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但现在还没办法得到证实。
燕铭的死似乎变成一个悬案,他身边的人都被排查过一遍,始终没找到凶手。即使网络上群情激奋,但他的尸体还是在十日后被燕家人接回去举行葬礼。
无数人涌到江挽微博下询问他是否会出席燕铭的葬礼。
江挽粉丝认为他出不出席燕铭的葬礼都是他的自由,路人认为他出席就是他的罪过,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乐子人怂恿他别去,看看遗产作废后燕家人会怎样争燕铭的遗产,尤其是燕炽——他作为燕铭的第一继承人,会怎样做。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江挽身上,但江挽本人没做出任何回应。
江挽拉黑了所有燕家人的电话号码和微信,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电话和消息进来,他索性让小陶直接关了机,认真拍戏。
然而就在葬礼的前一天,江挽正在拍戏时,燕铭的律师还是带人找了过来。拍戏被迫中断,剧组的人窃窃私语,江挽被周灼和顾逐之护在身后,没被律师带过来的保镖带走。
“燕先生唯一的遗愿是您能到场,江先生。”律师面露疲惫,揉了揉眉心。他身后的保镖是燕铭生前留下来的保镖,看上去如果江挽不同意跟他们走,他们就会强制把他带回去。
——死于谋杀,只有遗嘱,的确算是唯一的遗愿。
顾逐之冷笑了声,刚要说话,江挽就淡淡开了口:“他真的死了?”
律师有些意外他会这样问,但还是颔首:“是的。您是遗嘱是否能生效的关键,所以……”
江挽没等他说完,平静道:“我会去。”
律师顿了一顿:“好的,明天我来接您。”
“你该走了。”江挽说。
“好。”律师又颔首,带着保镖离开了剧组的拍摄现场。
聂桓文示意暂时休息,江挽走向伞下的折叠椅,小陶在矿泉水瓶里插了根吸管递给他。顾逐之蹲在他面前,轻声问:“挽挽,你真要去那个老——他的葬礼?”
江挽“嗯”了声,将矿泉水瓶还给小陶,垂眼看着顾逐之:“怎么了?”
从燕铭死讯被公布后,顾逐之这段时间过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他没有掩饰他对燕铭的厌恶:“晦气。”都死了还要来缠着挽挽,晦气!
但他们也对燕铭的死心有疑惑。顾家也接到了丧贴,他哥顾司沉会去燕铭的葬礼,顾逐之嫌晦气,原本并不打算出席。但现在江挽决定去,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跟着去。
江挽听到这两个字没什么反应,他看了眼毫无存在感站在他身后的周灼,没说话。
周灼和小陶陪着江挽第二天早上飞回了春明市,律师带来的保镖似乎担心他出尔反尔,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有这些保镖在,他们回春明市的动静算不上低调,很快有路人在机场拍了照片发在微博,通过细节扒出了江挽。
燕旭在机场出口,看见被簇拥在中间的江挽,眼睛微亮:“挽挽,你回来了。”
江挽轻轻颔首,上了车。燕旭和他身后的顾逐之对视了眼,相看两厌别开视线,替江挽关上门,还没绕到另一边上车就被顾逐之捷足先登。
顾逐之吹了个口哨,上车占了江挽手边的位置。
燕旭:“…………”妈的,这个贱骨头。
燕铭的遗体已经被火化,葬礼在燕家老宅举行,一行车队往燕家老宅的方向驶去。
今天是阴天,凉风习习。葬礼不公开,只邀请了亲近的亲朋好友到场,江挽到得晚。他是否出席代表遗嘱能否生效,因此他一到场,其他人就朝他看过来。
燕薇一席黑色长裙,面容素净,头上戴着黑纱,胸前佩了朵白花,她扫了眼江挽空荡荡的胸前,让人拿了朵白花过来,亲自给江挽戴上了。
“你能来,我很高兴。”她轻声说,“挽挽,这段时间让你委屈了。”
江挽对燕家人都怀有恶感,只对燕薇稍微好一点,但也并不多。他的余光瞥见站在角落的莫斐,可有可无地弯了下唇,疏离说:“谢谢。”
莫斐眼圈通红,是周围一圈唯一红了眼睛的。燕家人不搭理他,来往的佣人待他也疏离,他孤零零站在角落看着江挽,不知道在想什么。
“挽挽。”顾司沉走上前,不经意挡住了莫斐看向江挽的目光。
他穿着黑西装,胸前同样佩戴了一朵白花,他关切地看了眼江挽的脸,没看见伤心的情绪,才微微笑了下,“好久不见。”
江挽看了他一眼,顾氏集团这段时间的危机让他露出了些许疲态。良久他点了下头,带着周灼和小陶错过他,走向燕铭的骨灰盒和遗照。
他面无表情看了会燕铭的遗照,突然拍了照。
这个行为算得上不敬死者,但没人会阻止他。
