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山的雪,雪山上的花,如果能永远留在少年时,就是他最想做的事。
仙云海水在灵流的牵引下汇聚成昔年春寒峰上的融雪寒潭,紫藤树下秋千晃荡,石桌石凳落着花瓣的碎屑。
江月白坐在树下铺满落花的石凳上,把手里的星星抛进了潭心。
星星沉进潭水,溅起的飞浪像一朵绽开的花——血色的花。在月光下晶莹鲜红。
不是星星,而是一颗心。
一颗流血的,不会跳动的心。
“师尊要用死生之花救这颗心?”穆离渊缓缓走近潭边,又不敢用低头垂眸的姿势和坐在紫藤树下的江月白说话,他俯身在江月白腿边半跪,仰头问,“我可以给,但师尊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救的人是谁?”
江月白没有低头看他,只望着潭中荡漾的水波:“你不是看到了么。”
回到玄天仙境的时候,江月白带着他去了云上仙宫。
金光护体和隐息结界藏起了他的身形和魔气,但挡不住他的视线——他看到仙子们的裙袂如彩云翻飞,和登仙台上那幅场景一样华美。看到壮阔到空旷的仙宫里远远躺着一个少年,仙子们喊他“小圆”,说他是江月白最宠爱的人。
“他是什么人?”穆离渊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新收的徒弟吗?还是......”
还是......
他不敢再问。也不敢再想。
虽说师娘和师尊的婚礼刚成没多久,但这里是仙界,灵力滋养一个孩童远比凡间快得多。
江月白闻言,终于从潭中心脏上收回了视线,看向跪在脚边的人。
“我错了。”穆离渊在江月白开口之前先开了口,赶忙道,“我不该问。师尊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江月白无言的冷眸让他浑身开始发颤。他不怕死,只怕惹江月白不高兴。
是这场梦太温柔,让他得寸进尺,竟会问那样出格的问题。
他很爱江月白,但从没想过独占、更不会吃谁的醋。
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从前不管是妖林试炼还是仙门武宴,盛典结束后的春风殿都会堆满各家仙子送来的香囊书信,他早就习惯了他爱慕的人有数不清的人爱慕。
昨夜江月白可怜他,满足了他肮脏的愿望,他便忘了自己是谁了。
江月白唇边的浅笑渐渐消落,神色变得极冷。
星雨的微光让江月白的眸里残留了些温柔。但整个人还是冷的,不用触碰,就能感到冷冽的寒霜。
寒霜猛然包裹了穆离渊。
江月白朝他伸出了手——动作利落又迅速,穆离渊几乎以为江月白是要出剑杀了他,可江月白的手没有杀气,越过他的肩膀揽住了他的后颈。
把他拉到了身前。
“一颗星星换你的花。”江月白低声说,“是不是还不够。”
穆离渊慌忙摇头:“够了......当然够......”
江月白的指腹缓缓拨弄着他的眼睫:“那你装可怜给谁看呢。”
距离过近,穆离渊清晰地看到江月白盛着星光与潭水的双眸,也看到眸底波光里自己的眼睛——水气迷蒙,的确像在装可怜。
他小的时候装可怜,师尊从来都不戳穿。
他长大的时候不敢再这样了,师尊却不信他了。
“我没有......”穆离渊感到江月白贴着他皮肤的手异常冰凉,和望向他的眼神一样凉,他嗓音微颤着说,“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擦过他的眼角,又顺着脸侧滑到了他说着祈求原谅的话的唇。
他不敢再说了。
江月白手指的温度在他的呼吸里变得微凉也微烫,像一股冷冽的寒泉浸入皮肉,又在经脉里燃成了火,烧得他心跳错乱。
这是让他爱到痴迷的人。
这样紧密的肌肤相触、这样靠近的气息相交,每一个动作都是对他的残忍折磨。
可他还要极力忍着这些折磨。
江月白的抚摸带着清冷禁欲的浅淡,可落在他滚烫的皮肤就着了隐隐的微焰,变成了撩拨。
他恨自己的魔心太过肮脏,望着江月白的时候只有肮脏的欲念。
可他又在想,就算是个没有魔心欲|火的普通人,在这样的距离里感受着江月白的抚摸,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继续说啊。”江月白嗓音低缓。
