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这是霍群第一次见到他们吵架。
没了修为的谢师叔看上去气势并未削弱, 霍群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谢师叔身上再没穿过剑宗那身深色的道袍。
谢师叔此刻穿着白色银纹衣裳, 浅蓝渐变色的流云锦袍。因是寒冬时节,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肩颈与胸口处挂有精致的灵玉与流苏。
这件狐裘大氅霍群在师尊住处见过的。
就算是如此, 看上去温润俊美的青年却散发着一身凌厉锋芒。
谢师叔看向师尊,双眼渐深如苍茫波海, 晦暗沉痛的情绪,万顷吞天。
谢师叔在难过吗?霍群想起过去。
在师尊习性变化之前,谢师叔不曾在师尊面前露出此番神态。
今日是怎么了。
江横知道有人闯入了庭院,然而此刻的他无暇他顾。
一想到谢辞方才所言,江横如坠梦魇,手脚冰凉,血脉偾张到他无法镇静下来。
“杀了我。”谢辞再一次说道。
似梦非梦,似醒如梦。江横面对谢辞却有些睁不开眼,鼻息之间闻到了一层泛有铁锈的血腥味。
他脸色惨白得不像话,紧闭上双眼,嘴巴大张着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何,还是如此。
if线的结局就是我与阿辞最后的下场吗?江横内心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悲楚。
谢辞知他难受,知他苦涩,知他下不了手。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岁昔的镜花水月,唯一地解法就是如此。
江横太温柔心软了。
下不了手的。
所以,谢辞才想帮他一把。
“别哭。”谢辞嗓音低哑,双手搭在江横的肩上,俯身低头,吻去了他眼角滑落的晶莹。
江横眼皮一凉,喉结哽咽地滑动,将眼睛闭的更紧。
谢辞肆无忌惮地打量双目紧阖,睫毛发颤的江横,看着他是如此的悲伤脆弱。
谢辞苍色的长眸深邃晦暗,内心诡异地升起一丝快意。
他很确定江横在乎自己。
江横爱上了身为晏西楼替身的自己。
在过去几世中,江横在离开镜花水月的机会面前,都失败了。
如此,就算枯木不能逢春。
他谢辞,也死而无憾。
无怨无悔。
“这是最好的办法,杀了我。”谢辞的唇亲吻着江横的耳畔,耳鬓厮磨,和过去他们每一个清晨良宵有过的时光一样,亲密无间的缱绻温柔。
此刻,江横僵直紧绷的身躯直堕深渊,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泪雨瓢泼,红得令人心尖发颤。
谢辞心中钝痛,江横脸上淌下的每一滴眼泪都似滚烫的火星,灼在他身上,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烈痛。
“我不会杀你。”
“绝不。”
江横嗓音涩苦,声线紧绷颤抖,无一不宣示着此刻的惶恐不安。
谢辞不言。
沉默令江横的难受达到了极点,他抬起手捧住谢辞的脸,将谢辞的脸拉向自己,额头相贴,四目相对。
呼吸交织,一者平息如海,一者跌宕如山。
江横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朝他笑了一笑。
“我说过的,”江横抬眸,口吻坚定,“我跟阿辞有缘,断然不会让你死在我眼前。”
“只要我死了,这一切就会结束。”谢辞说道。
“够了!”江横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勉力支撑的笑,一声低吼,“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任旁人杀你,你我结契之时既已约定好这一世,休戚与共,生死不渝。”
大抵是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与痛苦无法言说,江横一掌打向了远处,修为强悍,一掌震碎了山峦,滑落的积雪覆盖住满山疮痍裂隙。
两人看向包裹苍穹的魔气,各自沉默。
霍群看得胆战心惊,等了许久,直到师尊唤他。
霍群快步上前与江横、谢辞行礼。
谢辞神情寡淡,平静地坐在江横对面,素手烹茶。
江横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绸帕,仔细擦拭着玉骨折扇,见来人弯了弯眼角,桃花眸子一派温和淡笑。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江横问少年,这个时间霍群应该在率领符箓宗弟子演武论道。
霍群是奉掌门之命来请江横与谢辞去议事的。
议事堂外,聚集了二十位长老,一个个手持拂尘,掐指算道,或交头接耳,无不是在谈论着近来之事。
直到看见江横与谢辞相携而来,众人才收声朝二人恭敬行礼。
江横点头应礼,便与谢辞先入了议事堂内。
闻修白与萧翠寒已在等候,见他二人入内,便弹指关门,落下防止有人偷听的隔音术。
“今日要谈之事想必你们已经明了。”闻修白道。
“师兄。”谢辞出声打断了他。
闻修白收声,视线随之而来落在谢辞脸上。他其实想问这山上的魔气,是不是与谢辞有关。
虽然闻修白屡次探谢辞的脉,确定如今的谢辞是非仙非魔的肉体凡胎,毫无修为。
但师尊的遗言中所指——但无论如何,谢辞不能死。
这句话分明是师尊预见了在数百年后的某一日,星云观会被魔气环伺、为了谢辞与天下仙门为敌。
“其实,不必为难。”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淡,音色低沉,眉眼寡情漠然,线条凌厉的侧脸显得孤傲清冷。
一听此言,便知谢辞心意不改,压根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江横情绪难以压制,一声呵斥,“你住口!”
