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高塔》的主要拍摄场地在泉州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附近有一个码头,居民不多,村子很安静。声音主要集中在码头,站在远处都能听到渔民们唠嗑的声音,混在风中,和渔获的腥味一起,扑了人满脸。
村子里没有酒店,唯一的小宾馆房间不够用,他们就租下了当地居民的房子,用来住宿和存放器材。
明秋的行李很少,随身的包里放着一台胶片相机,三卷柯达的胶卷,还有一把口琴。
放了东西,明秋就独自走出去,村子不大,稍微走走就到了海边,明秋拿着相机拍照。他沿着海边走到码头,最后在台阶上坐下来,安静地看着碧蓝色的大海。
开拍前期,每天工作结束,明秋总是这样带着相机,沿着海边走,最后在码头坐到太阳落山。
尹凡棠到的那天是傍晚,太阳还悬在海面上,天空有几抹淡淡的橘色云彩。
车子开进来,老远尹凡棠就看到明秋了,明秋正举着相机站在海边,身后落下灰色的影子。
尹凡棠当机立断让司机停了车,跟筱安说:“你帮我把行李拿过去吧,我下去先找一下明导。”
筱安已经知道了他俩现在的关系,忍不住说:“尹老师,虽然这里很偏僻,但依旧是公共场合。”
尹凡棠把墨镜揣兜里,温柔一笑:“不用担心,我知道的。”
尹凡棠今天穿的是背心加衬衫,这种老头背心大部分人穿都不好看,但尹凡棠很爱穿。
他身材好,领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肌肉线条,看起来很性感。
海边风大,尹凡棠的衬衫敞开着,翻飞的衣摆就像蝴蝶翅膀。
他和明秋还有一段距离,尹凡棠没喊他,很悠闲地走在明秋身后。
大概是因为海边风大,明秋把头发半扎了起来,碎发被海风吹拂着,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面旗帜。
脚踩在沙滩上会往下陷,尹凡棠走得不快,他突然想起拍《白兔》的时候,江辞也是这样跟着宋宇的。
那时候明秋比现在矮一点,人更瘦,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
现在都长得比他高了,以前那点看起来很好捏的脸颊肉也消失无踪。
尹凡棠闻到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道,没来由地有些伤感。
最后明秋在码头的台阶上坐下了,一旁的老奶奶正在拣蛤蜊,她看起来是认识明秋的,抬头跟他说话,讲的是闽南话,语速很快,尹凡棠一个字没听懂。
明秋冲他笑,模样有点腼腆,很惹人喜欢。
尹凡棠走过去,清了清嗓子寻找存在感。
明秋转头,就看到尹凡棠站在那边,咧个嘴在笑。
尹凡棠奔四的人,光看脸一点都瞧不出年纪,他长得俊俏,和二十五六岁时也没多少区别。
只有眼尾那点细纹成为了岁月的证据,笑的时候让他多了几分温柔。
明秋知道他今天到,就问:“行李放好了?”
尹凡棠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着明秋看:“进来的时候看到你了,我就直接下车了。”
明秋“哦”了一声,他被尹凡棠看得不自在,就转头回去继续看大海。
尹凡棠在旁边坐下来,他歪头看明秋:“这么多天不见,你也不多看看我。”
这语气听着简直在撒娇,明秋抿唇,嘀咕着:“有什么好看的。”
尹凡棠轻松地笑笑,手又伸出来,指了指明秋腿上的相机问:“这是什么相机?”
“奥林巴斯,胶片机。”明秋回答他。
尹凡棠“哇”了一声:“胶片机,听着真是太有年代感了,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很喜欢,每逢重要的日子,她就会准备一卷胶卷来拍照。”
他一脸感兴趣的样子:“我能看看吗?”
明秋把相机递给他,尹凡棠举起来,看取景框,笑着问:“这该怎么用?按快门就行了吗?”
