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不是见, 是来寻一个他想要的死法。
输给江月白的人生, 活着也等于死了, 没什么意思。
何不陪着江月白最后风光一回。
只可惜江月白不愿, 或者说不屑对他出手, 哪怕他用了最恶心的法子去激——不是对江月白来说最恶心, 而是对他来讲最恶心。
他怨恨江月白,不怨恨江月白的干净, 只怨恨干净里的那点脏。
要么就做永远拉不下神台的月, 别让他去肖想着能比及。
要么就被他踩在脚下, 脏得彻彻底底。
可江月白偏做他够不着的月、却能被别人压在身下亵|玩的奴。
真给他这个师兄丢脸。
黎鲛率先支撑不住身体,向下跌跪, 但她的手仍旧不松剑柄, 拉得云桦也向下跌进血泊。
曾经“死同穴”的恶毒诅咒成了现实, 云桦觉得可笑。
......和爱过的姑娘死在一起, 倒也不错。
不过“情”这个字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他也许爱过,也许没有——少年人总有满腔的热血不服输,卖力的深情可能只是攀比和赌气。
这么一想,黎鲛也是个没得到过什么真心的可怜女人。
云桦艰难地向前倾身,用带血的手摸了一把黎鲛带血的脸,露出了个同病相怜的惨笑。
剑插得更深了,好似两心连枝,显得他怪痴情的。
反正也要死了,谁知道呢。他这一辈子的情义都真假参半,和他说的话一样,半是谎言半是真,连他自己也没法分辨。
但有一句话,他很清楚是假的。
他说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江月白。
如果一个人,一生里没有见过江月白......那样的一生该多无趣啊,光是想想就可怕。
他下辈子,一定还是要和江月白相见的。
做朋友也好、仇人也罢,
都其乐无穷。
* * *
默苏本以为穆离渊去赴江月白的约,恐怕要去上很久。毕竟登仙台上搞得那么大的排场,没个三五时辰结束不了。
她有些不放心,想要调几个魔侍跟着她易容隐息去瞧瞧,结果还没和魔侍们吩咐交代好,穆离渊就已经回来了。
她杵在半路,进退不是,被对方将“不听命令”的行为撞了个正着。
“尊上......”她小心翼翼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默苏深感这次要不妙了,穆离渊去受了那种刺激和羞辱,回来之后想必要新事旧事一起和他们清算。
就如十年前他从天机秘境回来,可把他们这些魔界的手下折腾得够呛。
她已经做好了迎接疾风暴雨的准备,然而穆离渊只神色寡淡地说:“送了剑穗就回来了。”
回答了她的问题。
甚至还心平气和地回答了。
默苏对这种态度感到惶恐,一时呆愣原地,不知所措。
“去断了通界入口。”穆离渊留给了默苏一句话,便向着天魔渊底走。
他本就是去送东西的,不是去参加婚典的,当然不用等典礼结束,因为典礼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不重要。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只用一眼,他就已经知道了江月白给的答案。
默苏回过神时,穆离渊已经走远了。
她忙不迭地去执行交代给她的任务。
魔界与其他地方的通界入口千百年来一直是不开放的,只不过魔尊前些年与仙门人士多有恩怨往来,才短暂地开启了一段时间。
如今那个与尊上有旧时恩怨的人已经做得那般绝情,也没有什么留恋的必要了。
默苏给通界结界的魔卫们传音发令,又亲自带着黑鹰去巡视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仙魔通界一关闭,漫天刺目的仙云也消散无影,幽深夜幕瞬时笼罩起魔界。
冰冷黑暗的气息让默苏感到无比舒爽。
这才是此处该有的模样。
仙魔不同道,殊途两立,何必非要抵死纠缠,到头来弄得遍体鳞伤。
不如断得彻彻底底,井水不犯河水。
默苏办完了交代给她的事,便一路穿过寂静的魔岭,沿着石阶铁索下行,来到了天魔渊底。
熟悉的魔息扑面将她包裹,魔晶燃烧冒火的声响让她分外熟悉安心。
这些年穆离渊基本每日每夜都与渊底的天魔血珀为伴。而他们这些黑鹰默默无声地与尊上为伴。
就这样在黑暗里互相守护,挺好的。
天魔血珀在交缠晃动的锁链里缓缓旋转,好似此间黑夜里一轮没有温度的太阳。
暗红的光照亮穆离渊负手的背影。
“默苏,”穆离渊的嗓音不仅没有怒火,反倒有些温柔,“你过来。”
默苏感到受宠若惊。
尊上很少唤他们这些黑鹰的名字,更不会分给他们一丝一毫的温柔。毕竟温柔全都是给那个讨厌的江月白的。
今日是她在做梦吗?