和燕铭有血缘关系的除了燕炽,其他人都到了场。
送葬的时候没人敢让江挽捧骨灰盒。
——毕竟江挽看上去会直接掀了他的骨灰盒。
众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江挽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
下葬的时候江挽不远不近看着,除了周灼和小陶陪着他,顾逐之也站在他身边,时不时担忧瞥着他的脸色。
律师在燕铭的墓前宣读遗嘱:“……因此我决定,如若我和江挽已有婚姻,待我去世后,我名下所有动产和不动产将由江挽继承;如若我与江挽未有婚姻,即将所有动产和不动产无偿赠予江挽。江挽获得我的遗产只有一个前提,即必须出席我的葬礼。江挽因本遗嘱获得的财产乃个人所有,如若江挽与他人恋爱或结婚,则视为自愿放弃……”
江挽听见顾逐之骂了句脏话,抬起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小陶和周灼已经在宣读遗嘱的时候被请离开了,他偏头问顾逐之:“怎么了?”
“遗嘱。”顾逐之脸色阴沉,和江挽说话时声音却柔和,他把遗嘱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燕铭把所有遗产都赠予了他,其他人没分到一分钱。他获得巨额遗产只有一个条件:不管他有没有和燕铭结婚,他都必须给他守寡。
简直荒谬。
这是众人听完遗嘱内容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但当他们觑着站在树荫下的江挽时,却又诡异地感觉到了合理。
江挽漂亮,二十八岁还像十八岁脸嫩, 已经被完全开发, 是十八岁远远比不上的美:皮肤雪白,嘴唇却红润饱满,眼尾翘着肉·欲的小勾,年轻绮丽的面容愈发的艳。无数人追逐在他身后追捧他,心甘情愿奉上自尊被他践踏的人只多不少。
不怪燕铭就算死了也惦记着让江挽给他守寡。
这很合理。众人心说,就算是他们, 他们也愿意将全部遗产留给他,让他给他们守一辈子的寡。
律师还在宣读遗产明细, 燕铭积攒了半辈子的身家都被详细列在这个清单上, 数量大到令人咋舌。
树荫下的江挽始终耷着眼皮听着,面容沉静, 看不出他的态度。
众人神态各异。他们当中有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燕铭遗产的三分之一, 江挽如果拿到了这笔遗产,他们恐怕再也不能得到他。
他会永远保持高傲,不再为了他们低下头。
律师宣读到最后嗓子已经微哑, 他合上文件, 抬眸看向众人, 问:“对于燕铭先生的遗嘱,各位可有异议?”
众人一时无话,纷纷看向燕薇。
燕薇是燕铭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她是在场最有资格反对遗嘱的人。
然而燕薇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对他们的目光恍若未觉。
于是他们又看向江挽。以及,和他站在一起的顾逐之。
宣读遗嘱时无关人员都被保镖请着离开了, 只留下亲朋好友和沈、顾两家在场。据律师所说,几天前燕铭口头转述,沈知砚和顾家两兄弟可以参加他的遗嘱宣读。
继承遗产的条件是在警告江挽,如果他选择他们,他就必须放弃唾手可得的遗产。
——燕家人不可能不对他的遗产心动,也不可能放过终于彻底失去燕铭庇护的江挽,这么多双眼睛都会如背后灵般随时随地跟着他,盯着他,监督他是否与人恋爱、结婚生子,甚至可能会窃听他和男人上床,窥探他的私生活。
燕铭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燕旭和沈家、顾家的三个人也算不上什么好鸟,甚至还没有他富有。只要江挽选择接受遗产,他可以一跃成为国内福布斯榜首,跻身全球福布斯排行榜,他可以不再依赖其他人的权势。
四个人转瞬想明白了燕铭的用意。
江挽在燕铭身边浪费了十年青春和感情,这是他该得的,但他们四人没人会甘心和江挽止步于现在这一步,却又不敢真的去阻止江挽接受燕铭的遗产。
即使是顾逐之,就算恨得差点咬碎后槽牙,也没在这么多注视下和江挽表现出亲密。
他们内心不甘,却都沉默不语。
然而众人都关注着江挽的动态,知道顾逐之和他的绯闻。
他们都在等待第一个冒头的人。
直到莫斐鼓起勇气:“我……”
“我有异议。”江挽轻且淡的声音被凉风送到在场每一个的耳里,清越如黄莺。莫斐被打断了话,瞬间闭嘴,眼神闪烁地盯着他。
江挽说:“我拒绝接受他的遗产。”
律师似乎并没有想到江挽会拒绝:“江先生?”