“对焦之后按快门就行。”明秋说。
尹凡棠把镜头对准明秋,但是距离太近了,直接怼上了明秋的眼睛,取景框里被他长得过分的睫毛填满了。
明秋伸手挡住镜头,皱眉:“别浪费胶卷。”
尹凡棠把相机还给他,说:“没想到你会喜欢这个,你和林老师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林启卓最爱胶片的质感,当时拍《白兔》就选择了35mm胶片,他一直说胶片和数码的区别就好比油画和水彩画,没有哪一种更好,都有各自的魅力和规则。
明秋摸了摸这台相机,说:“来这边之后,我每天都会来拍一张照片。”
尹凡棠看着他,突然笑起来:“听着还挺浪漫,你在定格每一天的一个瞬间。”
“我喜欢胶片的不确定和不及时。”明秋说。
尹凡棠微微仰起脸,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感受着海风吹佛,他说:“之前看采访,很多人都说你是一个严格的导演,对电影的一切都要求完美。结果你今天居然告诉我,你喜欢胶片。”
“小时候我很期待妈妈洗照片,但大家的摄影技术都很差,一卷胶卷拍出来送去洗,拿到成片之后会发现,基本从头到尾都是意外,难看的构图,人物不好看的表情,或者是漏光,移影,又或者是太多的噪点,总之就是很不完美。”
明秋转向尹凡棠,问他:“那你喜欢那些照片吗?”
“喜欢啊。”尹凡棠露出了一点很幸福的表情,“每张照片定格的瞬间都特别珍贵,它好像可以带你回到那个瞬间,相关的人和事物都会随之浮现,很像一个神奇的记忆按钮。”
“我当演员之后,拍过无数张照片,杂志上最终挑选出来的完美照片背后可能是一个下午几千次快门的努力,还要轮番修图,那些很完美,但我不喜欢。”尹凡棠说着说着又笑了,“明明是我问你,怎么又成我在说。”
天光渐暗,明秋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他轻轻地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胶片的不确定带来真实,不及时又会让人产生期待。”明秋拿起相机,对着大海,“人们总想留住当下,这不实际,但胶片可以短暂实现这一个愿望,多年之后回看,胶片可以带你回到当下,它承载了时光和情绪,所以我喜欢胶片。”
尹凡棠笑起来,由衷地讲:“我现在也很想留住当下。”
明秋站起来,把镜头对准了尹凡棠,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调整构图。
尹凡棠有些惊喜,他笑着问:“你今天的那张照片还没拍吗?”
明秋“嗯”了一声,尹凡棠的背后是无数停港的船只,船身多数被漆成蓝色和红色,尹凡棠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片流浪的船帆。
明秋在尹凡棠抬眼笑起来的那一个瞬间准确按下了快门,连同他撒的谎一起被映进这一格的胶片里。
其实这是他今天拍的第二张照片。
第43章
明秋拍完那张照片后,两个人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中,因为是胶片机,尹凡棠也没办法跟他说给他看看照得如何。
沉默良久,明秋先开了口:“回去吧,要吃晚饭了。”
虽说剧组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但这个海边小渔村很少见到这么多生面孔,一路上,尹凡棠和明秋两个人都在引人侧目。
尹凡棠倒是不在意这些目光,还能温和地和人打招呼,满脸笑意的,好像是个老相识。
但他注意到明秋的拘束,他的眉头微皱着,不说话。
印象里,明秋很少接受媒体采访,仅有的一些也是文字。路演或者电影节,他也尽量在躲避镜头。
尹凡棠不由想到当年他们分开时,明秋对他说:“我根本不想做演员,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为我安排一切呢?”
不能习惯镜头的人确实不适合做演员。时间过去那么久,尹凡棠终于可以问出这个他在意的问题:“你其实没想过做演员,为什么当时林老师找你拍电影你却答应了呢?”
明秋眨了下眼睛,坦诚地说:“那个时候我妈妈刚去世,我心情不好,也不想回去见到父亲,意外碰到林导,做的事又是我感兴趣的电影,所以我就答应了。”
“我其实没想到能把电影全部拍完。”明秋神情淡淡的,“你知道我胳膊上有疤,从小到大因为这个伤疤受了很多白眼和厌恶的表情,我其实挺怕别人的目光的。”
“进了组,没想到你对我那么好,我就想着不要辜负你。”明秋也不在乎尹凡棠会怎么想,他比以前坦诚很多。
“居然就这样把电影拍完了,但也是因为拍完了,我更加清楚我并不适合做演员。”
尹凡棠深吸一口气,莫名鼻酸,他想这剖白真是来得太迟,如果当年明秋愿意告诉他这些,他绝对不会让他走。
但现在还去想以前又毫无必要。
明秋现在这样云淡风轻,看起来早就放下了那些混乱的前尘往事。
他早就长大了,变得游刃有余,可以独当一面。
尹凡棠有点勉强地笑了笑:“你确实适合当个导演。”
之后他们就没再说话,一起走到了租下的房子门口。
丁邱扬眼尖,看到他们之后立刻迎了出来:“尹老师!明导!”
