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明暗暗呼了口气,立刻拱手道:“可请小仙尊前来对峙,弟子所说,绝无虚言!”
冯燕清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起来,并不搭理他,实际上姜云明所说的话他大约能信上五分,小师弟的性子他了解得透透的,若是谁欺负了他,少不得要挨一顿打,只是这回确实有些过分了,挑断人家的手筋,还叫裘无息的弟子姜云明给亲眼看见了,这事若是属实,自己连给他开脱的法子都没有。
这容儿怎么就不知道等姜云明走了悄悄地再打呢?非要逞一时痛快。
冯燕清暗暗叹了口气,他撇了眼姜云明,看着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端正的模样,心里倒没怎么不喜欢他,只是小师弟是他自小便养大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纵使容儿真的错了,他也心有偏袒,不可能叫一个外人把自家的小师弟给欺负了。
裘无息要是执意给他的好徒弟找场子,也没别的办法,冯燕清敲了敲手上的扇子,心道:要真是如此,他也只能正面跟自己的好师兄对峙一下了,裘无息虽然没了一双腿,但他的剑术依旧在浮云山中无人匹敌,他要是真出手想惩治小师弟,自己还不一定能拦得住。
容儿这回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孟长云见他们两个人似乎因为这事生了嫌隙,互相之间也不搭理,无奈叹气对着身后招了招手,道:“千钧,你去请容儿来。”
姜云明见掌门发话,便也乖乖站立在了裘无息身后,给他倒了杯茶搁在手边,轻声道:“师尊息怒,容小仙尊年纪还小,难免性子张扬,一时听见两位师弟私底下议论,气上心头发了火,也是两位师弟该受的。”
冯燕清冷哼一声,道:“好赖话都让你说了。”
裘无息没理他,也没喝姜云明倒的茶,只是抬起一双锐利眼眸,道:“姜云明,住口,一切等容儿来了再做定夺。”
容枝完全是被气来的,原本有裘无息在的地方,他坚决不会多待半刻钟,对着那张冷脸他就是发火闹脾气也不痛快,千钧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把姜云明说的话全部重复了个遍,容枝向来不是他那样擅于说话的人,一般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但也不耽误他听出来姜云明话里话外的诋毁和嘲讽。
薄吟在的时候他识时务不敢打,怕把命留在那里,一旦回到裘无息身边了就把黑的说成白的来告他的状,裘无息这个人不大护短,再者说一个白眼狼小师弟和最得意的弟子,一般人都能分辨出来应该偏袒谁,他在裘无息那里的印象大约就是一个早已经被惯坏了的人,裘无息能公正评判就怪了。
怕是恨不得趁这个机会好好惩治他一番。
容枝心里压着气,走路走得飞快,千钧在他背后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走到了浮云山正殿,还没来得及报告。
“唰”的一声,伴随着容枝发尾的小银铃的细微叮当响声,小少年红衣烈烈踏入浮云殿,剑尖直指姜云明。
“滚出来!”
姜云明退后两步向裘无息身后躲了躲,并未应战,裘无息蹙眉看向红衣小少年,那张熟悉的脸依旧鲜明得像阳光一样,张扬肆意,简直梦回那时他们还未决裂之时,裘无息终究是忍不住缓下了声音,道:“容儿,不许这样。”
容枝不理他,只死死盯着姜云明,道:“既然你不服气,为何不应战?”
现在打他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姜云明,但按裘无息那种死板的性子,大约也不会任由他和自己的得意徒弟就这么打一架,把浮云山闹得天翻地覆,故而容枝这一剑指的十分有底气,反正不会打,吓一吓他又怎么了?
姜云明看着他,向面前的红衣少年行了一礼,道:“容小师叔,师尊请您来,是为了后山那件事,仙尊出手太过残忍,两位师弟手筋被尽数挑断,实在是……”
容枝浅浅地懵了一下,就算薄吟是为了给他出气才动的手,那也不是他干的啊!姜云明真把这事归在他身上了?
“——砰!”
