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江月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兵不厌诈,”江月白话音很平静,仿佛只是指点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最有用的一招。”
兵不厌诈,可他最害怕被骗。
尤其是被江月白。
穆离渊不顾身前的剑,直接上前要抱江月白。
江月白立刻翻腕撤了剑,没有伤到他。
“为什么要骗我......”穆离渊捧着江月白的脸吻,一遍遍低喃,“你不能再骗我......你不许再骗我了......”
江月白被他扑得连退几步,后背撞在桃树,树枝摇晃,碎花落了满身。
“教你一个致命杀招,”江月白说,“委屈什么?”
“我不学这招,太疼了......”穆离渊眼睛还是红的,“师尊刚才明明说要给我奖励的......”
江月白单手收剑回鞘:“说吧,要什么。”
穆离渊通红的眼睛立刻又漫开了笑意,表情是难以掩饰的开心兴奋。
江月白已经做好了他要说些不堪入耳词句的准备了。
“想要师尊明天别出门去管那些弟子们了,也不要和别人传音说话,留在家里陪我,我给师尊做好吃的。”穆离渊满怀期待地地看着江月白,“好不好?”
江月白:“......”
* * *
圣灵台寒风猎猎,山雨欲来。
刀圣洛锦发间佩着血红色的修罗獠牙发饰,与一身繁花锦缎红袍格格不入,又诡异地相得益彰。
“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吗?”萧玉洺提着剑挽了个剑花,不优美,甚至非常粗糙——差点把他自己的袖子割出口子。
“当今剑法有此造诣的修士,不过二三。”洛锦打个手势,示意旁边人扶着洛炎去休息,沉重长刀竖直落地,右手搭在刀柄上,微微抬起下巴,半垂的眼皮显得几分冷蔑,“我都领教过。你这套剑法,不是他们任何一个的风格。”
萧玉洺卷起舌头顶了顶侧腮,是个很挑衅嚣张的笑法,将铁剑扛上肩头:“那不更能证明是我独创的咯。”
“倒像我一个故去的朋友。”洛锦缓缓补完了上句。
萧玉洺点点头:“朋友。”
他左右环视一周,日月山庄修士守卫层层叠叠,比武台下围观群众数以千百计,都在凝神专注望着他二人。
“刀圣措辞不必这般拘谨,”萧玉洺重新看回洛锦,“你完全可以直说,一个故去的情人。”
洛锦淡褐色的瞳仁缩紧了些。
“哦不,我想想,”萧玉洺敲敲太阳穴,“一个爱过却不能相守的爱人?”
洛锦原本虚虚搭在刀柄的右手猛然握住了刀柄!
“哎,别那么急着发脾气,我也不知道你们当年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萧玉洺扛着剑后退了几步,摆了摆手,“要不您自个来讲?”
日月山庄的修士守卫自然不敢当着主人的面露出什么异样表情,但离得远的围观修士们已经神色各异了,更远的已经在交头接耳悄声议论了。
洛锦没有拔刀,而是忽然快步向前,停在极近的位置。
刀圣周身气场威压极强,红袍带来扑面的寒气,洛锦个子很高,面对面时比萧玉洺还要高出半头,半垂眼皮俯视的神情依然冷蔑,但又因为疾走的步风显出一丝紧张焦躁。
“你在说谁。”洛锦压低了声音。
“明知故问?”萧玉洺抬眼。
洛锦手起厉风过,向着萧玉洺侧脸抓去!
萧玉洺避得很快,笑道:“我没易容,用的幻术。”
“你是......”洛锦的手改道向下,揪住了萧玉洺的衣领,把他往上提,“谁?”
萧玉洺面上还是无所顾忌的淡笑:“你想问,‘你是他的谁’,对不对?直接点,刀圣大人,直接点也许当年你也不会被抛弃,咱们都是脸皮太薄了。”
“被抛弃......”洛锦的手缓缓松开,眼神里的敌意融化了一瞬,半垂的眼皮抬高了些,月色照出了眸光,像是双眼忽然有了神,“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萧玉洺挑眉,得了,又是一个痴情病且病入膏肓的。
“被抛弃”三个字自动忽略,倒是精准提炼出“还活着”。
“想见他?”萧玉洺整了整衣衫,把剑放回旁边的架子,“很容易啊。”
洛锦抿着唇盯着对方,握刀的手指细颤着,浸满了汗。
萧玉洺转身朝着人群大喊一声——
“小圆!出来!”