穆离渊屏住呼吸,摇了摇头。
他怎么敢说。他连呼吸都快要不敢了。
江月白离得太近,折磨得他浑身都痛。
他们明明曾在湿汗淋漓中不分彼此过,但他从没有在那些紧紧相拥的夜晚里感受过欣喜和愉悦,只有痛,江月白流泪的时候他痛、江月白笑的时候他也痛。
因为他知道他从未拥有过江月白,哪怕一刻。
他在乞怜,江月白在施舍。他永远做不了心上人的心上人。
“别哭了。”江月白掐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仰起了脸,很轻地说,“我今晚不杀你。”
轻到像叹息,也像安抚。
穆离渊直到这时才发觉,有湿润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滑了下去。
他流泪当然不是怕死,只是他的奢望太多。
从前失去江月白的时候,他奢望着这辈子能再见一次江月白。他这辈子见了江月白,又奢望着下辈子还能再见。
“师尊杀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用剑。”穆离渊问。
“你想我用什么。”江月白垂望着他。
“用刀。”穆离渊的嗓音有细微不易察觉的哽咽,“用最短、最钝的那种刀。好不好。”
他从前听话本故事上说,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遍体鳞伤痛苦至极,他的魂魄就会刻印上那些伤痕,转世之后的身体上也会带着那些疤痕。
江月白亲手刺的伤痕,江月白一定会记得。
如果他还有下辈子,江月白也许还会认出他来。
“傻孩子。”江月白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晚风飘过,吹散了泪痕。把江月白的声音也吹得轻柔。
可话却冰寒彻骨。
“人才有下辈子,魔怎么会有下辈子。”
因为这不仅是仙境的风, 也是昔年沧澜山春夜里的风。
但穆离渊却感到轻柔的风吹得身体越来越疼痛——周身的金光护体结界在渐渐飘散成尘埃远去。
皮肤开始在仙风里渗血,穆离渊有些支撑不住身体,无力地伏在江月白的膝上, 看到肮脏的血一滴一滴顺着他的发丝落下,染红了白衣。
“所以渊儿有什么想做的事, 就要这辈子做完。”江月白温柔地替他擦着脸上的血, 可是越擦越多,没有了金光护体, 江月白每触碰一下他,都会灼烧出带着血雾的烟, “不要等到下辈子。”
小的时候, 江月白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他说有, 便能吃到最好吃的桃花酥。
方才江月白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他却只能说没有。不是他变得无欲无求了, 而是他的欲|望滋长得太疯狂。
“我最想做的事......”穆离渊仗着将死, 胆大妄为地握住了江月白抚摸自己唇角的手, 嗓音被血浸得嘶哑, “就是不想再做师尊的徒弟......”
江月白的目光落在他渗血的眼睛,眼睛倒映着眼睛, 他的心事就像映在透明湖泊里的星星, 江月白一眼就能捉到。
可江月白却永远装作看不到。
“我从来都没有把渊儿当做过徒弟。”江月白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知道......”穆离渊弯唇笑了一下, 又一道温热的血迹顺着唇缝溢了出来。
他不想做江月白的徒弟,因为他想做比徒弟更近的人。
江月白说他不是徒弟, 因为江月白只把他当做一件工具——从前要他的魔元炼器, 如今要他的死生之花救人。
但他最擅长自欺欺人, 只要他不想这话的真正含义, 那就算是江月白答应了,死而无憾了。
穆离渊在心满意足中闭了眼,伤口崩裂得越来越多,他疼得有些昏沉,这样融化在仙气里的死法,远比用刀子一刀一刀割开皮肉更痛苦。
他死得这样凄惨,江月白也许就能记得久一些。倒也不错。
花瓣的碎屑落进他的长发,又沾上鲜血落进江月白的白衣。
春夜寂静。
他闻着霜雪与花香的浅淡气息,感觉要睡着了......
