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尽碎,道骨寸断。
少女身似落叶朝后倒下,却未落在地面。
她被江横接住。
丁湘云吐了口血,哽咽之中带着模糊的关心。
“师尊是不在了……湘云不想师叔,也不在了。”
江横破碎的心再次碎裂,眼眶炽热暗红,双臂颤抖地抱起她,“傻丫头。”
江横痛问,“为何要来,为何要挡,你!”
丁湘云吐血不说话,目光从江横染血的脸上移开,望向厮杀不断地修罗场,这一刻她觉得哪些关于正邪、爱恨、立场……都是好远的事了。
她为何要来。
因为大家都在,湘云也应该在这里。
丁湘云没能支撑到回山,死在了江横怀里。
山路太长,挤满了亡魂。
白雪仓促地掩下残骸。
不管江横如何替丁湘云续命,都挽回不了那渐渐失去的体温。
死前,丁湘云喊了一会儿痛。
她又说,“我想,应该会有来世,湘云还要当他的好徒儿。”
“还要遇见牧师叔,萧师叔,还有你和小师叔的。”
“下一世…我大概会乖一点,不再骄纵 ,不再惹师尊和你生气了,好不好?”
“傻丫头,”江横摇头,声音温柔沉痛,“我未曾生过你的气,娇纵些也无妨的。”
丁湘云脸上一阵温热,倏尔转凉,她抬了抬眼,看着江横紧绷的下颚和滚落的泪水。
她想,她应该安慰他的。
“师叔,别哭。”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疲乏和累,意识涣散,点点白光从眼前散开,不知去往何处。
她要离开了吧。
“就快到了,湘云,我们快到了。”江横哑声喊道。
丁湘云闭上了眼,眼前一黑。
却在下一瞬骤然明亮,她看见了死气沉沉的黑暗被破开——
金色阳光穿透云层,云层之下
是一片热闹的街市,吆喝声与童谣声叫错,鲜活生动。
她看见自己十五六岁的模样,骑着白色骏马,扬鞭恣意,马蹄踏飞尘土,却与迎面的马车相遇。
少女来不及勒马,受了惊,也惊了对面的马车。
她娇蛮地与车夫辩理,那车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宛若木头。
少女气得跺脚,正要掀开车帘找主人时。
车帘被一柄玉色折扇挑开一角,走出一个仙姿玉貌的风流少年,他笑眯眯地望向少女。
他说:丫头,你惊了我的马怎还反咬一口?
少女脸颊一红,持马鞭的手朝他指去,娇怒道:你喊谁丫头呢!
他一点也不生气,笑意如风:你呀,还是个娇纵的小丫头。
丁湘云最后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江横,与幻象中的少年长得并不一样。
却莫名让她体内破碎的心狠狠地难过了。
不知为何难过。
但是她很是难过,那少年后来……好似很难过。
她含糊不清地喃喃:“师叔,我们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就见过?”
江横一愣,启唇想要回答时,丁湘云却合眼垂手,断了生息。
他不知道丁湘云那一句‘很久之前’是多久之前。
如有来生,他定会好好护她,护着闻修白,护着星云观。
山上没多少人了,愿意离去的早先便离去了,留下来的便不想再走了。
霍群死了。
封海死了。
剑宗大师兄晓梦迟也死了。
很多人,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直接化作了齑粉,散在了星云观的山坡上,丛林间。
萧翠寒死讯传来时,正在处理心口刀伤的江横吐出一口血,连声咳嗽。
春山城。
先前觉得自己不配点灯。但若不点灯,那边真是无颜面对江横。谢辞素手点慈灯,题写梵文。
禅璎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
谢辞已经做了十几天的慈灯了,写上的大都是星云观弟子的名讳。
禅璎冷静了很多,只手撑着下巴,看着亭中景色,忍不住感叹:“这是最后一世了。”
许久后,谢辞写完名字才嗯了声。
禅璎又道,“你真的,做得到吗?”
谢辞不答。
禅璎想了想,低声一笑,“如果是你,一定可以。”
谢辞写完‘晓梦迟’三字,他眉心轻蹙。
记得这个人是他的大弟子,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天生剑骨,剑心澄明,应是前途无量的。
禅璎又道,“我是堕神,今夜过后便该离去了。”
谢辞道,“你要去见他?”