穆离渊转过身,伸出手,又向上抬了抬手指,示意她也伸手。
默苏不明所以地伸了手,就看到红光一闪,一把冰冷的刀被放在了她掌心。
飘散的暗红魔雾淹没了她的手臂。
她低头去看,脸上瞬间变了表情。
这是......
血珀刀!
很多年前,仙门来人逼迫穆离渊交出天魔血珀的时候,她奉命拿过这把刀,但也只拿了一小会儿。
这把刀只有魔尊能够拿。因为它是天魔血珀的一部分、因为它能——划开魔尊的心脏。
除了昔年的九霄魂断外,它是唯一能调动魔界所有魔族的信物。
“这?”默苏震惊地抬头,“尊上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上一次她拿到这把刀,看到的是穆离渊心口血流成河,那幅画面她此生都不愿再回想。
她心里莫名漫开强烈的不安!
“拿着这个做事方便。”穆离渊语气平静到有些随意,“不用事事都经我的传音。”
默苏闻言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想到别的,试探问道:“尊上......又要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穆离渊甚至对她笑了一下,说道,“死生之花的力量太强,我引出来些给天魔血珀,闭关几月。”
默苏被这个逆光的笑晃了神,几乎怀疑自己的鹰眼是不是花了,回神之后她也彻底放下了心,保证道:“我会让黑鹰们守好此处。”
“不用。”穆离渊的嗓音又恢复了低冷,“谁都不许进来。”
“包括......”默苏确认道,“我吗?”
“包括你。”穆离渊说。
渊底的石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默苏还有些怔怔,她回身看到石门魔息蒸腾——门上起了隔绝外界的禁制。
她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想不出。
尊上从没有闭关过。默苏是处理过魔界事务,但都是在尊上的指导或监视之下,这样直接交给她全权负责,还是头一回。
不过问题也不大,这些年她已在处理各类事情时知晓了魔界大大小小的全部信息,尊上教了她很多,不止是魔界的东西,还有人界的东西——
比如写字画画。
她觉得很有趣。
虽然教的是最简单的,两个简单的线条小人,看不出谁是谁的那种。
但这样更好。
默苏每次画,都是画的她和尊上。
不知道尊上每次画的都是谁和谁,她也不想知道。
她懒得想烦心事,因为今天有很开心很难得的事。
尊上居然对她笑了。
是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
* * *
暮秋的沧澜山又开始下雨。
空气湿闷,风里飘着湿湿腻腻的雨点。
正式葬进归魂谷的只有黎鲛一人,这是晚衣的意思。
那日登仙台上仙云如幻,太过盛大的反而显得太过缥缈,让人觉得只是南柯一梦。
直到此刻再见故人容颜,苏漾才接受了那日所见并非是梦。
他知道师妹生性温婉,一辈子活得多情柔软,可他看到她死前那一剑明明刺得毫不留情。
她说她不需要江月白来救。
江月白为她准备过两次婚礼,她两次都拒绝了江月白,一次比一次坚定决绝。
苏漾看不透黎鲛的心思。
从归魂谷出来,晚秋薄风掺杂了冷冽。
临近初冬,沧澜山的雨终于舍得变了雪。
晚衣半途就遣散了峰主和弟子们,对留下没走的苏漾道:“师叔最近辛苦,也回去好好歇歇吧。”
苏漾看向晚衣,目光焦点却有些虚无:“她都和你说过什么吗。”
晚衣明白对方的意思,故人逝去,难免想要探寻些从前的消息,苏漾该是在问黎鲛有没有与自己说过些什么。
“没有。”晚衣回答。