“渊儿,”江月白在耳边唤他,“醒一醒。”
穆离渊艰难地从江月白膝上抬起头,失血过多,他已经感受不到痛,只觉得冷,浑身发抖的冷。
双腿跪得僵硬,他一动不能动,也不想动——他发觉江月白身前的衣衫已经被他的血水浸染成了淡粉。
淡粉的衣、淡紫的花,映在江月白清澈如水的眸底,像一幅画。
好漂亮......他在心里想。
他的师尊,不论怎样,都是这样好看。
海浪晃荡,飘扬起漫天的晶莹,也许是从云层上落下的冰点。
星雨、萤火、花瓣、碎雪,这世上所有美轮美奂的景色,都奢侈地汇集在他死前这一夜。
“下雪了。”江月白离得近了些,温暖的气息包裹了两人,“喝了酒就不冷了。”
仙气幻化的酒杯里盛满了仙海的水,金波荡漾,绽开一圈圈雪花落进的圆。
仙气浓烈的酒水碰到唇齿,穆离渊感到双唇都开始燃烧。
可又瞬间冰凉——
江月白与他喝了同一口酒。
还吻了他唇边的血。
如幻似梦,还是梦中的梦?
江月白说今晚不杀他,那他就只剩下天亮前这一个晚上的恩赐时光。
心上人的一夜温柔,换他这朵死生之花,怎么看都是......
死生之花不配。
他不舍得让江月白再这样牺牲自己来施舍。
他的师尊早已是别人的,他怎么能这样贪得无厌的要挟索取,一夜不够,还要一夜?
穆离渊挣扎着想要从江月白的怀里起身,可这个吻让他醉得头晕目眩,四周到处都是飘旋的仙风,他没有站起身,反而倒在了树下紫藤碎屑堆积成的花海里。
他还没有这么虚弱,扛不住一阵风。
是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满地的碎花里。
“是不是很痛。”江月白垂眸看着他满身的血,淡淡的醉气随着长发一起落在他的脸,“恨不恨我?”
穆离渊呼吸困难,淤血堵着他的喉嗓,满腔都是咸涩。
“不......”他摇头,“不恨......”
他是很痛,但他一点都不恨。
他曾经因为幼稚的爱恨做过那么多对不起江月白的事,如今江月白不计旧怨,还愿意这样对他温柔地笑一下......
他怎么可能还敢去恨。
江月白叹了口气,嗓音在海风里变得有些冰凉:“你要如何才能恨我。”
动作也与嗓音一样,从温柔变得僵冷——江月白掐住了穆离渊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轻雪里的月色顺着晃动的树枝缝隙流淌而下,落进他的眸底,像是浮起水波。
“永远......”穆离渊流血的眼睛望着江月白,哑声说,“永远不会......”
江月白用指腹抹开那些血。
而后又俯身吻了他,带着酒醉与雪凉。这回不是温柔的蜻蜓点水,是强硬的折花揉枝,把花枝都撕裂出了伤痕。
“我想要一把剑。”江月白微微喘气,“渊儿,你愿不愿意给我这把剑。”
穆离渊被四周仙风仙云里的仙气腐蚀得浑身剧痛,又在江月白的吻里醉得气息迷蒙。
这是世上最残忍的酷刑,也是他生命之中最美的一夜。
“我没有剑......”穆离渊双唇被咬出了血,眸色迷茫,又渐渐变成愧疚,“我没有保护好......师尊给我的剑......”
“不是那把剑,是一把新的剑。”江月白缓缓说,“一把渊儿做的剑。”
“什么......”穆离渊痛得呼吸颤抖,“什么剑......”
江月白不论问他要什么,他都会给,可他现在没有剑、他也不会做剑,他只有体内支撑命脉的这朵死生之花。
他竟然有些恨,恨自己浑身的价值太少,不能博得江月白一笑。
“是一把能斩开天门的剑。”江月白冷色的眼眸在此刻有了细微的亮光,星月海光闪烁在黑夜,映得江月白面容明暗交错。
“天......”仙气浸透了穆离渊的皮肤,开始向骨肉经络里渗,他的每一点声音都带着疼痛的战栗,“天门......在......”
“天门就是仙界的第三重境门,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的故事么。”江月白擦了穆离渊唇角的血,又去吻他唇角的血痕,“过了天门,才算真正飞升成仙。”
穆离渊回应着江月白的吻,在艰难的喘息里回想着模糊的从前。
师尊从前给他讲的故事里说,过了天门的仙人,便能畅游翱翔在无尽虚空,再不受任何牵绊束缚——不受山河天地羁绊,更不受光阴岁月拘束,能瞬间飞至千里万里之外,也能穿梭于千年百年之间......