谢辞垂眸凝着他盛满怒意的双眼,平直的唇角不经意扯开一丝笑意,划开了脸上冷漠情绪。
闻修白心思敏锐,发现二人之间气氛不愉快,江横少有的红着双眼,满脸怒容。
转念一想,闻修白便明白了谢辞口中的‘不必为难’。
想来是要将自己交给白羽莲峰,任凭处置。
“不可。”闻修白道,“魔气来源尚不可知,再者此事既与你无关,又有什么道理让你去给姓段的泄恨?”
说完,闻修白一甩芍药花枝,气度华然,“是非曲直,善恶黑白又岂是白羽莲峰一家所言?”
萧翠寒眉心紧蹙,烟斗上白烟袅袅,眸光凝在谢辞身上,暗自思忖。
闻修白与三人说清楚眼下情况。
不出三日仙门便会派人攻打星云观,守山布防是头等要事,雅弦宗负责在方圆百里范围排布迷阵,将来犯之人的大多数阻在星云观地界之外;剑宗与符箓宗一道负责迎敌;牧云生虽不在山,但气宗弟子齐坐紫焘仙峰开仙云绘风大阵,引天地正气替守山正气,阻绝魔气继续侵入。
萧翠寒点头应下。
江横亦然。
三人看向不说话的谢辞。
面对师兄师姐,谢辞苍色双瞳静谧而深邃,平静地开口,“我想离开。”
江横眉心狠狠地皱在一起,眼眶暗红,“你知道山下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吗?”
“我知道,”谢辞冷静地回答他,而后看向闻修白。
“只要我离开了,白羽莲峰的人自然会退去,山上也不会有弟子因我而无辜送命。”
“若你离开,又该如何自处!”江横低吼。
你要去死吗!
谢辞弯弯唇角,一丝薄笑,眼神柔和了几分,是离别前最后的温柔与宠溺,放轻了声音。
“我不会死。”
除非你亲手杀我。
江横头脑嗡嗡的响,他不知该做何表情情应对,喃喃自问:“你要我如何信?”