窸窸窣窣议论着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顺着萧玉洺看过来的视线彼此相视,又转身向后。
洛锦也转过头,目光紧紧盯着人群之中。
无人应答。
“我怎么和你说的,等我比赢了,你要在台下迎接我,”萧玉洺半点不着急,面带温和的笑,缓慢地说着,“这样我以后才会天天给你做鱼吃,还给你买虾......”
拥堵的人潮忽然动了动,沿路修士都被挤歪了腿,差点站不稳。
圆脑袋从修士们的腿脚衣摆里探出头,像个从泥地里钻出来的地鼠。
“你赢了?”小圆问。
“嗯哼。”萧玉洺点头,弯下腰一把将小圆捞上了比武台。
洛锦视线在小圆身上扫了一圈,又看回萧玉洺,微微皱眉。
“介绍一下,”萧玉洺摸摸小圆的脑袋,“这位是随风的儿子,随小圆。”
洛锦的表情极度复杂。
震惊,不解,怀疑,气恼......在同一时刻盛满双眸,几乎要撑裂这双眼睛,淡褐色的眸子发散出几分血红的狂躁戾气。
“你说什么疯话。”这句话暗哑至极,像是一声低吼。
“我说的实话,这就是随风的儿子啊,怎么样,长得像他吗?”萧玉洺撑着膝盖弯腰转头,作出瞧了瞧小圆样貌的动作,“嗯......还没太长开,可能长得像他母亲......”
忽然头顶旋过“嗡——”的一声震鸣。
“别耍花招了!”洛锦猛地提起沉重的长刀,周身的杀气骤然暴涨,“你还没赢!”
杀气不是冲着萧玉洺,而是冲着他身旁的小圆!
萧玉洺立刻上前一步把小圆护在了身后,迎着刀光依然满脸云淡风轻,甚至还在调侃:“我是这孩子的干爹,你要是伤了随风的孩子,可就彻底和随风没戏了。”
“这就是你说的挑战?”洛锦阴狠道,“用这个臭小孩就想要挟我让出山河器?”
“我还以为有了这个筹码稳操胜券了呢。”萧玉洺没有慌乱,还在笑,“没想到刀圣是个冷血无情的,这点你可比不上随风的新欢,人家能忍受养着心上人和别人的孩子,你还是不够大度啊......”
洛锦挥刀便斩!
萧玉洺拉起小圆飞速后掠,跳下比武台奔向日月湖,脚步点水在湖面拉出一道水花四溅。
洛锦的身影化作一阵红色的疾风,转瞬出现在二人身后!
萧玉洺并指结印,水浪掀起作屏障。
长刀自上而下劈开屏障,小圆急忙缩了下脑袋,埋头萧玉洺怀里,萧玉洺右手扣住小圆后脑,侧身堪堪闪过了这突然出现的一刀。
“看不惯我就冲我来,刀刀向着孩子算什么好汉?”萧玉洺左手握拳,四周水流旋转汇集,在面前凝结成水雾屏障。
洛锦不回话,翻手又是夺命来的一刀!
萧玉洺有些招架不住,洛锦紧逼不让,刀影一分为二,二生三,三生无数......
密密麻麻的利刃光影扎进水流之中,水雾屏障霎时间分崩离析!
萧玉洺丝毫不恋战,转身便撤。
小圆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这个女人好凶啊......”
“吃醋了,没办法。”萧玉洺抱着孩子逃命的时候还在笑,“他和你爹不是一类人哦,要是当年江月白把你留给这个变|态,你早被他剁了分|尸了。”
小圆闻言发了个抖。
“哦,还有,他可不是女人,只是爱穿红裙子罢了,那是婚服。”萧玉洺笑里全是调侃,“当年他直接穿着大红婚服追上门要做江月白的道侣,我还喊过他洛锦仙子,我是夸他穿得好看呢,结果被他记仇好多年......”
“闭嘴啊!别说了别说啦!”小圆打断萧玉洺的喋喋不休,紧搂住萧玉洺的脖子惨叫,“你还说你稳赢!怎么不动手啊!快打啊!”
空中阴云密闭,电闪雷鸣,日月湖畔早已围起了千百守卫,密密麻麻的灵线环绕成困缚阵法。
“这不是怕伤到你,畏手畏脚。”萧玉洺换了个手托住小圆,另只手召出了玉仙灯——
淡紫色的幽光霎时间幻化成朦胧的雾霭,隐去了两人身形。
药香弥漫,影影幢幢......
