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年,他才终于修炼得能离开这个破土堆。
可江月白早离开缥缈阁了。
他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找到人。
魂魄还没彻底养好,每过几天都要回埋身体的破土堆歇歇,才能继续,着实辛苦。
辛苦寻找的日子又是许多年。
他找到江月白时,江月白正在与朋友喝酒。
说好要找江月白算账,但实际上他什么也做不了,根本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于是他就盘腿坐在远处的桌子上,托腮看着江月白。
满堂欢笑。
他咬着手指,嫉妒地盯着那些与江月白勾肩搭背的新朋友。
江月白似乎早就把旧事忘记了,还是从前潇洒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温雅从容,待人说话风度翩翩,一个淡笑就能让身边人痴愣一下。
真是个花心又薄情的男人。
穆离渊叹口气。
当游魂的体验着实不怎么样,动不动就遇上狂风被吹散,要么就是遇上来回乱窜的动物和马车被撞碎,要修养好多天。
等养好了,又找不到江月白了。
穆离渊觉得自己像个狼狈追赶猎物的捕手,怎么都追不上。
追上的时候也不高兴,因为要看着江月白和别人的恩怨交缠。
江月白的经历际遇还是那样精彩,救死扶伤,路见不平,一次微不足道的出手相救就迷得对方神魂颠倒。
穆离渊庆幸以前的一千年没能像现在这样跟着江月白,不然可能要被气得短命。
看着心上人却说不出话的岁月太难熬,他就这样在“生气吃醋”和“算了再原谅江月白一次”里反复被折磨了很多年。
后来,忘尘的期限到了,江月白又消失不见了,不知去哪里逍遥自在了。
真是个狠心的男人啊......
竟然整整一百年都没回他的坟前看一眼。
连萧玉洺那个情敌都来找过他的尸体好多次。
他爱的人居然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弃在荒野这么这么多年。
也许江月白不仅没有喜欢过他,
而且厌恶他,
不然怎么会忍心这样对他。
当晚他流着泪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爱江月白了。
可第二天醒来,他又想江月白想得流眼泪。
一想到也许再不能在这个世界看到江月白了,他心里空荡荡的。
天道说“这片叶子”盛不下江月白,那一剑斩断了世界的禁锢,江月白可以去天道描述的那个,比叶子更高一级的世界游玩了。
穆离渊想象不出来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可以肯定,江月白一定会在那个世界又吸引到很多爱慕者。
想一想就又开始生气。
江月白这个人让他又爱又恨。
江月白可以对一个人很深情,又能很薄情,那种感觉用任何语言文字都描摹不透,只能无力地用“一种感觉”来形容。
以前江月白只能在人间和仙境,他尚且花了千百年才找到,现在江月白又能去外面更广阔的地方了,回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就更少了。
更难等了。
就像天道所说,都能去“人”的世界游玩了,还会回一片“叶子”上找尘埃蜉蝣玩吗?除非在外面玩得腻了才会偶尔回来一次。
穆离渊只好安慰自己,起码那次天劫之后,再不会有天道的惩罚来阻止自己寻找江月白了,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永远找下去了。
等不到江月白的日子就勤奋修炼,争取下次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不做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了!
起码要有个实体。
这样才好报仇算账。
他做到了。
又一次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他修习会了附身术法。
他附着在路边的一团毛絮上,从泥地里艰难飞起来,随风向前飘,先挂在油纸伞边,然后瞄准跳下——
落在江月白肩膀上。
那一瞬间他开心极了。
数不清多少年了,他终于又一次能这么近地看着江月白,还能这么奢侈地闻到江月白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迷人的香味。
他实在太想念江月白了。
仔细描摹着江月白的侧颜,微微垂下的眼睫,线条俊逸的鼻梁,弧度优美的唇线......每一寸都那样好看、那样温柔、那样让他痴迷。
还没来得及多看几遍,身后忽然传来脆灵灵的声音:
“师父,你肩膀上有脏东西呀~”
一个小少年踮起脚,替江月白拍了拍肩膀,开心道:“拍掉啦!”