那才是真正的,逍遥游。
“飞升有一条捷径,能助人连开三道境门,开第一重门需要情,开第二重门需要恨,开第三重门需要一颗爱恨之心,一颗活的爱恨之心。”激烈的吻之后是平静的对望,江月白认真地看着穆离渊的眼睛,“这颗心我等了十几年,渊儿愿意给我么。”
穆离渊微微怔住了。
十几年......?
此夜风月情浓,他却在情浓至深之时骤然清醒。
江月白只用十年连越两重境门,用的不是气运与修行,而是......
他的心?
春意再深,夜晚的风也是凉的。
穆离渊呛了一口冷冽的晚风,猛然咳出了一口血!
他宁愿自己真的只是在做梦:“师尊......你、你说什么......”
江月白说:“我要你的爱恨。”
要他的......爱恨?
这两个字从江月白口中这样平静地说出来,像一把平滑的薄刃划过心脏,许久之后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渗血泛痛。
所以江月白早在许多年前就知道了他那些不可言说的感情?
知道他的爱,仍旧放任他滋生那些不该有的爱?也知道他要恨,甚至故意引导他去恨?
“是我......”穆离渊摇了摇头,感到心间绞痛,绞出了血肉模糊的苦汁,“是我......做噩梦了吧......”
他艰难地伸出手,去碰江月白近在咫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希望面前的人可以如梦魇般飘散如烟——
可是没有。
他的手被温和的力量握住了。
“对不起。”江月白低声说,月下的眸底似有浅浅的水雾,“对不起。”
穆离渊从不敢想象江月白会对他说这三个字,此刻听到这三个字,他觉得万分不真实、更觉得彻骨之痛——他似乎已经被这三个字杀死了。
他是怀疑过那几次刀剑相向是江月白的利用,但他从没怀疑过那些年里自己的爱恨。
那是他自己的爱恨,怎么可能是江月白的算计!
......又怎么不可能?
他的一切感情都系在江月白身上。江月白对他蹙一下眉,他就心坠寒窟;江月白对他笑一笑,他就重见光明。
“剑心需要爱恨,可你现在不恨我。”江月白在轻风里低缓地问,“我该怎么办。”
穆离渊又咳了一口血!溅湿了江月白微垂着的眼睫。
他忽而明白,这分别十几年后的见面,其实连怜悯都不算,只是因为......他的爱恨之心不能用了。
江月白曾经是故意逼他下杀手......他在天机门前悲痛欲绝的发疯、在血海里肝肠寸断的痛哭.....江月白其实全都知道!
穆离渊喉嗓被血呛得苦涩不堪,他在懊悔里活了这么多年,结果一切都是假的——他还可笑地以为沧澜山上的师徒之情有过几分真心,结果竟从那样早、那样遥远的从前,他就只是对方飞仙之道的一块......
踏,脚,石。
江月白还在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穆离渊撑起上身,鲜血淋漓地对江月白笑了一下:“师尊当初救我......就是为了炼开天门的剑吗?”
江月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渊儿愿意做这把剑吗?”
穆离渊笑得更厉害。
原来方才江月白说的那把“渊儿做的剑”,真的是用渊儿做成的剑。
十几年......
十几年的爱恨......全都是冷血无情的算计!
江月白要飞升成仙,那他这一辈子算什么?!
连笑话都不算!
江月白从来不把他当人看,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这样毫无愧疚理所当然地问他一句“你做不做这把剑”?
好像他说不做,就是不识好歹、就是天大的错。
穆离渊不再压抑体内根本难以控制的魔息,猛然抓住了江月白的肩膀,将他向后推按在紫藤花树下!
“为什么......”他满脸的血在魔气翻滚里变作了暗红,一滴滴落在江月白的脸上,极为用力,又嘶哑无助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穆离渊眼前的血红被泪冲散,可江月白却愉快地笑了起来,说:“你听。”
远处有响声一起一伏,像海水的浪。
江月白被面前人狠狠按着,却没有看面前的人,而是越过对面人的肩头望向远处仙海里浮沉的心脏。
“听到了么,剑心在跳。”他轻声说。
海浪随着剑心的跳动翻滚,扬起四散的水珠,落在江月白的身上。
穆离渊的泪也掉了下来,落在江月白的身上。
“你看着我......”穆离渊伸手掐住了江月白的脖子,将他的脸重新转向自己,“你看着我......好不好......”