洛锦的长刀在雾气里疯狂劈斩!时浓时淡的烟雾被斩得扭曲,交错成诡异的形状。
几十刀下去,烟雾缭绕的深处忽然迸溅开几滴血!
洛锦瞳仁紧缩,向着同一地方又是狠狠一刀劈过去!
萧玉洺被砍中左肩,玉仙灯翻落,幻景顿时烟消云散。
铺天盖地纵横交错的困缚阵线在同一时间从四面八风飞速汇聚,缩向中央,猛地勒紧了萧玉洺的身体!
极细的银线勒紧衣服深陷皮肉,在他身上崩出了数十道血线!
锋利如刀刃的细线擦着小圆的侧脸而过,小圆吓得浑身一颤。
萧玉洺用手护住了小圆,手背登时被划得血肉模糊,他强撑着转身,脚下腾起轻烟,飞身疾行。
然而前方又一张纵横交错的阵线网成形,像密集缠绕的刀弦,由远急速缩近——
小圆吓得不敢看,双手捂住了眼,颤巍巍说:“你到底行不行啊......”
萧玉洺的嗓音在急风里显得飘忽虚弱:“其实你爹说得没错,医修向来不练杀招,我打不赢这个变|态,本就是来赌的。”前行无路,萧玉洺停了下来,轻声叹气,“现在赌输了,恐怕要搭上命了。”
小圆焦急得掉眼泪:“我就知道!你不靠谱!我就不该跟你来这......”
背后响起恐怖的风声。
红衣踏水飞速逼近,刀光快成了一道电闪,还没落下就率先有泰山压顶般的沉重闷流冲击而来——
萧玉洺用有生以来最快的反应速度掐了隐遁咒诀,把小圆塞进去前还不忘打趣:
“记得跟江月白说我是为救他儿子死的,让他愧疚一辈子。”
隐遁口旋转闭合。下一刻,洛锦的长刀裹着霹雳雷光劈下!
萧玉洺这回压根不躲,转过身,直视着朝向心口夺命而来的刀锋。
周围的景色都扭曲旋转成了模糊的风,凶猛杀气在他眸里渐渐缩成一点红光!
又炸碎成漫天的碎枫,在寒风夜色里缓缓飘散。
萧玉洺面不改色。
良久,才笑了一下:“哟呵,不会吧。”
“我赌赢了?”
空中一圈一圈巨大的墨色波纹,仿佛游龙怒吼,连带山河震颤!
数百道墨色的剑影纵横交错,将看不见的风都劈开了惨叫着的伤口!
杀气腾腾的剑光飞速旋转,最后烟消云散,只剩漫天温和的浅粉色桃花纷纷。
洛锦僵硬地垂下手。
周身扬起的滔天巨浪后知后觉地坠落,仿佛一场瓢泼大雨,把他的红衣浇得湿透。
他淡褐色的瞳色也被映照成了淡红——像在流血。
“除了给我找麻烦,你做成过一件事么。”
江月白缓缓松开手掌,刀从掌心滑落时带下了几滴血,如同花瓣碎屑。
“是啊,离了你我活不了啊。”萧玉洺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说。
天月皎洁,水月红晕。
起伏的波浪像凹凸不平的镜面,映着三人的倒影。
血光,杀气,碎裂的刀剑......在水天一色里都成了恍惚与迷蒙。
洛锦死死盯着挡下自己这一刀的江月白。
眼底神色从惊愕变成了不可置信......
又从不可置信变作了欣喜若狂。
洛锦的红衣被炸碎的利刃划出了数道血痕,深红浅红纵横交错,血从眼角流了出来。
岸边千丝万缕的灵线阵法熠熠生辉,晃动着,震颤着,好似万千火把不夜天,随风燃烧起喧嚣,将面前的人衬得遥远不真实。
他低声喃喃:“这是梦吧......”