尹凡棠有些惊讶:“丁导,你怎么也在?”
丁邱扬小跑着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尹老师,你就别对我这么客气了,我在给明导当助理呢。”
尹凡棠挑眉,看着明秋笑:“厉害了,你有徒弟了。”
明秋正在根据尹凡棠的表情判断他到底知不知道丁邱扬的事呢,突然和尹凡棠对上视线,他只好尴尬地转开脸,说:“没有的事,这只是制片人的意思。”
“杨尚词啊。”尹凡棠仍笑着,“小丁,你抱上大腿了!”
丁邱扬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说脸都红了:“杨老师人特别好......我也很感谢他的。”
尹凡棠顺势勾住了丁邱扬的脖子:“行了你,要做导演的,脸皮不能这么薄,不然在片场你得被气哭。”
丁邱扬虚心接受教诲,特老实地点头,他被尹凡棠拖着往前走,就只好努力扭头,对明秋说:“明导,去吃晚饭吧。”
明秋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尹凡棠的后颈上,很快又转开了。
这边订餐不方便,所以也是找村民订饭,他们借用了宾馆闲置的一个宴会厅,用来当食堂。
阿姨做完了菜用大盆盛出来,用饭盆给大家打饭,排队领取的样子,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三个人吃完了饭,丁邱扬说带尹凡棠去看住的地方,明秋说他要找美术设计,他们就在食堂道了别。
这里仅有的这家宾馆房间紧张,人员安排不过来,大家都得两个人挤一间,实在住不下的就住到了村民家里。
尹凡棠提前和梁易舟说好了,他们两个睡一间,带过来的两个女助理也正好睡一间。
筱安已经帮尹凡棠放好了行李,梁易舟要明天才到,所以尹凡棠今天可以一个人住。
这个宾馆有些年头了,好在比较干净卫生。这些年拍戏,比这里还艰苦的地方尹凡棠也住过,他拉开窗帘,远远的,可以看到远处灯塔亮着的灯。
今天月色好,整个村庄像是罩着一层白纱,看起来静谧又温柔。
尹凡棠打开窗户,很深地吸了一口来自海洋的,满是潮湿的空气。
他想,明秋一定很喜欢这里,避世而又安静,是一个完美的终老之地。
第二天下午,梁易舟到了,一起来的还有许培樟,这位表面是投资商,实际是家属的人。
因为梁易舟的关系,尹凡棠认识许培樟,但不太熟,只是见过几面。
许培樟和明秋很熟,一见面就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好久不见了,小明秋。”
明秋无语地把他推开:“你过来干嘛?”
“投资方来看看,有问题吗?”许培樟嘚瑟地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明秋又问。
“明天吧。”许培樟说。
明秋一阵无语:“这里没你睡的地方。”
许培樟毫不在意地说:“我早就替你想好办法了,我今天和阿舟睡一间,尹老师和你挤一挤,很完美吧。”
明秋一脑门黑线:“哪里完美了?”
许培樟不管他,笑容满面地问尹凡棠:“尹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尹凡棠笑了笑:“我当然是不介意的,不过明导是自己住的吗?实话说,我昨天才到这里,也不是很了解。”
许培樟点头:“剧组租的其中一栋房子有一个阁楼,挺小的,但我们明导很喜欢,毕竟那里很方便给他自闭。”
明秋不动声色地给了许培樟一胳膊肘,他压低声音说:“你哪来这么多话?”
许培樟今天心情好,冲他眨了眨眼睛:“让你俩一起睡还不好吗?”