禅璎想去。
但是,他不应该去。
他怕他去了,会舍不得牧云生去死。
“诶,”禅璎叹了口气,仰天不语。
思索无果,禅璎琉璃般的眸子弥漫着困惑,“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
准确一点说,此刻在春山城中的禅璎并不是真正的禅璎。
他只能算得上是禅璎的一念。
一念堕神。
“我见过他。”谢辞抬了抬眼皮,看向禅璎。
“谁?”禅璎思绪一顿。
“禅璎,”谢辞道,“在烈阳山谷的火狱之中。”
堕神是从神庭逃下来的,但他下凡之时尚未被处罚关在火狱,并不知晓神庭还有这一处地方。
转念一想,身为堕神他曾被恨意主导,造下杀孽千重,万般罪过,适才牵连禅璎被罚。
在堕神回忆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时,空气里的花香都染上了潮湿的腐臭味。
几次转世,几世相逢。
他以为自己还来得及去弥补,可脑中全然是牧云生被他逼到绝望时那双无悲无喜的双眼。
既不恨也不怨,只是替禅璎造一座神像而已。
“他已经放下了。”谢辞说道。
堕神沉默。
谢辞所指不仅是火狱的禅璎,也是这一世的牧云生。
谢辞点燃手边慈灯,语气平淡:“菩提树下,坐忘修禅。”
在神庭时,谢辞替晏西楼照看命悬一线的寒英少君,后随岁昔去火狱寻求让寒英恢复的方法。
谢辞初见禅璎,便是一袭青衣的神君在炽火菩提树下安静地坐着,无悲无喜,满目慈悲。
禅璎放下了与牧云生的过往种种,选择了修禅入佛。
堕神是他的劫。
岁昔开启镜花水月助寒英重塑神魂精骨,禅璎则是要修完最后一丝杂念,渡劫成佛。
所以,在春山城一直等着谢辞与江横的人是堕神。
从断云玉到仙门围杀星云观,只是过程罢了。
堕神脸色白如素纸,许久后他看向谢辞手边那些往生慈灯,灵绢上的金色梵文。
他想起来,前不久与牧云生在西华苑时,是牧云生提议做慈灯的。
牧云生说,想替这些年枉死之日祈福,早入轮回,来世不苦。
堕神沉默了许久,他翻开脑中关于禅璎的记忆。
禅璎曾与牧云生结契,约定好要一起飞升的。后来,禅璎先飞升,被天君告知了自己飞升与春山城的殇疫有逃不开的关系,而引来殇疫的人便是牧云生。
禅璎一时的心神不定,生出了恶念——堕神。
堕神是最恶毒的怨恨,渐渐生出偏离禅璎本尊的思想。一日趁禅璎闭关,他逃出神庭,在修仙界找到了牧云生……
再后来牧云生死了。
他在岁昔的镜花水月之中找到了重生的牧云生。
可笑的是……牧云生来春山城第一件事,就是替禅璎雕神像。
神祠壁上有初代牧云生留下的灵力,牧云生若想解开记忆,他只需要吸收那些灵力就好了。
但是牧云生没有。
他只是来雕这一尊神像送给禅璎,却并不执着于自己与禅璎是否有关……
回忆往昔,堕神脸色越发的白。
因为,牧云生连恨都没有了。
是放下了。
晚风扫落枝头红梅,飘在堕神肩头,点上几分艳丽生动的色彩。
偏生堕神那双眼,心如死灰。
凉风吹花,人世如河,苦难挣扎。
慈灯飘摇,光影之中堕神拉扯嘴角,轻声道:“那就,不再打扰了。”
谢辞对于堕神是否要去见牧云生最后一面其实无所谓。
堕神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他告知堕神在火狱所见,只是替禅璎暗示堕神对往事已不再执着。
牧云生不曾怨过禅璎。
堕神是禅璎的一念。
牧云生大概也不怨他了。
那自己呢。
江横会怨他吗?谢辞不再思索他们的关系,低眉看向手中素白的慈灯,玉笔点墨,迟疑方寸,缓缓落笔成字。
萧翠寒。
白羽莲峰的人在山下叱骂星云观, 拿萧翠寒的尸身点评作乐。
雅仙宗的弟子怒不可遏,一个个气得发抖,双目赤红。
无休无止的厮杀, 像是结束前最后的挣扎。
眨眼之间的生离死别,已重重压过漫长的一生。
江横心口被法杖贯穿后留下一团黑雾, 伤势溃烂沉重,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此刻全凭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支撑着。