其实黎鲛当然是说过的。
比如那句“衣衣,不用再来看我”。
和上次一样,比起旁人的疑惑万千,晚衣对黎鲛的抉择心如明镜——她从小到大给江月白这个哥哥添了不少麻烦,这次不愿再做亲人的拖累。
黎鲛是凌华托付给江月白的妹妹、是陪伴晚衣长大的亲人,她的命,他们当然不能放弃,那是不得不负的责任。
但若是她自己放弃,旁人便不用承担那份负罪感了。
可这些没必要说出来。苏漾曾经因为江月白的离去颓丧了许多年,现在又接二连三失去剩下的亲人,说出黎鲛心里所想只会让他更心疼愧疚。
不如就让黎鲛在众人心里,做一个“拒绝了北辰仙君两次”、还亲手拔剑手刃仇人的潇洒姑娘。
苏漾显然有些失落:“什么都没说过吗。”
晚衣轻叹口气:“师叔,我们总要往前看。”
前路很长,往事注定应当埋葬。比如黎鲛的话。
比如那个被她藏进没人知晓地方的,紫藤花剑穗。
* * *
江月白指尖轻推,载着剑心的小船摇摇晃晃一路向前,漂向了池心中央。
“前辈不是擅长给仙倌捏身子么,不如给这剑心也捏一个。”
盛着仙池成了翻涌的泉,剑心的跳动声强劲,又被淹没在更强的浪涛水声里。
御泽倒酒的手停下了,“擅长给仙倌捏身子......”这话听着......
难道他那些年派下去打探江月白消息的小仙倌,每一个都被江月白发现过?
“前辈愿意帮我这个忙么。”江月白回身看过来。
御泽收回思绪,看向池中剑心——蓬勃鼓动,血脉清晰。
的确像是一颗真正的心脏。
也的确适合一副肉|身来养。
“这法子好啊!”青芷赞同江月白的提议,“活的血脉才能养好活的心脏。而且会蹦会跳,还能给小白做个伴。”
“也不是不行。”御泽双手撑住膝盖站起身,呼出口酒气,“你想要什么样的?”
江月白靠坐在池边石上,换了个手撑侧脸,食指点着眼角,垂眸说:“我想想。”
御泽看见他用手碰眼角的动作就心惊胆战,葫芦里的酒都洒出来了一半。
经了这几遭,御泽算是彻底明白了,只要江月白一流泪,就准没好事。上次喝酒的时候,他瞥见江月白拿手蹭了下眼角,就该料到他又要下狠心了。
......但没料到会下那么狠的心。
那日他明明喝的是自己酿的灵酒,怎么会醉得不省人事?连睡了几天几夜?
分明就是被动了手脚。
等他睡醒,凡间不知多久过去了。
“你小子怎么回事?给我的酒......”御泽等江月白回来,上去便是质问,可问到一半就变了脸色——
因为他看到江月白的头发竟然白了。
然而丹元修成后容貌就不会再衰老、头发也不会褪色变白。
御泽心里一沉。
“我年纪也不小了。”江月白半开玩笑地说,“白发显得我老成些。”
“少胡说八道!”御泽一掌拍在他胸口。
却没感到任何伤。
经络无损脏腑完好。
御泽暗暗松了口气。
江月白的修为他是见识领教过的,就算给千万人渡灵气也能几日就恢复好,没什么事能真正伤到江月白。
受的伤还大部分都是装的。
想到此处,御泽没好气道:“白发不好看,显得你更冷了。”
“那是前辈还没看习惯。”江月白说,“等看顺眼了,就该觉得这叫‘出尘绝世’了。”
“臭小子。”御泽哼笑。
后来御泽不放心,还去问了青芷。江月白回凡间,是有几个仙子陪同的。可青芷只说登仙台上黎鲛与云桦同归于尽,别的就没了。
剑心在仙池水中晃荡,御泽远远比了下尺寸,心里估量着身子的大小。
“小白,有句话我想问,若登仙台上没那遭变故......”御泽没从仙子们那问出什么,打算直接问江月白,“你真要娶黎鲛那姑娘吗?她与你分开那么多年,情分早就淡了吧。”
青芷听到这个名字就变了脸色,御泽蒙在鼓里,但她很清楚江月白为什么病成这样——他分了一半灵元收集黎鲛破碎的魂魄。
魂魄没散,就有机会转世新生。
江月白丹府灵元本就缺了一半,收集魂魄直接用尽了仅剩的一半。
青芷当时就说:“你是不是疯了?”