两个人最后互相瞪了瞪,然后又跟闹别扭似的转开头,互不理睬了。
梁易舟走上前捏捏许培樟的手腕,也没说话,但许培樟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又变好了。
许培樟转脸就跟梁易舟撒娇:“我要去海边玩。”
梁易舟爽快地说:“那走吧。”
他答应了许培樟,又转向尹凡棠和明秋:“那一起去吧。”
明秋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尹凡棠却说:“这里应该明导最熟悉,我们都听您的。”
明秋只好也答应了。
许培樟完全是过来玩的,他还跟房东借了桶和铲子,说要去挖螃蟹玩。
四个人一起往海边走,许培樟和梁易舟走在前面,尹凡棠和明秋在后面,虽然也是并排,但没有前面两位挨得近。
许培樟一直侧着脸在跟梁易舟说话,满脸都是笑意。梁易舟听得多说得少,偶尔眼睛一挑,很迷人。
“说起来,他们俩婚礼的时候,你去了吗?”尹凡棠问明秋。
许培樟和梁易舟的婚礼也是在国外办的,除了父母,只邀请了关系比较亲密的一些朋友。
尹凡棠那会儿在山里拍戏,实在调不出时间,就没有去。
“去了,本来许培樟喊我做伴郎,但我拒绝了。”明秋说。
尹凡棠半垂下眼睛,踢走一颗小石子:“我那时候其实也想过,你是不是也会去。”
“我会去你就不想去了吗?”明秋问。
“怎么可能。”尹凡棠叹了口气,“有点后悔没去了,不然那时候就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
明秋嘀咕着:“谁要跟你相逢一笑泯恩仇。”
尹凡棠没听清,有点困惑地问:“什么?”
明秋闷咳一声,说:“你今晚睡哪里?”
尹凡棠立马笑了,看起来有点促狭:“目前看是没地方睡了,你要不要收留我一晚啊?”
明秋撇嘴:“关我什么事?”
“你可是我的金主啊。”尹凡棠不爽地过来撞他的肩膀。
明秋转过脸,快速提了一下嘴角又放下。
尹凡棠声音带笑:“反正今天我赖上你了,别想跑。”
明秋扭着头,心说,随便你。
尹凡棠想伸手扯他的脸,这时走在前面的许培樟突然欢呼了一声,他像个很少看见雪的南方人,无比快乐地朝大海跑过去。
许培樟冲到海边又折返,笑得露出虎牙,他喊着:“阿舟!你快看!好漂亮!”
梁易舟一只手替他拎着桶,另一只手拿出手机给他拍照。
尹凡棠也笑:“许总这人,难得会表现得这么幼稚。”
明秋也往前看,他看到许培樟一个猛冲,跑回来直接挂在了梁易舟身上,表情超级开心。
尹凡棠有点羡慕地讲:“结了婚的就是好。”
明秋觉得尹凡棠表情有点落寞,他一心软,就说:“今晚你要来就来吧。”
最后许培樟在海边挖了半天,一个螃蟹都没抓到,最后只好捡了一些贝壳。
尹凡棠和明秋本来站着陪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点无聊也有点累,就一起去码头坐台阶了。
两个人隔着一点距离坐,明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的速写本,对着远处劳作的人画速写。
尹凡棠好奇地伸长脖子看,突然说:“我记得你小时候也会在剧本上画画。”
明秋轻轻“嗯”了一声。
“之前我就觉得你画挺好的,小时候学过吗?”尹凡棠问。
“没有。”明秋淡淡的,“就是自己瞎画而已,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妈妈是川美的。”
“那你这是家族天赋啊。”尹凡棠笑着说。
明秋望着远处的海面,说:“可能吧。”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尹凡棠回过头,看到另一边许培樟正蹲在地上,朝旁边的梁易舟伸出手,指尖上似乎捏着一个贝壳,表情有些得意,像是在献宝。
尹凡棠被这两个人撒了一嘴狗粮,摸了摸胳膊转回来,他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手托着脸,目光落在明秋的侧脸上。
“所以那一年,林老师才会在重庆遇到你?”尹凡棠突然说,“你以前说过你家在上海。”
明秋点了点头。他发现尹凡棠这人平时跟他讲话很不着调,但一旦涉及他的私事,总是问得留有余地,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
明秋清楚尹凡棠很好奇他的成长经历,但如果明秋没有主动提及,尹凡棠也不会直接问。
这种行为像是一种一厢情愿的保护。
明秋一下子觉得心情不错,就多说了一点:“我爸我妈是在重庆认识的,所以我才想着要去重庆看看,过去之后觉得这个城市很美,就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几天。”
尹凡棠认真听着,忍不住又问:“你之前提过小时候跟妈妈住,那你父亲呢?”