可这双眼眸里没有自己。
只有星月下剑心的光。
江月白等了十几年的通天之路。
可他等了十几年的江月白——他是活不长的命数,这十几年就几乎是他的一生。
再如何卑微肮脏不配,哪怕说一句他不配,也不至于这样玩弄践踏。
他在折磨里煎熬了数不清的年岁,心脏撕碎又粘连愈合、愈合后又被再度残忍撕碎,可对方根本不介意他流血,甚至还想要他流更多的血。
“师尊......”穆离渊凶狠用力地掐着江月白的咽喉,却感觉自己的咽喉窒息哽咽,“我好痛......我真的很痛......”
江月白看着身上泪流满面的人,仍然在笑。
“痛就对了......”江月白被掐得唇色苍白,颤抖地伸手去擦穆离渊的泪,“再多恨我一点,我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衣瞬间被张扬四散的魔息撕裂,江月白感到凶烈的魔气猛然冲撞开身体,从下到上,像一把布满倒刺的长刀将他劈斩开。
他从没有感受过这样凶猛直接的一次占据。
哪怕在曾经明镜烛火摇曳的魔宫。
紫藤在春风里晃动着星辰,星辰的碎屑变成染白发丝的雪。
雪又被热烈的气息融化,在相贴的炽烫之间如泪流淌。
“渊儿......”江月白抚过穆离渊身后的长发,嗓音因为窒息变成近乎无声的叹,“小可怜......”
之后的话颠簸得坎坷,如漫过礁石的海浪,飘散在了夜晚的风里,“这算......算什么......报复啊......”
这算什么报复。
穆离渊低头看着承受他怒火的人——从前那些癫狂的夜晚,江月白也是这样温柔无奈、又平静而欣喜地看着他发疯。
在对方眼里,他幼稚可笑、不值一提!只会用这种最荒唐的办法报复。
可这到底报复的是谁......
他哭得撕心裂肺,江月白却笑得愉悦。
穆离渊极力想收回自己掐着江月白脖颈的手,但双手在痛恨缠绕的魔心驱使下不受控制。
他感觉江月白根本没有反抗,也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因为他感觉不到江月白任何灵脉灵息,只能感觉到温热的喉结与脉搏在自己指节下渐渐停止不动。
江月白被掐得唇缝之间涌出成股的血水,眸光缓缓暗淡涣散,甚至覆上了一层薄雪。
揽着他的手臂也从他身上滑落,落进了花瓣的碎屑里。
肮脏罪恶的魔息将穆离渊彻底笼罩,他疯狂又绝望地想:
如果他们一起死在今夜。
此生是不是也算相守。
浓烈的魔息黑雾在穆离渊掌心聚集缭绕, 幻化出了凶利的刀锋形状。
他高高扬起手,而后用尽全力向着身下人砸去!
满地的红色迸溅而起,又纷纷荡荡飘坠。
刀锋穿过了江月白的发丝, 刺透他散乱的白衣,深深扎进了紫藤树的树根!
四周的花瓣随风翻舞, 又有更多的花瓣从树枝飞落。
落在江月白涌血的唇上。
唇线微弯的弧度仍在。
江月白在方才的强烈杀意中没有躲, 连脸都没有偏一丝一毫,锋刃擦着他的颈侧而过, 他的笑意甚至还在魔雾里深了几分。
穆离渊呼吸沉重而急促,俯身揪住了江月白的头发, 低下头凶狠地吻了他。
把唇上那片花瓣咬成了碎屑。
血味的花滑过唇齿喉嗓, 一路滑进经脉脏腑。
是江月白的味道。
他这一生求不得所望,但起码在这一刻, 江月白是只属于他的。
脖颈处的窒息感消散, 可口鼻处传来更强烈的窒息。
体内还有猛烈的魔气在来回冲撞。
江月白感觉自己到了疼痛的顶点, 咸涩的血源源不断从喉中往外涌......