“我不知道燕铭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一定会接受他的遗产。”江挽弯了弯嘴唇,冷冷淡淡,又薄情,“但说实话,我觉得很晦气。”
墓地沉默了一会,突然有人问道:“燕铭已经死了,你难道不伤心吗,江挽?他毕竟喜欢你这么多年。”
“死得好,早该死了,需要我放炮吗?”江挽微微偏头说。
众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客客气气朝律师颔了下首,转身从树荫下离开了。
顾逐之脸色瞬间由阴转晴,欣喜若狂跟上了他,亦步亦趋:“挽挽,等我。”他的声音难掩兴奋,背影如一条摇尾巴的小狗。
顾司沉短促笑了声,在众人的目光中取下别在胸前的白花掷在燕铭的墓碑,愉悦地朝所有人示意:“抱歉,有事失陪了。”
沈知砚轻弯起唇角,看着江挽离开的背影,大步跟了上去。
燕旭却被保镖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三个人跟着江挽离开。
江挽放弃遗产,那么他的遗产将会交给第一顺位继承人燕炽,但放弃遗产需要书面形式,律师镇定收起了遗嘱。燕铭将遗嘱交给他,不会希望他的遗产落到其他人手中,在遗产真正被归属人继承之前,燕铭的保镖会一直保护他。
律师匆匆结束遗嘱宣读,带着保镖离开。
小陶和周灼在燕家墓地外等待着江挽,顾逐之跟在江挽身后,将车钥匙丢给小陶:“开车。”
几人上了车,车扬长而去。顾逐之根本压不下唇角:“挽挽,要回剧组吗?”
江挽“嗯”了声,低着头给红姐发消息,让红姐帮他约个遗嘱方面的律师。红姐没来参加葬礼,过了会才把律师的名片推给了他。江挽加了律师,让他帮忙拟定放弃继承遗产承诺书。
他将这件事委托给了律师,不会再过问这件事。
江挽侧眸看向窗外。
这边是燕家的私人墓地,很少有车来往。
他们的车后不远不近跟着几辆车,江挽看了片刻,刚要收回目光,忽然又来了几辆车,直接超了后面的车,和他们的车并行。
车窗落下,律师文质彬彬的面孔出现在江挽面前。江挽没开窗,但车窗不防窥视,律师朝他说了句话。
江挽正要别开眼,目光倏地一定。他没听见律师的声音,只读到了两个关键词的嘴型——奶奶,墓地。
奶奶的墓地。
他心心念念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再也不敢在燕铭面前表露出一丝在意、怕被他当成威胁他的把柄的,奶奶的墓地。
燕铭铁石心肠。他求过那么久也没告诉他她在哪儿,他找人查,却险些连累她的墓被挖开。所以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也不敢再提起,小心翼翼,怕燕铭对她做什么。
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他不在身边,他怕她最后还要被他连累不得安息。
江挽像被钝刀一下一下割着心脏,尖锐地疼。他感觉眼眶变得微微湿热,深吸口气压下眼泪,落下车窗看向律师。
律师见他终于落下窗,微微一笑,声音被风声吹得七零八碎:“江先生,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燕铭了解他,他不可能会置奶奶的墓地于不顾,他被抓住了死穴。江挽绷紧颌关,许久,他低声说:“小陶,停车。”
“好,我找个地方停。”小陶说,没敢把车停在路中间,找了个适合停车的地方,把车停稳了之后才解开车门的锁。
他们的车一停,跟着他的一串车也都纷纷停下来。
江挽飞快拂去眼睫的湿意,冷着脸解了安全带下车,走到律师的车窗前。律师刚气定神闲笑着说了句“江先生”,就被他一把抓住了衣领,几乎要从车窗拽出去。
“是燕铭告诉你,可以用这种办法威胁我?”江挽面孔秾艳摄人,整只右手都因为过度用力发着抖,他眼尾发红,眼睛莹润,汪着水,眼神却异常凶狠,问:“他现在在哪儿?”