她知道江月白修为高深莫测,就算暂时失去灵元灵脉,灵气也能运转如常一段时间,可灵元到底是修者本源,若不能及时修复,就只有灰飞烟灭一个下场。
可江月白却说:“不妨事,等过了通天之门,灵元身体皆会新生,我还要这副旧灵脉做什么。”
青芷喃喃:“......什么?”
江月白笑了笑,淡淡道:“我的剑,就要炼成了。”
江月白向来如此自信,青芷不知该说什么,她修为境界都不如江月白,也拦不住江月白做什么。
“只是,请帮我向御泽前辈保密。”江月白料理完了人间事,向仙子们提了个请求。
“前辈别......”青芷谨记任务,此刻想要帮江月白岔开话题。
“早前不是和前辈解释过,合婚大典只是个接人上仙界的仪式而已,”江月白却没有避讳,回答了问题,“她中了毒危及性命,锁情蛊毒发,不论生死都会困在情里,除非斩断凡缘。”
“凡人生死有命,为什么非要费那么大劲去帮她解毒?”御泽不能理解。
“因为对故人有承诺。”江月白说。
又是这个回答。
承诺、解毒、救人......
这些日子不管御泽怎么问,江月白都说他去登仙台只是救人。
若只是去救人,怎么救完人回来,这剑心就继续跳了。
御泽承认是自己心里阴暗了,他总觉得江月白是借这场婚礼伤渊儿的心。
可又觉得江月白不该会那么残忍冷血,也完全没必要用这种事算计。
只能说造化弄人吧。
“既然对故人言出必践,”御泽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对渊儿的承诺呢?怎么不兑现?你不是说......”
“嗨呀,说回这个剑心!”青芷插了话,“小白想好给它捏什么样的身子了吗?”
“想好了。”江月手中捏诀,金雾中化出了纸笔,撑起一条腿将纸铺在膝上,垂眸提笔。
一画就是许久。
青芷在池边磨药,不觉得时间漫长。御泽酒喝光了几壶,瞧着江月白半晌都一动不动的神色,有些坐不住了。
“画什么呢。”他朝江月白的膝上看了看。
江月白没抬头:“画小时候的渊儿。”
御泽愣了愣:“你要剑心的身子......捏成他的样子?”
“剑心是渊儿的心,”江月白一笔一笔仔细勾着画中人的眼睫,“样子自然也应当是他的样子。”
青芷磨药的手停了一下,她陪江月白去了趟人间,好像琢磨出来些江月白的爱恨情仇......但又没琢磨出多少。
御泽很想把话直说:想见他为什么不去见真的他?
两个人十年前一别到如今,连好好见上一面都没有过。那夜既然说了“不能言而无信”,怎么转头就不守信用了。
难道......
难道穆离渊去登仙台参加了江月白的婚典?!
那就是江月白许诺的“人间相逢”?
御泽呼吸都停了一下。
让复明之人亲眼看心上人的婚典......
他目光落进仙池中——如今剑心跳动如此强烈,可想而知那场合婚大典把渊儿伤到了什么程度......
“月白,你......”御泽看着江月白垂眸作画的侧颜,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你是不是想他重新恨你。”
不论是那场婚礼是身不由己还是一箭双雕,总之是达到了剑心所要。只要渊儿心里的痛一日不消散,江月白就一日不会去见他。
既然这痛来得如此不容易,当然要用到极致。
然而魔妖血统的命数注定活不久,御泽曾在仙桥见过那孩子一面,看一眼便知道他寿元无多......