但又被吻得点滴不剩。
穆离渊再次抬头时, 双唇是鲜红的, 好似夜色里一颗耀眼的宝石。
江月白喘了口气, 缓缓抬手,拿手背蹭了穆离渊侧脸混着血的汗, 问了三个字:
“累不累。”
穆离渊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
可江月白又再次对他微微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从来不痛......”穆离渊嗓音沙哑。
他的手按在江月白的心口, 感受到了极度平稳的心跳。
不论他如何疯狂, 江月白总是这样无动于衷。
他不能让江月白爱他,居然也不能让江月白痛。
何其失败。
“因为这不是报复, 我为什么要痛。”江月白的语调和他的心跳一样轻缓。
“不是吗。”穆离渊咬牙说。
话音落时, 江月白身体的摇晃猛然激烈了一下, 后脑撞在了紫藤花树上, 在周身又下了一场花雨。
江月白疼得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叹气,笑道:“小疯子。”
远方海潮浪涌送来咸湿气,近处衣衫摩擦花草,旋转的风里弥漫开草叶被揉碎的涩味,和苦涩的泪水一个味。
穆离渊将魔雾汇聚成的长刀从江月白颈侧拔了出来,捏碎在了掌心,破裂的魔气散做暗红色的火星,随着他的血一起迸溅。
“师尊的剑都需要什么。”穆离渊垂望着江月白的眼睛,“爱、恨,还有什么。”
“灵息。”
“爱恨滋养剑心,灵息滋养剑身,缺一不可。”江月白的眸色从迷蒙变得微冷——他每说到剑的时候,神情便会比平时更加认真冷静。
“要多少。”穆离渊问。
“当然越多越好。”江月白说。
“死生之花够吗,里面有整个灵海的灵息。”穆离渊收了浑身的魔气,嗓音也渐渐暗淡,“用它来炼这把剑吧。”
死生之花被取出,他便活不了,也许死前的剧痛还能养成剑心,一举多得。
玄天仙境的仙海是仙界灵息最充沛的地方,死生之花是汇集了凡间灵海灵息的珍宝......今夜良辰用来炼剑,再合适不过。
风雪花月的幻境开始消散,远处仙海的水逐渐升涨,漫过草地、漫到两人身下的花海。
冲散了穆离渊方才凝聚到极点的怒恨与杀气。
按理说,他当然应当恨江月白的——对方拿着他的真心当垫脚石来回践踏,让他去看他的风光无限的婚礼、带他去看他那个叫小圆的孩子......
还要在他死前残忍地告诉他这些玩弄真心的细节。
这已经到了残忍的极致。
可他仍然做不到真的恨江月白,或者说,只能恨一刻。
不能再多了。再多一点他都要后悔难过。
这可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被江月白狠狠踩在地上碾碎、再掂起来看它流血,折腾得不像样子,可也偏偏只有想着江月白的时候才能愈合几分。
他方才痛恨到想要与这个人同归于尽,此刻却又觉得,能一直这样安静地抱着江月白就好了。
他的确是个疯子。
他这颗心不给江月白,还能给谁呢。
“师尊......”穆离渊闻着江月白发丝间的冷冽淡香,埋在白衣里的声音有些闷哑模糊,模糊得几乎听不见,“师尊以后还会想起我么......”
飞升成仙长生无尽,他不过对方千万年生命里的沧海一粟,也许很快就忘记了。
“当然会。”江月白的嗓音贴着他耳侧,缓缓说,“渊儿是最特别的人。”
“是吗。”穆离渊笑了笑,撑起身子,垂眸看着江月白的脸,近在咫尺,他依然看得恋恋不舍,“那就够了。”
给江月白炼剑有什么不好。
这世上众生千万,江月白只选了他做这个炼剑的祭品,这是旁人都没有的待遇,独一无二。
这世上有谁像他一样爱江月白爱到癫狂?有谁能像他一样被江月白折磨得恨到发疯?
这样浓烈的感情,除了他,没人能有。
穆离渊满脸是泪地笑着自己心里的荒唐念头——
若是江月白当年选了别人,如今他恐怕还要艳羡嫉恨那个人。
还好是他。
穆离渊俯身去吻,吻得很深。
江月白微微仰脸,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吻。
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相爱至浓的恋人。
穆离渊曾经想,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做守着月的远星、做吹过沧澜山的风、做能落在江月白指尖的紫藤花瓣......
他靠着虚无缥缈的幻想度过了许多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