谢辞音色依旧温柔,带着不经意地宠溺,安抚道:“我答应你的,从未食言。”
能信几天是几天。
谢辞内心嘲讽自己,难免觉得悲哀了些。
谢辞离开星云观的那天是正月十五。
上元节。
剑宗大弟子晓梦迟最先发现师尊不在月栖山,他以为师尊是去了晓云峰,便没在意。
谁知,一直到傍晚都不见师尊人影。
晓梦迟亲自去了一趟晓云峰,并未在江师伯的山头找到师尊。
江横脸色煞白,一颗心被狠狠地揪紧,痛不可言。
如何也想不到谢辞竟会选择这么一条路,自作主张地离开。
要知道谢辞这般凡躯,莫说山下那群人,就是山上的弟子都能压制住他。
江横心神不宁,摩挲着手背上那朵寒英晚水,花瓣仍在便说明谢辞还活着。
至于活得好不好,有没有严刑拷打,这些他都不得而知。
胸口似被一块巨石压得密不透风,江横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眼下,江横就算再焦躁不安,也只能先去找闻修白商讨办法。
闻修白听晓梦迟说完谢辞离开之事,脸色骤变。
他不想失信于师尊。
哪怕他还未参透师尊遗言的第三句。
闻修白派人去探山下情况,打听消息。
回来的弟子却道,没谢辞下山的消息,相反山下的修士越来越多了,密密麻麻,灵气交织如云似雾。
“不对!”江横闻言震惊,瞳孔轻颤。
谢辞那时说过,他不想山上弟子无辜丧命,所以才选择离开星云观。
既是如此,谢辞绝不会偷偷摸摸地逃走,他应会光明正大地去找段别隐谈条件,让仙门勿要牵连星云观才是。
江横脸色难看,扭头望向闻修白。
闻修白脸色亦不好。
缘何如此。
正月十五, 人间上元。
长街小巷灯火通明,错落有致的楼宇飞檐挂着一排排白纸灯笼,偏生楼阁的处处窗扉都贴上了鲜艳的剪花。
红白之色, 对比鲜明。
空旷无人,繁华热闹。
无不充斥着诡异的矛盾, 这座城。
谢辞离开星云观, 再一次踏入了春山城。
本是萧瑟空城一座, 却意外遇见了许多已故之人。
那年随自己到春山城除妖的剑宗弟子, 其他襄助春山城的仙门道友……
雕心小筑敞开着门,能望见楼中摆着各式精美的雕像, 师如弗正与一个小少年讲述着雕刻技巧。
雪夜之下星月飘洒, 浮光融金。
他肩上落了雪,脸庞被清辉月明映照, 俊美的面孔宛若谪仙。
没有一丝烟火人气,谢辞目光阴郁, 气质漠然如冰。
西华苑前。
谢辞驻足,抬头看向门外挂着的灯笼。
与城里挂满的白纸灯笼不同, 这两盏是桃花色的宫灯, 垂着一把神庭盛典祈福时专用的千结穗, 光彩明黄, 看上去华贵温暖。
谢辞推门进去。
回廊曲折, 林木深深, 璃灯排路,寂静一刻。
牧云生与禅璎待在一块,在一座山水相依的仙苑中, 点燃一个又一个形似莲花的灯。
谢辞目光遥遥望去。
莲花七重,花瓣交叠, 点点光火透过素白的灵绢,将绢上刻画的金色梵文映亮,呈现出鲜活跳跃的光彩。
往生慈灯。
谢辞识得梵文,辨清灯下红线悬有刻画名讳的小签。
一盏又一盏的慈灯在眼前飘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划过眼眸。
生者,死者,皆为逝者。
是故人。
走了千年之久的路,他终于送江横到最后一程了。
却也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牧云生朝谢辞招手,示意他过来点灯。
谢辞敛去眼底多余的情绪,数不清的慈灯升空,如星如火。
自己的双手,早就染尽鲜血,如何点慈灯,送死者往生大道。
海棠未开,寒梅飞雪。
点完最后一盏灯后,牧云生遥望灯火长明的安宁景象,内心生不出去悲喜,平静如水。
他适才开口询问小师弟,“山上是否有事发生?”
这些时日,他与禅璎在西华苑,禅璎神力阻绝了外界一切信息。
谢辞道,“段别隐率仙门百家围攻星云观,我下山寻师兄回山。”
谢辞说的平常,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牧云生眉心紧蹙,纵他早有参星望气之能,算出星云观恐有大难,却不知来得如此之快。
牧云生开阵回山之前,禅璎抓住他的胳膊,温声说道,“你回去,只有一死。不如留下,与我在西华苑不好吗?”
“不了,”牧云生一双眉眼清凌凌地望向他,“我师兄在山上等我,师妹师弟也在等我。”
禅璎心中明了,“你不愿留下。”
牧云生道:“不愿。”
禅璎沉默一瞬,眼中弥漫着一片沉痛的悲伤,“那你,又为何愿意亲手雕刻神像?”