江月白转过身,对少年笑了下,将伞向旁边倾斜了点,拉着少年继续前行。
可恶!穆离渊躺在路上,要气绝了。
附身术要七十二时辰才能解,他这个气若游丝的虚魂没办法挣脱。
只能躺在石板上被行人马车来回踩轧了好几轮。
生了会儿气,他歪头看向远处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影。
别人随意一个动作,又是几百年错过。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穆离渊叹气。
怎么就是脏东西了?不就是在雨地里沾上了点泥巴吗!
下次一定要找个干净东西!
很多年后又一次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他在道旁的花丛里认真挑选了半天,选了一朵最干净的才钻进去。
正是初春,路边的花开得美艳动人。
少女摘下最好看的一朵花,转身递给江月白:“先生,你看,这花真美。”
江月白垂眼看了看:“如果你不摘它,它就能美得更久了。”
“可是那样,”少女用自己的发绳穿过这朵花,而后系在江月白手腕,笑嘻嘻说,“没有现在这样美。”
被绳子穿过身体好痛,但穆离渊很高兴,狠狠贴着江月白的手腕蹭了蹭。
可惜傍晚的时候,江月白把他摘下来挂在门口的小树枝上,进屋沐浴更衣去了。
夜色降落,院中点起灯笼,几个好友来寻江月白,关着屋门不知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穆离渊盯了屋子一夜,咬牙切齿地数着有哪个人没出来。
真是气死了。
下次一定要有个人样!
修炼人形很难,当年他被天道捆在幻境里翻来覆去折磨,又是被刀扎又是被穿刺,折磨完还被用滚烫的仙水浇了全身,腐蚀得遍体鳞伤,最后又受了江月白一剑——那一剑出得又狠又果决,没人能在那一剑里活下来。
那可是天道毁灭者的一剑。
要不是他的执念太深,早就身死魂灭了。
既然他没有生还可能了,所以也不能怪江月白不找他。
当然......这只是他替江月白这个可恶的薄情郎找的理由。
毕竟真正惦念一个人,就算千难万险也会执着找下去的。
不过难过的时候又有些庆幸。
江月白忘了他,是他难过。江月白要是一直记着他,就是江月白难过。
他还是更舍不得江月白难过。
重伤的魂魄修炼起来要花更多时间。
穆离渊花费了一千多年,终于积攒够足够的灵气,能给自己捏人形的壳子了,只是一连捏废了好几十个,每一个都丑得不堪入目。
和江月白相见固然重要,但用一个好看点的外壳去相见更重要。
他面对江月白时是非常不自信的,独自反思了这么多年,他承认了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江月白喜欢的地方。
从前让他错以为是爱的那几次施舍,其实只是因为他有用处,如果除开那些用处,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能配得上江月白。
也许只有长得不错这一点了,毕竟江月白夸过他眼睛好看。
现在要是连这一点都没了,那就泯然众人矣。
于是穆离渊又花费了几十年精进捏人手艺。
经过不断尝试与不懈努力,他终于给自己捏了个人模狗样的壳子。
眼睛捏得尤其好,和当年的自己不相上下。
好到他高兴地对着镜子看来看去。
然后就是等。
一等又是好几百年。
每晚他枕着手臂躺在屋顶看月亮,心想江月白还真是不着家的坏男人。
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好玩吗。
等将来江月白回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他一定要提前准备好麻绳,再准备好一个结实的麻袋。
见到人就直接捆得结结实实塞进袋子里,扛回自己的秘密巢穴,先折磨个十天十夜再说!