江月白转过身,面上摆出了一个冷淡疏离的微笑:“听说刀圣大人突破成功了,恭喜。”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眼神。
洛锦痴痴站着,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动作。
三百六十九年,
十三万四千七百七十七个日夜,
他们分别了有多久,他记得清清楚楚。
再次相逢,他们该说些什么。
似乎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该是一句冷冰冰的“恭喜”。
昔年的心结幻境残忍可怖,他一次又一次被困在无数次无法挣脱的梦魇里——
血红的天,血红的地,血红的刀。
无数血淋淋的手高高举起,冰凉的利刃猛然扎进他的脖颈。
脉搏的血喷射而出!像奢华美丽的泉涌。
他睁大眼睛,张大了嘴,却只能无声哀嚎。
他体内流淌着稀有的凤凰血脉,那些养大他的亲人只为了喝他的血。
童年的阴影伴随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走出那些血腥。
他最怕的就是红色,见了血,他就会发疯。
幻境是他的心结,虚影是他的幻想,自己把自己捅到遍体鳞伤,就能从鲜血里清醒。
那年仙门遇险,千百名修士被困在可怖的醉仙窟里,每个人都陷在人性最低劣最肮脏的的欲|望幻境,昏沉堕落,无法自拔。
他却不怕。
流血就能清醒,这是他最痛的解毒之法。
虽然每流一次血,他就更疯一些,离死亡更近一些。
但他一点也不畏惧死亡,向死而生,本就是凤凰血的宿命。
然而又一次刀尖扎向颈侧时,却没有鲜血喷出来——
“血流得还不够多吗。”救命恩人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他锋利的刀,“有人想你死,但那个人不能是你自己。”
不用流血了,他的救命恩人给了他另一条解毒的生路。
艳丽的血色绕着清凛的白。
在醉仙林浓烈的蛊毒里缠绕交错,变作了斑驳绚丽的一场梦。
这样的初遇太过惊心动魄,荒唐的宿命感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要陷进另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潭。
再次醒来的时候,醉仙窟里的毒雾仍然浓郁,可洛锦却无比神清气明,深吸口气,嘴角带着不自觉的笑,仿若新生。
酒毒情毒解了,他却中了另一种更美的毒。
“你别走。”他追着那个人。
那个人在浓雾中回过头,耳鬓的细汗随着回身的动作流淌而下,仿佛虚幻画影里细微的一笔,在提醒他方才的荒唐并非一梦。
“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洛锦从贴身的地方拿出一朵红色的花,“你带着这个走,等我回族里说清楚,就去找你。”
那个人语气冷冷淡淡的:“找我干什么。”
洛锦莫名有些不安,但又觉得这人既然能付出这样多救自己,绝非冷血之人,于是回答道:“找你成婚。”
凤凰血是烙印在每个人身体上的族花,离开主人身体后花期很短,只有昼夜,因为花芯会漫出剧毒的汁液,在夜色里消亡自毁。
枯萎成一朵凋亡的美。
那人看了看他手里的花,表情变化,似乎是一个淡笑。
“你多大了。”那个人问。
洛锦以为对方要了解自己生辰八字,连忙说:“我七月廿四就满十六了。”
“十六。”那个人的淡笑里带着一丝嘲讽,“十六岁还这么天真么。”
洛锦怔了怔:“什么......”
“我救人只是为了集齐七种蛊灵,救你是因为蛊毒浓雾不能见血。”那人右手展开,掌心的红石闪烁了一下,“还有,借你的凤凰石一用。”
洛锦呆立着,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凤凰石是深藏在丹府里的宝物,比族花还要珍贵,能够调动所有凤凰血脉。方才他昏昏沉沉醉生梦死,身体经脉被大开都没有力气反抗。
他被骗了。
原来这个人和那些凶残可恨的族人一样,只想榨干他的价值。
从彼时起,他的梦魇换了模样。
很多年后,万众瞩目的渡劫雷云里,洛锦发疯般将那些举刀朝向自己的亲人假影剁成碎块!虚幻一一勘破,他就要突破成功......
长刀却停在了那个人身前。
斩断情障,他软弱地下不去手。
哪怕只是个幻影。
汹涌的电闪雷鸣将他淹没,洛锦颓然跪在地上。
发觉满地都是自己送出却没人要的枯萎花朵。
就这样死在心结里吧。
反正这世上也没人希望他活着。
怒雷劈下,红衣成了血衣。
有人抓着头发提起了他的头——
“堂堂刀圣,死在这里,要全天下人看你笑话吗?”
洛锦被抓着头发被迫仰脸,表情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他的心上人人如其名,像风一样捉摸不透,又像风一样,无处不在。
四目相对,洛锦的眼泪滑了下来。
青云楼千万人围挤,苍穹上风雷电怒吼,他看着眼前人,说的是:
“那天......你为什么不要我的花?”
这个人看到了他身上最珍贵最隐秘的凤凰印记,明明要负责一辈子才对!