牧云生回身,手朝西京石观方向一指,语气平静的毫无波澜,“我觉得那里,缺了一尊神像。”
主要是因为神祠之中的壁画上有与自己气息相同的灵气。
尽管牧云生在此之前从未下山,不知自己与西京石观、与禅璎是否有所联系。
但都不重要。
他也不好奇。
师尊说他生来背负这个世界的天道,是不能下山的命格。
如若他下山,天道不存,非是星云观一家之劫。
而是天下同悲。
但为了找寻生死未卜的师弟,他还是下了山。
牧云生不与禅璎道别,只问谢辞是否要与自己一起回去。
谢辞摇头,声称自己毫无法力修为,就不回山了。
惊愕神色很快从牧云生眼底消散,而后是比夜色更深的沉默。
谢辞不会放任江横不管不顾的。
哪怕谢辞死也要死在江横身边才对。
但他却说不愿回山。
牧云生不明白,心中只觉怪异。
看着往日交好的小师弟,一时间竟觉有几分陌生。只嘱咐谢辞好好照顾自己,牧云生便离开了。
至此,这院子里只剩下禅璎与谢辞二人。
禅璎亲手做了一盏慈灯,书刻梵文,引血点灯,小签留了牧云生的名字。
谢辞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做,侧身远眺,万盏星河。
无归处。
禅璎叹息一声,“留下来不好吗?”
凉风拂面,无人作答。
谢辞知晓禅璎这句话是在问他。
“留在这里,”禅璎再问,“你与江横便是永生永世,天地同寿。”
谢辞不答。
禅璎悲切道:“留在这个世界,他们都不会死。”
“你师兄师姐会因你惨死……”
“所有人都在遭受无妄之灾……”
“谢辞,你的心比晏兄还要冷!”
“也是,你怎么会有心,枯木而已。”
“现在还来得及,……谢辞,你停手吧。”
“你就不想跟江横——”
“禅璎,”谢辞出声,拂袖便是一场凄冷寒风。
他偏转上身,回眸之间苍色的瞳孔如冰雪冷寂。
“你心乱了。”
是的,从牧云生离开那一刻起。
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禅璎如何不乱心。
禅璎深吸了口气,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双手紧握。
“可是禅璎。”谢辞又道,“我不像你,我只要江横活着。”
一句话,似万箭穿心。
禅璎脸色骤变,瞳孔微颤,面如死灰地望向谢辞,内心被一拳粉碎,天塌地陷。
“牧云生是因你而死,不得超生才修满三千年的道。”谢辞淡漠冷声,“你还想困他在这里多久。”
世人都称小神仙牧云生,天生三千年修为,是要成神的仙君。
禅璎目眦尽裂,张口猛吸了一口冷气,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星云观整片山脉被层层叠叠的阵法困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若非仙门百家之人,其他人想上去也非易事。
牧云生回来的那天已经是正月十七了。
手持万象,衣袍染血。
半边脸被血染得赤红。
江横眉心一拧,快步飞身至他眼前,一手扶紧牧云生,一手掐诀为他注入灵力。
牧云生抬手抓住江横的手腕,被鲜血点染的唇角紧抿着,又松开些弧度。
“师兄?”江横问。
锐利的眼神掠过被魔气环伺包裹着的山脉,牧云生目光沉痛,只对江横说道:“谢辞,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牧云生便不多言,去寻萧翠寒议事。
他能上山是闻修白亲自迎战开道,但闻修白不一定能支撑太久,牧云生需找萧翠寒去开素心九烟阵。
江横脑袋一懵,阵阵钝痛敲锤着他头皮,怔愣在原地。
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更令江横感到不安的是牧云生的称呼。
不是小师弟。
是谢辞。
牧云生言语之间的冷漠,带着一股强烈的失望。
江横转头环视四周,脑中呼喊着杳无音信的系统。
苍穹低压,满山阴云,魔气朝山野张牙舞爪而来,山下是血战修罗……似人间炼狱。
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江横顿觉心口剧烈起伏,喉口腥甜。
是谢辞。
从前种种,走马观花,一些没想明白的事在这一刻突兀尖锐起来。
谢辞或许本就没有失去修为,设局挑起这场仙门死斗。
因为自己不愿看谢辞被仙门追杀至死。
因为牧云生舍不下小师弟。
因为闻修白答应过师尊要照顾小师弟。
因为萧翠寒每一年的心愿都是——不管世道几变,他们永远在一起。
这就是谢辞的回报吗!!