殿外忽然飞进一把短刃,将姜云明面前的那只小瓷茶杯打了个粉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殿外一道清朗声音仿佛穿过虚空而来。
“你说话,实在是难听。”
“叫我十分不喜欢。”
薄吟一身白衣负手站在殿外,他慢慢走进来,走到容枝身边,垂眸看了眼小少年委屈的神色,安抚性地探出狐尾摸了摸少年的手指,容枝抬眸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薄吟便笑。
什么来不来的,容枝不叫他来他还真能不来么?再不来,他家小仙尊就要被这姜云明欺负了,再者说,那两名弟子有错在先,他代主人惩戒一番,本应该合理,叫姜云明这么一说,反倒怪在了容枝的头上去。
“你是谁?”
裘无息皱起眉头,看着面前的白衣青年,那张脸温和清淡,只是一双红眸有些突兀,像是虚假地安在了这张皮相上。
孟长云解释道:“……这就是小师弟的,那只新的御妖。”
薄吟闻言反问道:“裘仙尊,不认得我了吗?”
他微微笑起来,道:“裘仙尊,北境极地一别,不想你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难看得很啊。”
“原来是你。”
“薄吟。”
裘无息咬牙吐出两个字,他放在轮椅上的手愈发收紧,显然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浮云山的境中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106章 北境地死而又复生
万里飞雪, 将苍穹作银纱,融万物为素裹,呼啸的寒风从荒原上阵阵吹过, 脚底下的冰棱愈发厚实,裘无息肩上披着一件厚绒大衣,宽厚的帽檐垂在额前遮住迎面的雪花, 却依旧感觉到冷风丝丝缕缕地灌入,冻得人心神不安, 灵力几乎消散。
北境极地是少有的不被三界所控的地界,传说这里地下入雪万里,在冰层的最底端,可寻到仙人所授通天法器——释天诀,逆天改命, 回溯时光,挽回曾经所失去的一切,代价不知如何。
只是这大约仅仅是个传言罢了,荒原上盛开的多是杂草, 四面毫无生机, 底下掩埋了无数来此历练却无法折返的修士的尸骨, 被雪冻得几乎一脚下去就能踩个粉碎,裘无息踩过一寸又一寸的雪,也只达到了北境极地的边缘,他拿着剑看着四处漫天雪花,似乎有些迷了路。
涉足到未知领域的恐惧一点点蔓延上来, 裘无息站在原地缓了一口气想继续深入, 小师弟想要一只雪貂做小宠物,红衣小少年被他压在浮云山练剑, 不能下山去玩,因此哭了好几回,还闹脾气不想理他,躲到沈阳妤的身后,哽咽说他太凶了,把茶杯扔到他的身上捉着阳妤的衣袖不敢出来。
他红着眼睛道:“我不要你教我。”
裘无息气得想笑,容枝连最简单的剑诀都背得磕磕绊绊,剑法练得也一塌糊涂,换成是他的弟子,例如姜云明或者柳嘉,他早就一巴掌扇上去了,还会有什么叫他哭哭啼啼的机会?
可这个小少年偏偏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小师弟,自幼便被诸位师兄娇惯得不成样子,整天乱跑,不晓得好好修炼,可就算再恨铁不成钢,裘无息终究还是对他狠不起来,刚拿起的戒尺还没落下,小少年就已经哭得没了肆意张扬的模样,只一双眼睛连带着鼻尖都红红的,像极了他小时候瘦弱又可怜可爱的模样。
还是心疼太过了,纵得他如今自己什么法子也发不出,裘无息将戒尺放下搁在一边,想揽过少年肩头来好好地与他讲道理,整个浮云山的弟子都没有叫裘无息不动手能好好讲道理的殊荣,容枝却一点儿都不顾念,他挣开裘无息的手臂,甚至将那把锻造得极好的惊鸿剑胡乱扔在地上踩踏,哭道:“我不要练剑了!再也不要了!”
哭罢便跑回自己的屋子里不见他,又指使鹰雀将裘无息为他写好的剑诀全部撕烂,裘无息无法,便只能哄他,来到少年门前轻轻敲门,道:“容儿不是说想要一只雪貂?”
他顿了片刻,只听门内少年气愤道:“不要了!你滚开!不要你教!”