明秋的笔一顿,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他们两个只是一时冲动,春风一度才有了我。热恋期过去激情不在,我爸就离开了。我妈恋爱脑严重,有了我之后居然选择偷偷生下来,还不愿意告诉我那个潇洒的父亲。”
“因为未婚生子,我妈妈最后没有毕业,并且和家里决裂了。她过得很不好,带着我这个累赘就更难了,所以她脾气很差,有点神经质。直到八岁那年,我差点被火烧死,外婆看不下去了,才联系了我父亲。”
“实际我父亲也不想要我,但他没办法,就当多养了一只宠物。他很忙,我一年和他说不了几句话。你已经知道我父亲是谁了,我知道你很敬仰他,但他是个混蛋。”
尹凡棠没想到故事会是这个样子,他在这一瞬间感到眩晕,无数的回忆朝他涌了过来。
在尹凡棠的视角里,拍《白兔》那一年他和明秋示好无数,他从来没有为了追一个人费过那么多心思,但没想到明秋杀青之后,居然不告而别了。
尹凡棠后面还有广州的戏份,找不到人也只能忍着,本来想着这事就算了,就当他这次真心喂了狗。
但那会儿他也年轻气盛,越想越生气,也不甘心,多方打听知道明秋去了北京,正跟着中戏的一帮学生拍戏。
尹凡棠忍到杀青之后跑过去找他,本来是想质问,但一看到明秋的脸又心软,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二十多岁的尹凡棠想着,算了,栽了就栽了吧,谁让自己这么喜欢他。
其实那时候尹凡棠想不通,明明在重庆的时候明秋看起来也是喜欢他的,最后却跑得那么快,像是当他是洪水猛兽。
最后尹凡棠如愿以偿,他把明秋从北京带回了家,杭州五日美得像梦境,他以为他真的抓住了明秋。
但第六天明秋跟他说,他要走了,他们到此为止。
尹凡棠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
好像只有他,在想他们的未来。
尹凡棠尝试挽留,他说他可以为明秋安排好一切,只要明秋留在他身边,财富,荣誉,这些都不值一提。
明秋却让他不要自以为是,他不想做演员,也不想留在这里。
最后那天是以争吵收场的,尹凡棠跑出去喝酒,觉得明秋很不识好歹。
尹凡棠给林启卓打了电话,可能他的语气太过可怕,林启卓只好劝他不要陷得太深,明秋总要回美国去读书的。
尹凡棠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茫然极了,想着,什么美国?明秋不是一个穷小子吗?
林启卓还在说,他听起来有点后悔。
“其实明秋是蒋晚亭的儿子,一开始我捡到他确实是被他的眼睛吸引的,后来觉得他很眼熟。我把照片拍给夫人看,她说这孩子很像蒋导那个不爱说话的儿子。
“明秋一开始不愿意承认,我说要打电话给蒋导他才承认的。他不愿意让大家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就答应了他要帮他隐瞒。
“蒋导呢,忙着拍电影,对孩子总是疏忽,两个人关系确实不太好,我也觉得没必要告诉别人这件事。
“凡棠,我没想到你们俩会因为这个电影生出那么多纠葛。但是戏只是戏而已,你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怎么就这次出不来了呢?”
尹凡棠觉得耳畔轰鸣,他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想,明秋大概在拿他当傻瓜吧,他可以不认识他,可以没看过《天堂路口》,但那一天他们聊起尹凡棠的这一部成名作,明秋说他不认识蒋晚亭。
他不认识蒋晚亭。
直到今天尹凡棠才知道,原来大导蒋晚亭,是明秋的父亲。
那他算什么?陪太子读书?还被太子耍得团团转。
太子玩够了就要走了,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可笑吧。
尹凡棠产生了一种很无力的感觉,那一刻他真的很希望自己对明秋的感情是因为入戏太深。
可他演了那么多年的戏,他怎么可能分不清?