因何如此。
这山上不曾有人亏欠于他。
江横望向窗外风光偶有出神。
曾经在山上的轻快时光不再入梦来, 死去的故人比留下的人还要多。
纠结爱恨最是肤浅,他亦无心再想谢辞是否有过真情。
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要如何守下这座山。
守下了, 也是一座空山。
不管如何, 这结局都不是他想要的。
夺取萧翠寒尸体的那日,牧云生挡住仙门那些一步飞升的大修士, 江横再对段别隐。
与先前不同,这次在与神魔七绝法杖交手时, 江横掌心的长刀应声而断。
观世艳斩。江横错愕一瞬,眼眸微颤, 左手掐诀高举, 空手当下法杖的致命一击。
“呵, 观世艳斩。”段别隐掀开唇角, 一抹讥笑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虚有其名, 不过尔尔。”
而后,他又挑眉垂眸,一副凌驾众人之上的威严, “江横,你也是。”
四面杀伐, 嘶鸣惨叫不断。
一抹明亮婉约的女子音色闯入,带着霜雪凉意的轻柔,坚定执着。
“是吗!那请段家主瞧仔细了。”
“阿横,接刀——”
段别隐只看见一把飞旋的长刀从远处奔袭而来,三里之远,迅如闪电。
江横听清来人的声音,侧目回首,抬手一瞬便将长刀握手。
顷刻间,那雪衣素裳的女子翩然而至,风吹开她头上的幕篱,轻纱撩动。
舒沐心身后跟着祝景明。
段别隐眉心微蹙,眯眼打量江横手中的长刀。
与观世艳斩形状相似,玉刃两指宽,长五尺三。颜色却不同。
一者洁白如雪。
一者赤红鲜艳。
“云天封光。”舒沐心道。
江横猛然想起来,视线在舒沐心脸上停顿了一瞬,死死地盯着这把刀,。
他见过的。
他只是忘了。
在幽都的俸神鹊塔之中,寒英少君的神像便挂着一把赤玉长刀。
神仙岛里亦有寒英的神像,腰后也悬挂着这把刀。
恰是云天封光。
这把刀,来到了自己的手中?江横隐约想到了什么,来不及细细思索,云天封光上的红玉如流动的血液,竟直接通过他掌心涌入体内——
江横体内那股不可琢磨的力量在云天封光的引导之下完全汇聚成型。
是一条轻盈浩瀚的脉。
第三脉。他脑中涌出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倏然天光倾斜,四面山峦一陷,层云跌宕,狂风四起,无数惊雷朝着江横方向奔袭。
随之而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白了脸色,江横两指一并便吸纳了惊雷闪电,身上灵气爆发,直接掀翻了在场众人。
段别隐都后退了数十步,法杖止不住地颤抖。
江横双目泛红,挥刀一斩,祭旗被劈成了两截。他快步飞踏,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尸体。
江横眸光深暗,扯下肩上衣袍裹住了萧翠寒,无比珍重地抱在怀中。
沉痛恍惚之中,他蓦然想起那一年的宗门大比,他与萧翠寒交手,却被她设计戏弄了一番,竟使自己抱住了‘险些摔倒’的仙子,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说是‘英雄救美’。
她笑起来云鬓生花,慵懒风情。
再看怀中冰凉的师姐,伤痕遍体。
江横心中痛不可言,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
都是他的错。
为了苟活一世。
为了荒唐的爱人。
他一错再错,不思悔改。
终于,崩坏了这个世界。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离去。
将萧翠寒带回去后,江横便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萧翠寒的后事是牧云生办的。