裘无息叹了口气,道:“师兄给你捉来一只雪貂好不好?捉回来容儿就原谅师兄。”
少年的声音仿佛闷在了被子里,他沉默了两息,才慢慢道:“我要最漂亮的,不是最漂亮的不原谅你。”
“好。”
于是裘无息便来了这北境极地,普通的雪貂未开灵智,皮毛也不比开了灵智的那般光滑,若是要不掺一丝杂毛的通体雪白灵貂,大约也只有这北境极地才能寻到。
小师弟要最漂亮的,他就绝不敷衍。
裘无息看着眼前的雪茫茫一片白色,用仅剩的微弱灵力探了探方圆半里内活物的气息,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或许还要向内里行进。
裘无息裹紧了外袍,雪地里难行,灵力消散得几近没有,无法御寒,因此行进速度并不能像他在浮云山那般轻巧,他摸了摸手中的剑柄,正准备向内再踏入一步。
“唰——!”
一块透明冰棱头部尖锐,从阵阵雪花中飞出,划伤了他拿剑的那只手臂,裘无息手中长剑险些落地,他咬牙看着臂上那破开的衣服下深刻入骨的划伤,几乎是血液还未流出,就早已经堵在伤口处凝固了,根本无法停下来处理,可如果此时折返,下次来便会更加困难。
小师弟的雪貂还未有着落,裘无息不禁有些焦急,他硬撑着发疼的伤口继续前进,漫天风雪打在身上,像是一根又一根的绣花针从天降落,裘无息缓了两口气,撑着剑继续向极地中心行进。
“……居然是还未离开么?”
裘无息忽然从迷蒙雪中听见一道嘶哑凄厉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像是有气无力,大病将死,十分难听,夹带着风的呼啸,化成一条极其阴冷的丝线,像是贯穿他的太阳穴一样疼痛。
“那便只能我亲自来动手了……”
一抹极其艳丽的红色从茫茫大雪中探出,来人行步极其缓慢,低垂着眼眸走一步停半步,似乎是无法辨清方位,在用耳朵来听,出现在北境极地的,必不可能是凡人,裘无息悄声举起了手中的剑。
红衣青年赤脚踏过无数具森森白骨,根据声音准确地来到了裘无息面前,离了约摸有□□步远,等到了近前,裘无息才发现面前这人哪是一身红衣,他是一袭白衫染透了血,衣摆处沾着碎碎的雪花,凝固成极其可怖的黑红颜色,抬起来的脸上遍布灼伤,极佳的骨相下却是被摧残至极的凄惨容貌,一双眼睛似乎看不清东西,始终低垂着,在这样的天气中,这人的身上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落下鲜血,染红了一片厚厚的雪。
“你,是什么人?”
“你快死了。”
两人同时开口,尾音落下时雪地中瞬间一片寂静,这全身染血的青年似是没能理解他的话,轻轻侧了下头,他用那只露出枯色白骨的手撩开脸侧的碎发挂在耳后,现出了左眼空洞洞的黑色——这人的左眼,没有眼珠,只是片片灼烧伤疤,十分可怖。
“哦……是吗?你报姓名罢。”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似乎是沉睡了许多年才刚刚醒来一样迷茫,裘无息站在原地半晌,回道:“浮云山,裘无息。”
“咚。”
裘无息。
红衣青年霎时间抬起一双空洞眼眸,周身瞬间迸发出了凌厉杀气,一身染血的衣衫被风吹起,露出脚下滴滴血迹,他轻笑了一声,道:
“薄吟。”
这声音嘶哑尖利,仿佛带着无尽的恨意,他抬手幻化出一把短刀,微微抬了抬头,道:“裘无息,来。”
这便是想要打的意思。
裘无息沉默片刻,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微微皱眉,道:“君子不趁人之危。”
薄吟嗤笑一声,沉声道:“可笑。”
裘无息将长剑收了一收,解释道:“我来北境极地,是为了给我家小师弟寻一只雪貂,无意冒犯……况且……”
他看了眼薄吟满身的伤痕,继续道:“况且阁下命之将死,何必再叫我添几道伤痕?你的名字我已经知晓了,薄吟。”
“你有什么遗愿或遗言,我回山后可帮你尽力达成,只是,请你让路。”
若非如此,他就要摒弃那些不趁人之危的规矩,对面前这身受重伤的人动手了,想来想去那些规矩终究比不得小师弟的雪貂重要,他得及时回山才好。
裘无息看着面前的人沉默了很久,才听见那道声音不复之前的嘶哑,变得有些许温和,他抬手将撩上去的头发又弄下来,遮住那只空洞的眼睛,只露了半边还算完好的脸,才轻声问道:“他想要一只雪貂?”