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是明秋,真是很可悲。
可能是看尹凡棠太久没反应,明秋有点奇怪地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甚至开了句玩笑:“知道蒋晚亭是这样的人,你吓傻了?”
“我一直觉得作品和人品是要分开看的,他做父亲不及格而已。”明秋说。
尹凡棠闭了闭眼睛,声音有点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明秋一愣,慢慢地说:“小时候也叛逆,不想让他管我,当然不愿意承认他是我爸爸。”
“当然,我不该骗你,但那时候我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秋轻轻皱眉,“我知道你对我好是因为觉得我可怜,我也理解为什么后来你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向你道歉。”
尹凡棠仍闭着眼睛,嘴唇有些抖,像是在生气。
明秋有点局促地说:“真的很对不起,这事我们说开了,能不能过去了?”
尹凡棠睁开眼睛,他看着明秋淡漠的眼睛,咬着牙说:“你过得去我过不去,只有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过不去。”
尹凡棠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根本不懂我在在意什么,你有心吗?”
明秋想起他们不体面的分开,想起尹凡棠骂他的那句狼心狗肺,他转过头,突然笑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特别像在狡辩,不管蒋晚亭有没有对我负责任,他确实是我的父亲。可能我也想去找一个借口,这样你或许会原谅我。”
“你还在意我的原谅吗?”尹凡棠眼睛都红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呢?”
“十一年了,你知道有多久吗?”尹凡棠觉得心脏很痛。
明秋承受不住尹凡棠这样的眼神,他垂下眼睛,就像少年时代躲尹凡棠那样。
“你那个时候不是说你很快就会忘掉的吗?你说你一点也不在乎。”明秋的声音被风扯碎了。
尹凡棠不想跟他说话了,他觉得这个人简直无法沟通,于是他站起来,特生气地讲:“我踏马在意的是你明明可以跟我好好解释却什么也不说,白白让我恨你这么多年有意思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我没意思,那你也没必要用那种方法甩开我。”尹凡棠越想越混乱。
“那你现在又算什么?包养我,当我的金主,看我落魄了送我角色,你是出于愧疚吗?”
“说真的,我不需要。”
明秋张了下嘴巴,他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但好像说什么都不会是正确答案。
尹凡棠没有耐心等他回答,他站起来,不带感情地说:“该回去了。”
突然起风,明秋这才注意到天已经暗了下来,看起来阴沉沉的,有雨开始落下来。
许培樟站在远处喊他们:“下雨了!”
他们只好赶紧往回赶,尹凡棠走得快,他经过梁易舟身边,什么也没有说。
梁易舟很敏感地发现尹凡棠的不对劲,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明秋。
明秋走得很慢,简直像故意的,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但他也没有管。
梁易舟转头对许培樟说:“他俩好像吵架了。”
许培樟皱了下眉,下意识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培樟的预感十分正确,吃晚饭的时候尹凡棠没有出现,梁易舟很在意,就拿了两个芋头饼去房间找他,找完回来带来一个坏消息。
“阿樟,计划有变,今晚我得陪一下尹老师。”梁易舟说。
许培樟已经猜到是这个结局,因为刚刚明秋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还偷偷叹气。
许培樟最后只是摆了个苦瓜脸,乖乖比了个ok的手势。
这天晚上,许培樟拎了个小包敲明秋的门,等明秋打开门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对他竖了个中指。
“你没事和尹老师吵什么架?”许培樟一脸无语,“你知道我为了这两天的假期有多努力吗?”
明秋让他进来,破天荒的,没跟许培樟吵嘴。
明秋看起来心情很差,他坐在椅子上,有点呆呆地看着窗外。
现在外面的雨变大了,玻璃窗上沾满了水珠,不断滑落下去,好像一个人在哭。
明秋想起《白兔》里的那一场雨,江辞给他买的兔子死了,宋宇捧着它,在雨里面一步一步地走。
兔子死了,但仍睁着眼睛,红色的,活着的时候看起来可爱,死了只留下悚然。
宋宇浑身都湿透了,白色的衬衫黏在他身上,像一张膜,也像人手,抚摸着他,带来一种恶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