每天都会死人。
每天都有人死。
这时节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画面。
从惊愕到麻木,从麻木到寻常,是经历数不清的生死后才学会的平静。
几日过去,江横终于从昏死中醒来。
是在一个清晨,山中萧瑟,空气被鲜血纠缠得潮湿。
宗内没多少弟子,有的也是随牧云生去守山了。
星云观与白羽莲峰的恩怨无法化解,仙门不会退。
留在星云观会有什么下场,结果已是显而易见。
这样守下去,也是枉然。
江横内心有过害怕,无助。
怕牧云生也会与大师兄、师姐一样,死在一场战争中。
一个人,他是如何也撑不下去的。
上天好像听见了他内心卑微的祈求。
牧云生着一袭湛蓝锦衣,身披鲛绡织就的星宿道袍,云袖飘逸,步履轻盈,踏着一袭凄冷的月光回山了。
没有旁人作陪,只他师兄弟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晶莹剔透的寒英晚水之下。
明月清辉,花开照夜。
本该是山景清幽的好地方,江横心事重重,并无赏花悦景的心情。
牧云生倒上两杯酒,先祭了闻修白与萧翠寒。
江横内心愧疚,俊美的面孔再也不见三分笑容,目光凝重地望向那两盏空杯,沉声唤‘师兄’,‘师姐’。
牧云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横,不是你的错。”
牧云生此刻的语气是这段时日以来罕见的温柔,让江横一瞬回想起很久之前的牧云生,本就是清风舒月般的人。
江横眼眶暗红,更多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牧云生朝他从容一笑,云淡风轻地倒了杯酒,“陪我喝一杯吧。”
江横点头。
牧云生看出他心思重,摇头轻笑,“莫想烦心事,江横。”
江横做不到不想,这么多人因自己而死,每一条鲜活生命的流逝就像一道枷锁,将他缚死。
“那你听我说吧。”夜风凉凉,牧云生音色依旧温柔。
江横抬眼望向他。
牧云生不疾不徐地喝着酒,脸上几分笑意,絮絮说了几句,聊起长泽还在世的事情,也聊了自己下山的见闻。
有些远,有些近。
他肩头有一丛花枝闲闲靠着,梅花皎洁明月色,三两寒风吹来一阵落雪。
牧云生微微抬起下巴,视线穿过迷茫的雪,盛放的花,望向遥远的月亮。
月光落在他俊秀的容颜之上,眉目温柔,眸光如清池,通透明朗。
大抵是夜里落了雪,气温寒凉,他唇色仿若褪色的荼靡,浅浅淡淡。
江横目光停在他身上许久,与他喝酒,听他讲了许久的话,也开始回应牧云生,开始久违的聊天。
牧云生不曾提起如今的谢辞,江横亦不开口。
他与江横道,“师尊不允我下山,我还是下了山。”
想起牧云生下山的原因,江横眼中浮起一丝愧色。
牧云生摇头,轻笑道:“与你无关,你莫要再自责了。”
说罢,他又道:“实际上,就算没有下山寻你们,我还是会下山的。”
江横安静地倾听。
“知道为什么吗?”牧云生笑问。
江横道,“为何?”
“因为你啊。”
江横一愣,对上牧云生含笑的眼眸,一时间不知所措。
“哈,”牧云生眼似繁星,笑容昳丽无暇,徐徐说道:“因为你说的春山城,让我很想去看一眼。”
江横脑海中想起无脸神像被自己补上了牧云生的脸,想起了禅璎和他师尊,禅璎师尊与牧云生有着如出一辙的容颜。
而牧云生说自己想去春山城。
后来他确实去了,替禅璎雕了神像。
江横才明白,这一切仿佛都是劫。
从他步入春山城那一刻起,注定的劫。
难怪那日,系统拼命地阻止他进入春山城。
难怪那日,他在春山城内开通灵法阵向星云观求助之时,通灵法阵之中只有闻修白和萧翠寒,不见牧云生。
想到此处,江横好似突然抓住了什么。
见江横长久不言,牧云生道,“小横?”
连喊了三声,江横才如梦初醒,猛地望向牧云生,双目微缩,锐利沉静。
牧云生微愣,而后继续温柔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小横?”
