比如,姆爸不让你来见他,不是因为他恨你,而是他到留遗书那一刻还是舍不得了——他希望你放下,别再回头看他。”
两人越过顾父肩膀,顾父却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怎么可能希望我放下他……?”
顾屿停住半秒脚步,却很快牵着沈烬离开,没有再回答。
风过无声,顾父没有回身看儿子,而是几步迎上那从未敢靠近的墓碑,恨不得挖开水泥和土堆去问墓里的人。
陆霖,你凭什么不恨我了?
你应该一直恨我,你在奈何桥上都应该回头等我——等我来找你,只为告诉我,你好歹还是恨我的。
“陆哥……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想起少年时,家里管得严,暑假他经常因为学习不能外出,林睿和欧阳两口子便常常强拉着陆霖窜到他家敲了门就跑,他的母亲也还在世,开了门气得问谁家的孩子这么顽皮——那时他在屋里笑,他们在楼梯拐角笑,就像他们仍然每天在一起玩闹。
十六岁的盛夏烈日倾城,灿烂如世界尽头。
那一年,懵懂的恋人,嬉闹的至交好友,尚且年轻健康的母亲,都还在他身边。
可惜年逾四十,他才如梦初醒,知道这一切他都已经失去,如今连薄薄户口本上唯一陪伴他的人,也被他推得越来越远,只愿叫他一声“顾董事”了。
或者说,他早已梦醒和麻木,只是永远固执己见不肯低头罢了。
他想求一个答案,墓碑却仍然沉默。
回答他的只有风,而风早已自由。
离开墓园,顾屿没有再提父亲的事,而是问:“你舅舅刚刚打电话是不是叫你回去看父母……?”
毕竟那是长辈,虽然对这件事顾屿极不情愿,但他还是想尊重沈烬的想法。
“嗯,我拒绝了,不看。”沈烬回过神笑了笑,“我怕他们为了自己的宝贝alpha把我拉去卖了换钱,我还想多活两年。”
停顿两秒,沈烬继续说:“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跟我回趟乡镇,去见一个长辈。”
顾屿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买了点纸钱香火走了40来分钟车程和10多分钟路,终于来到了一处乡间老屋背后的树林。
树林深处,有一座新修没两年的坟冢。
看得出来,那座墓修得不算太大,但好歹干净细致,顾屿看了看立碑人的名字,不由喃喃:“曾孙侄儿……沈烬?”
“嗯,是我曾祖父的弟弟,你直接叫他小曾祖父吧,我们从小就这么叫。”沈烬蹲下来扫了墓前枝叶,说,“本来我还以为立碑人刻我名字,我爸我叔他们那辈会有意见,没想到压根没人管这事儿。”
毕竟不是亲生祖父,下葬时一切从简,没人和沈烬计较什么,也是得知小曾祖父把仅有的一点财产都给了沈烬后,他们才背后说道了几句。
顾屿看着碑文叫了一声小曾祖父,随后乖乖蹲下来和沈烬一块撕纸钱,却忽然发觉立碑时间不太对劲:“小曾祖父……是在你高三暑假的时候去世的?”
“唔……对。”沈烬一边弯腰点纸钱,一边回答,“老头子无妻无子,但挺长寿,八九十岁了还在村里追着偷李子的小孩打,要是能再多活两年等到你来见他就好了。”
“不过前年暑假我刚好回来陪了他几十天,他走得也没什么痛苦,还算老天眷顾了。”
“嗯。”顾屿抿了抿嘴唇,“以后我们可以年年回来。”
几句话本是闲聊,但顾屿却比沈烬想象中更聪明,他想了想,忽然问:“不过……学长其实是被扔到乡下的吧?不然肺病后遗症也不会这么严重。”
“嘶——”沈烬咂舌,“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顾屿默默低头、眉毛眼睛都皱在一起继续撕纸钱,沈烬赶紧挽救:“没事儿,乡下多好啊,曾祖父带我去了几趟镇上的诊所,还开了不少药,比留在城里睡沙发好多了。”
可这话似乎也没什么安慰效果,顾屿眼睛都快气红了,沈烬想逗他又不敢太过分,只好拍拍他:“哎哟,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么爱哭?要不我现在就娶你过门算了。”
出乎意料的是,顾屿居然没有为了“alpha的尊严”拒绝,而是认真回答:“好啊,我们已经见过彼此高堂长辈,天地就在这儿,你现在就可以和我对拜娶我回家。”
林中微风徐徐,沈烬张嘴愣愣看他,眸中光芒难免也多了几分重量:“你认真的吗,顾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