江横心如刀绞,颤抖的唇瓣拉扯出苦涩一笑,眼眶干涩到疼痛,压不住的鲜血涌上喉头,连吐三口。
眼下形势,闻修白还未归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江横思考这些事。
牧云生步履生风,依旧是那身血衣,与萧翠寒一起过来。
视线相接,无需多言,江横握拳抹掉唇边血迹,提刀跟上了牧云生。
三人方至山前,满地鲜血,死伤无数,前方战火不熄。
萧翠寒大阵尚未开启,便见牧云生倏地纵身朝前飞去,手中万象飞旋,仙气作刃,飞快地斩下一群太虚期的大修士。
江横紧随其后,玉色长刀在这几日早就饮够热血,刀口猩红。
牧云生身如流星,孤身掠阵,朝江横喊道,“去救师兄!”
江横亦看见段别隐高举法杖,直击闻修白。
那根法杖之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暗紫色的光芒,令人心生不详。
江横将观世艳斩朝段别隐掷去,刀气横扫四方,长刀在靠近闻修白后便会自动打开一道守护结界,牢不可催。
却不想,闻修白被那暗紫色的光囚禁的一瞬,芍药枯萎,草木渐黄。
一瞬,他失去了所有修为。
江横眼见观世艳斩就要靠近闻修白身后,结界正要将闻修白吸纳进去——
只是差了那一瞬。
只是一瞬。
“师兄!”
“师兄!”
“师父——不!”
“星云观余孽可看清了,你们掌门已死——”
“闻修白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师尊——”
“掌门!”
“此仇,不共戴天!”
闻修白死了。
死在牧云生回山的那天。
这一年长泽的五位徒弟都没能在山上团圆一次。
好不容易盼回了谢辞,牧云生又留在山下了。
等牧云生回山了,闻修白却回不来了。
江横一闭眼,脑中就是闻修白被一个仙门小修士偷袭削了脑袋的画面,那小兵身旁站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段别隐。
战场之上的所有人亲眼目睹,都不敢相信——闻修白怎会死的如此随意。
那不过是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是江横随手都能捏死的那种。
偏偏是这般下场。
观世艳斩的结界最后只护住了闻修白的尸身,脑袋则被段别隐带走,祭了替天.行道的仙旗。
一把乌黑的青丝被潦草的系在旗杆上,断口的血染红了金色的旗面,原本斯文俊美的面容而今白的发青,唇色暗紫。
再也睁不开眼。
满山尸骸,天地凄音。
魔气还未散去,围剿星云观的仙门之人因斩了闻修白而分外得意,士气高涨。
那一战持续了整整四天三夜,两方都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至直战至明月如血。
星云观尸横遍野,仙门亦死伤无数。
江横从战场回来,被血洗礼过山坡,遍地白花,肃穆沉重。
江横撑着疲惫麻木的身躯朝前,路上遇到的弟子一个个脸色凝重。
他未发一言,挺直身骨朝闻天阙的方向。
这么多年来,他很少来这个地方,因为他的师兄师姐都还活着,不必来此祭奠。
今日不同。
朝闻天阙前的山路跪满了人,每一层台阶都有各宗弟子俯首。
江横一步一步走上去。
霍群与封海二人在符箓宗最前,跪在白玉阶上,宗门弟子看见师尊腰后挂刀而来,步履沉重。
他们都想喊一声‘师尊’。再一想到药宗的师兄师姐已经没了师尊,此刻他们默契地不发一言,忍下眼中酸涩,纷纷低下头去,恭送掌门。
等江横入了朝闻天阙,牧云生与萧翠寒已经在此等候。
最爱绯衣红裳的师姐换上了一身素白,脸上悲伤难掩。
牧云生双目微垂,无声叹息。
作为闻修白的亲传弟子,丁湘云失魂落魄地扑在棺椁前,痛哭流涕。
她看见江横进来,红通通的眼隐忍痛楚,望了过去,却看见江横双手空空。
丁湘云心痛如死,哭喊哀恸,“师叔,我师尊,师尊怎么还没回来。”
是了,段别隐的法杖比之前更厉害了,一股阴邪霸道的力量,纵容江横不顾生死杀进祭坛夺旗,却被法杖的力量压制,他没能抢回师兄的首级。
让师兄死后,不得安宁。
江横身形摇晃,双腿却似冻结,膝盖一弯便跪在闻修白的棺椁之前,满心悲怆,恍惚不已。