裘无息想起自家的那名小小的娇气少年,不禁笑了一笑,道:“是我们家容儿,方才十六岁,玩性大,我不把这只雪貂给他带回去,他就要闹脾气了。”
薄吟身上的杀气几乎是瞬间收敛,他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问道:“他……想要什么样子的雪貂?”
裘无息道:“通体雪白的,小师弟喜欢毛绒绒的东西,有一点儿杂色都不行,所以我才来这北境极地寻找。”
薄吟抬起眼睛,瞳孔虽是涣散,但那视线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裘无息的脸上,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短刀,指尖不停落下血水,几乎染红了他脚底下的整片雪地,他想了片刻,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北边,玄武位,偏西略半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裘无息向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遗愿。”
薄吟面对他似乎十分烦躁,手指都在微微的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他将短刀收起,冷声道:“没有。”
声音与方才的温和大相径庭,裘无息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蹙眉又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薄吟转身道:“与你无关。”
裘无息沉默片刻,北境极地被称作三界之外地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里灵力几乎全部消散,只有一具凡体,他身体康健尚不能保证平安出去,更何况面前这人……浑身都是伤口,又瞎了一双眼睛,就算是他及时来救,其实也来不及了。
这个人不能活着出北境极地了。
大约会和这些修士一样,彻底埋骨在这里,成为下一个被踏碎的粉末。
“你还不去么?”
薄吟微微侧身,沉声道:“若你不能保证将雪貂捉回去给他,就自觉叫我来留下你的命。”
裘无息皱眉,他家小师弟和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见远处小山峰上一阵白色烟尘荡起,裘无息神色一凝。
他收剑离开这处危险的雪地,努力向北方逃离,回头却见那名红衣青年站在原地,面对雪崩的声音也丝毫没有挪动位置,甚至仰头打了个哈欠,然后一阵轰隆声响之后,被彻底掩埋在了雪里。
此刻,浮云山正殿之内,裘无息看着眼前容貌温和的狐妖,一身白衣皎皎,红眸尾部微微上扬,是一副极其好的颜色,他慢慢沉下声音,道:“薄吟,我记得,你已经死了。”
受那么严重的伤,不可能在北境极地中存活下来,更何况遇见了那样强烈的雪崩。
容枝站在薄吟身后,有些奇怪:“你们认识?”
薄吟摸了摸少年脸颊,道:“一面之缘。”
那只雪貂,裘无息应当是好好地送到了容枝手里的,小少年喜欢纯白毛绒绒的东西,恰好他也是这样的东西,所以那只雪貂现如今在哪里,不重要,他如今已经可以替代这个位置了。
裘无息提醒道:“薄吟,你已经死了。”
薄吟轻笑一声:“我是狐妖,死而复生,很奇怪吗?”
裘无息道:“即使是狐妖,也只有一条命。”
薄吟讽刺地笑了笑,道:“今日裘仙尊要论这事的话,怕是不合时宜,往后还有的是机会来细说,只是我家主人受了委屈,这又该怎么算?”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浮云山内部的事,与你无关。”
他向容枝伸出一只手,轻声道:“容儿,来师兄这里。”
容枝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身前的薄吟,薄吟握住少年的手,温声道:“乖,不要理他。”
容枝点了点头。
冯燕清见状扇子一开拍在桌子上:“你这只狐妖,怎么蛊惑小师弟的?!给本座松开!”
拉手?拉什么手?
小师弟都不叫他捏脸了,居然这么乖乖地叫这只狐妖摸他的手!
真是放肆!
孟长云赶忙将他拉回到座位上,低声嘱咐道:“燕清,此事我回头和你说。”
这狐妖明显是来给小师弟撑腰的,怕他一个人面对裘无息受了什么委屈,他这个夹在中间做师兄的不好多参与,只好好解决了这事,再来顾这只蛊惑了他家小师弟的狐妖,杀是不能杀,小师弟怕要与他再生嫌隙,只能等这狐妖露出什么马脚来才行。
薄吟见小少年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磨蹭了一下容枝的手心,容枝手心有些痒,蹙眉看向他,挣脱开薄吟的手,用力打了把他的手背,气恼似的冷哼了一声,对着姜云明斥道:“你打不打?”