江横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但如今,萧翠寒已死,只有牧云生能回答自己的困惑。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牧云生道。
江横点头,他再次提起自己初入春山城,在通灵法阵中没有找到牧云生的事。
牧云生闻言,目光亮了一瞬。
江横握住酒杯,等着他的回答。
这很重要。
牧云生饮了口酒,目光看向江横时温柔,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伤怀。
尽管稍纵即逝,江横还是看见。
“你初入春山城那日,师兄让我提前闭关。”牧云生没有隐瞒。
江横心中猜测成真,却又陷入更大的谜团和思量。
如果闻修白是故意让牧云生闭关,错开了春山城一事。
那谢辞回山后让闻修白宴请仙门上星云观议事,段小公子的死,闻修白对谢辞的维护和信任已经超过了寻常师兄弟了。
冒着灭门的风险,替谢辞得罪仙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横揉着泛痛的额角,思考不出结果。
江横信闻修白的为人。
但闻修白不是那种会拿着万千弟子性命当炮灰的人。
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江横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与牧云生说,但除了牧云生好似也没有更合适的听者。
或许牧云生能告知他什么。
牧云生听完江横所言,面色如常,丝毫不惊讶。
江横皱眉不解,“师兄?”
牧云生应了一声,“诶。”
再饮一杯酒,牧云生视线从江横脸上移开,看向一地落雪与花。
禅璎曾问他:这个世界,我们是不是来过?
白雪与花瓣叠在一起,虚虚实实,难分难辨。
闻修白不想谢辞死,是因为还想回来吧,他想见长泽,也舍不得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吧。
牧云生眼中再次浮现出伤怀的情绪。
江横这次看的真切。
牧云生弯腰拾起一捧雪,扬手一撒。
雪花从指缝飞走,月光从指缝穿梭,晚风凄凄。
他与江横说道,“那个时候,我们也吃了饺子。”
江横一时没听明白。
牧云生又道,“禅璎说,遍看春山城头月。其实还有下一句。”
说着,牧云生手中飞雪散尽,他脸色也白了几分,看向江横问道:“你还记得吗?”
江横这才听明白牧云生说的是旧岁在春山城里,西京石观伴着风雪吃饺子。
也是如今夜一样的天气。
有明月,有飞雪,有无休无止的风。
江横那时只顾着与谢辞重逢的喜悦,并没听清禅璎说的那一句,是否还有下一句。
江横摇头。
牧云生眼中伤怀更甚,语气依旧温和,“你不记得了。”
风雪尘音忘故人。
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我是不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如一滴水砸落在安静的湖面,突如其来的心悸令江横抽了一口冷气,手掌按住了抽痛的心脏,所有呼吸都是霜雪,风声萧索。
冰冷彻骨。
牧云生无法告诉他这个世界的规则,说出去的声音都会化做一缕缕风声。
“喝酒吧。”牧云生不执着,朝江横释怀一笑。
江横缓了一会才恢复,他再追问牧云生。
牧云生只道,“就快结束了。”
“江横,你别怕。”
江横看着牧云生脸上的笑,眼中的温和,干净整洁的衣衫,华贵的术袍——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牧云生这件术袍早就毁了啊!
江横瞳孔在一瞬间朝外扩了一圈,不可置信地瞪向牧云生!