更多是懊悔过去的失策。
仙道夺魁那时谢辞魔气暴露,他就应该与闻修白说清楚,让星云观与谢辞做切割。
他也不应带谢辞回山。
听方厌知的劝诫不回中原修仙界大概是有道理的。
只是, 一切都太迟了。
闻修白若是没死,与仙门尚有和谈的余地。
闻修白一死, 不管这一次仙门与星云观的死战是否是谢辞故意挑起, 都再难停下来。
只是, 谢辞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横如何也想不明白。
自回山后, 他许久找不着系统了,不管怎么呼喊, 系统再没出现过。
这个世界, 是不是要崩塌了。
江横想。
也没多少时间留给他思考了,仙门的进攻越来越频繁。
江横每次都会主动出战。
战至满身伤口。
战至刀刃残缺。
他还在战场。
江横无法忘怀, 闻修白是被他和谢辞害死的。
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后来, 死的人越来越多。
山上的人,越来越少。
丁湘云这些天被萧翠寒关在了雅弦宗, 她一心想替师尊报仇, 想下山, 想去战场手刃仇敌。
萧翠寒不听她说那些话, 只道:“再过不久就到春日了, 山上的花也会开, 你和气宗那傻小子的婚事该如何办才好呢。”
顿了顿,细长精致的烟斗在唇边掠过,吐出一口白雾, 萧翠寒看向窗外。
她声音说不出的寂寥,“师兄拖我办的事, 办一件少一件,我都记着在呢。”
丁湘云哭得更伤心了。
可气宗那傻小子,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又一次,江横在战场上与段别隐交手,依旧被法杖上诡异的力量压制。
江横体内那股不可琢磨的力量也在一次次杀戮之中越发强势,让他境界提升不少。
段别隐踏云腾空,神魔七绝法杖挥斥之下,罩住数不清的星云观弟子,令他们在片刻间无法使用灵力。
束手待毙吗?
黑云卷雪,扑杀袭来。
一声清呵,一把长刀飞旋破空——
“众人退至我身后!”
“是江师叔!”
“师尊!”
“江师叔来了!”
江横飞身一跃立于众人之前,掐诀开阵,足踏飞星烈火,身披浸血的仙袍,面如冷玉,眉目染上肃杀之气,再不是从前那个清闲自在的贵公子了。
段别隐对江横亦有改观。
他全然没想到,江横竟是比牧云生还要难缠的存在。
不过,与现在的自己相比。
差远了。
法杖对江横的压制渐渐不如从前。
多番交手,江横隐约觉察到段别隐法杖上有一股和谢辞相似的气息。
“这是魔气?”他果断开口。
段别隐面色不虞,一掌击退江横,“笑话,本座岂会与你一般和魔孽为伍。”
“呵,”江横冷笑,“便是在过去与魔孽为伍,所以我才认得出,这就是魔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眼下谁又会信你所言?”段别隐有恃无恐,“修仙界中谁人不知,你江横就是谢辞的狗腿子?”
江横虽护下观中弟子,却被法杖所伤,正要抽身离去时——
段别隐阴沉一笑,讥讽着提醒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
“星云观的人迟迟不肯去捡闻修白的脑袋,昨日已经让人拿去喂狗了。”
江横面色一僵。
段别隐云淡风轻,颇有几分怜悯的感慨,“你说,要是闻修白知道自己的下场,还会拖上整个星云观护谢辞这条疯狗吗?”
江横晃神的一瞬,便中了幻杀阵,千重围杀,直逼他命门而来。
他被层层叠叠的凶杀围困,杀不完的人,天昏地暗,雨落成血,到处都是要杀他的人。
一次又一次的挥刀,身似烂泥,胳膊几乎要被利刃砍断,他还是紧紧提着长刀,不愿松懈。
师兄大仇未报,我还不能死!
好在危机关头,体内那股力量凝结气脉,精血贯通周身,一刀斩破虚妄困杀!
不想,江横从幻杀阵出来,抬眼便是一片血光。
鲜血溅在了江横半边侧脸,染红了冰冷的眉眼。
江横下意识甩出刀鞘开阵,接住朝他倒下来的少女。
在江横被困杀之时,众人焦急不安,不敢掉以轻心,是丁湘云挡下段别隐的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