姜云明看了眼裘无息,没有说话,站在原地微微垂头,端得是一副知节懂礼的温润弟子模样,裘无息向来看重他,对比面前这名任性的小师弟,孰轻孰重,他相信师尊心里大约也有了算计。
容枝提着剑就要冲上去,冯燕清连忙从座位上下来拦住少年的手臂,“容儿,好好讲道理,不要胡闹。”
“是我胡闹吗?!”容枝发丝随着挣扎的动作摇晃,银铃的声音夹在一片杂声里,微不可见,他叫道:“姜云明诬陷我,我凭什么不能打他?”
薄吟抬手一定,将少年稳稳地搂回了自己怀中。
“他诬陷你?”
裘无息微微皱起眉,回头看向身后的黑衣少年,沉声问道:“姜云明,你怎么说?”
第107章 你不是问心无愧吗?
裘无息一口一个“容儿”, 一口一个姜云明,两方生疏隔得十分明显,但凡是在场的不论谁都能看得出来裘无息的偏护了, 只要容枝没真下那么重的杀手,亦或是事实与姜云明所说有出入,这件事怕不是要高高抬起, 低低放过?
可裘无息从来不是那种护短的性子,他的思想和浮云山的规矩一样坚决公正, 就仅仅那一次,容枝在试炼台上做错了事,裘无息刚开始还是叫他认错的,后来闹了有几天,实在是看不得容枝难过了, 才叫姜云明去低了个头。
冯燕清立在孟长云身旁,闻言疑惑似的“呀”了一声,压下素白折扇在孟长云耳边问道:“裘师兄什么时候跟小师弟和好了吗?”
怎么那样说话?
孟长云摇了摇头,几乎对此事置身事外, 原本来说, 裘无息为救容枝断了一双腿, 本该心中有恨,无可厚非,可小师弟也受了委屈,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样狠毒的话,才能叫好好的一个半大少年, 风华秀丽的模样全然消失, 瘦弱根骨只剩七分矜傲,但想来大约也不会比容枝骂裘无息的那几句话好上分毫。
裘无息训人很厉害, 字字诛心,直把人骂得抬不起来头,这浮云山上下,没有一个人不被他的严苛声明吓到过的,只有容枝一个人,但凡说重了一点儿话,就委屈得要死,闹得他与裘无息接连心疼。
为着小师弟练剑的事,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回了,经过一番探讨,到最后他们一同说反正小师弟经日里在浮云山呢,他们不管哪个都能把容枝护得好好的,这句话还没落地,裘无息“啪”地一声把自己的剑用力压在桌子上,说:“我们护不了他一辈子。”
裘无息硬要逼着容枝练剑,也因此闹了很多次矛盾,只是他对容枝向来也最好,往往不过十天半个月,容枝就被他哄好了,上次雪貂那事也大差不差。
孟长云正思索着这些往事,却听得“扑通”一声,姜云明往前几步,撩袍往地上一跪,面容几乎埋在了地上,他认真道:“在后山,两位师弟被断手筋,场面一度凄惨,弟子不忍直视,心痛不已。”
裘无息待最得意的弟子,在礼节上往往多有宽宥,可此时看着地面上跪拜在地的少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叫他起来,只是道:“本座只问你,所说话是否属实?”
“属实。”
姜云明低头,道:“小仙尊出手惩戒,乃是弟子亲眼所见,请师尊定夺。”
“亲眼所见?”
容枝冷笑一声,冯燕清还没来得及拦他,容枝已经夺过他手中的扇子,用力砸在了姜云明的脊背上,这力道足得很,直把那扇子骨砸裂了,姜云明肩膀抖了一下,冯燕清见状惊叫:“哎呦,容儿,我的扇子!”
薄吟笑道:“我赔给你。”
冯燕清撇他一眼:“轮得着你这妖物赔我?”
再者说,小师弟用他什么东西,哪里需要赔了?
薄吟只笑不语,又惹得冯燕清一阵气恼。
“容儿!”
裘无息蹙眉,轻斥道:“大殿上动手,成什么样子!师尊尚还在这里看着。”
容枝紧抿着下唇,看了眼前方红木桌子上的灵牌,开口道:“师尊才不会怪我,你给你徒弟做主,少拿师尊来当挡箭牌!”
裘无息被噎了一下,他深呼了口气,竭力放缓了声音,道:“你哪里瞧见我是给云明做主?这事是你做的你道歉,不是你做的姜云明受罚,我绝不偏袒,如何?”
容枝嗤笑一声,道:“你倒是公平得很。”
但论到姜云明的话是否属实,裘无息还不是更相信他的徒弟?