他的情绪不对劲,小陶见状没吭声,但下意识左顾右盼看着周围,见没人经过,也没看见摄像头和探头拍到江挽,松了口气。
车内的几个保镖瞥了眼律师,都没什么动作。律师无奈举起双手:“您先放开我,行吗?”
江挽的右手再也不能提重物,现在却提着律师的衣领,顾逐之正要上前帮忙,却见周灼伸手接过了律师的衣领。江挽只是拽起了律师,周灼险些将律师整个人从车里拔出来。顾逐之:“……”
律师:“……”
笔挺西装被拽出了褶子,律师微微有些恼怒,满脸通红:“江先生,请您先让您的保镖放开我的衣领。”
顾司沉和沈知砚一前一后下了车。顾司沉用眼神询问顾逐之发生了什么,顾逐之皱着眉摇头,担忧看着江挽,和他一直不停剧烈颤抖的右手腕。
“他不是我的保镖。”江挽冷冷冰冰说,“我命令不了他。”
“……”律师终于问燕铭的保镖:“你们就这么看着?”
接二连三的开门声和关门声响起,律师带来的保镖终于下了车,把他从周灼手里解救下来。
“江先生,如果您接受继承燕先生的遗产,我会带您去找老太太。”律师满脸怒容,抚平胸前的褶皱,却不敢真的对江挽做什么,他勉强平静,“老太太这么多年孤苦伶仃,您也该去接她回家了。”
“燕先生将遗产留给了你一个人,您拿到他的遗产,只有好处。”
“我同意。”江挽冷冷打断他,“然后呢?”
“燕先生留下来的财产比较多,您可能需要先跟我去办一下手续。”律师说,“办完了手续,我会带您去接老太太。”
他瞥向小陶和周灼:“他们,”他的目光又逐一落在沈知砚和顾司沉、顾逐之身上,“可能不太方便去。”
“好。”江挽说,“我跟你们走。”
他上了律师的车。
小陶听了一耳朵。他在遗嘱被宣读前就和周灼一起被请出了燕家的私人墓地,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但他从律师的话中摸到了真相。
不要,硬送。
是这个意思吗?
燕铭的律师姓曹, 估计有些强迫症,一直捋着胸口被拽出来的褶痕,勉勉强强捋成原样。
车上的保镖都是为了保证江挽能跟他们走接受燕铭的遗产, 他们真正保护和监视的对象是江挽, 江挽被威胁后会生气,他们不会阻止他出气。
曹律师丢了脸,却也没办法对江挽做什么,但他心态比较豁达,很快恢复了风度翩翩。
江挽让他的律师不用再拟放弃继承遗产的承诺书,右手还在发颤。他用左手拿着手机, 视线掠向前面的后视镜,在拐弯时看见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的三辆车。
是顾逐之他们。
这条路是唯一一条回春明市城区的路, 他们不可避免地跟在了后面。但很快, 开车的保镖加快了车速,甩开了他们。
江挽低下眼, 握住了不停打颤的手腕。他试着握起手指。他的手腕不能用力, 之前还能握拳,只是无法用劲,现在手指有些绵软, 只能虚虚握起来。他揉着那条增生的疤痕。
直到到了曹律师的工作室, 面前放着厚厚一沓文件, 他的右手还在轻颤,无法在这些文件上签字。保镖用热水打湿了毛巾,裹住了了他的手腕给他热敷。
江挽一言不发,过了许久右手才终于勉强不再颤抖, 他在文件上签下字,没仔细看上面的文字。曹律师看了会, 突然问:“不看一下吗?”