若对方还能在痛苦仇恨里强撑寿命,剑心当然蓬勃鼓动。可若对方直接回去了结生命,那之前所做就彻底白费了。
“你就不怕他从登仙台回去后,”御泽看着江月白的画纸上逐渐清晰的眉眼,“不愿再活了吗。”
一直极稳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
眼角的地方晕染开了一团乱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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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天魔渊底的禁制能挡住一切神兵利刃,却挡不住风雪。
细小的雪花化成丝,悄无声息地从魔息缭绕的石门缝隙里渗进来, 一路飘过无数悬浮的魔晶、绕开冒火的魔石、最后飞进垂落的暗蓝色衣袍里。
纵横交错的锁链编织成巨大的网,捧着那颗缓缓旋转着的天魔血珀。
穆离渊靠坐在高悬的锁链上, 望着天魔血珀里流动的浅金色灵光。
死生之花的力量在渐渐抽离, 从他心口涌出又散开,如纷扬舞动的蝶, 向远处的天魔血珀飞去。
从铁链缝隙间垂落的衣袍下摆和主人一样慵懒地轻晃着。
晃动微止。
穆离渊垂眸,看到了雪在衣袍里融化的瞬间。
下雪了......?
是冬雪还是春雪?此间暗夜无光, 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总之又是一年。
从冬雪到春雪, 再从春雪到冬雪,一年复一年, 他已经与想念的人分别了整整十载。
灵海山巅他只闻到了江月白的气息、玄天仙境他只听到了江月白的声音、登仙台前他只远远看了一个侧影......
他很想江月白, 但说实话, 江月白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
只有每夜最深的梦里, 故时旧景里的江月白才会眉眼清晰。
做梦, 是他现在唯一不痛的时候。
支撑命脉的死生之花在渐渐抽离, 穆离渊身体上大伤小伤都开始渐渐浮现渗血——他这些年受了数不清的伤,但都被这朵死生之花掩藏得很好。
因为他以为总有一天还会和江月白重逢, 想要相见的时候不再带着对方厌恶的血腥与魔气。
可如今他知道江月白已经不会再看他, 也没有藏着血污的必要。
垂落的深蓝衣摆开始向下滴血。
一滴一滴, 落在下方缓慢翻涌的魔界暗河里。
穆离渊闭上眼,在想——
若在死生之花流逝干净之前, 他还能再梦见一次江月白就好了。
* * *
“我真的做不了, 你放过我?啊?行行好吧你!”
御泽头一次在擅长的领域感到挫败。
江月白不是会给人添麻烦的人, 应当说, 从不给人添麻烦。
但这次御泽深深感到了江月白的“麻烦”。
他这些日子给剑心捏了不说上百也有大几十副身子,每一副江月白都不满意。
吹毛求疵。
御泽瞧着江月白的样子,心里闪过这四个字。
他寻思着平日里也没见江月白对什么挑剔过,宫殿什么样式都无所谓、酒喝什么味的也都无所谓,怎么偏偏就对剑心这张皮囊挑三拣四?
剑心是他的宝贝没错,但宝贝成这样也太过头了吧,跟疯魔了一样。
腹诽完毕,御泽又心软地败下阵来,叹气道:“好好,我再做、我再做就是了。”
江月白左手拿着那幅他画的画,右手在御泽捏的人脸上细细摸过,又严谨地挑出了一个问题:“眼睫方向不对,眼尾的眼睫不是这样整齐的,有的是弯曲向上的、但有的是垂下的。”
御泽崩溃:“你怎么不说眼睫毛的根数不对啊?啊?”
江月白一本正经地说:“根数是有些少了。”
御泽脸色黑紫,骂人的话几度想要喷薄而出又几次憋着咽回去,几乎要吐血了。
“你没事吧?”他最终忍无可忍,“你是不是病得太重,伤到神志了?”
“怎么说话呢前辈。”青芷抿了偷笑的唇,摆出严肃神色,“再生气也不能拿病人的病开玩笑呀。”
“是是,我的错。”御泽对医德高尚的青芷反省了错误,转向江月白道,“我只能说我尽力,我是会捏身子,但我不是搞画画搞雕刻的,你让我搞一模一样的,我真办不来!”