似乎是在印证他内心最惊恐的猜想,牧云生雪白的脖颈上浮现出一道暗红色的血痕,衣领被血染成褐色,术袍破损。
“师兄……”江横手中的酒杯颤颤地摔在了地面,他整个人滑落,跪了下去。
牧云生垂眸一看,自己足边已是一摊血水。
终究是,时光留憾。
他站起身,面孔被一道伤口横贯撕裂,浑身染血,拖着笨重的步伐缓缓走至江横身前。
“起来吧。”牧云生音色如风,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却没触碰到江横。
江横双目通红,泪水跌落,他连忙去抓牧云生的手,却见自己的手从牧云生掌心穿过。
“你没有错,莫要自责了。”牧云生知晓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体越发透明,即将消融天地。
“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没关系,没有人会怪你。”牧云生对江横说道。
江横拥着拥不到的身体痛哭,一声一声牧师兄,声嘶力竭。
“要好好活下去啊。”牧云生身体开始消失,化作一粒一粒的光点,好似烟花飞屑,最后消失不见。
一地白雪,一地落花,一地月光。
风起,簌簌声响。
江横跪坐再低。
耳畔留下淹在风声里最后的遗音——
要好好活下去啊。
牧云生的亡魂来见了江横最后一面,给了他所有能给的线索。
就快结束了。
要好好活下去啊。
可是,你们都不在了。
江横失去了最后一位师兄,心如死灰。
江横想着他留下的线索, 想着自春山城开始的所有事情,全串联在一起。
他带领弟子日复一日地坚守,直到身边所有的熟识的人都离开了。
他像一个天煞孤星。
害死了所有亲近之人。
他的亲友, 或在离去之前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江横方才醒悟,这就是他这一世的道吗。
仙门踏平星云观的那日, 江横着一袭月牙色的白衣, 修长挺拔地站在迎仙乡庭, 手持云天封光。
迎仙乡庭是登入星云观的必经之路, 白玉三千阶,上有琼楼天阙。
面对段别隐众人, 江横孤身一人, 俯瞰三千阶下的仙门众生。
他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接连七日血战之后,星云观只剩一人, 他们都还记得最后那晚,江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性, 让所有人都退步,不敢直面锋芒。
可, 江横毕竟只是一人。
仙门十万大修, 何来惧他?
段别隐手持法杖, 因与江横交手次数最多, 一眼便察觉江横周身灵气不对劲, 不再强势, 也没了恨意。
江横很安静,对上他们时甚至脸上还有三分笑。
白羽莲峰的人都懒得叫阵了,只想区区一个江横, 也配?
是以,江横先开口。
他抬眸扬唇三分轻笑, 似主人招待来客,音色清亮:“欢迎来到星云观,你们。”
说着,江横话音一顿,长刀在冷硬的腕骨间挽了花,刀尖一转便朝向前方众人。
动作轻快又利落,刀光一扫,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江横生了一副仙姿玉貌,俊美秀逸,笑时如春风吹雪,和煦温暖,让人移不开眼。
他微笑地扫视每一个踏上星云观的人,最后一垂眸。
“都得死。”
静默了瞬息,而后爆发出大笑。
“笑话,死到临头你还在大放厥词!”
“江横,你还不束手就擒!”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简直狂妄,哈哈。”
“要不是你和谢辞,星云观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说起来,最该死的人就是你了。”
“丧家之犬。”
“长泽就是因为收了你和谢辞这两个白眼狼,星云观才落得如此下场,作孽啊!”
嘲笑怒骂声起,山野之间,是人是狗都得骂上江横几句。
偏生被骂的人脸上笑容依旧,明媚温柔。
段别隐眼神锐利,盯着不同以往的江横,虽是灭了星云观满门,但江横不死始终是一个祸害,让他不能安心。
可他内心也明白,江横绝非易与之辈。在一次次交手之中,江横虽是手下败将,却能次次全身而退。
段别隐不敢深想,今日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他必然不会留下江横狗命。
四方云散,凉风厉厉,江横一甩云袖,风姿卓绝,他手中长刀瑟瑟鸣铮,刃口任霜雪洗得晶莹剔透。
“哈哈,”江横突然大笑一声,打断了这群大修士对自己的声讨怒骂。
“我们有仇,你们想杀我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如此,诸位便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段别隐想的不错,今日的江横不对劲,自仙门讨伐星云观以来,江横一直是面色阴沉,心事重重的,他从未有一刻这般开怀的大笑——
不等仙门众人动手,江横甩袖挥刀。
那一刀,是修仙界千年万年不曾有过的辉煌灿烂。
无人可接,无人能挡。
刀气横贯千古,纵肆天地,似要讲这世界斩于刃下。
一点寒芒,白骨堆雪。
流星赶月,万山红艳。
西华苑中,谢辞孤身一人待在庭院之中。
院中堆满了放不下的慈灯。
最后一盏,他沉思许久,划破食指,鲜血在灵绢上缓缓写了江横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