反正姜云明怎么说都有道理。
薄吟原本还在淡笑着看着小少年发泄怒气,只要不伤到他家的小仙尊,他没有出手插入的必要,来这里也算是给自家小容枝来撑个场面,闹够了不生气了把少年带回去就行,只是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这姜云明的话,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说得十分肯定,从头到尾一直坚定地说是他“亲眼看见了容枝动手”,若在场只有容枝一个人,这话或许还没有那么成立,裘无息可能会怀疑姜云明话中的真实性,但事实是,当时是他出了手替容枝惩戒了那两名弟子,挑断了两人的手筋。
狐妖傍身最厉害的技能是什么?
若是姜云明执意说是容枝亲自动的手,从始至末都没有改话,容枝这边又辩解说姜云明诬陷了他,这两方说辞不一,裘无息很容易就能想到狐妖的幻术上来,假作真,真作假,迷惑一个普通仙门弟子叫他以为是自己看到了所谓的“事实”,比拍一拍手还容易,裘无息或许会顾念那么一点师兄弟情谊,把容枝摘出去。
可他方才已经相当于把自己和容枝的关系全都显露了出来,这一箭双雕,姜云明还真是下了胆子来用,怕的就是容枝不讲道理。
行,归根结底,这姜云明原来是冲着他来的,不过就是因为那句“衣冠冢”的话怕了而已,居然还要使这些心计想要裘无息杀了他,白白叫自家小仙尊受了这些委屈,薄吟心痛得紧,忍不住用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别拉我!”
容枝气恼地看了一眼笑得有些勉强的狐妖,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扯回来,薄吟垂眸看着空荡荡的手,上前半步,又悄悄地扯住了少年的衣角,这个动作像极了人间春风楼姑娘们揽恩客的模样,极其可怜。
容枝在他面上扫过一眼,心道:薄吟这副模样即使做小倌也该是眼高于顶的那种,无需做这种可怜的样子,扯个袖子就算了,扯衣角算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低劣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或许是早年在人间玩惯了。
少年想了片刻,还是任由薄吟扯着他的衣角。
冯燕清看着狐妖的动作只恨得牙痒痒,小师弟做什么对一只妖物这么好?还任由他扯衣角,往日里少年衣服皱一下都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这狐妖懂不懂分寸?
他正这么胡乱想着,只见薄吟看了他一眼,微微松开手,冯燕清看见他扯的那片衣角,非但没有褶皱,反而光洁如新。
冯燕清:“……”
好,你厉害。
裘无息叫姜云明将地上扇骨断裂的扇子拾起搁在了桌子上,对着容枝问道:“你可还记得浮云八句是什么吗?”
容枝眼皮子一跳,这时候考教他理论知识,莫不是裘无息还以为自己是之前那个小师弟,这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叫容枝再生气也发不出火来,归根到底,裘无息是因为救他受的伤,再任性的人被这么拼死一救也该惭愧了,可偏偏裘无息那句话,他还是过不去。
容枝沉默了片刻,回道:“荡涤私邪,存养心性,端谨容节……”
“好。”
裘无息打断了他继续背下去的动作,轻声道:“容儿,你长大了。”
容枝:“?”
“我是第一天才长大吗?”
“不知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自偏袒你的弟子,我当然不会因此多说什么,也无需裘仙尊为此来考教我的知识。”
裘无息看着他,手指紧了紧,眼底似乎有一片淡淡红色,他道:“我不偏袒任何人。”
薄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肯定道:“裘仙尊最最公正,绝不偏心任何人。”
他手指上移,揽住了少年劲瘦腰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可质疑:“只是我偏心我们家小仙尊,此事姜云明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叫我家主人不高兴了,这份仇我可是要亲自讨回来的。”
裘无息冷哼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剑:“薄吟,你要动手吗?”
“未尝不可。”
强劲的压力如排山倒海般向薄吟侵袭而去,薄吟淡淡一笑,只眨了下眼睛,那份压力便如同春风一般消散,未沾上他一片衣角,他用手指缕了缕侧边发丝,道:“我很讲道理,若非是如此,姜云明早就死在后山了。”
只是可惜,他还想着要给小少年做一盏灯来着,姜云明的人魂燃烧起来一定很漂亮,如果能因此叫容枝开心,那就是他最后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