没必要看。江挽文件签了一半,把笔一扔,才抬眸看向曹律师,微红眼尾似流丹:“剩下的,我要先看见奶奶的墓地。”
曹律师低着头检查他的签名是否有误,说:“不急。”
“我很急。”江挽说。
曹律师眉梢微挑,抬眸,目光在他眼尾一顿,和他僵持了片刻,蓦地一笑:“好。我现在带你去。”
江挽起身出了他的工作室,脸上只简单戴了个口罩。他去花店买了捧菊花和百合,亲自捧了一路。他的脸太张扬,即使戴了口罩也很快被认了出来。
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他回春明市参加燕铭葬礼的事,跟在他身边的保镖震慑着认出他的路人,路人怵他们,没敢上来问他手里的花是不是送给燕铭的,只能偷摸着拍了几张照片。
一行人护送江挽顺畅无阻上了车,车往郊区驶去。
江挽将花放在腿上,看着上面的水珠,微微失神,心脏的跳动却一声比一声响,手心微微出了点汗,指尖发冷。
车驶了一个半小时才到目的地。
归颐园公墓。
车停在公墓前,保镖下车替江挽打开了车门,江挽却依旧坐在车里,习习凉风钻进狭窄车厢,几乎把人冻得发抖。
江挽安静看了会“归颐园公墓”这五个字,直到眼睛泛酸,他才眨了眨眼睛。他忽然有些近乡情怯,微微收紧了捧着捧花的手,咽了咽喉咙,抱着花下了车。
归颐园公墓是最近几年才修建的公墓,在郊区的一座山上,寸土寸金,墓碑与墓碑之间并不拥挤,绿化做得不错,环境清幽。
曹律师和其他保镖都留在公墓门口,只有给江挽开门的保镖陪他进了公墓。
今天天气不太好,已经是午后,天空却阴沉,乌云黑压,保镖担心会下雨带了伞。他打头走在长阶上方,江挽跟着他拾阶而上。
终于,保镖带他走到一座墓碑前。
墓碑一尘不染,墓碑前放着新鲜的贡品和菊花,老人熟悉的面容在墓碑上笑得慈祥温柔。江挽喉咙微动,一声“奶奶”没有叫出声,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
他又吞了吞喉咙,压不住眼眶的热意。
“燕总让公墓的工作人员帮忙每天扫墓。”保镖低声说,“老夫人下葬时燕总找人看过,这里的风水最好。”
“出去。”江挽轻声说。
现在在墓园的人少,保镖犹豫了片刻,还是离开了。
眼泪滚出眼眶,江挽跪在老人的墓前,口罩被他的眼泪打得半湿。他将菊花和百合放在墓前,取下口罩,规规矩矩给老人磕了头才直起身,笔挺跪在她的墓前,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下颌滚落,泪痕蜿蜒。
“奶奶。”他安静了会,才微哑着开口,他努力压着声音中的颤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接您回去和爷爷、妈妈团聚,我……”
他说着顿下来,咽下哽咽,豆大泪珠砸在老人碑前:“是挽挽不孝,这么久都没来看您。”
他知道奶奶生前在爷爷和妈妈的安息地定了一小块墓地,她总是说起百年后想和他们葬在一起,他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但她每每说到这里,又格外疼惜不舍地抚摸着江挽的鬓发说,如果连她也走了,留下他孑然在世上,多可怜。
丈夫和女儿的早逝早已让她心力交瘁,但她放心不下江挽,所以要活得长一点,多陪陪他,至少要看见他谈恋爱,结婚生子。
但现在老人孤零零在公墓,左邻右舍都是陌生人。
江挽泪如雨下,喉咙涩疼,仿佛还能感受到老人指尖拂过鬓发时的温柔触感。
他没有见过爷爷和妈妈,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果他没有招惹燕铭……
大理石冰冷坚硬,硌得江挽膝盖生疼,但他始终没起身。他靠着冰凉的墓碑,好像回到了以前趴在奶奶膝盖。
他在公墓待了很久,直到天快黑,阴沉沉的天终于下起了雨,绵绵细雨洇入发丝和棉薄的衣服,江挽没动弹,保镖回来找他,将伞撑到了他的头顶。
雨越下越大。即使挡住了落下来的雨,但江挽跪的地方还是被汇集的雨水浸湿,膝盖泡在雨水里,凉风也变成了冷风。
菊花和百合挂满了水珠,小股小股的雨水从老人墓碑上蜿蜒而下。保镖垂眼看着江挽苍白秾艳的侧脸,开始劝江挽回去。
“江先生。”他低声劝道,“您知道老夫人在这里,可以下次来看她。您感冒了,老夫人在泉下也会担心。”