这回他心意已决,秘密巢穴已经挖了几十米深了,周围布置得机关重重,把人锁进去就别想出来。
复仇的计划想了很多,可真见到江月白的时候,他就又都全忘了。
只剩下痴迷和眷恋。
月明星稀,水天一色。
江月白站在岸边,晚风吹起长发,飘动的阴影与晃动的波光映在侧脸,一个对视就让穆离渊失了神。
“船家,往柳溪镇去么。”江月白问。
穆离渊原本吊儿郎当咬着草坐在船头,回过神后立刻站起来:“去啊,当然去。”
江月白上了船,穆离渊解开绑在岸边的绳子:“那片儿我最熟了。”
江月白说:“我应一朋友邀约去往柳溪游览,初来云山一带,人生地不熟,若船家熟悉路途,再好不过。”
“对,再好不过了。”穆离渊笑着重复,在心里说:上了我的贼船就跟我回我挖好的秘密巢穴吧,去什么柳溪镇找什么朋友,我的麻绳麻袋都放在船舱里了。
“这条河水路难走,水匪还多,”穆离渊拿出嘴里的草,顺手插进自己高束马尾的发带间,“幸亏你遇上我了。”
江月白看着他的动作,弯了唇角:“草不能随便插头上的,你是要把自己卖了么。”
“可以啊,有这个想法。”穆离渊点头,真诚道,“客官要买吗?我很便宜的,真的,给钱就卖,结实耐用功能多。”
江月白笑了笑:“行,那我买你一路,好用了继续买。”
穆离渊开心得不行。
虽然就说了几句话,但是江月白居然接了他的玩笑诶!还对他笑了。
原本他打算把江月白绑走好好算账,问问他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把这么多年受的苦都全部倾诉一遍,再把人捆在床上翻来覆去狠狠收拾一通。
这想法想了几百年了,可见到江月白此刻自在无忧的模样又不忍心了,什么问题也不想问、什么旧事都不想再提了。
既然江月白没有解除忘尘,一定是也不愿记着那些旧事,那就让江月白这样继续开心下去好了,自己做个他新认识的朋友就够了。
什么秘密巢穴,还是算了吧,就当给自己挖的吧,等陪完了江月白这几年,他就回里面躺着,等着下一次遇见。
等到生命耗尽的时候,就直接躺进去不出来了。
他已经给四壁画了无数个月亮,有月亮陪着他睡觉就够了。
江月白迎风坐在船头,回过身问:“相逢有缘,船家怎么称呼?”
小船离岸,缓缓行驶在水上。
盛着满船月色,波纹荡漾开星河。
“前路还很长呢,”穆离渊撑着船,望着月光里的江月白,露出一个笑,笑里却有一丝微微的难过,“咱们慢慢认识嘛。”
不知这次能不能以朋友的身份陪江月白久一些,只希望不要让江月白讨厌就好了。
“既然你卖给了我,”江月白说,“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穆离渊愣了一下。
而后高兴得连忙点头:“好啊!”
江月白瞧着他头上摇晃的小草,说:“就叫你‘小草’吧。”
【??作者有话说】
主人与便宜买来的小跟班 (● _ ●)
跟了江月白几天之后, 穆离渊就知道为什么江月白管他叫“小草”了。
因为这次江月白的身份是游医,一路上每天都在研究沿途各种植物,张口闭口都是这个草能不能入药、有什么功效。
前往云山柳溪镇, 也是因为另一个名医的邀请,说此地深山中有极品药草。
穆离渊觉得很奇怪, 江月白就算实在闲来无事回到这个世界, 也应该当个随意游览人间风景的逍遥散客,为什么要研究医术呢。
首先, 这不是江月白这种杀伐果决的剑修兴趣所在。
其次,江月白想要给这个世界里的谁医治, 只要不是死透了的人, 简单动动手指就行了,还需要借用医术吗?
他很想问个究竟, 但又忍住了。
这次他决定当一个懂事乖巧的小跟班。
不找事不惹事不吃醋不嫉妒不暴露自己的占有欲不给江月白添堵不让江月白生气——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待在江月白身边。
毕竟这样相伴的机会太难得了, 一千多年才等来这一次。
他这次一定要谨言慎行。
江月白在柳溪镇的朋友是名震一方的神医, 名叫柳韶真, 被尊称为“回春手”。
这位回春手大师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医馆, 医馆每天都车马盈门, 天不亮就有人在外面排起长队。
江月白带着自己没花钱就买来的小草在医馆住了下来。
房间不大,江月白睡床, 小草打地铺。
白天江月白带着小跟班上山找草药, 晚上回医馆研究医
日子简单平淡。
偶尔江月白还会亲自烧火下厨, 做点吃的。
穆离渊还从来没见过江月白做饭的模样,每次都站在旁边呆呆地看——
烟火雾气氤氲里江月白的侧颜轮廓褪去了那点冷, 只剩下温柔。
垂着眼去碰案板上食材的时候, 修长手指弯曲的弧度也很温柔。
穆离渊几乎想当案板上的面团了。
“小草饿了么。”江月白煮好面, 喊他, “来吃点。”
“啊......?”穆离渊回过神,“噢!好嘞!”