“别幼稚了。”随风的话冷冷的。
“那就让我死......让我死!不要再救我了!”洛锦发狂般红着眼睛嘶吼,“就让我死在这里!”
雷劫爆炸,道道电鞭劈在洛锦背后,震得他七窍流血。
随风极轻叹了口气,像是在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幼稚小孩,在他身前屈膝半蹲,捡起了他脚边的残花。
洛锦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知道这种花为什么花期短吗。”随风将花枝上的小刺一根根拔下来,“因为它的花芯会流血,血是有毒的。”
洛锦还在发愣,没意识到身后的电闪雷鸣在渐渐消失。
“别让自己再流血了。”随风将这朵花插在他被血浸染的衣襟口。
洛锦激动得要流下泪来——这是他的心上人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猛烈的一掌撞在他胸口,整个人被极大的力度推出了雷劫旋涡!
狂风吹乱衣衫碎发,洛锦惊恐地睁大双眼,只看到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
雷劫被激怒,恐怖的闪电霹雳瞬间淹没了那点渺小人影。
“不要——”
不要!!!
每夜的噩梦都戛然而止在生离死别。
洛锦次次惊恐醒来,抱住的只有一阵空风。
但这次面前的不是空风一阵,是实实在在的,真实的人。
月亮落了,夜色寂静。
只剩下远方的火和近处的火。
洛锦沉默着,满身是血地走上前。
萧玉洺微握手指,谨慎地盯着他。
江月白的脚边躺着洛锦掉落的刀。
洛锦没有去捡自己的长刀,而是把江月白紧紧拥进了怀里!
“你看看我这身衣服......”他闭上眼叹息,“你忍心对我说‘恭喜’吗。”
他最讨厌红色。
但绣着成片繁花的大红婚服,他已经穿了几百年。
* * *
穆离渊今晚做饭很不顺利。
伤口动不动就开裂,低头做菜时来不及抬手捂住渗血的地方,染脏了很多食材。
穆离渊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池塘边照着水面专心缠伤口,缠好了脖颈的伤,又去绑手腕的伤口,最后用牙齿咬住拉紧了带子。
暗淡余晖将傍晚的落寞涂抹得更厚重,太过安静的院子静到有些可怖。
风吹过树梢,落下的碎叶子沾着雨水,落满了肩膀。
安静的院落里忽然响起花草歪倒的声响。
凝露进院从来不走正门,酷爱翻墙,跳进来时刚好看到穆离渊从树下起身。
“你怎么做这么多吃的!”凝露开心地吞咽口水。
说到一半凝露忽然想起正事:“呃对了......阁主今天好像有事出门了,晚上应该不回来了......”
“我知道。”穆离渊给她拿了碗筷,“没事,你先吃。”
“你怎么知道?”凝露问了一句,注意力立刻就被饭菜吸引走了,夹起一片酥肉丢进嘴里,瞬间喜笑颜开,“好吃好吃!”
“我给他身上放了见闻符。”穆离渊回答得很坦然。
观其所见,听其所闻,感其所感——附符之人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什么,全都一清二楚。
“啊?”凝露愣住,“那你还做这么多菜?吃得了嘛?”
“万一呢。”穆离渊在桌边坐下,“他答应陪我的,万一晚上就回来了。”
凝露呆住,随后嫌弃摇头,心里连叹:恋爱脑没有好下场。
低头喝了一大口鱼汤后,她咂咂嘴,立场又改变了些,安慰道:“你做饭这么好吃,说不定阁主真的会回来。”
穆离渊也尝了口,点点头,语气像是玩笑,带着点自嘲和心不在焉:“我也觉得,我这么善良懂事又大度,他会选我的吧,嗯?”
凝露又吃了一大块肉,吧唧着嘴说:“嗯嗯对对对,肯定选你。”
“真的吗。”穆离渊问。
凝露抬起头,见他一脸认真,只得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含混道:“你真要我回答啊,那我想想啊......嗯......关键是那些喜欢阁主的人里,善良懂事这类的也太多了,我都记不清了,更别说有健忘症的阁主了,我感觉呢......他比较喜欢有个性的,嗯嗯嗯,好香,你做菜的手艺真好......”