从前他给小仙倌们捏身子就没有重样的,哪怕是同一个仙倌,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身子都完全两个人。倒不是他有什么创造力,只是他根本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样,全随心走。
江月白没说话,放下了画纸,忽然捂嘴咳嗽了起来。他一低头,那几根阳光下闪烁的白发就极其扎眼,晃得御泽心里直抽抽。
御泽咬了咬牙,心道江月白这臭小子能耐高啊,不想让人心疼的时候恨得人冒火,想让人心疼的话也就一个动作的事儿,话都不用讲。
“你去歇着,”御泽摆了摆手,换了耐心的语气,“我再试试。”
“不用了,有些东西说不清楚......”江月白拿开了手,唇角有极淡的血色,“前辈借我些灵力,我自己来吧。”
“你......”御泽几乎对这个人无话可说了,“你怎么来?就算我给你了灵力,你的灵脉能经得住灵流吗?简直是胡闹!”
江月白垂眸不再出声。
青芷咬着下唇扬了扬眉毛,抱着药罐跑了。
仙池边恢复了安静,御泽呼吸有些沉重,瞥了江月白一眼,又瞥向别处——不想看他。
看他就忍不住骂他,骂完了又忍不住心疼。
这人怎么长的。
御泽突然好奇起江月白的师尊来。江月白做师尊的时候从不发火,不知道江月白的师尊是不是经常发火。
想到这儿,御泽就脱口问了:“你师尊骂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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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白闻言,微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当然。”
“打过你吗?”御泽坐回了池边。
“打过。”江月白如实作答。
“该打。”御泽从江月白手边抽过那张画,在面前抖开,重新研究起来,“告诉你啊,你这种表面看着听话实际倔得不行的,”他侧眼瞟了江月白一下,“最欠打。”
江月白生病的时候便没有那么多耀眼锋芒,微垂双眸时还显出几分安静乖顺,他听了御泽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嗓音微哑:“前辈教训的是。”
御泽冷笑了一声:“少来,我只是看你病得可怜,”御泽把画纸抻展了些,低头继续看,“顺便提升提升我的捏人技艺。”
画中人画得最细致的是那两只眼睛,御泽看着那些有浅有深的笔墨,几乎怀疑江月白不是剑修,倒是专修书画符篆的。
眼尾的眼睫的确如江月白所说,不是都朝一个方向长,而是有的上弯出曲线、有的下垂出弧度,错落有致——这样的眼睛,离近看觉得精致,离远看觉得深邃。
至于睫毛的根数......江月白还真给一根一根画出来了。
御泽:“......”
这不是难为他这个老人家吗。
“你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的?”御泽拧眉。
他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这得离得多近的距离去瞧才行?
眷侣深情对望也做不到这个程度吧?——不仅得深情对望,还得点着明烛灯笼望才行。
“没观察过几次。”江月白说,“凭印象画的。”
御泽合上画,叹气道:“做这么精致有什么用?这皮囊不过是个暂时养剑心的壳子,又不是真人,”他停顿一下,“陪不了你多久,你要是想......”
“前辈做就是了。”
御泽也难得好脾气,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他起身走到那具身子前,蹲下来重新捏那张脸。
眼睛重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上的日光都变作了月光。
御泽对自己现在处境感到无奈又好笑,他似乎是在陪一个仗着生病无理取闹的孩子玩游戏——他以前对自己儿子也没这么陪着玩过什么。
“先说好啊,剑心不是真的人魂。”御泽手上小心翼翼地操纵着灵雾,把它们搓成细线,粘在那只眼睛的眼角,“这娃娃做好了也是假的,不会说话的那种啊。”
江月白说:“知道。”
御泽粘上了一根睫毛,微微松了口气:“知道,知道你要这个假娃娃干什么?”
他又去搓下一根睫毛,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想他了。”
他没指望能听到江月白的回答。
不管是嘴硬还是心硬,总之江月白遇到这种问题就是装没听见。
“渊儿小的时候,魔妖丹元不稳,总是生病,他最害怕喝药,但不得不喝......”江月白的手搭在池边的小桌上,原本想去拿桌上的水润桑,结果刚抬起手就有一只灵兽的脑袋钻了掌心,他动作停顿了一下,揉了揉那团毛茸茸,“因为我的命令,山上的弟子也都不怎么与他来往。”
“嗯,记得还挺清楚。”御泽没抬头,蹲着挪了下身子,又粘了一根睫毛,“这算是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