穆离渊一开始对自己“小草”这个名字不大适应,好几次江月白喊他时他都愣住,而后才赶忙回答:“我在!”
不过时间久了,他对这个名字有了感情,甚至有点喜欢了。
既然现在江月白最感兴趣最在意的是药草,
然后他叫“小草”,
综合两点,就得出——江月白在意他!
江月白每次给他盛饭都盛一大碗,足以说明这个感觉没错。
看来人模狗样的壳子的确还是管点作用的。
只是遗憾的是,江月白做的食物他尝不出味道,吃起来味同嚼蜡,怎么咽都咽不下去,嚼着嚼着就想吐。
大概是因为他一千多年没吃人吃的东西了,已经完全不适应进食的过程了。
反正肯定不是江月白的问题。
江月白看着他纠结难言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没事,不好吃就别吃了。”江月白说,“等晚上带你去买点街边小摊的好吃的。”
旁边顿时响起两道反驳的声音:
“谁说不好吃的!”黄裙子少女鼓着腮帮子含混说,“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对对!太香了......”另一个绿裙子少女也点头,从大碗里抬起头,嘴边全是酱,“光顾着吃了,顾不得说话......”
两个少女是柳韶真的徒弟,平日在医馆帮忙。
但自从江月白来了之后,他们待在江月白小院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师父身边的时间都多。
“吩咐你们去煮药,几个药锅全都糊了,浓烟滚滚吓得病人以为着火了。原来两个贪吃鬼在这儿呢。”
柳韶真踏进院子,两个少女都慌慌张张满脸沾着饭渣站了起来!
“师、师父......”她们放了碗就要跑。
柳韶真瞅着她们手足无措的模样,无奈笑道:“罢了,瞧你们如今做事心不在焉的,不如这几日跟着这位岱师傅采药吧。”
“真的吗!”两个少女欢喜得两眼放光。
穆离渊本想说“屋子住不下了”,但想起自己给自己定的“乖巧懂事”“谨言慎行”的规矩,又闭了嘴。
他倒不至于吃两个可爱少女的醋,只是屋里晚上有别人的话......
他就没法跪在床边托腮看江月白的睡颜一整夜了。
看来以后只能偷偷看了。
傍晚的时候,柳韶真又来了。
邀请江月白去闹市看表演,说今晚有皮影和舞狮。
穆离渊一下子警觉起来。
少男少女们心思单纯,只是单纯喜欢江月白这个人而已,医馆里不少伙计弟子都喜欢江月白,总是来这里缠着江月白做饭蹭吃蹭喝——那是干净纯粹的喜欢。
可这个柳韶真心思肯定不单纯。
穆离渊想替江月白拒绝,可是不敢开口。
这次与他重逢的江月白和以前有些不同,虽然对他温和,但总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与陌生感——这种感觉让他心里时时刻刻怀着微微的不安与惧怕。
“走吧,”柳韶真对江月白说,“好久没和你喝酒了,今晚不醉不归。”
穆离渊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了,大着胆子替江月白拒绝道:“我家主人不去了吧,明早还要早起上山呢。”
然而柳韶真完全忽视了他的话,
一双笑着的桃花眼只盯着江月白。
穆离渊简直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好啊。”江月白放下手边的事,站起身,轻声道,“正想去找你呢。”
这语气太自然了,完全是两个交情颇深的知己老友。
穆离渊忍着生气说:“主人,今天太晚了。”
可江月白已经系上了披风。
穆离渊快要忍不住了。
“我带着小草一起吧。”江月白又说。
穆离渊的气一下子消了。
......