穆离渊双手指节相交抵着下唇,似乎在仔细思索:“什么样才算个性。”
“就是那种......哎,怎么形容呢......”凝露嗦了嗦手指上的油,忽然灵光一现,找到了合适的描述,“总给阁主找麻烦闯祸的那种。”
穆离渊微微蹙眉:“嗯?”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算根骨差的,那个空山,他资质更差,我们俩差生总是惹祸,才当上了阁主的亲传弟子,方便阁主耳提面命亲自指点,”凝露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这个秘密其他人我都不告诉的,你不许往外说。”
“嗯,肯定不说。”穆离渊保证道。
“阁主虽然总教导我们‘不要铤而走险’,但我觉得他其实很欣赏爱冒险的人,嘴上说不救,实际每一次都会管。”凝露凝露抓了个鸡腿,撕掉一块鸡皮放嘴里嚼,摇摇头,“矛盾得很,我也搞不懂到底......”
“喂!”凝露伸出手,在穆离渊面前晃了晃,“你还在听我说吗?”
穆离渊托着侧脸出神,目光落在半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动也不说话。
凝露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没发现什么异常,奇怪道:“看什么呢?”
见对方没反应,凝露摇摇头,继续吃饭。
吃了一回儿觉得没意思,重重放下筷子。
吃饭,一要东西好吃,二要聊天有趣。
这里好吃的东西不少,可旁边坐着的人却全程发呆,不吃也不喝,简直暴殄天物!
犹豫再三,凝露发传音喊来了自己那群非常能吃的狐朋狗友们。
明月高悬,院子里不再寂静,少男少女们的欢笑声比月色更美。
桂花软酪最先被一抢而空,大鱼大肉吃得每个人油光满面精神焕发,最后每人盛了一碗冰糖蜜薯粥作为饭后闲聊时的甜点。
大家吵吵闹闹讨论着阁主昨日入阵出剑的模样有多潇洒帅气。要是平时,穆离渊一定会听得专注仔细,但今夜他完全没兴致,面前的欢声笑语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因为他所有心思都在见闻符传来的那些画面上——
雨水洗刷晚风,水天墨蓝一色,满船清梦压星河。
洛锦拿起酒杯走到船边,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星光月色,水纹映在江月白的衣衫上,笼罩了一层温柔的朦胧。
“那个小男孩,”洛锦卸了獠牙发饰与长刀,凶狠的戾气也褪去了不少,“真是你儿子?”
江月白转过头。
洛锦个子很高,站在旁边时在江月白脸上遮了阴影,模糊了神情。
“在山河器内建立新天地不是易事,你要修士们元魂做押,”江月白道,“只是要他们一个保证,还是用他们做新天地的养料。”
洛锦缓缓吸气,有些慵懒地靠在身后栏杆,半垂眼皮向下看着江月白:“三界将毁,他们走投无路,什么死法不是死。”
“你是境界最高的刀剑修者,萧玉洺是修为最高的医仙,”江月白语气淡淡,“你们完全可以试一试另一种方法。”
“试什么?”洛锦冷笑,“随风,你不会要我学一千年前的北辰仙君,向天祈愿‘诸般灾祸皆降于我一身’?我不是圣人。”
船下水声汩汩,船上相顾无言。
“我只是建议。”片刻后,江月白收回了目光,晚风吹散了朦胧的雾,显出线条冷峻的侧颜,“萧玉洺与你观念不合,你别......”
“明白了,你是替他求情来的,”洛锦嗓音阴郁,“他想豁出一切用山河器炼成破劫剑,但那是我的求生命门!”
他忽然俯身逼近,“我的命就不是命吗。”
江月白想要收回扶着栏杆的手。
洛锦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张口闭口都是旁的事。”洛锦低声道,“你当年骗了我就走,现在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江月白沉默。
“你觉得......”洛锦淡红色的眼睛紧盯江月白,语调带着古怪的笑,“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江月白依然无言,甚至没有看他。
“这是我给自己做的婚服。”洛锦自顾自地说,“随风,你觉得好看吗。”
漫长的寂静。
良久,江月白终于在寂静里开口,敷衍地接了话:“还行。”
“还行。”洛锦笑起来。
笑着笑着又忽然变回阴郁的凶。
“十三万天,我每天都像守寡一样,可笑吗。我怀疑过你只是想找个彻底甩开我的法子,可我还是傻傻地等,一等就是三百年!等到三界将毁海枯石烂也没等到你心软半分。”洛锦固执的语气像在诉苦,可周身却缭绕着一层燥郁的淡红雾气,“新天地开辟,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些修士们的血肉之躯复刻一个人,一个不会拒绝我、躲着我、抛弃我的,听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