江挽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冷风裹挟的雨水打湿,他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被浸在一汪莹润的琥珀水中,吊着眼尾,眼圈浮着粉,嘴唇却是红的,格外柔弱、活色生香。
保镖想起他曾看见的——江挽就算只是呼吸,都能被那些人说是勾引——是真的。
江挽跪了太久,还是保镖扶了他一把才站起身。
膝盖火辣辣的疼。
江挽沉默地在墓前站了会,深深舒了口气,和奶奶道了别,慢慢走下山。
不知道是否是天气不好的缘故,今天天黑得格外早,墓园的太阳能路灯都自动亮了起来,下雨的哗哗声和冷风吹过树冠时的簌簌声将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掩盖。
江挽手脚冰凉,等膝盖的血活络过来之后加快了下山的速度,带着冷风和冰凉的雨水回到了车上。
曹律师识趣地没问他为什么在公墓里待了这么久,将剩下的文件交给他:“签了吧,江先生。”
江挽接过笔,车厢内只剩下他签名的沙沙声。
曹律师接过他签好的文件检查,直到确定完最后一个文件,他才对保镖说:“可以了。”
保镖颔首,锁好车门启动了车。车行驶了十分钟,副驾驶位的保镖忽然接起电话,简短应了几声,将手机交给了江挽:“江先生,请您接一下电话。”
江挽眼睛微微刺疼,他看了眼保镖手机上的备注,没动。但对方十分坚持,始终没有收回手。
通话界面的时长一分一秒跳动,江挽伸手点了挂断。
保镖只能收回手,没再将手机递过来。
江挽被留在春明市办手续的这几天天气都不太好,最后一天甚至下起了暴雨。
办完手续的时间不早,保镖开车送他回去时天已经黑了。
江挽撑着下颌,看着雨幕和霓虹灯的光晕微微出神,许久,他才忽然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
街道冷冷清清,没有城市的光污染。
江挽看向保镖,没说话。
不多时,有人来敲他的车窗。
江挽偏头,看见了这段时间一直没现身的褚特助。
保镖解开了车门锁,褚特助打开车门,低声说:“下车吧,江先生。燕先生来接您了。”
江挽眼神微动,看向褚特助身后。
褚特助让开他的视线,露出被簇拥在伞下的燕铭。
燕铭穿着他偏爱的手工西装,容颜俊美矜贵,瞳色沉静。暴雨中,他是唯一一处无雨小岛。
雨声哗哗,他走近了。
“挽挽。”燕铭展颜微微一笑,嗓音淡淡,却是十足十的把握和不容置喙,“下来。”
江挽定定看了他片刻,蓦地笑了一下,眉眼鲜活。他无奈似地舒了口气:“叔叔。”
燕铭弯腰探出手,握住了江挽的手腕,将他从车上带下来。江挽刚下车就立即被严严实实护住了,没有淋到一滴雨。
他眉眼弯弯,一直在笑。
“挽挽在笑什么?”燕铭问。
“在笑叔叔啊。”江挽弯着唇,笑吟吟。
燕铭微微皱眉。
江挽却将手机放在他面前,赫然是报警电话的界面。
他轻轻叹气:“看来叔叔是真的想死在挽挽身上。”
江挽并不意外燕铭没死, 也不意外他会来找他。
燕铭命硬,且惜命,出行保镖如云, 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谋杀死在海里。
从归颐园公墓出来时, 那通电话就印证了他的猜想。备注是老板,还能让燕铭的保镖毕恭毕敬把电话递给他的,只有一个燕铭。
雨水砸在伞面的噼啪声中,报警电话依旧在继续。
不管燕铭今天晚上来找江挽是想干什么,警方都会知道燕铭根本没死,他这些行为都是在躲牢狱之灾, 甚至在躲更重的罪名——他这些年做的事,可不止只有牢狱之灾这么简单。
燕铭在国外有私产敛财, 但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国内的产业。江挽很好奇能把燕铭逼到这种地步的人是谁。
燕铭额心的青筋似乎跳动了下, 从江挽手里拿过手机丢进不远处的水坑。手机进了水,很快自动挂断了电话。
他反扭着江挽的双手将人塞上车, 跟着上了车。
褚特助识趣去了副驾驶位, 后面的车厢只有江挽和燕铭。
江挽被燕铭迷晕了。
车扬长而去,他们出现的地方只剩下江挽的手机躺在肮脏的泥水里,被暴雨冲刷。
不久, 它上方的雨停了。一只干净的手不顾脏污从水坑里拾起它, 用干燥的手帕擦拭干净, 他按下电源键,然而手机在水坑里泡了这么久,已经彻底报废。
“老板。”撑伞的助理对前面的男人低声说,“他们往机场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