夜晚的闹市人山人海。
不仅有皮影戏和舞狮子,还有喷火套圈吞剑......各种神奇表演应有尽有。
江月白与柳韶真在前面并排走着。
穆离渊在后面跟着。
一路什么表演都没看,全观察柳韶真的手往江月白的肩膀上放了几次了。
下次坚决不能同意江月白和这个人一起去什么地方了。他心里想。
可惜他只是个小跟班,不知道江月白会不会听他的意见。
夜幕降临,街道的灯笼接连亮起。
笑闹的人影在灯火光影里晃动着。
江月白与柳韶真边走边聊了一路,全程没有回头搭理小跟班。
似乎忘记还带了小草出来了。
人流逐渐拥堵起来。
戏楼前车水马龙,宾客的珠光宝气把本就雕梁画栋的戏楼涂抹得更加色彩艳丽。
“听说今晚有名角儿坐镇,瞧瞧去?”柳韶真说。
江月白转过身,姹紫嫣红在身后都成了朦胧背景,衬出格格不入到失真的一抹侧影。
“什么戏。”江月白轻声问。
柳韶真似乎不大清楚,远远望着戏楼里,“嘶”了一声:“什么......还魂记?讲鬼怪的?”
江月白微微弯了唇,笑了下:“讲爱情的,走吧。”
穆离渊很想喊住江月白。
这里的气氛很华丽,但也很堕落。
总之不适合干干净净的江月白。
“主人,”穆离渊开口说,“咱们别去了,天都黑了。”
柳韶真已经跟着人流跨进门槛了。
江月白听到他的话,从门前的台阶上停步,略微回过身,看着他。
空中是月光,背后是灯火。
穆离渊第一次发现,原来江月白不论放在哪里都是惹人沉沦的。
在刀光剑影的杀场是。
在倚翠偎红的风月场也是。
江月白看了他一眼,又微微转过脸向里——是个随意又不容拒绝的动作,示意跟着。
穆离渊心跳有点快。
大概是周围的人太多了,摩肩接踵,挤得他出了一身汗。
客人很多,但迎客的伙计精准看到了柳韶真与江月白。
没一会儿,连这座凤鸣楼的主人都下了楼,走下楼梯时一路连笑带招呼,惊动了沿途一群宾客。
“哟,这不是回春手嘛!”她又笑着望向江月白,“岱先生许久没来啦!”
穆离渊听到这话,又忍不住开始生气了。
江月白明明和自己说“初来云山一带,人生地不熟”,结果明明和这个柳韶真这么熟,连戏楼的姑娘都认识江月白!
分明是拿客套话敷衍自己,随意一句就让人对他卸下防备心生亲近了,
骗得自己连卖身钱都没要!
穆离渊强压着怒火,跟在两人身后上了二楼雅座。
贵客来了,再大的名角儿也即刻出场。
帷幕拉开,大堂戏台灯火渐明,二楼的灯笼隔着熄灭,只剩昏黄微茫。
“他们都以为我是个爱戏的,实际我只是爱听个声响,演的什么一概不知晓,”柳韶真打开酒壶的小盖闻了闻,“有人在台上唱着,有人在台下闹着,这酒才喝得有滋味。”
江月白淡淡说:“那你也算是懂戏的了。人间百味,台上唱的是假的,你品的是真的。”
穆离渊抿着唇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观察着江月白。
他以前从没有见江月白进过这种地方,所以面前这幅场景极具冲击力到了难以接受的境地。
江月白身上天生带着凡俗难近的气质,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出尘不染的,但坐在这片灯火暧昧的烟花之地时,似乎终于被染上了几分放纵的意味。
但这层意味只流于表面,给江月白的冷冽蒙了一层淡绯色的纱,隔雾观山般带着点诱人深入的蛊惑。
只是这种蛊惑落在看的人眼里,莫名会激起一丝不安。
仿佛妖娆火热的花丛里意外落下了一片雪,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融化。
穆离渊咬紧了牙才控制住自己想上前质问江月白来过多少次这种地方的冲动。
咬得牙根都渗出血了。
江月白对各种细节规矩很是熟练,熟练到根本不用翻看册子就说了台上的是哪一折,一曲落幕时很自然地给外面的小厮打手势,要他把赏钱送到后台,顺便拿酒来。
这里的酒不同于别处的酒,酒要随着戏喝。
比方今晚这一场,第一折是梨花春,第二折是紫竹酿,第三折是松苓夜。
“哪里那么多讲究,”柳韶真喝了口酒,咂嘴道,“我一人来的时候,直接吩咐全上了,一次喝个痛快。”
江月白笑笑不说话,没喝酒只捏着酒杯,似乎很专注于台上戏。
穆离渊看着江月白随意叠腿靠坐着的身姿背影,松开了咬着的牙,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江月白本就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只是以前没有当着他的面做过这些。
他们是师徒,是仇敌,是不可言说的身份,总是相遇在腥风血雨里,没空享受太平年。
每换一个身份角度观察,他就能多描摹出江月白一分。
但永远描摹不出完整的全部。
那是独属于江月白的神秘感。
曲终人散,楼下开始清客,凤鸣楼的管事专程来说,要给江月白这个出手阔绰的客人单独多加一曲。
江月白摇摇头,说不用,只道:“我想看看那枚绞丝镯。”
闺门旦的手上戴了一枚金丝玉镯,每次抬手落手,都会在灯火中闪出光泽。
方才江月白凝神盯着看的就是那个。
“哎哟,您好眼力,”管事道,“那可是我们的镇楼之宝啊!”
他滔滔不绝介绍,“平时就算有贵客也只舍得拿一件出来,那是前朝公主风光出嫁时候的首饰,一套三件,叫做‘金玉满堂’,传说能戴着这套出嫁,享尽富贵喜气,夫妻白头偕老......”
“我知道。”江月白道,“出个价吧。”
管事比了个数。
柳韶真也不喝酒了,站起身说:“不是问题,我回去叫几个徒弟抬银子过来。”
江月白抬手挡住了柳韶真:“我出门带够了银票,而且,”
他停顿一下,缓缓说,“这是买给我爱人的,要别人付钱的话,就不算我送的了,他会不高兴的。”
穆离渊忍气吞声站了几个时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了。
连主人都忘记喊了,直接道:“你要买给谁?”
江月白不回答。
管事连忙带着伙计去给贵客包东西了。柳韶真坐回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么多年,你走遍山水寻药,那人的病还没治好吗?”
灯影下江月白微垂着眼:“心疾难医。”
穆离渊终于明白了。
原来江月白要治的那个人,生的是心疾。
那的确再高的修为、再通天的本事也治不好。
心里的结最难解。
比如一个人对另个人爱而不得,那就算让对方服了锁情这类顶级秘药,依旧无法得偿所愿——在痛苦煎熬中被迫表达出的爱,不是真正的爱。
“这么拖着不是办法,”柳韶真欲言又止,“若那人的病一直治不好......”
江月白说:“那人如今对我心有怨恨隔阂,等我治好了他的病,也算于他有恩一件,到时再表心意不迟。”
柳韶真点点头,眸底却有一丝暗色。
穆离渊见江月白一直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说话了。
总之他明白他已经错过了江月白太多年。
这些年里江月白难免又有新的朋友情人,他没资格也没法过问了。
光听着也不知那个人是男是女。
但那个人一定很好。
要么风姿倾城,要么才华横溢。
居然能让从不看重情爱的江月白为之一掷千金......
想着想着就委屈了起来。
这世上竟还有人舍得对江月白“心存怨恨隔阂”,这可是他想要尽情去爱都没有资格的人。
......
夜深时,江月白与自己一路垂头不说话的小跟班回到了医馆。
两个少女正坐在院子里煎药,见到了江月白都起身凑过来,捂着肚子说:“先生回来得好晚啊,我们俩都要饿晕了,好想吃先生做的饭啊。”
穆离渊心道:江月白做的饭真真不好吃,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前仆后继地来找江月白蹭饭吃?为了和江月白多待一会儿无所不用其极了吗?
随即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为了待在江月白身边无所不用其极的是他自己。
江月白提着个纸包:“山楂糖球,给你们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